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明月照在山路上,蜿蜒如一條銀色的響尾蛇,沈暄像一抹淡灰色的影子,在月華里輾轉曲折,最后落在山腰的一座庭院。推開門,溢出滿院銀輝,銀輝中青衣少女聞聲轉身,素白一張面孔,眉目宛然如畫。
沈暄微微一怔,少女背后已經轉出一個藍衣男子,身長玉立,氣度高華,拱手道:“小謝中的毒,有勞沈先生。”
沈暄的目光下垂,看到男子腰間一方小小的玉佩,玉上隱約可見怒目圓睜的龍,脫口而出問道:“蕭宮主?”
蕭若頷首,沈暄卻搖頭道:“神劍宮二十八星宿尚且無能為力的毒,沈某不敢自壞名聲。”
卻聽得少女柔聲笑道:“先生當真不愿救我嗎?”
沈暄心想:神劍宮宮主親自護送的人,不知是什么身份?
她對他笑了一笑,張口,鮮血敷在唇上,人已軟軟倒下去。沈暄來不及多想,搶步上前道:“進屋再說!”
2 沈暄睜眼來,空蕩蕩的月光鋪了一室。那少女必定是午夜醒轉,看到守在床邊的人,不是她渴望見到的那一個,于是失望追出門去——結果必然也是失望的,蕭若早已離去,只留下一方玉佩,同沈暄說,日后有用得上神劍宮的地方,但凡開口,無有不從。
沈暄問道:“既然宮主這般看重,為何不留下等她醒來?”
蕭若目光一怔,匆匆道:“我……該走了。”
想到這里,沈暄嘆了口氣。
“先生為何嘆氣?”聲音從極高處傳來,沈暄抬頭,屋頂上的少女膚色雪白,眉目濃郁得化不開。
“我只是想,以姑娘的本事,便是孔雀膽鶴頂紅也未必奈何得了,為何傷在小小萬年青上?”萬年青是古怪的植物,葉子起先奇綠,像癡心女子眼中的幽怨,濃到極處又漸漸轉為艷紅。她用它,也許是因為,它象征思念。有時候思念也是一種毒。
沈暄忍不住說:“強令氣血逆行,若稍有不慎……姑娘何苦?”
少女輕聲一笑:“那先生又何必替我隱瞞?”
沈暄臉微微一紅,答非所問道:“蕭宮主說姑娘姓謝?”
“他叫我小謝,”少女遙望一眼南邊,道,“或者,先生聽過另外一個名字,謝明裳。”
3 原來她就是謝明裳。仿佛一道閃電擊中,劍氣激蕩,滿山滿谷都被這個名字照亮。
傳說中,三年前蕭若剛剛接手神劍宮,挑釁者眾。三年中,大大小小戰役過百,而最傳奇的一戰是在西湖邊上應付的慕容七劍。
據說當時蕭若身負重傷,幾無再戰之能。有紅衣女子抱劍而來,朗聲道:“宮主輸的不是劍術,只是劍!”眾人皆側目,而那個稚氣未脫的少女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慕容七劍虎視眈眈中,一步步走到劍陣中,將懷中寶劍交到蕭若手中,說:“宮主必勝。”
四個字,擲地如金石。眾人哄笑,蕭若在哄笑聲中仗劍而起。
百曉生將這一戰列入百年江湖最不可思議十大對決。而那把為蕭若立下汗馬功勞的寶劍在當年的兵器譜上排名第七,那是謝明裳鑄的第一把劍,劍名莫問。
之后每年謝明裳只鑄一把劍,每一把都名動江湖,無人能與之爭鋒,但除了蕭若,沒有別人能得到她的劍。
時人都以為是一段佳話,但是半月前傳來的消息,神劍宮宮主將迎娶無雙城大小姐寧漪之。她是故意的吧。故意用萬年青傷到自己,又強令氣血逆行,為了牽引蕭若的目光,阻止他的婚事,但他還是走了,等不及她醒來。
4 小謝的傷原本就算不得嚴重,何況沈暄妙手神醫,過得三五日也就無恙。
隨口說起神劍宮的一些事,她師從歐大先生,原本就與神劍宮交好,和蕭若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只不過那樣綿長的歲月堆積起來,也不過是這樣一個結局。
沈暄也學她抬頭看了看月亮里的影子,但又想,他陪在她身邊,再加上她總惦著的那個人,對影成三,應該是不寂寞的吧。
次日,沈暄背了藥簍上山去,小謝匆匆前來:“我跟你去,好不好?”她換了紅色勁裝,看起來神采奕奕,讓他在恍惚中覺得,三年前抱劍而去的女子,便是這般形容。于是微微一笑,道;“好。”
他從來不指望小謝會留在這里,就如同他從來都不相信她會忘掉蕭若,但此時她在他身邊,他能聽見她的呼吸與心跳,看見她明媚的容顏,歡喜就像漲滿風的帆。
這時他回過頭去,小謝正舉了一株艷紅色虞美人洋洋得意,忙伸手奪下:“小心有毒!”
小謝靜靜地說:“我知道。”難得這樣安靜。
5 小謝不提下山之事,沈暄也樂得佯作不知。但那一年秋末,有潔白的鴿子從藍天里一頭栽落,沈暄突然明白,所有波瀾不興的日子都是有盡頭的。
推門而入的時候,小謝正守在爐火邊。沈暄將信箋遞過去,他不熟悉上面的字跡,但她一定認得,蕭若在信的結尾印了翱翔九天的龍,他請求他下山,救他的未婚妻,寧漪之,小謝有次提到:“她長得挺漂亮的。”
也許她長得極美,可是在有的人心里,你才是最美的呢。這句話在沈暄的心口舌尖盤旋了不知幾百個回合,最終碎碎地沉下去。
小謝只掃了一眼信箋,隨即丟進火膛里:“去吧去吧,早去早回。”仿佛與她毫不相干。
沈暄遲疑了片刻,問道:“難道你……不與我同去嗎?”隨即深吸一口氣:“不去也好。”
從九華山到神劍宮,花了整整三天。蕭若二話不說,就帶他去看寧漪之。第一次見到寧漪之,沈暄不由心中嘆道,她才是最適合穿白色的女子啊,那樣纖塵不染的高華與皎潔。
蕭若在耳邊急急道:“求先生救她。”
請他救小謝,用的是“有勞”,請他救寧漪之,用的是“求”字,高下親疏這樣分明,分明到沈暄心里一凜。
6 寧漪之脈象浮而不亂,雖然氣若游絲,但無性命之憂。沈暄想起一種藥,回頭要取,一只手已經到眼下,手心里靜臥一枝大紅色的花。
虞美人,微毒,據說應用得當能讓人忘掉一些東西。
她到底還是來了。
站在他面前衛士裝束的小謝隨手點了床上女子睡穴,寧漪之呼吸越見微弱了。
沈暄厲聲喝道:“小謝!”
小謝的目光瑟縮了一下,但很快又灼灼與他對峙:“先生,你當真要救她?你知道她的病是怎么來的嗎?”
“不,你不知道。”小謝搖頭,“沈大哥,我沒有法子……我寧可在自己身上下同樣的毒,讓我承受同樣的苦楚……你不知道,我多么羨慕她,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就是她,不惜一切代價。”
“你要殺她嗎?”
小謝看著手心里的虞美人不說話,沈暄突然明白:“你要讓她忘掉蕭宮主?”
沈暄緩緩道:“可是小謝,他不愛你,即便你取代她在他身邊,他愛的也不是你啊。”
“我愿意的。”
“那么……好。”沈暄一字一句地說:“我幫你。”
據說百年前江湖上有一種醫術叫換臉,可以根據你的需要換上任何一張面孔。“我生平從來不以此技示人,但如果你一定要……我愿意試一試。”沈暄漠然道。
“你是說……”小謝顫抖著摸到自己面上,“將這張臉……換成寧漪之?”
“但如果你真的換了容顏,如有一日,蕭宮主忽然想念小謝,問你的下落呢?”
小謝垂頭道:“你錯了,他不會記得我的…”
沈暄低頭看著自己的手,這雙手救過多少人,而現在,他要用這雙手改變他愛的那個人的面容,為她可以廝守在另一個人的身邊。多荒謬的一件事。
這樣的眉眼,這樣的唇,她笑時的模樣,她蹙眉時的悵惘,時時刻刻,他可以用極流利的線條勾勒出這樣一張臉,然而他不得不親手毀了它。
也許,最初的最初,他們就不該相見,她不該問他:“先生你當真不愿救我嗎?”
7 “你要走了嗎?”
“是啊。”沈暄微笑著說:“寧姑娘,我走之前,可以再喊一次你的名字么?”
于是他輕輕撫過她的眉,低聲道:“小謝,我走了,你要自己保重。”
小謝忽然醒過來,他這一走,或許一生一世再沒有見面的機會。她忽然難過起來,大聲問:“先生,既然你的換容之術如此了得,為什么……不用在自己身上?”——他與她之間曾經有過無數的可能,只要他肯騙她,只要她愿意,他與她之間,并不是全無可能。
但是他沒有。
沈暄說:“我留了東西在梳妝臺上,寧姑娘,你回去吧。”
小謝打開沈暄留下的錦囊,清秀的字跡一如那個溫和清秀的男子,他說:即使我有一千張面孔,如果你不愛我,便是枉然。
枉然。
她輕輕念出這兩個字,如同念出她與他的宿命,如果她轉身,又或者他回頭……只是他們都沒有這樣的運氣。
然而她終是得償所愿,代價是失去記憶的寧漪之,失去面孔的謝明裳,遠走天涯的沈暄。
明日就是她的大喜之日了,以別人的身份,嫁給她最愛的男子。這樣的歡喜,說到底,也不過就是一場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