在我兒時的記憶中,寺街至少有三家裁縫店。它們的主人分別姓:姚、朱、匡。
匡師傅的店在寺街南頭,坐西朝東。臨街的墻開四扇窗,其北有一門,門上的玻璃用紅漆寫著大概是什么店名之類的字,店鋪的門面就此而已。過往行人透過門窗,一眼就能看到緊挨里墻的裁衣鋪,加上那幾個紅字,絕不會將裁縫店看走眼。根本用不著像剃頭店那樣,弄個燈,在外面轉。
因為靠鬧市最近,所以生意很好。
小時候,尤其是逢年過節,母親要給我們添置新衣,首先想到的便是匡師傅。中式的衣、褲雖然也做,但襯衫、學生裝、西裝是他的強項。
那年頭,做衣服不能算是一件小事。布是憑票限量供應。相對工資,費用也不低。所以買什么布,買多少,需多少錢,半年前就要計劃。拿不準的時候,母親便去請教。匡師傅極耐心認真,要母親帶我們到他店里,目的是看看高矮胖瘦。然后告訴你,各人要買幾尺幾寸料。而且,特別提醒多寬的尺幅最省,處處為你精打細算。
那也是我唯一到店鋪的機會。
這是一個鋪著磚地,南北長、東西窄的統間。門窗雖可透光,但里面還是昏昏暗暗。除了匡師傅專用的臨窗的臺鋪外,屋角處,還有類似的一張。靠南墻擺一張存放布料的櫥。三、四臺縫紉機,五、六個人在那里忙個不停。中央有一煤爐,幾把熨斗擱在上面,一遇水,便吱吱叫。
里墻靠北開了一扇門。其內是廚房,再往里還有一間,黑乎乎的,想必是匡師傅的居室。
隔一段時間,便有一中年女子從里間出來,看看煤爐的火勢,清清爐渣,添添新煤。然后又回到內房,那一定是匡師母。她不大講話,更不參與接待客人。所以,我至今記不起她的容顏。而匡師傅給我的印象倒很清晰,長方臉、五官端正,鼻子上架一副老光鏡。
他是這里唯一的權威。伙計們要做的,就是悶聲不響地干活。就是顧客,最終也要聽他的。因為有充分的自信,他的活兒,準保你滿意。瞧他那量體的陣勢,你就不會懷疑。倘做襯衫,恨不得要你的上衣脫光。春秋兩季的衣服呢?他一定要弄清你里面穿什么什么的,最好是穿給他看。一會兒,要求你兩臂展開,隨即又要你放下來,顛過來,倒過去,前前后后地量,口中嘀嘀咕咕,念念有詞,像設計雕塑一樣,盡量采足數據。
這當兒,母親有時會急。小孩子長得快,一件新衣至少要穿二、三年,要取“提前量”的呀!忍不住的時候,會輕輕提醒(絕不是指揮):“匡師傅,你看……這里……是不是放一點?”這時候,他會猛地一頓,遲疑片刻,旋即在那豆腐干大小的紙片上涂涂改改,或畫上杠杠,將原來的尺寸放開一點。呈上的布料一定要復量的,差一分也不許。還要問料下過水沒有(因為棉布是要縮水的)。待一切回答滿意后,便將布料折成一疊,把“豆腐干”塞進去。然后告訴你幾天取。講到價錢,你不必擔心,真的,很公道。
當你以為一切已經妥貼,轉身欲離時,他往往會一改先前的溫和,突然大叫:“袋子布什么時候送來?”(以前多以舊衣為袋布料,需另備。)這近乎“吼”的一叫,意在告訴你,不能及時交貨,責任自負。
匡師傅信譽極好,童叟無欺。生意忙時,不管你生人熟人,一律按照先后次序,決不會因為和你相熟而草草打發前面的客人。
所以時間長了,大家了解他,相信他,尊敬他。
我們就這樣,斷斷續續和他打了十幾年交道。
再往北,便是第二家裁縫店,同樣坐西朝東,主人姓朱。自然,他的夫人應稱之為“朱師母”。可能一是年紀大,二是與我家毗鄰,基于這年齡和地緣,更準確的稱謂應是“朱奶奶”——事實上,我們也是這樣叫的。但很奇怪,她的夫君,理應被尊為“朱爺爺”、“朱老板”或什么什么的。可是不,尤其在背后,大家一律叫他“朱裁縫”。不知何故?
朱奶奶是我認識最早的裁縫店里的人。矮個子,長臉,長相并不好看,卻很慈詳。尤其那目光,總讓你感到暖洋洋的。她的聲音很好聽,說起話來,吐詞清晰,每個字好像是從喉嚨里“蹦”出來的,響亮而圓潤。
小時候,我們經常“捉迷藏”。慌不擇路時,會猛地跳進她的廚房,躲起來。因為這廚房貼在店鋪南墻外,延伸到趙宅門堂后的空地,有點像現在的“違章建筑”。且有兩個門,一個通外面,一個通向店鋪。萬不得已時,還可以潛入店內。因為老玩這套“把戲”,所以經常見到朱奶奶。她終日系著圍裙,忙里忙外。老板、伙計一日三餐,全由她包。對我們也十分疼愛。只要不碰壞她的東西,即便偶爾撞個滿懷,也是笑笑而已。動作太快時,她的喉嚨里會迅即蹦出兩個字“當心”。最妙的是,有人追尋到此,目光四探,她立刻會問:
“干什么?”
“找人。”
“什么人?”
“躲迷藏的。”
“這里沒有。”
待尋者悻悻離去,經探望,證實已走遠,便會口角一歪,示意“警報解除”。于是,我們歡騰雀躍,不停地叫“朱奶奶、朱奶奶……”。但有時,也有麻煩。她有兩只愛貓,常在廚房的灶臺上打盹,生人一進去,就“喵,喵”地叫。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搖手,令其閉嘴。它以為要打它,心里恐怕會想,你侵入我的領地,還要動粗,簡直豈有此理!于是伸爪便抓,快如閃電。我就被抓過幾回。所以,我們喜歡朱奶奶,卻不喜歡朱奶奶的貓。
認識朱裁縫是日后的事。每天上學。可以臨街隔窗相望。他身材高大,背稍躬,微微發福,頭發剃得光光,胖臉。一副老光鏡要么滑到鼻尖,要么掛在胸前。耳朵上挾一支鉛筆,一條帶尺一天到晚掛在脖子上,那是他掙錢的“家伙”。總之,一年到頭,他就是這副模樣,整天在那里縫啊……剪啊……
他的店鋪比匡師傅的大,方型,鋪著地磚,里面有兩間小屋,靠后窗采光,地板一踏上去,便吱吱地響。
店鋪的門面,也比匡師傅的略講究,中設兩扇對開的木制大門,左右兩側是半高的木板,上面用木料將幾塊大玻璃固定,整潔而明亮。就近的木梁上,掛著成衣。靠里墻處是存放衣料的櫥,整個房基比街面高,跨兩級臺階,方能進入店內。
朱裁縫以做中式服裝聞名。所以,兩臺縫紉機反而是次要工具。鋪著氈的臺子倒有兩三張,伙計們主要是靠手工縫制,需要大片拼接時,就到縫紉機上踩幾腳。
朱裁縫是這里唯一的設計師。所有客人的衣褲,都由他量裁。然后根據衣料的貴賤,制式的難易,派發給他認為水平相當的徒弟完成,并時不時地過去點撥一下。
他的手藝,實在令人佩服!
我母親帶給他的活兒,幾乎是清一色的大改小,舊翻新。而且多為棉衣,許多裁縫都不愿接這種吃力不討好、叫人頭疼的生意。然而,他從不叫“頭疼”。這就是他高明的地方。每每母親挾著一大包舊衣,首先迎出來的是朱奶奶。我和姐姐忙叫“朱奶奶”,她和顏回應,然后和母親暫短聊天,自然而親切。
朱裁縫呢,則接過舊衣,平攤在臺上,左量右量,再俯下身子,查看有無蛀眼。然后問:“給誰做?”母親指指我。于是他架上老光鏡,扯下帶尺,蹲在我的身邊,仔仔細細地量,隨即走回臺邊,用挾在耳朵上的筆,將腦子里的一串數字記下。這表明大功指日可成。我們最怕的是他突然鎖緊眉頭,臉上一塊塊肉瞬間重新排列,微笑沒有了,表情凝重、嚴肅。不用置疑,出麻煩了。但他決不回絕你,這又是他高明的地方!此刻,他會重新走到臺邊,將攤開的衣服再仔仔細細地看,反反復復地量,全神貫注地想。其神情,仿佛不是在做衣服,而是在解一道曠世難題。這當兒,我們站在他對面,內心交織著感激、歉疚和不安。要不是因為家境貧寒,做件衣服怎么會弄到這步田地!俄頃,他會抬起頭來,將滑到鼻尖的眼鏡向上一推,熟悉他的人立刻明白,“曠世難題”已經破解。朱裁縫畢竟是朱裁縫啊!大家懸著的心頓時放下。接著他會原原本本地將他的構思告訴你。諸如:這前片翻過來放到后背,雙袖拆開做門面,下擺的內里用小料拼接代替,做成后效果如何如何……
工程之復雜,構思之奇巧,著實讓人叫絕。
但難題還不止于此。現在的人是做夢也想不到的。所謂“二合一”即其一種。那是將兩件不同的舊衣拼成一件,而且常常是小改大,既要尺寸合身,又要顏色相配。即便是這樣的難題,也沒有聽說難倒朱裁縫。
最使人感動的是,取衣服時,一定要你試穿。每至此,朱奶奶準保趕來,于是老夫妻倆加上母親和姐姐一起前后左右地看。真的,其效果,確如他預期的那樣,既合身又舒適。多余的零料一定會如數交給母親,并囑咐哪些可以做一雙鞋面,萬一以后衣服破了,哪些可以做補丁。用心之周到,真可謂無微不至。
這樣的活計,理應多加工錢的。可他一律按成料算,母親過意不去,硬要加一些,他的臉便立刻漲得通紅,好像要他做虧心事,跟你急!朱奶奶也會及時趕來,一臉悅色:“大家都是鄰居,這一點算什么……”然后一起目送我們出門。
多年后,回想起來,朱裁縫的店面,沒有招牌,玻璃上連一個字也沒有,生意卻應接不暇。我終于明白,他的人品,他的操守,他的技藝,天長日久,遠近聞名。它不是沒有招牌,而是這招牌早已深入人心,到處傳揚。
從朱裁縫店沿街北望,于不遠處的斜對面,有平房兩間。住著老夫妻倆,北為臥室,南,似乎是客廳。因為“吃不準”,所以只得“似乎”。
以前的宅第,臨街必為門堂。只有店面,才用玻璃或活動門板。這一間就很特別。謂之客廳吧,除略小外,與朱裁縫店面幾無二致。欲為店面呢。又沒有諸如柜臺一類的東西。總之,看不出經營任何生意的跡象。
透過明亮的門窗。里面的陳設一覽無余。居中是一張八仙桌,其后為一條案,上面一臺擺鐘“嘀嗒嘀嗒”靜靜地響。一對帽筒,左右各一。兩側靠墻處各置太師椅兩張,中間有一茶幾。你看,除了門面,這不明明就是客廳的布置。
它的不倫不類有點像大戶人家遇到動遷。那些余下未拆的廂房啊,廳室啊,只好無可奈何地露在街面。當初葉胥原老先生就是如此。
然而,這的確是資格最老、歷史最久的姚裁縫店。這的確也是多少年來我幾乎很少看到送料取衣的客人的裁縫店。在記憶中,我家就從來沒有在那里做過一件衣服。我看到的姚師傅,好像大部分時間都捧著一臺水煙筒。
大約五十多年前,也就是我七、八歲時,姑母第一次帶我到姚師傅店里去。不是做衣,而是去聊天。
臨街的門檻外,有一塊很大的麻石(一種花崗巖)與街面持平。進出的人雖不多,但經年累月,已被踩得發亮。廳內鋪著方磚,處處收拾得窗明幾凈。
見有客來,姚師傅出房相迎。寒暄后,彼此在對面太師椅就坐。他以水煙招待姑母。兩人邊聊,邊“啪,啪,啪……啪,啪,啪……”地抽煙,慢條斯理。所聊的,多為凡人小事,輕松一笑的話題。
姚師傅看上去六十出頭。中等身材,不胖不瘦,頭發花白。一年之中,除夏季外,一律穿長衫。談吐斯文。偶爾看書,就架上老光鏡。像個私塾先生。
姚師母呢,雖也年近花甲,但皮膚很好。一頭烏發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后盤個發髻,用細線網罩著,一副富貴人家的模樣,可以想象她年輕時的美貌,和姚師傅也十分般配。
然而,他們的話題我都不感興趣。于是,便自己轉悠著玩。初冬時節,不時飄來陣陣梅香。我尋過去,走出后門,竟看到一個小天井。一樹臘梅就長在那里,墻角處還有綠葉紅果的南天竹,十分別致。小廚房也在那里。有一側門,進去之后,我終于有了大發現。這是一間小屋。一個臺鋪,一臺縫紉機,一個三十多歲的師傅,正在縫制衣服呢!——啊!真正的裁縫店,竟在這里!只不過,沒有門面,師傅僅一人。
后來,姑母告訴我,老兩口身邊沒有子女。但手藝都極好,早年生意并不少。后來年紀大了,就請他們從前的徒弟到家里來做。因為人手少,普通面料、小孩衣衫一般不接。所做的多為結婚或老人做壽穿的中式上衣,選料以綢緞為主。那種拼拼湊湊的活,他是弄不來的。
他的原則是,慢工出細活。縫制的針腳極細密。臨到“上領”的關鍵時刻,一定親自動手,絕不含糊。但你不能以時日相催。至于工錢,要比另兩家稍多——然而,并不貴。據姑母說,他制的衣服,做工之講究,款式之新穎,在當時的南通,恐無二家。
老夫婦晚年生活很平靜。據說外地子女經濟上有些補貼,做不做衣服,已在其次。
姚家養有一龜。據說是祖傳,壽數已不下百年。我倒的確看見過一只六寸左右的老龜,自己在灶角作一窩。冬眠不出。開春后,每日一餐,中午開飯時,姚師傅丟下少許米粒、魚蝦之類,敲敲碗邊,便聞聲而出。至桌旁,食之便回。一到下雨,天井積水,出來悄悄地喝水。據說最喜歡喝屋檐滴下的水。老龜最大的作用是,每到夏晚,就出來捕食蚊蠅,看它那慢吞吞的樣子,也不知是怎樣捕到的。但據姚師傅說,在天井乘涼,從來不用蚊香、艾條(一種熏蚊子的草)之類的東西。老龜的通靈性還不止于此。有一天,姚師傅心中不快,無處出氣,待它出來午餐時,罵了兩句。不想,此后竟數日不出。姚師傅不解,復至灶角探尋,果見其縮頭縮腦,看見主人也不為所動。無奈,姚師傅只得將它當自己的孩子,好言相慰。不想次日,竟“和好”如初。老龜整日無聲無息,卻總能讓老兩口感到另一生命的存在和對他們一如既往的忠誠。
于是,知道的人都說,這是一只“神龜”,會給主人帶來好運。也真奇怪——至少,我住在寺街的幾十年,的的確確還沒有見過老兩口遭過什么災,害過什么病。
后來,我自己也下鄉了。待我八年后回城,情形已大變。房子的門面已徹底改造,他們和“神龜”的命運,就更不得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