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

小時候，家族中就只剩下一個老祖宗，那就是爺爺的嬸娘。

反正很小時就覺得她很老，老到已不能再老了，所以到長大后發現她依然是那么老。我家和老祖宗家相隔一條河，那時候只有大人帶我們去她家時才能見上老祖宗一面，記得每次見到她時，她都是只和大人寒暄幾句就不再多說話，只坐在一旁靜靜的聽客人說話，也不多插口，就靜靜的聽。但我們并不覺得她是個討厭的老太太，因為她總是面帶微笑，而且每次見有小孩子來，她總會先從自己臥室里找些零碎的糖果之類的東西來慰藉我們。記得有一次在她家時，我和她的同齡的小孫子打起架來了，相互間還都抓破了臉，她走上前來，先輕和的拉開我們，笑著對母親說：看來都很野了，野小子長大才都會有出息！就這樣，和大人一塊去見老祖宗就成了兄弟間要競爭的機會。但小孩子總理不清和老祖宗幾代人之間的親情關系。

誰知長大后我們都搬回老家后，我竟發現老祖宗原來和我們同住一個家，老宅的一半是她家，一半是我們家，我們一踏進這老宅門的那一刻，老祖宗就笑呵呵的迎向我們，仿佛間我才覺得她原來和我們是一家人。

同在一家住的時候，老祖宗她很孤單，因她是不顧兒孫們的反對自己搬回來住的，但她自己并不覺得孤單，每天她要是見有賣菜打家門口經過，她就簡單的買上一丁點的青菜，肉是比較少買的，十幾天也難得見她買上幾兩豬肉，要是買回肉來，她就把這些肉和些醬油放在炭爐上慢慢的燉上幾個小時，在這幾個小時之間，她便坐在天井邊曬太陽，非常安閑的看著我們一家人進進出出一幅忙碌的樣子。等到三餐時間，她那炭爐上的一碗小粥熬爛了，她往粥里和上那熬爛醬油肉，就是一頓飯了。一日三餐，她要么一碗小粥和一小撮青菜，要么往粥里攪點醬油肉或和點鹽巴，她就可以安心的過日子了。

這樣過了半年多，她的二孫子一家人搬回來與她同住了。不過，這家中雖然多了二孫子一家幾口人，但老祖宗她依舊是那么的安靜、少言，唯一的變化是她要多煮幾個人的飯了，除此之外她依然是成天在天井邊曬太陽。直到有一天，她二孫子倆口子吵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她聽見嘭的一聲有人摔罐子，她才從廂房里走出來，說：“大晴天的，誰在家里打響雷？”她說話時的語氣一點也不高，卻讓一場不可收拾鬧劇就這樣匆匆的收場了。

隔壁的叔公比老祖宗小十幾歲，但他對自己嬸嬸的一生滄桑能如數家珍一樣的背出來。他常說自己嬸嬸這輩子不容易。她十六歲就遠嫁給這個方圓幾十公里的首富當后妻，從一個大家閨秀變成幾個孩子的后媽；二十出頭就守寡，解放那年，一家人各奔東西，所有的家當全都充公，她只得隨自己十幾歲的親生兒一塊下放改造。直到土地重新分到農民手中時，她才摘下頭上的那頂黑帽子，才有幾日清閑，才可重新回到自己的故居來。在那風雨如磐的歲月里，聽叔公說，老祖宗她依然是非常安靜的過日子，從不與人論長短。有一次紅衛兵去搜家，把家中的壇壇罐罐都摔個底朝天，她只在一旁靜靜的看著，待到人都走遠了，她才拿起掃帚把家中重新收拾一番，她什么話都沒說，她那不慍不惱的神色在告訴家人，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還有一次，紅衛兵到家中來，看到墻腳下有一筐地瓜正想拿走，剛挖地瓜回來她的兒媳婦想上前奪地瓜，這可是一家子幾天的口糧哪，另一個拿槍的紅衛兵正高高的舉起槍栓想砸她兒媳婦，老祖宗趕忙上前，拿出用粗紙包好的一點鹽巴，又從她爛枕頭里掏出一小包用舊手帕包好的糙米給這群小祖宗，說你們回去熬點地瓜粥吃吧，總算把風波平息下來了。

如今，該她帶著她的滿堂兒孫過上舒心日子的時候了，可她依舊是那么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令她倍感舒適的就是天天坐在天井邊曬太陽，看著膝下的兒孫們在自己的跟前進進出出，風平浪靜的過日子，從她滿臉皺紋的嘴角邊露出的笑容就可知道她內心的富足。

父親走的那年，老祖宗的二孫子一家人出遠門去了，放心不下母親的叔公又把她接回河對岸的那個家里住，偌大的一個大宅院只留下一個母親孤零零的守候在家的那段日子里，老祖宗常吩咐他人，讓母親一有空閑就去看她，陪她說說話，母親每次去看她時，她總是聽母親在說一大堆閑話，她照樣只作個聽客，等到母親就要離去時，她就把母親拉到她的臥室里，往母親的懷里塞她舍不得花體己錢，兩人總要在房間里推桑好一陣子。她總是語重心長的對母親說：“化兒走了，我知道你一人在家過得不容易。母親總是哽咽得說不出話來?！?/p>

前些年，九十高齡的老祖宗，身子骨依然硬朗，她那地地道道的農村兒媳婦常在旁人跟前嘮叨說：“老人太長壽不好，那是在折兒孫們的壽。”兒媳婦的話雖是背著婆婆說的，但還是不時的溜進老祖宗的耳朵里，她聽了竟沒有一絲惱火的神色，她也從不把兒媳婦的話搬給別人聽，裝著沒聽見一樣在一旁曬太陽。有一次，她兒媳婦又跟一個親戚說老人太長壽要折兒孫的壽，誰知這個親戚是個二楞子，一點也不顧及主人的臉面說，那你也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也到折別人壽的時候了，主人被駁斥得面紅耳赤。有一次，在曖陽下睡著的老祖宗竟不小心從椅子上滑下來，摔了一跤。老人是最不經摔的，從此，不能自理的老祖宗出來曬太陽的次數少了，她每天清晨醒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床頭做禱告，求得天地神靈多保佑，“讓她早點回去”。多虧叔公他是個大孝子，在老祖宗的床頭端湯送水，還常把她攙出來曬太陽，他知道母親是靠曬太陽來補充能量的，所有這些讓老祖宗多少感到心頭的一絲寬慰。

去年國慶節那天清晨，我突然接到叔公的電話，說老祖宗她“回去了”，享年九十五歲。我回到家中，叔公一看到自己母親的遺容就不禁悲痛萬分的對我說：我母親她活了近百歲，她一輩子沒跟別人紅過臉，沒有說過一句臟話。在她的靈柩前，我想起她生前種種的好，兩眼頓時模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