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之溯源流變
翰林一詞最早見于漢代文學家揚雄的《長楊賦》。而以其名官,則始于唐代。宋沿唐制設學士院,也稱翰林學士院。翰林學士充皇帝顧問,宰相多從翰林學士中遴選。北宋前期,翰林學士亦無品秩。元豐改制后,翰林學士承旨和翰林學士成為正式官職,正三品,不任他職,專司內制,例加知制誥銜。此外,宋因唐制,另設專掌方術伎藝供奉之事的翰林院。此做法也影響到其他少數民族政權。西夏國曾設有翰林學士院,官員有學士等;遼朝南面官中有翰林院,掌漢文文書及刑獄諸事,長官為翰林學士及翰林學士承旨等;金朝置翰林學士院,設翰林學士承旨、翰林學士等,掌草詔等事;元朝設翰林兼國史院及蒙古翰林院,官員與金代同,分掌制誥文字、纂修國史及譯寫文字。
明代是翰林院長足發展的黃金時期。將前代之翰林學士院正式定名為翰林院,而與雜流諸如方術伎藝等供奉之事脫離干系。掌制誥、史冊、文翰之事,考議制度,詳正文書,備皇帝顧問,主官為翰林學士,下有侍讀學士、侍講學士、修撰、編修、檢討等官,另有作為翰林官預備資格的庶吉士。明代將翰林院定為五品衙門,翰林官品秩甚低,卻被視為清貴之選。翰林若得入直文淵閣參與機密,則更是貴極人臣。
清因明制,設翰林院。置掌院學士兩人,滿、漢各一人,從二品,是侍讀學士以下諸官之長,其他翰林官設置多因命制。而自康熙時起,掌院學士歷由殿閣大學士兼領,地位更加突出。按清制,翰林官不僅升遷較他官為易,而且南書房行走及上書房行走例由翰林官為之,因而與皇帝、皇子及近支王公有較多接近機會,多蒙優待厚遇。明清時期科舉考試均由翰林官主持,形成座師制度,文脈與人脈相互交織,使翰林影響延伸至各個領域。翰林在知識界享有崇高聲望,對社會的方方面面發揮著巨大的影響力。翰林院制度不始于清代而以清代為最完備,資料最為豐富,機構最為龐大,品秩最為突兀,規模最為壯觀,是集歷代大成的產物。
翰林與科舉制度
翰林院自出現便與科舉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而發軔于隋唐時期的科舉制度,是教育制度和選舉制度相結合的產物。其核心是通過考試以選拔官員,以制度的形式保障并促進社會成員規范化地垂直流動。此制盡管有其種種欠缺與不足,而在當時社會條件下,卻不失為一項較為公正的選材制度。它在很大程度上打破了用人制度上的血緣、地緣局限,確立了以文化為本位的標準,成為與社會上根深蒂固的官本位、金本位并行的另一標準。科舉制度給無數棲身社會下層的民間士子帶來了出頭的希望,為其扶搖直上提供了可靠的階梯。諸多寒士終日苦讀,以期博得金榜題名。歷代王朝統治者則藉此網羅到大批知識精英,既提高了統治效能,鞏固了統治,也消弭了民間可能孕育的躁動與不滿,在延長王朝壽命,緩解統治危機等方面發揮過重要作用。
在科舉制的發展過程中,翰林院逐漸成為文化層次最高的官僚機構。自唐代創翰林學士草詔并應奉文字之責后,靠科舉而晉身者的比例逐漸增加。宋代,科舉制度與翰林院制度接軌。至明代,翰林院成為外朝官署,并規定一甲進士三人直接入翰林之制,狀元授修撰(從六品),榜眼、探花授編修(正七品);還創立庶吉士制度。所謂庶吉士,就是在新科進士中再行選拔,以《尚書#8226;立政》篇中所云“庶常吉士”之簡稱名之,在院學習三年后再試,合格者留院,稱留館,余者外委為他官。但因曾就學于翰林院,世人對不能留館之庶吉士也以翰林視之。自此,“非進士不入翰林”。而自明太祖廢丞相之后,成祖設內閣,置大學士,與丞相相類。大學士均出自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翰林院成為培育高級文官的搖籃和涵養高層次學者的場所。
清代科舉,沿襲一甲進士直入翰林之成法,二三甲進士則通過考選庶吉士才得入翰林,稱為朝考。名義上由皇帝親自主持,合格者由皇帝親筆勾定,稱“欽點翰林”。為了防止冒濫現象,還在會試與殿試間增設復試,復試合格者方準參加殿試。另外,對已經躋身翰林者,創立大考制度加以監督和激勵。制度之嚴格、措施之細密可知一斑。為籠絡漢族知識分子,清廷仿宋朝故事,實行制科征士,大批漢族士人被羅致入彀,直接進入翰林院,以成士林佳話,影響并吸引知識分子,收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
前人闡述明清科舉制度,多囿于成說,只談秀才、舉人、進士三級結構,以考中進士為科舉制度的終結;而考察教育制度者,則從府、州、縣學直至國子監,以及清代出現的八旗官學、宗學、覺羅學,就以為概括了所有的教育機構。兩者于不經意間,都把翰林院制度中的庶吉士培養制度摒棄于視野之外。其實,明清兩代特別是清代,由進士館選而庶常,庶常而留館,加之清朝特創的翰林大考、考差,無不是科舉制度的延伸和發展,悄然又于三級結構之上又多出一個層次——翰林。所以筆者依此提出了明清科舉制度為四級人才結構的新見解,并日益得到學界的認可與采納。了解翰林院制度和翰林群體,不僅可以加深對歷史上科舉考試制度的了解和認識,同時對全面了解中國的傳統教育制度和體系也具有啟迪意義。
由于長期施行科舉制度,中國歷史上形成了不少學術世家。而翰林院制度的完善,使學術世家無論從層次還是規模,都比以前任何朝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出現了大量“翰林世家”。清代最盛之翰林世家乃六世翰林之安徽桐城張氏。自康熙朝張英始,至來孫聰賢,共6代12人得入翰林,且代無間斷,誠為空前絕后之盛事。從時間方面考察,以張英得館選之康熙六年(1667年)始,至聰賢得館選之嘉慶十年(1805年)止,該家族綿延于翰林近140年,足見其家風崇文重教之盛。此外,五世、四世、三世、兩世翰林之家更多,成為士林一道特殊風景。
翰林與民族交融
自秦漢以來,中國尤其是北方地區諸多民族交匯頻繁,少數民族其興也勃,大約三分之一的時間在其統治之下。北魏鮮卑拓拔、遼代契丹、金代女真等民族都曾憑借其強大武力入主中原,在中國北部建立政權,而元代蒙古族、清代滿族則更是建立起統治中國全境的中央政權。其中,清朝統治時間最為長久,約二百七十年。清朝作為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的政權,在各項制度上不能不帶有深深的自身烙印。就翰林院制度而言,由女真人建立的金朝,曾首創殿試一甲頭名即狀元例授翰林院應奉的制度,使翰林與科舉不可分割;元代創立蒙古翰林院,使將本民族士人安置其中;而就清代翰林而論,除漢族出身者外,不乏滿、蒙翰林躋身其間,還有回族翰林和南方少數民族的優秀士子得選,遂使翰林院成為中華民族多元文化交匯、融合之所。翰林院為此專門制訂一系列相關制度,頗具獨創性。
《易經#8226;益卦#8226;彖》有曰:“益,損上益下,民說(悅)無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清代滿族統治者因有翰林培育,漢學功底精深,深諳損益之道。為不傷漢族士人自尊,特定“滿不點元”之策,即滿族士子例不點狀元,頗合“損上益下,民悅無疆”之理;而為提高本族總體文化水準以適應統治需要,自皇帝、皇子至普通旗人,皆如饑似渴地學習漢文化,使一個文化層次原本較低、與漢文化體系差異巨大的關外民族,在數十年內便完成了知識主體的根本轉換,面貌煥然一新。尤其是上書房的建立,乃專為皇子讀書而設。因有培養未來皇帝之責,特延請翰林官為師傅。在皇室表率下,滿蒙貴族及官員乃至平民紛紛移樽就教,文風大盛,重師重教成為時尚,對提高滿蒙等少數民族的文化素質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頗合“自上下下,其道大光”之旨。有清一代,滿蒙文人輩出,名士如云,正是“名師出高徒”的結果。
另外,清代尚有皇帝特準而入翰林一途,無需科考,稱為特選館職,但隨著形勢的發展和滿蒙士人漢學水準的提高,除有相當一部分滿蒙士人以館選方式進入翰林院成為正式翰林官之外,還創造了外班翰林之法,即揀選科甲出身(進士、舉人)之滿蒙官員進入翰林院,以保翰林清望。而當時朝野將舉人出身的滿蒙翰林戲稱為“斗字翰林”。“斗字”者,識字少之謂也。以翰林之人材翹楚者而被冠以“斗字”,其褒貶之意顯而易見。隨著滿蒙翰林群體的不斷壯大,總數達600人之多。其對滿族蒙古族整體文化修養的提高方面起到過強大的引領和促進作用。文官、武將行列中到處可以看到他們的身影。其影響遍及政治、經濟、文化、教育、外交、宗教等諸多領域。
在此過程中,滿蒙科舉世家也應運而生,甚至出現了四世翰林之家,即滿洲正白旗索綽絡氏家族。該家族翰林之盛,始于德保。乾隆二年(1737年),德保以三甲進士獲館選,后留館任檢討。其后又有其子英和,其孫奎照、奎耀,曾孫錫祉入選翰林,四世五人躋身翰林,為滿洲科舉第一家。當奎照點翰林時,德保家族得入玉堂已累三世。朝野一致稱道,認為乃滿洲之清望。乾隆之子、著名書法大家成親王永瑆乘興揮毫,命人制成“祖孫父子兄弟翰林”一匾以贈,世人榮之。至錫祉入翰苑,更為一時佳話。上所好,下必甚焉。長此以往,滿蒙兩大民族形成了濃厚的敦儒崇學的社會風氣,勢在必然。
滿族以馬背民族起家,講求“文武并用”,翰林院不僅是培養高級文官的搖籃,且有不少將軍悍將亦翰林出身。滿蒙翰林中,多有持帥印、掌軍旅之機會,如雍正朝的年羹堯、嘉慶朝的那彥成等,便是典型代表。此輩亦文亦武,大有儒將風采。
由于清代翰林群體居于科舉金字塔型人才排列的頂端層次,而有機會接觸最高統治者,不僅得以入值南書房而草擬詔書,參與機要;且入值上書房訓導皇子,皇字一朝繼位,翰林便成帝師。諸如康熙朝張英、李光地、熊賜履、湯斌、法海、徐元夢,雍正朝張廷玉、朱軾、嵇曾筠,乾隆朝蔡新、那彥成,嘉慶朝汪廷珍、徐颋,道光朝杜受田,咸豐朝及同治朝李鴻藻、光緒朝翁同龢等,無一不是名重一時的博學碩彥。他們以人品與學識砥礪并哺育新一代統治者,與之相互影響,為提高其綜合素質發揮過重要作用。
翰林之流韻遺響
整個清代,共有6472人得入翰林。這樣一個高層次的龐大知識群體,對社會影響之大不言而喻。清代,靠無限專制的政權組織模式維持統治的模式的潛力已發掘殆盡,所謂“康乾盛世”無疑是中國傳統文明模式的回光返照,是不可再現的輝煌。與此同時,一種嶄新的文明模式在西方崛起,并顯示出強大的生命力。在西方文明扣擊國門之時,我們所面對的是“三千年未有之變局(李鴻章語)”。自此,西風東漸,事變日亟。翰林群體也必然出現分化。雖其中大部分理所當然地成為保守官僚,但仍有不少人以天下為使命,以自強、求變為取向,在中國近代化的過程中發揮過不可替代的中堅作用。從林則徐到曾國藩,從李鴻章到張之洞,在救亡圖存的行列中,到處都活躍著翰林的身影。
辛亥鼎革,清朝祚終。翰林院也與之偕亡,但翰林群體仍在。民國初年,在政治、經濟、文化、軍事、外交等諸多領域,仍不難覓得翰林蹤跡。譬如,學界翹楚有教育總長蔡元培,政界首領有北洋總統徐世昌,商界巨擘有民族實業家張謇,軍界名將有湖南督軍譚延闿,外交領域有外交總長顏惠慶等。
由于學術世家的形成,翰林后裔的文化優勢也不容低估。民國時期,活躍于文化界的精英中,不乏翰林傳人。如清代首科狀元傅以漸后人、著名教育家傅斯年,翰林呂鳳岐之女、女子教育前驅呂碧城,翰林張佩倫之女孫、著名作家張愛玲,庶吉士周福清之孫、著名作家魯迅(周樹人)和周作人等。
直至新中國成立后,翰林后裔仍不乏各界翹楚。如末科探花商衍鎏之子、國學大師商承祚,學術巨擘俞曲園曾孫、紅學大師俞平伯,軍機大臣瞿鴻禨之孫、社會史大家瞿同祖,嘉慶狀元趙文楷后人、四世翰林傳人、佛學大師趙樸初,宗室翰林毓隆之孫、國學大師兼書法大家啟功,溥儀帝師陳寶琛侄孫、經濟學泰斗陳岱孫等,體現出翰林世家明顯的文化優勢。
綜上所述,翰林院與翰林的輝煌已成往事,但卻給世人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財富。盤點、評估這筆財富,使其惠及當世并啟迪后人,是我們這一代學人的不容推卸的使命。限于水平與識見,實難表其神采光華于萬一,只望引起讀者雅興,以收拋磚引玉之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