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珅的后花園

現如今去恭王府游覽的人，多半是沖著和珅去的，沒人想知道“恭親王”是怎么回事。之所以沖著和珅去，多半也是受了前陣子流行的清宮戲的影響，很多人說一想起和珅腦海里就浮現出王剛的那張圓臉。

從平安里路口往東行，在東官房下車，沿著香港特別行政區駐京辦所在的胡同口往里走，沒幾步便可以見到修繕一新的恭親王府。厚沉沉的歷史被重重的時光掩埋，可建筑好歹留了下來，權當作時代與個人的豐碑或恥辱柱，向后來人演繹著故去的傳奇。但先如今嶄新的朱紅碧綠的門墻窗欞，早已經把這個凝聚了太多奢華糜費的園子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漆皮，于是，歷史的面目模糊起來。雜草叢生的荒涼在這里是看不到的，“城春草木深”也僅僅是荒煙四起的戰亂時代文人嘴邊的一句哀嘆，這里有的只是一種歷史留給我們的龐大的驚嘆。每一個知道不知道和珅歷史的人，都會微微探著頭，用一種驚奇的目光打量著和珅的財富。白亮的天光下，不知哪里來的導游一遍一遍地站在錫晉齋面前狂喊：大家知道和珅當年貪污的銀子換成人民幣是多少嗎？！眾人低頭心算。導游等不及大家換算過來便又喊出來：是三千億！大家瞬間發出驚訝的喉音。

但一個富可敵國的人的心態，從這個偌大的府邸看來，卻處處是張皇。“福”是對于和珅來說，是一種不可舍棄的心理安慰。于是，這個園子想處處和“福”扯上關系。無論是“多福軒”這樣赤裸裸的祈求福氣的閣樓，還是“蝠池”這樣取自諧音水塘，抑或是那個埋藏在太湖石山洞里，只供他一人玩賞的乾隆御筆提的那個“天下第一福”，都隱隱約約透露出和珅的焦躁和不安。和珅是以字為圖騰的，“福”就是他的護身符，至于什么是福，他是概念模糊的。窮盡一生得到了富可敵國與位高權重，保住它們，就是福！和珅說到底是個不懂得取舍的人，他仿佛那是神話世界里的奇獸貔貅——他是標準的“拿來主義者”，只可惜是光進不出的。

西洋門外的獨樂峰是他老來得子的“吉祥物”，他便恭然地將這石頭樹立在花園正中膜拜。陸機的《平復帖》里面“恐難平復”的寓意似乎是應了他的心意，他便收藏了來，還特地為它建了“錫晉齋”。這樣還嫌不夠，他還要指使太監呼什圖去紫禁城的寧壽宮畫下圖樣仿造建房才罷休——他是要福氣同皇室一樣多才甘心的。可沒想到這個用金絲楠木裝修的精致兩層小仙樓，竟成了日后嘉慶治他死罪的由頭……對著這靜靜的院落，想起遠去時代高端的勾心斗角，也是步步心驚。每走一步都讓我感覺到，早年的和珅是拜金主義者，到了晚年則往拜物主義者靠攏，他始終得不到內心的平安。

歷史的廝殺在這個溫涼干澈的下午是繁華落盡的，游人或驚奇或嬉笑的嚷鬧為這個云端上的園子鋪上了一層人間氣。我們坐在離蝠池不遠的湖心亭里，瞇著眼直對滿臉的陽光，看涼風把頭頂的榆錢葉子吹跌進蝠池水中，去上演那則“滿池福氣”的寓言。湖中間人工激蕩起的泉眼賦予了這湖綠水一種特殊的活力，湖邊的幾只白鵝，驕傲地梳理著自己的羽毛，時不時悠閑地演繹著“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的意境。剎那間，我們竟盹著了，那只是一分鐘的睡，恍恍惚惚，暈眩于池中閃爍的日頭，醒來時，我們幾乎忘了這是和珅的后花園，那巨額的財富，也仿佛是一場不切實際的彩票夢，一點就破。而真真切切陪在我們身邊的，只有那微涼的空氣和西邊山頭上沉沉下墜的冬日暖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