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乃妙品,為世人所好。本人亦嗜飲,酒量不大但喜飲烈酒,因只有飲了它才會使人步入一種醉意朦朧、飄飄欲仙的境界;若能“酒逢知已”,那更叫絕,可謂是人生最美、最令人難忘的一種精神享受了……我與知已張繼光在一起飲酒便是如此。
筆者因出身關系,18歲時便在“大躍進”聲中踏上了一條天涯飄泊的人生之路。后來“走西口”流落塞外,在新疆軍星農場里“修理地球”。1964年“四清”后,生產連隊里來了個“脫帽右派”張繼光,安徽人,上海外國語學院畢業后分在外貿部門當翻譯,反右時被打入“另冊”發配到新疆石河子的中學教外語,隨著“階級斗爭”升溫,就被趕下農場“修理地球”來了。那時代,脫帽與不脫帽并沒區別,只要你有幸戴上“帽子”,就如同戴上了孫悟空頭上永遠脫不掉的那頂帽子一樣,“緊箍咒”隨時都可以念也!
自他來后,時間不長,我們也沒什么交往,更沒有過深談,大概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之故吧,彼此竟都覺得是可以信任和深交的朋友也!有一次休息日,我們偶然在場部商店里碰上了,看看周圍沒有本連隊認識的人,便各自買了一瓶四兩裝的二鍋頭,和一些點心、罐頭之類的食品,相約到遠離大路邊的林帶里坐下來,傾心相談:天上地下,古今中外、各人情況、什么都扯。在那時代,人們都是說著統一的語言,都戴著“面具”且彼此皆懷戒心,能這樣傾心相談實在是心靈的一種解脫。我們痛快地喝著酒,痛快地談著心,痛快地望著天,“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酒入情懷,漸漸便覺天朦朧,地朦朧,人也朦朧了!一種漸入天堂、飄飄欲仙的感覺油然而生。在那一時代,像我們這樣“身份”的人物,能獲得這樣強烈的幸福美感,盡管它很短暫,但也足以銘心刻骨、終生難忘了!
他是“脫帽右派”,我乃“可教育好的子女”,實際上在此前應加個“不”,我們其實都被視為“階級異已分子”,這種常識只不過大家彼此心照而不宣也!所以,為了避免招來“階級斗爭新動向”之類的麻煩,我們平時從不交談更不來往,形同路人,但從首次推心置腹地痛飲后我們便約定:凡此后休息日便老地方見。那時農場勞力緊,每個月僅能休息一兩天也!從此,我們便成為兩千多年前周厲王時代的子民會“以目傳言”了:凡休息日,我找個由頭到他宿舍一趟,彼此默默一視便一切盡在不言之中了;我們似乎也成為了“地下工作者”:朋友相聚在今天平常又平常,誰來管你?而在當年,我們從不敢公開來往,擔心招來麻煩。只能一前一后相距百米,先到場部商店各人買上酒和食物,然后又先后去“老地方”相聚,飲酒縱談,度過大半天的幸福時光。那時,我們對未來的看法完全一致:都認為“階級斗爭”這個“搖魂鈴”總有搖不響的一天,因為五類分子這些“階級敵人”早已成為沒有任何政治地位、經濟能量的“死老虎”,動員幾億人長期不斷和“死老虎”斗爭與“高射炮打蚊子”何異?古今中外又有哪個國家、民族能依靠這種長期的“窩里斗”興旺發達呢?而知識分子歷來都被古今中外的國家視為社會精英、國家棟梁,那種視知識分子為“資產階級”敵人,使其成為沒完沒了的被岐視、被改造、被打擊的對象,除了導致國家“一窮二白”外豈有它哉?故都認為這一切全是“兔子的尾巴”矣!
我們對未來社會走向的判斷,歷史己經證明完全都在意料之中了。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過了兩年,“文革”剛興起,老張感覺肝部不斷刺痛,便要求去石河子兵團醫學院附屬醫院檢查。那天,我在場部,剛好碰上他檢查返回,下汽車后他發現了我,便一把握住我的雙手,微笑著用極為平靜的語調對我說:“朋友!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得肝癌了!”我一聽如五雷轟頂,只感到心靈痛苦得在滴血……
當時的醫學水平對此絕癥自然無能為力,他不愿充當試驗品去挨手術臺上那一刀,便申請回鄉治療……其實是等死以期魂歸故土也!獲批準后他的妻子來接他,我送他們到車站,登上汽車他向我揮手告別時,我明白:這是永別了!不久,他當小學教師的妻子就給我來信告之:在他你留之際,還不停地呼喚著我的名字……大滴大滴的淚水頓時打濕了信箋:這位知已,他視死亡為一種解脫,所以才會表現出那種超然的冷靜呵!……
如今,社會早已走向了民主、法制、改革、開放,人民的生活和祖國的面貌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大變化。淋浴著新時代的春風,我也步入了老年行列,老人愛憶舊,每每憶及當年與知己在塞外農場林帶中醉酒的情景,我便會從心底發問:朋友!你在天國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