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侯

碾米倌孫二侯快五十歲了，大板牙暴出厚嘴唇，半數以上的手指頭上貼著的麝香膏藥白里泛黃，藍外套的鈕扣拾遺補缺得并不成功，結果就是顏色大小不盡相同，肩膀、膝蓋左右開弓地綴著巴掌大的補丁。也不知是哪個官兒心血來潮的任命，孫二侯進了磨房。他住村東頭。碾坊在西頭高岸上，好在他個兒高腿長，三步兩步就晃到了碾坊。

從我家去碾坊要經過兩道橋、三條溝渠。母親在前面拉著板車，我胳膊下挾幾只蛇皮袋跟在后面，不忘掐路邊多頭的白色矢車菊，別在鈕扣眼中，嘴里“伊啊呀”地哼著不成調的歌謠。

“堀溝到了!”母親提醒著。我便伸出兩手摁住稻谷麻袋，撅起屁股，踮起腳尖，死命推!有時用力過猛了，光腳溜出了布鞋，鞋子拉在后面的泥路上。等車過去了，才退回去撿鞋子。

孫二侯的聽力不遜色于貓頭鷹，他總是在我們上最后一道橋時出現在橋頭，他一聲不吭地接過母親手中的車把，把車拉上橋。

碾坊房頂高達五米，屋頂懸著一只100支光的大燈泡和兩盞40支光的小燈泡，屋里仍是黑洞洞的，大概是因為灰塵的緣故。柴油器轟鳴著，帶動著碾米機轉動著，地面在震動。空氣中彌漫著的塵灰，飛舞到墻角的蜘蛛網上，網就顯出下墜之態，儼然上了年紀。孫二侯也一副灰頭灰臉的模樣，頭發連同耳朵包在沾了一層白灰的藍氈帽里面。露出來的胡須、眼睫毛全都白蒙蒙的。

有點駝背的孫二侯在碾米機頭尾之間來回奔走，把滿籮筐的稻谷掮在肩頭，把谷子均勻地喂入碾米機。瘦胳膊上的肌肉緊張地隆起。一分鐘后。臥在尾部凹坑里的籮筐收到吐瀉出的谷子，直到第三輪，才算碾成精米。換籮筐是消耗體力的活，動作要嫻熟，青筋虬突的雙手拉出原先的滿筐，單腳踢進新的空筐。一氣呵成，地上不拉一粒谷子。孫二侯就像個成功的魔術師!“丫頭!快去張袋子!”說著他扯下搭在后腦勺的舊毛巾擦汗水。

由于鼻子里嗆進灰塵。我一邊咳嗽一邊和母親把溫熱的米灌進麻皮袋，孫二侯汗流浹背的同時還閃出手敲我的頭，樂呵呵地催促：“快點!第二批的米下了!”他干活很有次序，很有節奏感。一步不拉，不讓每個排隊的人犯躁。

孫二侯還是個筏板車的能手。自行車更不在話下。幾根繩索被他粗糙的大手翻弄幾下，就給固定下了，靠幾個活結就能穩穩縛住上千斤的米袋，盡管放心顛簸。走十幾里坑洼泥地也不松散。常有些不養雞鴨的村民過意不去，臨走撂下一個口袋：“糠和麩子送你拌雞食!”孫二侯生氣地追到門外，可碾米機的轟轟聲又逼他回轉了去。等到送走最后一個，鎖了碾坊大門，他拎起那個口袋來到村民的家。把糠袋靠在灶臺后面：“燒火總用得上吧!”說完甩手就走。熱情的男主人常常要拖住他，非要和他喝碗老酒，他也從不肯。

孫二侯卻經常顛到村南頭闞家喝黃酒，闞老頭子年逾古稀，患有風濕，腿腳不便。他的口糧是三個子女拼湊的。孫二侯早上去碾坊時繞點路，拎走稻谷，晚上就把米送還。順便替老頭子擔點水、搬搬重東西。一碟炒黃的六月白豆。一盤油炸紅衣花生米，一碗綠絲纏金的韭菜炒蛋，黃釅的豆油潴在盤底。桌角油燈如豆，兩個老人面色淡然。悶口酒，剩下的則是相對無言。闞家的酸甜苦辣儼然就是孫二侯的事。

“你這死腦殼子!瘋到哪里去了?”孫二侯前腳進門后腳在外，老婆氣乎乎地端上晚飯?！敖o你糠不要，買飼料你拿錢呀……真正的癡八侯……”孫二侯的老婆是個大大咧咧的矮女人，種地之余喂了三十幾只雞和五只鴨。

孫二侯碾米。是根據出米的干凈程度來確定過幾輪的。每年賣新米的時候，他不聲不響地給母親多碾一次，他知道新米顯得干凈，賣相好，方便出手。是的，這多出的一道使得母親在賣米的路上少費多少口水，這多出的一道大大減少她在毒辣的日頭下奔波的焦灼。這多出的一道使得再挑剔的城里人也無法壓低米價。

月色飽滿的夜晚，母親從床鋪底下拖出陶瓷壇子，湊近燈光把草雞蛋中個大的、色艷的一一挑出來，小心地鋪在籃底，用布掩著，送到孫二侯家。但等不到第二天天黑，雞蛋就回來了。一個不多一個不少。

孫二侯學不來打水工。那個打水工在給村長的水秧田溝灌時，卻忘了剛施鉀肥的鄰居的田，水漫金山，化肥付之東流，這種事屢次發生!他只在碾米時顯出靈活來，村長的女人指劃著想插個隊，過磅玩點“默契”。他卻只顧埋著頭干活，呆板得好像聽不見。孫二侯鐵面無私，不壞規矩。

年尾，大隊里分魚，擠不上去的矮女人踮前鉆后地急得要死。“急什么。一個個慢慢來?！贝彘L蹙著眉毛維持秩序。人群漸漸松了。“老孫家的，前面的人都揀大魚，后頭的當然就小了……不好弄啊。”分魚的村長笑瞇瞇地打招呼，“大小還不一樣吃，誰叫魚生得有大小呢?”孫二侯的女人被村長說得啞口無言，低下頭拎了魚走出人群。“看看魚!怪我嘴臭，你倒惹人歡喜!好歹還算大隊的人!”孫二侯被罵了個狗血噴頭。

孫二侯每天回去很晚，碾自己家的米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端午包粽子、年關搓團圓的時候，他的碾米機要轉到凌晨出太陽。

他總是那么忙，那么累，像繃緊了輪帶的碾米機。

一年又一年的新米上來了，碾坊里的籮筐邊沿起毛了，孫二侯頭發白了，板牙少了一顆……可那豪爽的笑聲、響亮的咳嗽，像春天的雨點，滲透在我記憶的裂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