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多年前,張四先生在唐閘辦了大生紗廠,把我祖輩變成閘上人,爾后我等子孫又陸續成了城里人。上學、工作、當兵到轉業,時光如白駒過隙過得真快。人生活在城市幾十年了,我常思念的卻是鄉下的田野、草屋、小河、木橋。想聽的是高亢粗獷、悲涼凄婉的儺音。想吃的是蘆秸、斫糖和焦麥屑。最讓我夢牽魂繞是那老家祖輩世代居住的——園基。
南通州的園基,啟海人稱村宅溪圍。查《辭海》均沒有詞條。它是江海的先人們為了生存,巧妙地利用水網地域特點而構建的居住地。簡言之,就是四周挖溝成河,堆土建屋。園基成為一個個獨立的、四周被水環抱的孤島。它內防水淹,外防賊盜。人臨河而居,宅于耕地間。河水可養魚養菱,地則種樹種竹。這種天地人合一的獨特居住形式,我們無法考證它始于何時,但年代悠久,有明詩為證:“茅屋疏籬外,清渠曲岸通”。清代《海隅記跡》還有圖并配詩:“篷戶笆籬整復斜,溪流曲曲樹周遮”。園基形成,或一戶筑一園基,或多姓合筑一園基。五、六家合在一起的,稱為“埭”,幾十家連一片則為圩塘。子孫多了會另筑新園,稱原住地為老園上。成千上萬個園基,構成了江海的民居特色。
記得老家的園基,是與王姓人合住的,據說最早筑于咸豐年間,約有三四畝地大小。四周的河面寬窄不一,闊處八九庹,窄處也有丈余不止。一條約二尺半寬的土壩與外界相聯,壩中間有一個木門,日開夜閉。園基與外界相通的方法則是各式各樣的。記得南邊的孫家是橋式的,橋上有兩塊板,外接板是固定的,內連板是活動的,夜晚只要把內連的木板抽回,橋就成了斷橋。而北邊的殷實一點的吳家,則是吊橋式的,當然還有其它如獨木橋式、船渡式等。
我懷念園基,是因為我出生在那塊世代祖居地。聽娘說,我本可以在閘上的洋式醫院里出生的,但是老祖父堅持說。長子長孫一定要在祖居地出生,不作興生在外地的。雖然后來的孩童和少年時期是在閘上度過的,但是每隔一段時間或學校放假,他老人家就固執地催促回去小住,或早早地等著把我接回家,說回園基老屋住,可受到祖宗的庇蔭和保佑。其實,小學四年級前,我還是很愿意回老園基的,并不全是因祖輩的疼愛和寬容,我可以放肆些。而是因為那里給我的童年帶來許多享受和快樂。春天可和小伙伴在田野里瘋跑;夏天可坐澡盆下河摘菱、撈蝦;秋天能上樹打棗、粘知了;冬天最快樂的就是過年,全家人都回到園基,蒸饅頭、蒸糕、畫屯子、穿新衣、看戲。無憂無慮,無盡的歡樂和享受,讓我至今記憶猶新。
我懷念園基,因為它不僅帶給我許多快樂,我也在那里學到了人之初的許多初級技能。老祖父教給我扎放“豆腐佬”、“蘆花鷂”和哨口風箏:我曾被善意地扔到園基的外環河里,從此學會了“狗爬式”;跟在大人后邊還自學了釣魚、摸蚌;在玩耍中學會了打墩和摜炮、推鐵環。同時,還結交了很多同齡的小伙伴。可喜的是,當初學到的許多本事竟然受用至今,諸如游水、釣魚、放鷂子等。
隨著年齡的增長,上五年級后不知怎么慢慢地就不太愿回老園基了。或許是老祖父的年事漸高,催逼得不緊,或是城里的體育場、俱樂部、電影院和街道的誘惑太大,抑或是園基老了。房子舊了,吸引力減弱。究竟是何原因我真的記不得了,不過留在我印象中的,好像是園基里蚊子多和沒電燈。
學校畢業后參加工作。再后來服兵役一走就是十七年。但是每次回來探親,仿佛總有一根線牽著我,再忙也總是要抽空回園基的。一是看看風燭殘年的老人;二是我特想聽聽老人們講講有關園基的故事。園基四周雖然蓋了一些新房,但格局依舊。我長時間地凝視著那片生我養我的水域,河面沒有那么寬了,水也沒有以前清澈了,園基也沒有我印象中那么大了。只有童年歡樂的嬉笑聲仿佛還在耳邊回蕩。
讓我最感興趣的是聽老人們說園基里的趣聞軼事。從中知道了我們的先人們就是宋初古籍《太平寰宇記》所記載的“胡豆洲多流入,以煮鹽為業”的流入。知道了江海人構筑園基的原因、作用和功能。讓我興奮的是園基曾為抗倭和抗日做出過重要貢獻。1938年3月17日,日本鬼子從黃泥山和姚港之間的江灘上的岸,很快就占領了南通城。然后就在城內城外實行燒殺奸淫的“三光”政策。據說有一小分隊的日本兵躥到一個圩塘,由于他們對園基地形不熟悉,幾個士兵貿然進去后就沒有出得來。有著抗倭傳統的南通州人,從骨子里蔑視倭寇,喚其為日本矮子。依托四通八達的河溝湖汊和連成片的獨立園基,他們進退自如,游刃有余。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敵方則是人多施展不開,人少易進卻不易出,園基屢屢成了日本兵死亡的陷阱。駐通日軍大隊長帶隊前來掃蕩,結果是人走園基空,他走到里面一看,發現園基竟與日本國的地形如此相近,告戒部下不可輕舉妄動。以后這里又多次隱藏過抗日將士。并安全護送過多批我黨地下工作者。
近年,回老家園基去看看的欲望隨著年齡的漸大越來越強烈。除了每年的清明節上墳必去的外。隔一段時間就要自己開著車去園基轉轉,瞟瞟族人,聊聊舊話。幾年來,一直樂此不疲。每次去圩塘給我的印象是四個字——日新月異。道寬路長,廠房林立,車水馬龍,然而,圩塘萎縮,河填溝塞,園基在急劇地銳減。終于有一天,老家的園基也被平了,平得連一點痕跡都沒有。聽說日后那里將建一個大型企業。
經濟發展,城市肯定會擴大,給農村帶來劇變。園基的歷史使命和作用的減弱和結束,標志著社會的進步,是歷史的必然趨勢,這是無可厚非的。
有道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筑一方房。民居是一個地區的標志,也是這個地方歷史的根。我以為有著悠久歷史、濃郁江海特色的園基,不應就此消聲匿跡。有關部門是不是可以在其他地方移建、重筑,恢復一部分園基,以供江海后人和外地游客參觀回憶。因為它和福建的土樓、安徽的民居、貴州的吊腳樓、北京的四合院、西北的窯洞、上海的石庫房相比毫不遜色,有著同樣的保存和旅游價值。
我漠然地站在園基原址前,尋找著我童年的夢想、少年的狂妄和老年的寄托。忐忑的心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不知道我夢中的圣地、消逝的園基消失后,我還會不會回來?回來后,還有什么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