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念顰眉是誰人
西樓月下當時見。淚粉偷勻,歌罷還顰。恨隔爐煙看未真。
別來樓外垂楊縷,幾換青春。倦客紅塵,長記樓中粉淚人。
(晏幾道《采桑子》)
當時是幾時?
十年,甚至二十年前?總之是一個還很年輕,很美好的時候,也許就是在某個讓人歡喜,又引人憂愁的春天。當時在那小樓里面,月光如水中,他見到了那個不知道名字的歌女。當時大家都在飲酒談笑,沒有誰去特別注目那個無名的女孩子。只有他,在不經意的目光一注之間,發現了她面上的妝粉,那淚水沖刷的痕跡。
敏感的他暗暗留了心,而她也似乎有所察覺,背轉身子,偷偷擦勻臉上的妝。
這是個不快樂的女子,卻不得不在眾人面前強顏歡笑。不是今晚一夜而已,而是一生如此,不得解脫。這是命運,是卑微的她們共同的苦難的命運。
然而縱是身份微賤的煙花女子,也必然有自己的心事,自己的意愿,自己的自尊……
日日雙眉斗畫長,行云飛絮共輕狂。——不將心嫁冶游郎……
雖然隔著金爐沉香裊裊的煙氣,他也還是看見她輕歌一曲之后,低下頭微微蹙起的雙眉——可惜,看不分明。
然后,轉眼,這個不歡的夜晚過去了那么多年了。他也由當年錦衣玉食的貴公子,淪落成為十丈紅塵中行色匆匆的倦客。可是,為什么?那么多年的風雨飄零,他始終沒有忘記,當時在西樓月下,沉香煙里所看到的那個妝粉帶著淚痕、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子。
這是一個多么低徊惆悵的故事啊。
陌生人之間,最難得一見卻又最常見的是溫暖。雖然,連她的名字都還一無所知,卻能夠真心地為她的悲傷而難過。
我多喜歡這首詞,這個故事。因為,這就是真實的小晏啊。
二.此生長是夢中人
晏幾道字叔原,號小山,是北宋初年承平宰相晏殊的幼子。善寫小令,傳世之作極多。他的文風與父親相類,華麗溫婉,如同瓊珠美玉。
但是,小晏的詞,比父親更多情,更傷感。
晏殊是個生途順利的人,他的詞往往并沒有多少大起大落的情緒,更多的只是生活平靜優越的文人易有的一點點惆悵,一點點感嘆。小晏卻不然。雖然年少時一樣是處尊養優,他卻還是有著自己不能排遣的悲傷。
小晏以夢聞名。這是一個不僅會寫夢,而且愛做夢的人。寫夢,就是“夢入江南煙水路”,就是“睡里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就是“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寫得悠揚飄灑,華美又哀愁。
至于做夢,就更加的刻骨銘心。因為他幾乎終生都活在夢里。
小晏是一個非常非常真摯的人。不管是相交有年的朋友還是一面之緣的歌女,一樣真誠相待,實實在在地付出感情。他總是對別人推心置腹,并且始終相信別人也會同樣地對待自己。當然,這樣的他總是被人騙,被人辜負,但即使一再被欺騙,遭背棄,也從不懷恨,始終堅信人性的美好。黃山谷評他,認為他有“四癡”,其中最后一個,就是“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
豈止是對人?這就是小晏對待這整個世界的態度。
這種真摯,我們不也了解么——往往在夢境里,世界要比現實中理想,人們變得單純,變得善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很簡單很美好……因為人性本善,在放松舒緩、不加掩飾的睡夢中,你所看見的是你內心深處想看見的世界。而小晏,不過是懷著這種單純的心愿來看待真正的現實世界罷了。
這是一個有著雙重標準的世界。一般的讀書人,總要花費半生時間接受書上的道理,再用半生磨練將這些道理一一推翻。
但就有那么一些人,如故事里的寶玉,如故事外的小晏。他們的生命是全然存在于幻想國的。他們用一生去投入書上所描繪的那個完美的世界,相信別人就像相信自己,心靈宛若水晶,以至于再也無法接受現實的磨損和擠壓。
現實?!
難道現實的世界,不應該是那個樣子嗎?難道真正的人,不應該是那個樣子嗎?
遺憾,確實不是。
所以,久而久之,雖對別人仍是真誠相待,但在他們眼中心中,已經出現了善的界限,也出現了夢與現實不能相容的悲傷。他們開始覺得,只有身邊的女孩子們才是最純凈的,善良而柔弱,具有男人世界里已經絕跡的美德,符合他們心目中“人”的形象,因而值得他們為之傾注畢生的真情。
但是他們也就此走進困惑:為什么這樣美好的人,卻總是活在悲劇之中?說到底,小晏念念不忘地同情著素不相識、顰眉不樂的歌女,就是他無法解釋的困惑的體現。其實也就是夢與現實的沖突。
三.夢醒低回不見人
現實在眼前,夢在心間。心與眼有著咫尺天涯的距離,難以逾越。
美麗的文字傳達的是美麗的痛苦,人間天上,無處解脫。你以為世界就像書里所講的那樣,人都是善良的,生活永遠平靜。這就是夢,是不到絕境無法覺醒的夢。當脫離了夢的沃土,當現實排山倒海般逼到眼前時,這個夢就不得不粉碎。對于寶玉或者小晏這樣的貴族公子,他們顯赫的家世就是他們夢的土壤,只有在那里才容得下這樣兩個充滿幻想、不諳世事的人。當這個家無法維持舊時的榮光,他們必須從花園、酒筵、亭臺樓榭之間離開,從詩書的世界里、女孩子的世界里離開,走進滾滾紅塵去謀生的時候,夢就不得不醒了。
而魯迅先生說,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
被抄家的寶玉,他的夢是被一下子擊碎的,那一刻天下茫茫,卻無路可走,于是他出家了。可是父親過世后家境逐漸敗落的小晏,他的夢卻是被慢慢地消磨,最終才隨著晚年凄涼景況而被徹底擊碎的,所以淪落潦倒半生,仍算是夢中人。
而對于夢中人,夢將醒而不愿醒的時刻就是痛苦美麗地爆發的時刻。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路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晏幾道《阮郎歸》)
看過前輩的詞評,知道這一首詞是小晏晚年的作品。那個時候的他,終于要從籠罩一生的長夢中驚醒過來,可是無論藝術的生命還是真正的生命,都已經隨著這山窮水盡的覺醒而即將走到終結了。殷勤理舊狂,是剪不斷理還亂的吧。畢竟舊時的夢魘,都已經永遠不能重現了,那么當時的心情,現在又怎么體會呢?
他好象是要追求一種解脫,一種忘卻;然而,恐怕連他自己也不會相信這真能換來歡樂吧。
盡管也還是那種披肝瀝膽的真摯,但在經歷了多少風雨折磨之后,悲涼已經壓倒了纏綿;雖然還有鏤刻不滅的回憶,可是已經很害怕回憶了。
深情到像小晏,也給時光的流水沖刷到這種程度。(劉逸生《宋詞小札》)
對的,可是又不全對。冷漠而公平的時光,確實有著沖洗一切的能力,可是那僅僅是使夢褪色的力量。真正最終擊碎了小晏寄身的夢魘的,是這個比時光更加冷漠、卻并不公平的人間。
是的,在我想來,官場失意,仕途不順,生活潦倒,都不算是小晏真正的傷心事。畢竟他本不是一個熱心功名世務的人。我所說的夢碎,更多的是指,他真正明白了現實世界對弱者的殘忍,真正看見了人情的冷漠。那時侯他也就看見了,自己多年傾注感情的那一切,都只是一個絕望的虛空。
這么多年來,親眼看到那些美好的人,被涼薄的世情逼得傷心腸斷,那些美好的感情,被逼入絕境,再一一毀滅。那些純潔柔弱的女孩子,都是“酒醒長恨錦屏空”的命運。那些曾經全心全意付出的感情都是“斷腸多處”的結局。
失去了曾經屬于自己的那種斗草階前、穿針樓上的天真爛漫生活,也失去了從前的心境。最重要的是,對這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世界,已經失去了幻想,失去了希望。
可憐人意,薄于云水,佳會更難重。
雖然依舊孤潔高傲,卻是說不出的凄苦,說不出的心傷了。
為什么,我所信仰的那個美好的世界,不能存在呢?
為什么,人和人之間,不能像我想象的那樣真誠相待呢?
為什么,美麗的東西總是要遭受劫難,真誠的心總是要遭受欺騙呢?
甚至,連這樣一個美麗的夢,對任何人都沒有傷害的美麗的夢,都不被允許存在,逃不過破碎的命運……
小晏要問的太多,而又實在不能回答。正因如此,所以當晚年的他寫出《阮郎歸》這樣的悲詞的時候,就更使人黯然。沒有什么比美麗的夢被慢慢消磨、最終被狠狠擊碎驚醒要更使人傷感。小晏如果永遠都活在夢里,也許反而是比這晚年的清醒更好一些的結局。
那個真正的小晏,一生做著綺夢的小晏已經死了,在夢醒來的時候,永遠化作了詞壇上絢麗而飄渺的一縷云煙。
悲悼某個特殊而偉大的人,我們往往說,世上已無某某某。應該說,小晏這樣一生潔白,盛名千載的詞人,當之無愧。
可是,這一句話,我不能加在小晏身上。
是的,因為像小晏這樣一夢終生,至死方悟的人,古今中外,過去將來,已有很多,還會有很多……
世上長存晏幾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