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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之間如夢

2009-01-01 00:00:00葛水平
小說月報·原創版 2009年3期

永恒于你的純真,無異于永恒你坦誠的人生。

正午的陽光有些毒,有些細碎的塵粒飛舞著,賀曉長長吸了一口氣,這口氣使他有些眩暈,在瞬間的眩暈中,幻覺出現了,覺得天空擴大了許多倍。擴大的天空只一閃就從賀曉的臉上移走了。很短的一截路,從這邊進入到那扇門里,身后跟著的獄警讓賀曉下意識地想糾正自己的走路姿勢。他盯著腳前的影子,盡量下頜內收,雙目平視。下沉的雙肩讓他的胸凹進去,如缺氧的一尾魚,精神頭不足,雖然他很想在即將見到的父親面前精神起來??诖飪H存的一張十元人民幣,被賀曉疊成了一只千紙鶴,捏在手心,長時間地被捏著,導致手心發熱,出汗。在有限的陽光下,賀曉心里想起了:“就像暴力,暴力它美麗”。這句歌詞。想起它,有悶胸身亡的危險,此時,賀曉多么想有暴力發生啊!

賀曉捏著千紙鶴的手伸向父親看過來的眼睛,伸過去的手如他臉上掛著的表情,有點羞澀。他叫了一聲“爸爸”。

賀紅旗嗓子癢了一下,想咳嗽,或者想流淚。賀紅旗握成半拳頭狀的手在鼻子下碰了一下,是想穩定心情。再抬頭時兩只眼睛盯著對面的兒子。

兒子叫他“爸爸”,很早以前,他的回答是:“做啥?”現在,他沒有回答,掂了掂那聲音的分量,他揣測,兒子在叫“爸爸”時,有多重感的無奈在里面。

賀紅旗笑容謙和地看著兒子身后的獄警,黑框眼鏡厚厚的,這就讓獄警看到他時。仿佛隔著一個世界。賀紅旗想把氣氛弄活泛點,盯著對方氣質儒雅地點了點頭。獄警面無表情。賀紅旗有一點傷自尊,一個人的知識和成就在這地方多么微小!

洋溢著見面的難過。

賀紅旗說:“這不該是你待的地方。”

賀曉又叫了一聲:“爸爸?!?/p>

賀紅旗知道,這一聲“爸爸”叫得很委屈。

旁邊有獄警,什么話都是多余。

對面的兒子埋下了頭。這是一個很親密的動作。往常,兒子的脊背要是癢了,總是在賀紅旗面前伏下頭,他伸進手去,偶爾,有他自己撓癢撓不到的地方。為兒子撓癢,他的手總是先在自己的胳膊上試驗一下指甲的鋒利程度,然后從兒子埋下頭的領口處伸進去。依據兒子哼哼的指點,由一塊地方到滿脊背的輻射,不一定能找到癢的確切位置,可以逗逗兒子,手的尋找留有充分的余地和自由尋找的心靈空間,有故意找不到的地方,兒子的哼哼,證明那個地方在癢。他總能撓到兒子的癢處。

看守所,是限制人正常出入的地方。賀紅旗抬起來的手放下了。他知道,兒子埋下頭的動作是心的重壓讓他逃逸現實的唯一動作,也有迷失脆弱自己的惶恐在單面。

賀曉迅速抬起頭,再一次叫了一聲:“爸爸?!?/p>

這一聲“爸爸”能聽出,是兒子渴求的精神源頭。

賀曉伸過手來,探著,賀紅旗把兒子伸過來的手接住,潮濕的,燥熱的,千紙鶴像一尾掙扎的魚,痛苦,喘息,慢慢僵直和熄滅。

無氧的魚擱淺在了賀紅旗的手心。

賀紅旗縮回手,肯定地說:

“兒子,能居住的地方都是家!”

總算見過了兒子。

一只千紙鶴,展開看,除了錢本身,上面還寫了一行字。那上面寫著:

找到馬小麗,她害了我,報仇,爸爸!

一切因錢生事。錢,是一張薄紙片兒,一個堅強到頑強的人,它給人帶不來心靈的平實,許多時候面對它愈頑強似乎愈虛弱。正午的陽光像一個夢,城市的陌生包圍了賀紅旗。他從兒子消瘦高挑的身姿上發現了兒子內心的堅韌。是好,也是壞。賀紅旗寂寞地走著。生命是一種儀式,只有到了這樣的地方,人才會意識到這一點。賀紅旗想。款步而行,誰也不清楚賀紅旗此時苦得拾不起來的心情。賀紅旗想到兩年前,兒子背著樂器離家的時候,他愿兒子保持青春的勇氣與純良,他認為這是一個人走出家門,走向社會最大的選題。他拍拍兒子的肩說:“生活原本不易,世道也的確艱辛,無論經受什么樣的打擊,都要咬牙掙扎向上。”兒子說:“放心吧爸爸,音樂會平息一切?!?/p>

一切好像還在眼前。但是,很明確,可惜生命不是一首樂曲。

走著,突然的涕淚忽至。賀紅旗想,那ATM取款機為啥就在兒子身上出現了系統故障?剛才賀紅旗沒敢多話,忍著不去破壞兒子對他的希望。多說一個字,那種場合,都會多出一種猜測。他已經聽律師講過了,法院一審判決最壞的結果,可能要援引《刑法》第264條,根據該法條,對有“盜竊金融機構,數額特別巨大”情形的犯罪人“處無期徒刑或者死刑,并處沒收財產?!?/p>

這就等于說,賀曉沒有青春的活路了。

那么這一行小字又說明了什么呢?那個女孩,叫馬小麗的,修長的兩條腿,兒子堅決要跟著她去往南方,眼下,落敗而止。一件事情如果當初想得太多,真到了今天這一步,反而覺得是理所當然的結果??蛇@既定事實的結果超出了想象范圍,熟悉的想象突然變得很怪誕,讓人沒有一點遐想的機會。

賀紅旗不相信這事是真的。假如不是真的,那么怎么會出來這么一個假的?!

賀紅旗想象那些生活中惡的邏輯的代言者,最終成為惡的結果的承擔者。兒子賀曉不是惡,他不該是承擔者。自作聰明,貪小失大,只能說是兒子在自己構織的迷局里陷落了。兒子的罪不該是這樣的結果。當一個人面對不停吐錢的機器,不停地吐出你渴望擁有的欲望的紙幣,如果是一個人,還是一個有欲望的人!賀紅旗想象不出結果。如果有結果,他會用結果的恐怖來制止惡行。一切太難,面對一個充滿欲望的世界,一個充滿欲望的孩子。世界不會因為你的欲望而改變什么,一切完全經不住推敲。欲望是希望,也可叫做陷阱。當涌出來的錢在一雙眼睛的注視之內,一個人的胸懷有多大?他會懷有“沒有人會知道這一切”的心情,激動地抱錢而歸。賀紅旗想著這樣的事情和結果:過于成熟的世界,兒子犯了最簡單的錯誤。接下來的那個女孩呢?她起了什么作用?如今要兒子這樣的忌恨!

生活真有這樣的結果。

賀紅旗是北方一所大學里教哲學的教授,當兒子發生這樣的事情后,他很想用理性來分析或者分解這件事情,一切好像讓他陷入了尷尬處境。在兒子逃亡的一年時間里,他與兒子沒有任何聯絡,唯一的一次,兒子被輕松的逮捕了。很準確地說,是他把兒子送到了這個地方,他不知道這個地方還有沒有家的溫暖。

地上有一聽空了的易拉罐,賀紅旗像一個二十郎當的小青年一樣飛起一腳踢過去。它飛起來,落進一塊草坪。行人投過來異樣的目光,原有的矜持與尊嚴沒了,踢過去的聲音像一把鈍銹的刀,連空氣也被錯落地割破了,殘破的音節無力地散落下來。有鄙視的眼眸投過來。行人想不到這個人出格的舉止背后的心情。去他媽的“這就是生活?那好,再來一次?!蹦岵傻脑挾嗝纯斩礋o力,賀紅旗緊跑幾步上去想再踢一腳,卻看到一個揀垃圾的老者,用一個自制的鐵叉子,靈巧地將易拉罐叉進了背上的竹筐子。

孤獨少年操琴而歌的賀曉,走到現在,成為媒體和網絡熱議的問題青年,這便不是做著先鋒夢的流浪文藝青年賀曉所能想到的。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式去生活,結果出了差錯。這是賀紅旗對兒子的簡單評價。又有幾個能知道他對兒子最難述說的心中最愛呢。對于兒子,賀紅旗總是和認識他的人大拇指一歪,說:“我的兒子。”

飲如甘飴的世俗空間,父與子,那是地老天荒的愛呀。

十年了,十年是好長時聞舶過去。十年前賀曉的母親去世,賀曉十四歲,正上初中。妻子死亡通知書上寫的是:“血癌”。一個鮮活的生命離世,留下來的痛要比死去的人承載得更重。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給父子今后的生活畫了一個巨大的問號。為了兒子,妻子最后留在這個世界上的話是:“不要在兒子走進青春期的這些年里發生成年人情感上的錯誤,我們給了他生命,就必須承擔他活著的幸福的責任。”同在一所大學里教學的妻子,用她最后的關愛很理性地告訴賀紅旗:生活只能是失去一個人的悲哀,而不能添加一個陌生人的快樂進來。十年的日子很快,快如煙花。兒子賀曉由高中到大學,到決定做一個流浪的音樂人,其中滋味讓賀紅旗給世人留下了絕好的口碑。

十年前的1997年,大學出臺了評定職稱的新辦法,一是對科研成果進行量化打分,二是對申報各級職稱的資格作出硬性的限定。比如申報教授,就規定了四個條件:主持一項國家課題;有一篇權威論文;有兩篇核心論文;有一部專著。這四個條件中得具備其中二者。一個冷學科的哲學教師,在面對家務、孩子、寂寞的自己時,時間短得像縮水的綢布??粗嵌嗳馍俚慕Y果,他有些不想去沖刺了。

病床上躺著的妻子說:“紅旗啊,我看你臉上的皺紋已經與副教授不相稱了?!?/p>

妻子巧妙的措辭,生命將去之人,足以令人相信她的真誠。就算有人說,評職稱就相當于拿蚯蚓釣魚,一條蚯蚓就能逗得群魚亂咬。話雖然粗了,但也說明了事業拼搏難言的殘忍與痛苦,是需要耗費十年或者更多的光陰。他蟄居小屋,伏于書卷或稿子上,身后的書架是他熟悉的經過搬運篩選淘汰后存留下來的書籍。面對身后的書籍,腦子似一只懸空的滅了的燈泡,怎么也銜接不到稿子上。但是,“正高職稱”于胸的占據感,讓他不時的把外面擾人的誘惑拒之門外。教師的職稱就是名片。這張臉上的皺紋已經與“副”不相稱了,該“正”了。就硬性的資格限定范圍:主持一項國家課題,對于哲學和小城市的二類大學來說怕是不可能的。那么就必須為一部專著而奮斗了。臺階再高,路已至此,不說平常的開會有人問話了,就一張表格的填寫,那上面的職稱一欄,人家說:“賀教授,你怎么還沒正啊?”他看到那些正了的人滿臉喜悅,人家叫“賀教授”好像自己是假冒的,叫“賀副教授”才是真實。哎呀呀,那份虛榮的自信心讓賀紅旗當時就難以自持。

箭在弦上。一箭射了十年。妻子說:“別給我浪費錢了,我這病是一個窟窿填不滿。你把錢取出來用來出書吧。”職稱在家庭中的地位真是太重要了。

十年里,就因為評職稱,把人性的智慧發揮到極致。要讓學術權威們去肯定很難,難在你的論文沒有獲過獎,惋惜之情足以讓人相信他們的態度。接著是同等條件下的相互誹謗,謾罵,拉票。妻子去世,平常很近的關系,就因為評職稱。連路人都不能做了。懷著敵視,好在真實的細節是小說家編不來的,就讓它埋到時間中吧。

教師的價值觀到底是為了教學呢?還是為了自己努力一生拼搏到最高職稱?!

慶幸的是兒子沒讓他操什么心,只是在最后選擇上棄舍了一路奔忙學過來的物理專業,走上了流浪音樂的道路。在這一點上的矛盾,他認為他是敗在了一個女人的手里。由此覺得,一個男人一生最親近的人不是生他養他的人,是一個和他毫不相干的人,這個人的出現可以改變一個男人的一切。

賀紅旗記得那是兩年前的一個傍晚,城市上空盤旋著風,風一吹,恍若秋天,滿街道都換了長衣長褲。賀紅旗從學校出來,過了馬路,走了一站地的路,到一個叫“補找過去”的書店想買一本書。他看到兒子穿著短衣短褲橫在一個騎了自行車的女孩子面前。那個女孩子穿了露趾涼鞋、過膝短裙,是綴有蕾絲的那種。一只腳點地,一只腳踏著腳踏,看上去她的腿很修長。但她氣質獨特的真正原因還在她的自行車上,車筐里有兩只小狗,兩只小狗的圓俏活潑,在兒子手掌的撫摸下不時看著過路的行人叫兩聲。兒子從女孩手掌舉著的零食袋里取出一根薯條要兩只狗狗吃,兒子又從零食袋里取出一根薯條放到女孩嘴里,女孩把頭彎下來,把嘴里的薯條送給兩只狗狗中的一只。

莫名其妙的落寞,賀紅旗覺得那最后的薯條應該是放進兒子的嘴里,而不是那只貌似天真可愛的狗狗。

那晚回家后,兒子賀曉突然對應聘的一家電腦公司提出了拒絕上班的理由。賀紅旗問他,怎么會突然有此想法?

賀曉說:“青春總是搖擺的。我想去南方?!?/p>

賀紅旗說:“南方落實到個體身上,不是一個無比絢爛的夢,不要想象過分浪漫的事,你應該是生活在正常世界的人,一份工作,扮演一個小角色。你的正業是工作,副業才是音樂。”

賀曉說:“決定了。我的一生沒有正業。”

賀紅旗說:“比如爸爸,現在是正高了,一生努力得到了社會的承認,人生目的很明確,你該為你的所學而努力,而不是去玩弄那些個樂器,你的價值觀不應該出現這么大的偏差?!?/p>

賀曉說:“我不想在你的身上找到快樂的突破口,你的一生沒有快樂可言?!?/p>

賀紅旗說:“你一定是為了那個女孩?”

賀曉驚訝地看著賀紅旗說:“你知道了?”

賀紅旗說:“我下午看到的,我知道那個女孩。她是藝術系的,她家在南方,叫馬小麗。”

賀曉說:“爸爸,我愛她?!?/p>

賀紅旗有些傷感,改變自己的生活有一千條理由,都不抵一條“我愛她”。

愛和生活的重點,往往不是哲學理解的那些東西,生活被一個簡單的愛字征服得忘乎所以。

“你說,你不愛爸爸?不愛北方!”

賀曉說:“不一樣爸爸。我愛你,我不會失去你。我愛她,有可能她成為別人的,我們還沒有從形式上走到一起。”

賀紅旗遲疑了幾秒鐘,說:“我沒有你媽媽了,我不能沒有你。如果你不介意,爸爸說一句不該說的話。”

賀曉瞇起一雙眼睛看著賀紅旗。

賀紅旗說:“你干了她,然后,她會跟你一起留下來?!?/p>

賀曉不假思索地說:“不,我想和她地老天荒。”

地老天荒?多么幼稚的四個字!

這樣的爭執是沒有結果的。不可能把人生提高到哲學的高度。哲學有高度嗎?當你回答哲學是有高度時,顯然哲學的高度不是萬能的,當你回答哲學沒有高度時,哲學包容萬物的尷尬是讓我們臉紅的。去意已定,一個非此即彼的困境。賀紅旗被逼到了墻角,滿眼淚花,卻愛莫能助。賀紅旗從鼻子酸澀的一剎那間,知道自己老了。

老了的人總是敏感。總是淚多??偸窍氚炎约合矚g的東西握在手心。

賀紅旗要賀曉把那個叫馬小麗的帶到家里來。

那天已是半夜了,好像是從一個聚會場合告辭回來的,賀曉的舌尖上殘留著酒精帶來的亢奮感覺,晃晃蕩蕩終抵家門。那夜馬小麗只叫了一聲“賀教授”,以后就不停和賀曉唱歌。賀曉想讓女孩知道自己的心情,他的唱要比真正的音樂人更投人。人的狀態是那種病態的抽風狀態,把一些生硬的旋律抽得蕩氣回腸。賀紅旗感覺這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咋成這樣了呢?如果他想借著酒勁在音樂中出出青春的氣,或許賀紅旗還可以理解,用這樣的唱來展示人生,賀紅旗不理解。整個一晚上他都黑著臉,他們倆卻是熟視無睹。賀曉怎么會如此不善經營自己的名聲和青春的利潤呢?眩暈的節奏之間,粗糙的美學欣賞。賀紅旗喊道:“別唱了!”

賀曉說:“在這樣一個沉悶的家庭,充滿腐質紙張脆裂的家庭,要發生的一切,或許比尋常狀態下發生的一切更有意思!”

“多——米——少——多——”

“多——多——少——少——”

他們的歌聲從客廳的墻壁上反射回來,賀紅旗一下就感覺了冷風吹進了骨縫里。

直到有人敲門,一切才安靜下來。馬小麗依偎在賀曉的懷中離去。賀紅旗感覺問題嚴重了,他不能讓賀曉離開自己,這樣的青春是黯然的、煩躁的、殘酷的,也是莫名其妙的!

賀紅旗為了兒子的事情去求岳母,他不得不這樣做,雖然這么多年來岳母一直在記恨他。岳母認為她唯一的女兒把命送在了他的手里,當初她就不希望女兒嫁給他這樣一個呆頭呆腦的人。岳母認為他這樣的人將來是沒有什么出息的,如他局促不安的長相一樣。當被一個女人從骨子里面看不起的時候,他這輩子肯定不會在這個女人面前咸魚翻身了。賀紅旗有一張普通的臉,不高的身材,不活潑的性格,不夠贏人的才氣,和所有事物所有的人混在一起,永遠不會是中心的一個小數。

岳母是教數學的,總喜歡拿人做一個數字來衡量他的寬度。賀紅旗在岳母的心目中是可以四舍五入的那種。

這個城市的時針,一直被太陽帶著行走,天快得很,一個人的一生就老了。賀紅旗不著邊際的這樣想。

街道比以前寬了,卻顯得比以前更擁擠。青蛙一樣交錯行駛的車輛,賀紅旗躲著,同時躲著嘈雜難辨的市聲,一切似乎標榜著這座小城的繁榮。

岳母家住在大學的舊家屬區。原本這所學校是一所專科,后來專升了本。岳母和岳父是原來專科時候的教職工,沒等專提升本就退下來了。岳父原來是后勤處的,相比岳母的教師職業,岳父顯然屬于遠離文化圈子的那類。在日常生活中,岳母固執而謹慎地認為,她的決策是這個家庭的正確走向。這時候的岳母已經不是當年的岳母了,她病在床上,準確地說是癱在床上。腰椎間盤突出手術后,她就躺在了床上。但是,岳母語氣中暗含著的鋒芒不減。

賀紅旗彎腰坐在了床邊的一個木頭矮凳上,看著床上的人叫了一聲:“媽?!?/p>

岳母已經知道他坐在了自己的身前,沒有離開手里的書,也沒有表示什么。

賀紅旗手里剝開了一只他帶來的香蕉,遞給岳母,又叫了一聲媽。

這時候的岳母緩緩摘下了眼睛上掛著的老花鏡,接過香蕉來說:“你一定又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不然你是不會想到你妻子的母親?!?/p>

賀紅旗感覺時間有了重量,不知道該怎么打發。

岳母說:“你說吧?!鄙斐鍪謥恚R紅旗從旁邊的紙巾盒子里拽出兩張紙巾送上去。

賀紅旗說:“是賀曉,他不想參加工作,想到大城市去做音樂?!?/p>

岳母把香蕉皮和紙巾團在一起放在了枕頭旁邊,等最后一口香蕉咽下肚子后,回頭看著賀紅旗說:“我還以為是不想參加工作想考研呢?!?/p>

岳母盯著賀紅旗的臉接著說:“這就是一個孩子沒有母親的后果,沒有了方向,當初我說,你們不要讓他去學那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你們不聽,說什么孩子有節奏感,嚇,飯店里吃飯,用筷子敲碗也叫有節奏感嗎?說學什么一門樂器的人聰明,結果數字概念一塌糊涂,同樣的看上去是阿拉伯數字,音樂把他引上看歧途?!?/p>

賀紅旗嘴里“嗯”了兩聲。

岳母說:“我的女兒一貫以來就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人,不然也不會找了你。找了你又生了這么一個叛逆的兒子,總是不給安撫人心的消息?!?/p>

岳母把頭扭向了窗外。

賀紅旗兩只手指交叉在一起,感覺手指硬邦邦的。在岳母面前,他和兒子的成長一樣,是從蹣珊學步,到經歷了許多次受傷和蒙羞,最終才學會了做人的。與兒子的成長不一樣的地方是,兒子的成長經驗讓兒子叛逆。他自己從某種意義上已經對生活的不協調無動于衷了,這是因為他接受了它們,無常的命運是永遠存在的,他帶著毫無表情的沉著承受了一切挫折。更準確地說是接受了岳母。

“他還是個孩子,您得把他挽留下來。”

說此話時賀紅旗的臉和窗外的天空一樣是青灰色的沒有跳動。

岳母說:“這就是你的本事!你要他來見我。”

賀曉和岳母的談話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岳母像曲譜高上來的音節,落到了尖出去收不回來的恐懼中。她認為所有人都想從她身邊走開,她一生,活著的行為就是為了矯正這個家庭。

岳母用眼睛看著賀曉,賀紅旗都有點發毛了,賀曉卻是若無其事。岳母說:“你看著我的眼睛?!?/p>

賀曉說:“姥姥,我以為你的嗓子會小得自己都聽不清楚了,沒想到這么亮,你的音質像一塊脫離地面的石頭毫不猶豫地砸向了對方?!?/p>

岳母盯著賀紅旗說:“這就是你的兒子,流著和你一樣無知的血?!?/p>

最可惡的是賀曉在談話中間接到了女朋友的電話,賀曉壓到低八度的聲音對著電話說:“乖乖,我一直在想你?!彼倪@一蠢行與當時的談話是多么的不協調,他想著外婆老了,人老了器官也退化了,耳朵背了。想不到的是,外婆的嗓門兒像一個逃跑的音節向上攀升。賀曉詫異地看著外婆,等她提起來的嗓門兒降下來,他感覺到了彌漫在屋子里的光線越來越陰暗了,發生的事情令他很沮喪。聲音指揮著他的平衡和方向感,在數微秒中,賀曉的大腦對比著外婆的聲音,傳到在場的每個耳朵所用的時間,他利用兩個坐標,辨別出了聲音的源頭所在的方向和最后的落腳地,他多么希望外婆的耳朵能出現障礙,由此引起她此時的頭昏眼花,引起身體的不穩而松懈下來。

相比之下電話里的聲音,那個女孩的一句“我愛你賀曉,跟著我的愛往南走,我等待你最后的結果。”真是有柔弱無骨的效果。

音樂課的老師說:“聲音對于我們身體的動力學具有重要的作用。”兩種聲音的對比包含著一種意義,一種要用身體來闡釋的意義。上升和墜落之間的,生氣勃勃與絕望之間,天使和巫婆之間,逃離或是妥協之間。

賀曉大聲沖著屋子里的人喊了一句:“我愛你們,但是,你們不能夠給我刺激和興奮?!?/p>

逃離。

在摔上門的剎那間里,賀曉沖著電話說:“我愛你!”

為一個女人放棄就業,又算得了什么呢?為一個女人放棄生命的有的是。

賀紅旗突然地自憐起來,他很鄙視自憐的人,但是,面對兒子他突然覺得自憐自有可取之處。回到家,看到兒子準備好的行囊,他拉上窗簾,透過慢慢合緊的縫隙,他看到外面的院子,穿梭的人群,房間在暗了下來,光線被窗簾擋住了,這讓他想起了生病,因為只有病人才會在有光的白天拉上窗簾。此時,如果有妻子在,一種有別于正常的生活,擁有的愛人最簡單的解釋就是心暖,在兒子的事情上她會分擔。因為兒子是她未來的雕塑。是什么讓他生活在這樣一個不可解決的矛盾中呢?被同時朝兩個方向拉去,向外是兒子,向內是自己,當他想朝一個方向移動的時候,總會有什么東西要把他朝別處拉,不是走向兒子,就是走向自己。在昏暗的房間里,賀紅旗躺在床上,是平息內心最好的休息。

寂靜無聲的家,空空的臥室,人生一段時光,十年就這么結束了。

兒子賀曉在很晚的時候才回來。他邁著踢踏的步子,開門的聲音也很響,接下來是拉亮客廳的燈光,黑暗與光明的分界。

賀曉再一次拉亮賀紅旗臥室的燈光。

賀曉說:“爸爸,你怎么啦?”

賀紅旗側起身,看著兒子說:“不怎么,只是恐懼時間,它很無情地讓你長大了?!?/p>

賀曉轉身回到了客廳把吉他放進盒子里,不經意地說:“爸爸,這不是你的錯。我十二點的火車,今夜就走。”

賀紅旗猛地拉開窗簾,他突然的想開了,不要去改變眼前,眼前只會改變即將來臨的一切。

就這樣,兒子跟著那個叫馬小麗的女人走了。

那一夜賀紅旗沒有去送他,是賭氣也是想給兒子一個闖世界的寂寞的開始。

一年前的父親節,兒子打回電話說:“爸,我不回去了,相信你兒子,有一天回家時肯定是個人物?!彼χ陔娫掃@頭,聽那頭傳過來吉他的琴弦聲,有人在唱,帶著熱血噴涌的感情,接下來是不可抗拒的掌聲,淹沒了兒子電話里的聲音。兒子說:“爸,你該吃啥就吃點啥,該喝啥就喝點啥,過節了,放開自己吧。”他堅信自己的感覺,兒子在外一定混得不好。兒子不想讓自己知道他的心情。兒子的一只腳在大街上徘徊,一只腳渴望踩上音樂的賊船,兒子是音樂的業余打手,普天下這樣的發燒打手太多。

兒子只能在酒吧或街頭散打。

接下來兒子說:“爸爸,告訴我你的卡號,我想父親節給你寄點錢過去?!?/p>

他說:“不需要,有你的問候就是最好的安慰。況且老爸也不知道什么叫卡號,唯一的就是爸爸的工資卡?!?/p>

賀曉說:“物質和精神是人生并行的兩條線。就沖著你沒有存款,爸爸,我以后得孝敬您。”

賀紅旗是在公安人員找上門來的時候,才知道發生的一切。公安說,你兒子從一個城市的取款機上取走了二十萬,他取走的錢是不屬于他的錢,因為,你兒子的賬上只有兩千,機器出現了故障,你兒子很輕松地取走了不屬于他的錢,在那個城市失蹤了。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他一開始還笑了一下,天下有這樣的好事?

他說:“那不是上帝平白無故送他的禮物嗎?”

接下來他笑不出來了。

賀曉的手機號變成了空號。

不安與恐懼,不安包圍了賀紅旗??謶郑徽撌欠袷亲陨碚兄露鴣淼?,都是另一樁與不安很不相同的事情。賀紅旗企圖建立起一種虛幻的安全,他不相信事實。那是賀曉很小的時候,有一個雨天,天空響起了雷聲,有衣服在院子里的晾衣繩上飄蕩,在大雨來臨之前,所有的人奔跑著回家。一個女人把手提的包包做了頭頂的一方雨傘,她扭動著身體奔跑,頭頂的包包有珍珠的亮片閃著光,她跑進樓道的一霎間里,反身又跑了出來,她迅疾地拽下晾衣繩上的衣服,又一次反身跑進了樓道。沒有人知道她的錢包掉在了地上。雨下了起來,不停地落在地上,最后走進樓道的放學歸來的賀曉揀到了它。環繞在賀曉周圍的雨水,有人從樓上望著地上的賀曉,他穿著運動短褲,雨水淋得他干干凈凈的。他媽媽看到雨水中的他。跑下樓,抬起手來打他的屁股。賀曉說:“我揀到了一個錢包。”媽媽把他摟在了懷里說:“現在,我們回家寫一張紙條貼在大門上;等看到的人來認領?!?/p>

賀曉不動,固執而堅決地站著,等那個丟失錢包的人來。

當記憶再一次如雨水一樣涌到賀紅旗眼前,他對發生在賀曉身上的一切他是不相信的。那個雨天中的男孩,他是那么小,那一段記憶像吸塵器一樣濾掉了賀紅旗腦海中的現實,他不相信,他要拿兒子的再一次出現做一個了結。

幾乎沒有重量的世界里,天堂和地獄沒有什么區別。賀紅旗面對當下發生的,他不得不接受一個現實:兒子進去了,到了做夢都沒有想要去的地方。

決定來這個城市尋找兒子,也就決定了在這個城市長久停留。一審馬上就要開庭了,賀紅旗想依著紙幣上的那句話找到一個人,那個兩年前和賀曉一起離開他居住的城市的女孩。律師告訴他一個模糊的地址,他落實到,那個叫馬小麗的,有了一個藝名叫“馬馬”,半年前剛結婚,是在這座城市的一家教堂舉行的。

那是一個傍晚,暗紅的晚霞讓人生發惆悵。賀紅旗覺得自己和螻蟻一樣,在社會這根發絲上爬行,有幾次那根發絲眼看要斷了。他不能夠爬行的時候,生活吊著他,一定要他苦撐著活下來,他真不知道生活的意義所在?但是,那根發絲上掛著許多不大不小的誘惑,細想想:有些誘惑并不是喜悅,而是災難,災難更容易讓人有信心活下去。

賀紅旗穿過寂靜的教堂,陽光透過天窗射進來,墻上有了看似靜止的光斑。高大的穹頂之下,墻上的花窗,彩繪的玻璃有著與宗教般配的主題。地上的細瓷磚上還散落著一些零星的彩色紙屑,這是不久前一次婚禮在這里舉行所留下的痕跡。婚禮過后的寂寞是教堂唯一的色彩??梢韵胂?,披著婚紗在教堂里舉行西式婚禮,是很多人心向往之的事情,不過按教會規定,在教堂舉行婚禮的男女雙方之中,必須有一方是教徒。沒有聽賀曉說過馬小麗有什么信仰,那么,一定是她的夫家了。賀紅旗在寂靜的教堂里踱著步,悠緩的,如果沒有人知道他此時的心情,那么,他的現在,會讓所有的人認為他對上帝充滿了無限的虔誠和愛。

賀紅旗找到了這里的神甫,他說他來打聽一件事情,關于一個叫馬小麗的女孩半年前成為人婦的事情,她的婚禮在這里開始,想知道她在什么地方居住。神甫三十多歲,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眼鏡的度數不下五百度,從鏡片的厚度上賀紅旗想到,神甫是一個讀書讀出了寂寞的人。神甫謙恭有加地告訴賀紅旗。那個叫馬小麗的女孩給他的印象很深。神甫說,看到她就有一種不一樣的清涼,嗅到一種無以名狀的氣息,好像是那個女孩的氣質。那個唱:多——米——少——多的女孩,她的存在幾乎是一個可以讓賀紅旗掉淚的失望。賀紅旗不想知道她的氣質,只打聽出了她居住在這座城市一個地方,那個地方和他租住的小區不遠,或者說僅僅是隔著一堵墻。

賀紅旗決定在那座小區的門口守候。

他不得不守候。之前,他打聽過小區的保安,保安用極度懷疑的眼光盯著他問:“你想做什么,找這個人?”賀紅旗說,因為她是我的學生,我想見到她,只知道她在這個小區住著,不知道確切的位置。

保安說,你打聽的這個人,我們不知道。你既然是她的老師,就應該有她的確切地址,你必須離開小區的門口,否則我們報警。

賀紅旗覺得很傷感。他是一個站在講臺上受人尊敬的人,為啥到了這般境地?為啥處處要與一個“警”字掛鉤!

下起了小雨,細細的雨絲從蒼茫的天上織下來,織出更傷感的氣氛。賀紅旗走到遠離小區的一棵樹下。不被保安看到的樹下,樹上的雨織得厚了落下來,落在地上有聲音,像是下冰雹的聲音。雨像蟲子一樣在賀紅旗臉上拱,他的鏡片模糊了,有車輛疾駛而過的影子,他不知道車里是否有他要找的女孩。他只要離近車輛,就會有保安走過來,他的結果會更悲涼。雨下得大了,賀紅旗跑到離這里有一站地的一個公交站牌下,雨濡濕了他的頭發,像是剛從澡堂里走出來的人,沒有人在意他,但是,他知道,他在流淚。雨下得嘩嘩蓋過了他的吸鼻涕聲音,他盡量不讓自己弄出聲音來,也許他根本就沒有弄出聲音來,雨聲灌滿了等車人的耳朵,他裝得十分鎮靜地用手抹了一把臉,鼻涕和眼淚一起被他甩了出去。公交車停了下來,有到站下來的人,也有上去往下一站或更遠的地方。車開走了,賀紅旗用袖子擦擦臉上的水,特別是眼睛中的水。怔怔地看著雨下,也就是幾十秒鐘的時間,有人說:“大叔,你來坐下。”一個女孩站起來,要他坐到站牌下的塑料椅子上。他在回頭想說謝字時,發現那個女孩已經上了另一輛開過來的公交車。他低頭彎腰坐在了空出來的椅子上,抬頭時他發現了一個啃甘蔗的女子,文有極不自然的棕色長眉,嘴唇很薄,用牙齒擠盡的甘蔗渣子吐在了一個粉紅的塑料袋子里。她的樣子不像南方人,倒很像北方女子。賀紅旗說,你來坐吧。她不客氣地坐了下來,賀紅旗有些沮喪。突然看到視線里有一家銀行,外面的墻上裝有取款機。他很是不自覺地站了起來,走進雨中,走過馬路,走到銀行的門口。取款機旁有人在排隊等待,賀紅旗就那么站著看。

有人盯了他一眼,又有人盯了他一眼。賀紅旗不

管那些,只是看,一切看過去穩妥而富有次序,裝在墻里的取款機冷靜著,也很牢靠著,讓人相信它是守信而可靠的。盡管有人覺得賀紅旗是一個可疑的人。他確實也充滿了非常復雜的心理。他在想:那里面有多少錢?像不是主要的。當那里面的錢屬于他的時候,錢是有情感的,賀紅旗相信:它跟了誰就屬于誰的,這是錢的性質;當那里的錢不走,就那么蝸居著,錢對外面渴望見到它的人是沒有感情的,錢不帶任何感情色彩,那么,吐錢的機器它會帶了感情色彩嗎,它是貨幣的存儲器,你看它站在那里,它比錢本身的存在還驕橫。

這不,保安過來了。

保安指著賀紅旗說:“你在這里做什么?沒什么事的走開?!?/p>

錢的驕橫是“人”給予它的。

頂著雨滴在大街上走著,他在尋找吐錢的機器,眾目睽睽下,賀紅旗加入了自己的表演,就如同站在那里的不再是自己,而是一個故事里發生過的角色,自信于自己的等候。等候總會有奇跡發生!真是一種無法滿足的奇跡啊!賀紅旗穿過馬路,走到另一個公交車的站牌下。是很茫然地走。一個原本健康的人。卻恨無恨處。沒有多少人的站牌下,他坐在了椅子上想律師的話。

律師說,個人盜竊公私財物價值三萬元至十萬元以上的,為“數額特別巨大”,而我國刑法對此相應的規定是,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或者無期徒刑,并處罰金或沒收財產。而在本案中,賀曉不僅將巨款揮霍一空,還私自潛逃直至被抓獲,并無任何可獲從輕或減輕的量刑情節。假如,法院適用了規定的最高刑也并無不妥之處,一切在法定范圍內。你是賀曉的父親,你就這么一個孩子。他半年之內花掉了二十萬。他始終不說。我想知道他把錢花到了什么地方?你該了解你的孩子,也許知道他把錢花到了什么地方并不重要,只是我想知道,或許有幫助,因為,畢竟還有一個處罰金或沒收財產的最后結果。

回到現實中的賀紅旗想:賀曉持銀行卡在銀行取款機里取錢,這種方式是合法的,是符合銀行與客戶間的合同協議,是一種公開的行為,該不是秘密的行為。比如自己走了好幾家銀行,排隊取錢沒有不正常的行為,如果你不取錢站到它旁邊才是有盜竊行為的人,你是取錢來著,只不過是對方發生了意外。想發生意外就會意外嗎?顯然是不會的。賀曉把錢花到了什么地方呢?父親節他也才寄過來五百塊,與二十萬比較,五百是個小數,就像岳母眼中的賀紅旗一樣,是不算數的。

一個女人打著一把雨傘走過來,碎花的雨傘。江南的味道。

賀紅旗不知道該不該給這個女人讓座,讓座的原因是她懷著孩子,足有五個月大的肚子,走路的姿勢像水邊的鴨子一樣,晃過來,不是走。

賀紅旗站起來說:“坐這里,很干凈。”

女人收起雨傘說了聲:“謝謝你!”

賀紅旗的心臟在距離自己的嗓子不到兩寸的地方跳動了一下,像受到什么刺激,他輕聲喊了一句話:“馬小麗?!?/p>

女人抬起頭看著他說:“你好面熟。”

賀紅旗說:“我是賀曉的爸爸?!?/p>

馬小麗站了起來,她眨巴著眼睛,突然闖入視野的這個男人,讓她吃驚,她凝神定睛看著看著,突然有眼淚掉了下來。

賀紅旗有些慌了,想要她坐下來,馬小麗不坐。就那么站著,零星的幾個等車的人沖著這邊看。賀紅旗想,到底怎么了?難道自己有什么失當之處傷害了對方,比如不該說是賀曉的父親?或者自己被雨淋濕的樣子嚇壞了她?當想到這些時候,他突然整個身體軟了下來,包括他的心臟的回落。這讓他陷入了從未有過的尷尬處境,他搓著兩只大手,想調整一下視角,從自己對面的這個女人的置身之處,看街面上的雨,在他的目力所及的范圍內,雨把城市洗刷得很干凈。

賀紅旗失笑了一下,世界真小。

賀紅旗說:“你這是要去哪里?”

馬小麗抹了一下眼睛說:“去超市買水果?!?/p>

賀紅旗說:“你什么時候有時間?我想和你坐坐?!?/p>

馬小麗說:“您把電話告訴我,我有時間好約您。我不帶電話,我怕它的電波輻射我的孩子。您是想說賀曉的事,對吧?”

賀紅旗不看對方??粗_過來的公交車說:“不管你們是因為什么分開的,他的離家出走,是因為你,當然,還有音樂。現在,他什么都沒有了,我只想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他都做了什么?!?/p>

馬小麗接過賀紅旗遞過來的名片,匆忙裝進手袋里,看著開過來的公交車說:“等我給您電話。”

如果她不是一個孕婦,而是一個單身的女孩,賀紅旗會拽住她不讓她走開。他看到馬小麗消失在關上的車門內。一片迷離的雨中,他后悔沒有要對方的住宅電話,假如,她在逃離,無常的命運是永遠存在的,他還要替兒子尋找嗎?

這是一起沒有受害人的犯罪。賀紅旗站著,或者說是走著,他想淋淋雨,雨就像一張安全網,讓他清醒一些。他突然覺得一個男人活在這個世界上的目標正在老去,他多么希望他的目標不要老去啊,不管在生活中遭遇了什么。特別是現在,沒有目標的生活讓他越來越不適應生活。他的大學教授的體面,他的為人師表,他的與世無爭,想想看這一生除了職稱的爭斗,他一直是冷眼看社會的,誰想到生活是多么易變呢,那些像夜一樣偶然發生的事情就可以改變生活中的一切。賀紅旗不想失去他唯一的兒子,他覺得兒子是他的又一次職稱競爭,只是,他找不到拯救兒子的入口。

馬小麗會是兒子的人口嗎?

發現這個城市的溫暖是在相光出來的那一瞬間。是午后。賀紅旗接到了馬小麗的電話,約他在一家咖啡屋。這之前他一直在擺弄那只千紙鶴,沒有頭緒,他是一個很有邏輯的人,怎么會如此反復盯在那兩個“報仇”的字上呢?他甚至莫名其妙地忌恨什么。

在尋找咖啡屋的過程中,賀紅旗覺得陽光射得他有點頭暈目眩。這個城市和那些樓房,熊熊燃燒的已不是太陽,而是擁擠的人和整個建筑。他在這個城市幾天來所感覺的溫暖是將要見到的那個女人。賀紅旗在咖啡屋的門口看到了昨天的馬小麗。與昨天不一樣的地方是馬小麗戴了一副闊邊的有色眼鏡,遮掩了她的大半張臉,如果僅僅看她面部剩余的部分。那曲線連接成的圖案,很像是一個明星。明星把這樣的眼鏡叫做黑超。如果不戴這樣的“黑超”,明星還會是明星嗎?明星其實都有一張普通人的臉,戴一副大框眼鏡本身就是一個問題。賀紅旗感覺這個女人有點怪。為了掩藏自己心態他緊走幾步趕上去說:“不好意思,來晚了,我對這個城市實在是不熟悉?!彼⑿α艘幌隆K哌M咖啡屋,找了一個靠窗戶的能看到外面景致的地方,坐下來。

賀紅旗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進過這種地方,這地方喝的東西比吃的東西貴,貴得叫人感覺不到錢的樂趣。馬小麗要他看放在桌子上的一本印刷很精美的單子。賀紅旗只看了簡單的一眼,以前從學生的談話中知道那是有閑有錢人的貴族享受方式。他真實的面對它們時,他想象不到它們會有這么貴。賀紅旗想,他和對面的這個女人,是不同語境下的兩種言語與精神在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他緊張甚至有些把握不住自己地說:“你來點什么吧,我什么都不懂?!?/p>

馬小麗抬起頭看著賀紅旗,眼睛里射出深度的疑惑:“那么,我給您要一聽漢斯吧,我點一點甜品?!?/p>

賀紅旗點點頭。

她要小姐過來。

馬小麗說:“一份水果沙拉,一壺檸檬茶,一個冰激凌,兩份干果,晚一點上兩份比薩?!?/p>

賀紅旗說:“你能把你們分手的時間告訴我嗎?”

馬小麗說:“我該叫您叔叔呢,還是賀教授?”

賀紅旗說:“賀教授吧?!?/p>

教授是一種有分量的并且很尊貴的身份象征,不是普通人能得到的尊稱,有距離,但同時也有威嚴在里面。賀紅旗不想打破這種談話格局,因為對方已經是他人的新娘了,她把那個原來她曾經愛過的人送進了死胡同。在這里,任何暖昧的稱謂都會把談話陷入錯亂和混沌中。當然,這里,賀紅旗更希望平等、誠實。

馬小麗說:“我們分手快一年了?!?/p>

這就是說,賀曉拿到巨款之時,他們還在相愛。

錢在眼前的這個女孩身上格式化了。

賀紅旗想盡快進入主題,甚至沒有來得及調整自己很急促地說:“你們離開學校,有兩年了。我沒有見過賀曉,兩年后我來這個城市看他,他不是普通人了,他在一個人人厭惡的地方,我去探視他,他只會叫兩個字,爸爸。他犯了小孩子的幼稚病,但是,他是成年人,成年人犯了幼稚病他就得判刑?!?/p>

看著窗外,不遠處有一個工地,龍門架很高,透過樓與樓之間空白的夾縫。能看到一個有形的樓在那里崛起。賀紅旗扭回頭來看著一動不動的馬小麗。看到對方沒有回答,或者不知道該回答什么,賀紅旗進一步說:“他是你愛過的男人嗎?”

“黑超”下面有水珠子滑下來。賀紅旗從餐桌上拿起一張設計得很雅致的紙巾送過去,接著回過頭又看窗外,想平穩一下對方的心情。從這里看過去那棟樓剛完成了框架結構,正在裝修外墻立面,穿越夾縫看那棟樓,感覺它的造型十分奇特,既不是方狀,也非菱形,而如一個朝下張開的蚌,飛檐倒掛。賀紅旗想不出這樣的建筑風格標榜的是什么,難道是后現代主義的時尚?

馬小麗說:“我愛他,但我沒有一點辦法。”

賀紅旗說:“是嗎?你愛他,我很感動,尤其你們這一代人身上,愛也許是一個時間段,但我還是感謝你。”

馬小麗抬了一下頭。

賀紅旗發現了她抬頭時和整個身體的不協調,是很微妙的那種,有惶恐在里面。

賀紅旗突然笑了一下說:“我是不是把你的心情弄緊張了?我只是想知道你和他在一起的時候發生的一些事情,因為,我有可能很多年沒有這個兒子了?!?/p>

馬小麗小聲叫了一聲:“賀教授。”

賀紅旗調整了一下心情說:“我想講一個我小時候的故事。我突然想起的。我想起了我小時候和幾個和我一樣大的男孩子看到工廠外的一個不高處的木架子上的變壓器,它對我們的誘惑。當時,那個變壓器正準備安裝,它剛拆了包。銅或者鋁,在我們那個年代很有誘惑,對我們小時候的年齡段而言,那變壓器上包含了我們需要的內容。有幾根電纜線拖在地上,很吸引我們。不是因為電纜線的長度,是因為電纜線的中間也是銅芯。誰也沒有想到,我們幾個孩子把那個變壓器和電纜線在不到半天的時間里全吃掉了。我們幾個孩子爬在沒有人看管的變壓器上拆卸那些零部件,那樣的情景就像窗外,那里正建筑的樓一樣,那里有很多建筑工人,我們就是變壓器上的建筑工人。那是在建什么呀?”

對面的這個女人有些緊張,僵直的身體始終僵直在那里。賀紅旗又一次把話題引向了窗外。

馬小麗把臉沖著窗外看了看說:“賀教授,那里是在建一個劇院?!?/p>

賀紅旗接著說:“我說嘛??瓷先ビ悬c奇怪。我接著講我小時候的事吧。你可以吃點什么,這樣的地方很適合你這樣的女孩子來。我接著講我的小時候吧。我們用了不到半天時間,就把變壓器拆掉了。用斧子砍斷電纜線,為的是抽出里面的銅。在我們這些孩子的眼里,它的價值是廢銅的價值,而不是它的完整。我們把電線一根一根繞成團,我們每個人都扛著一捆,走到離工廠不遠處一個地下防空洞里。那個防空洞是用來備戰的,因為沒有戰爭,它閑置在那里。我們把電線的外皮揭掉,那銅在沒有陽光的防空洞里泛出金一樣的光芒。我們那時候還不知道黃金的價值,只知道用斧子把那些電纜的皮剁碎,唱著《東方紅》,等待天暗下來。銅絲被纏繞成了一團,我們幾個均分開。天黑的時候賣到了收購站。當銅換成錢的時候,我們很興奮,我們商量用這些到手的錢做什么呢?要做的好像太多了,但又具體不到一件事情上。我想起每個人的臉上都爬滿了希望,希望不像是現在的演員做出來的那樣的手托下巴的遐想,希望是藏在心里的,跳動的心臟告訴每一個人,希望就在明天。我們握緊手里用銅絲換來的錢,臉不敢仰起來,仰起來臉,生怕一不小心把明天的希望丟了。”

馬小麗把臉上的“黑超”摘了下來,架到腦門兒上,很熟練地倒了一杯啤酒放在賀紅旗面前。

賀紅旗喝了一口,他想,對面的這個女人,不知道聽懂了他的話沒有,他的故事還沒有結束。只是一個餌,誘她開口。

“我們幾個懷揣著錢回到家,還沒有來得及和弟弟妹妹們炫耀,事情就敗露了。我們被關在一個地方,由各自的大人領著。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幾個孩子就那樣很輕松地把一件很重要的東西毀了。我們的罪名是盜竊。這時候,我們才感到了渾身疼痛,因為下的是內力,當身體內什么東西也不存在的時候。我們松懈了,也開始知道了什么叫怕和失望。怕,也是由簡單造成的,失望呢,好像是轉眼間的事情。一個工廠的變壓器和它的電纜線,是一個工廠的希望,我們毀壞了,我們很單純,單純也是會犯錯誤的。你明白嗎?賀曉他段有怎么付出體力勞動,簡單的,因為奇跡,他犯罪了,我只想知道他有錢了,希望做什么?那個時候你還在愛他吧?!?/p>

馬小麗點了點頭。

賀紅旗說:“繁華世界,耗費了多少人的視線和精力得不到的東西,他很簡單地就得到了,真是一件幸運的事啊,叫人想笑?!?/p>

馬小麗又輕聲叫了一聲:“賀教授?!?/p>

賀紅旗盯著她看。

馬小麗低下頭說:“我一定做錯了什么?!?/p>

賀紅旗說:“好像與你沒有多少關系?!?/p>

馬小麗說:“有?!?/p>

賀紅旗吐了一口氣,坐直了身體,很禮貌,也裙儒雅地笑了笑,那笑在臉上好像也沒有綻放開,只是收斂著的那種,把舉到嘴邊的啤酒杯放下了,眼睛中含了鼓勵,盯著馬小麗。

馬小麗說:“他拿到錢的時候,我是第一個知道的,我們沒有想到法律,心在跳,人生真好。因為。不管音樂再怎么給我們精神自我滿足,收入也還是有限的。他當時還說,這樣做是不是不厚道?!?/p>

賀紅旗“嗯”了一聲。

馬小麗說:“那天晚上有演出,他想出去買包煙,口袋里沒有錢,只有卡,他取錢的時候發現了驚喜,他打電話告訴我,要我別參加演出了,馬上到他的租住屋,他說,今夜,他發財了?!?/p>

賀紅旗往后靠了靠身體盡量讓自己靠緊沙發的靠背。他想用放松的身體讓對方繼續說下去,造成一個對談話很無所謂的聽眾,讓對方進入角色。

賀紅旗喝了一口啤酒說:“我還真不知道他會抽煙。那他買煙了沒有?”

馬小麗居然像個孩子似的笑了一下說:“買了。那么可怕的事發生了,他怎么會不抽煙呢?!?/p>

贊紅旗說:“他居然還有勇氣想到了買煙?!?/p>

“不過后來,他又到咖啡屋去參加演出了。他反復幾次出去,給我的感覺是,他在鬧肚子??墒?,我一直沒有明白,為什么那晚,怎么說呢,他有些讓我眼花繚亂。他放松了吉他的琴弦,然后進行有力的掃刷。放松了琴弦的吉他像打擊樂一樣有力,又富有彈性。他唱著,‘在我的愛里,流淌著野蠻的血’。您知道他離開您以后的變化嗎?”

賀紅旗說:“想象不出來變化在哪里?!?/p>

馬小麗雙手捧著水杯,很輕地放下來,放到桌子上,舉起手來放在自己的頭頂,很是神往地說:“他留著板寸,但一邊額角上方卻垂掛下長長的一縷黑發來,看上去陰毒,放浪,不規范,很顯他性格。”

賀紅旗笑了,并且搖了一下頭,嘴里含糊著說:“真想不出來,他有那么不愛惜自己的形象嗎?他是在掩飾他內心對未來的恐慌?!?/p>

馬小麗突然覺得面對的是一個教授,他不知道人在音樂中那種焦慮的神經是需要情感釋放的,當然,還有象形的釋放。是感情因素而不是思想性。另類,是音樂的一盞燈。這個,教授是不懂的。

賀紅旗說:“后來呢?”

馬小麗有些緊張了,說:“賀教授,我們就唱了一首歌,他說不舒服,我們就離開了那種嘈雜的環境。我在屋子里等著,他去取錢,他說這個世界瘋了?!?/p>

也許是為了剛才的描述,她害怕對方不理解,她用了“嘈雜”二字。

“那晚,準確地說應該是黎明前了。他把煙放在嘴上,不馬上點燃,我們看錢,不是直接的那樣盯著看,是斜著眼睛看。我幫他點燃煙,煙氣繚繞著,看床上鋪開的錢,不是一沓一沓的那種,是散開了的。他一根接一根地抽,很快一包煙沒有了。我知道,沒有那些煙擋住心里的慌亂,他是拿不定自己的。一個人,可能拒絕伸過來的一只手。面對犯了煙癮的人,決不拒絕一支煙。您想想看,我們面對的是錢啊!”

在說到錢的時候,馬小麗壓低聲音看了看周圍很認真地瞪了一下眼睛。

那一瞪,是對欲望滿足后的肯定嗎?

賀紅旗說:“你們點錢了,是吧。那種希望過手的感覺是很有感覺的是不是?”

馬小麗馬上覺得自己失態了,她看到賀教授用一種猜疑的眼神看著她,她突然覺得找她談話,是不是一件陰謀?她想做明星。但并不想犯罪,花掉那些錢不是她想要做的,實際上自己也沒有花,那些錢就沒有了。

賀紅旗說:“面對錢。你們就沒有想到送回去?比如賀曉,他不是一個膽子很大的人?!?/p>

馬小麗不說話了,低下頭開始吃水果沙拉。一盤沙拉很快就沒有了。吃完沙拉的時候,她要服務生上比薩。這中間沒有話,賀紅旗就看她吃,他懷疑一個人的胃會放下那么多東西。

賀紅旗突然也想抽一支煙了。或者說不是因為抽煙,是想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緒。明知道這里不許抽煙,賀紅旗還是故意問了問馬小麗,馬小麗示意了一下,表示可以到那邊去抽,或者到衛生間里去抽一支煙。

這時候,因為太陽轉換了角度,賀紅旗發現馬小麗的身體全被罩住了,看上去全是太陽的輝煌。這樣的太陽光下是藏不住秘密的,過去的時間同這個女人一起在旅途上走著,就要走來了,他必須誘她說出一切。

賀紅旗說:“我去抽一支煙,你吃一點什么,有孕在身,這已經打擾你了。”

賀紅旗走得很慢,他穿越大廳,他知道每個角落都窩著人,在釋放情感,用語言,或者不用語言的注視。沒有人看走過去的他,只有他知道,他走路的心情有多么重。賀曉說,“這樣是不是不厚道”,那么賀曉接下來一定還有矛盾。他要找的就是那個矛盾,難道他沒有想過把錢送回去嗎?賀紅旗想知道。抽一支煙。讓那個女人放松再放松一些,那么多錢花出去的時候,賀曉不可能是為了自己。

一支煙之后,賀紅旗反身走回了大廳,他能看到一個人的耳朵,但是不能知道那耳朵里都裝了什么聲音。他以為走錯了地方,實際上他沒有走錯,那個他曾經坐過的位置上已經坐了人,馬小麗不見了。

他反身跑出了大廳,看路上的行人,沒有她,他突然覺得他把這個女人想得太好。

回到大廳問服務生,說已經結賬,有紙條留下來,紙條上寫著:賀教授,我要先走了,對不起,我突然想起來我丈夫這個鐘點正等我去做彌撒。

還有沒有見面的可能呢?

賀紅旗很懊惱地走出了咖啡屋,這個城市給他一陣陣的逼仄緊張感,他看不到奇跡,他不知道奇跡是怎么發生的。他真想卡住自己的脖子大聲尖叫,奇跡給人帶來的后果有多可怕,誰又體會得到!

賀曉從一扇緊閉的門走到另一扇緊閉的門前,他的自由只有一段狹長的甬道。身后的那扇門剛開啟就又重重的合上了。越來越黯淡的光影,仿佛自己的身體失去了重量,無路可退。路程很短,抬眼就望見了盡頭。賀曉不忍心抬腳,又覺得無計可施,窗外的陽光無遮無掩在早已碧綠的樹葉上舞蹈,有風刮過,樹枝開始不停地搖曳,看上去陽光是無比的生動。一切,只一閃,什么也看不見了。依舊是很暗,生活的表面是如此脆弱,跨向前方的腳步是可以把一切閃過的,猶如時間。賀曉想著,時間閃過了還是時間,一切閃過了就什么也不是了。賀曉想哭。

這是賀曉第三次和賀紅旗坐在一起談話了,說什么呢?該說的都不能說,不該說的似乎也說不出口。

賀曉從爸爸的臉上讀到了嚴肅。

賀紅旗說:“爸爸在這個城市住下了,等待你最后判決?!?/p>

賀曉說:“知道?!?/p>

賀紅旗說:“爸爸丟棄了工作,就為了你。你的外婆。活著好像就是天生是來了解社會的,她躺在床上,兩年沒有出過門,但她知道了你的一切。”

賀曉說:“她那尖利的想把一切喚醒的嗓門兒?!?/p>

賀紅旗說:“你知道,我是教授,我用了十年的時間贏得了這個職稱。目前工資和這個職稱始終還沒有掛鉤,這些都不是重要的,我要還你從ATM機里拿走的錢,你該知道,我是還不起的。爸爸計劃把家里的屋子賣掉?!?/p>

賀曉看了看爸爸。

賀紅旗說:“爸爸在這個城市找到了你的女朋友馬小麗?!?/p>

賀曉徹底的把身體坐直了,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爸爸。

“爸爸,她花掉了那些錢,不要放過她,她該死?!?/p>

賀紅旗說:“如果真是她花掉了那些錢,我還真不知道她該對你負什么樣的責?她已經結婚了,懷了孩子?!?/p>

賀曉突然眼淚涌了出來,為了壓抑內心的情緒,他努力吸了一下鼻涕。淚水濡濕了他的眼睫毛。他看上去還是一個大男孩。

賀紅旗說:“你把二十萬用在了這個女人身上,她卻拋棄了你!”

賀曉站了起來,大聲地喊道:“她沒有拋棄我『你為什么要對我的個人隱私這么感興趣?”

賀紅旗沒有動,也不覺得眼前的賀曉有什么異樣,語氣也沒有變,他說:“在法律面前你那點事不叫隱私,叫隱瞞細節?!?/p>

警察走近賀曉把他摁在了坐椅上,賀曉聳了聳肩膀,這是他唯一可以用來表示的抗拒。

賀紅旗有些傷感,青春期的兒子在決定做什么的時候,那是五頭牛也拉不回來的??纯慈缃瘢苏媸遣荒芡ㄟ^記憶去追憶那些藏匿在深處的感受。假如有一天會與過去的兒子再度相逢,他會對兒子說,放縱你的性情去做人吧,人真是沒有幾天光景。但是,那一天,會是什么時候再現呢?

賀紅旗說:“你看看我身后的這扇窗戶,對你來說,這扇窗戶就是這個城市的封面。現在,你走不進去了,那個女人就生活在身后的這個封面里,對你來說,她是你急待翻閱的內容,可惜這個封面對你是海市蜃樓。多少年之后,你或許能走進去,但是,一切已是物是人非。你在這個城市的某種偶然,造成了你現在只能看到這個城市的封面,一切過往都已經成為記憶,你如果愿意回憶的話,當然,這是你的隱私,你在這個封閉的地方可以盡情的無限期的回憶?!?/p>

賀曉低下了頭,一剎那的光束滑過他的臉頰??瓷先コ尸F出病態的黃,疲憊,茫然,該是沒有自由的寂寞了。對兒子懷揣一份自豪的憧憬,突然在此時此刻沒有了。賀紅旗一下覺得自己支撐不住了,人活著,活著有多么不易。身后的這個城市的封面,就像二十年前的自己,在沒有翻閱之前,想象著人生有可能發生的故事:遇到一個女人,一場風花雪月的開始,那些未知的情節,驚心動魄的懷想之后,一切慢慢變老,懷想總是美麗的,吸引著自己去閱讀。愛了,有了自己的兒子,人生路好像走寬了,從兒子呱呱墜地,兒子好像成了自己未來的又一張封面,不只是愛情的滿足,更有對未來文化上的滿足。人生的未來像通往寺廟的臺階一樣,一階一階往上攀,攀高的人開始在意世俗的評價,在意許多,比如:房子的大小,職務的高低,行頭的貴賤,甚至差旅,甚至醫藥,為了這些而努力,就這樣一直走,往欲望的高處走,以一只蝸行的甲殼蟲姿態而存在,因那些存在于自己周圍方寸之間的同類——互相攀比、互相聊以自慰、互相恥笑而活著。攀高處是什么呢?也不過是一座寺廟。明麗的陽光下,泛著生之黯然而詭秘的光,一個人被擠到風景盡頭的時候,才發現人生忙碌一番,到最后什么也不是自己的,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給誰修煉

這人世間的一切。

賀紅旗說:“我原本是有一個健康的,快樂的,陽

光的兒子,他離開我走向這個城市,帶著自己的夢,

這個城市給了他童話。童話,是美麗的,所有美麗的

東西都是有毒的?!?/p>

賀曉說:“那個女人就是有毒的?!?/p>

賀紅旗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爸爸雖然很忌

恨她牽著你走出了爸爸的視野,但是,我想說的是,

無論世界怎么樣,人自有一份心里的端正和莊嚴,這

端正和莊嚴一直隱在生活的后面,支撐著生活,不會

讓生活潦倒和墮落。你還是一個青少年,尚未健全的

心智還領會不到一切。人世間所有發生的一切,都與

自己有關。人不知,總在埋怨。”

賀曉說:“爸爸,如果是一個精神病人,是不是會很幸福?”

賀紅旗不知道賀曉要說什么,但是,他知道精神病人的幸福就在于不知道什么是幸福。幸福是自己的,別人看到的幸福只能算作是一種儀式。

賀曉說:“爸爸,你回答我。”

賀紅旗說:“不會,因為,精神病人的精神障礙是他不知道什么叫幸福。”

賀曉說:“爸爸,你離開這個城市吧,我拿走的那些,看上去本不屬于我的東西,其實是它強行給我的。你沒有必要對我負責。假如我要被判很長的徒刑,你替我還上那些錢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我只是不甘,我很在乎自由?!?/p>

說完此話后賀曉伸出脖子,探過來,小聲說:“爸爸,她懷著的那個孩子是我的,我干了她?!?/p>

這是賀紅旗沒有想到的。他站起來說:“你犯了比你目前的罪更嚴重的錯誤,你真該死!,’

賀紅旗感到頭嗡嗡地響,好不容易走出來,穿過漫長的喧嘩與擁擠,好不容易回到住處,強烈的沮喪感襲擊著他,他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但又不知道那愚弄者到底是誰?生活完全經不住推敲,賀曉這個畜生,到底做了什么?賀曉居然在這樣的地方和時間段里做父親了!成年和未成年,賀紅旗一直認為它的分界線不是一個女人,應該是一個等待出生的孩子。這在心理上和感情上給賀紅旗造成了巨大的不適,這種不適是世界上任何東西都難以填充和彌補的。盡管賀紅旗知道遲早會有這么一天來臨。

這樣的情形下發生的一切,結果會是什么呢?難道是酷暑讓自己熱昏了頭?賀紅旗不敢往下想了。他的腳步加快了,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他甚至想哭。人來這世上真不容易,如果不按唯物的,按唯心的來說,大概要好幾百年吧,這么不容易地來到世上,做了父子,原本想在有限的生命里盡可能地多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偏偏命運就不讓你這樣很省心地按自己的方式生活。賀紅旗停下了快速行走的腳步,望著街邊濃密的樹蔭,他仰起疲憊得有些蒼老的面容,把蓄在眼里的淚水用勁擠出來,抹了一下,如果不是這意外的劫難,他這輩子來不來這個城市,都是兩說。

賀紅旗決定見一下律師,把開庭前的費用給了人家。

賀曉的罪有多重?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只想讓兒子在一個沒有自由的地方里思想上有—個自由的出口,是健康的,而不是扭曲的。

律師說:“ATM機是否等同銀行等金融機構,這個認定很關鍵。如果是。量刑大不一樣。ATM機大多設置在銀行之外,并不在銀行里邊,銀行下班了,公民仍然可以照常取款。故而,對ATM機的身份性質,應該有一套非常復雜的推理或說明?!?/p>

賀紅旗說:“這些都是您的事情了,在法律上我知道的不多,我只想說,去年的英國《每日郵報》報道,英國蘇格蘭皇家銀行一部ATM機發生了故障——取十英鎊吐出的卻是二十英鎊。于是數百人排隊‘占銀行便宜’,直到ATM機里面的錢取光。二十四歲的理查德·索尼稱,他排了一個半小時的隊,終于接近取款機,但錢已經被取光。他說:‘我感到非常失望,因為一些人僅僅排了四十分鐘,便將他們所有銀行卡內的存款全部取出。并且獲得了雙倍資金。而我則完全失去了這個大好機會?!夷芟胂蟋F場的氣氛應該是非常熱鬧的。一定是所有拿了錢的人都沉浸在狂歡的宴會中,我的兒子賀曉他在獲取這額外的賜予后,他的心被扭曲了,他不是快樂,是心驚肉跳。我感到了迷茫?!睹咳锗]報》對此事的整個報道,給人一種喜劇的感覺,在法制較健全的英國,國民把它當成一種幸運降臨,同是ATM機出錯,英國銀行和中國銀行與儲戶都是服務業與客戶的關系,都存在利用ATM機失誤惡意支取現金超過本金,但是,取了錢的朱伯特太太說:‘我們全家都是普普通通勤奮工作的人,這只是額外贈予,誰不動心呢?’而他們的辯護律師尼爾·威廉姆斯認為,站在這樣的機器面前,就像小學生站在糖果店面前,‘任何人都難以抗拒想多拿一點兒’?!?/p>

律師說:“賀教授,這是一起沒有受害人的犯罪。在英國,因為銀行可以從保險公司那里得到賠償。這里,賀曉的心情是中國式的,并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據為已有,因為,他是在這片土地上出生并長大的,他得服從這個規矩,服從這個規矩,才能夠看一切都是平常。就說對待生活的態度吧,獲取是一種簡單的東西,而態度是跟靈魂緊密相關的復雜的東西。那些錢,我們不說它的途徑到了哪里,簡單說,在事情發生后,他的躲避就是道德上的犯罪。我們每個人都應該珍惜誠實,相信我,最后的量刑輕重我會爭取的。”

法律在行走的土地上像多出的山丘,人像細小的石頭一樣,你可以遷徙,可以移動,但你必須繞這山丘走。賀紅旗掏出費用放到桌子上,他說:“道德是一桿秤,人生下來,就有了斤兩。而在二元社會結構下。面對這樣的情形,就需要秤砣來制約了。法律是秤砣。賀曉給你添麻煩讓你費心了?!?/p>

律師說:“賀教授,這是我的職業?!?/p>

賀紅旗從律師處走出來,行人如織,沒有人感覺他的存在,他的存在是大多數的存在。他開始莫名的懷念那個叫馬小麗的女孩,在他的眼里,她始終是一個女孩。假如她真的懷了賀曉的孩子。以后的生活將會給她帶來什么?生活不相信眼淚,如果真的是賀曉的孩子,那是一輩子用拼命的付出也永難平復內心的傷痛啊!賀紅旗想,他在這個城市剩下的日子不是為了賀曉,怕是為了這個由女孩過渡為女人的馬小麗了。

再見到馬小麗已經是兩天后,賀紅旗沒有想到馬小麗要來他的租住屋。

賀紅旗在小區的大門口等著,太陽艷艷的,照在高樓的玻璃墻上,反射出不同顏色的但同樣炫目的光芒。令他感到一種焦躁的壓抑。賀紅旗來回走著,按照自己判斷的大致方向,他看著左面的街道,從來沒有這樣惶惑過。當馬小麗閃過來的時候,他發現對面過來的這個女孩讓他莫名的產生一種溫柔的愛憐。她穿著淡黃的寶寶裝,踏著八字步,像一只母鵝,她的臉上沒有帶“黑超”,走過來有幾分妖嬈和風致??吹劫R紅旗時,她緊跑了幾步,跑近了說:“賀教授,要您久等了。”

為了兒子,賀紅旗是準備打持久戰的,別看屋子很小,一切很齊全。賀紅旗要馬小麗坐到沙發上,他回轉身從陽臺上的暖瓶里倒水。賀紅旗的背影有幾分落魄,頭頂上的稀疏似乎已經掩蓋不住歲月了。馬小麗想著,這是賀教授嗎?他的精神已經從頭頂上開始衰微了。

肚子里的小生命動了一下,她要站起來的打算放下了,很安靜地等待一杯水端過來。

賀紅旗把水放在茶幾上,拉過來一個矮凳坐下來。

馬小麗說:“賀教授?!?/p>

賀紅旗說:“有一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準備離開這個城市了?!?/p>

馬小麗挑起一雙丹風眼說:“是等賀曉判決之后嗎?”

賀紅旗說:“也許,或者可能會不等了?!?/p>

馬小麗說:“他會判無期嗎?”

賀紅旗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這都不重要?!?/p>

馬小麗端起水杯,熱氣撲在她的臉上,對面看過來,顯得她的嘴窄而額闊,一束馬尾吊著,她沒有喝水,只是用熱氣呵著臉,抬起頭來時,有兩行淚緩緩地流下來。

馬小麗說:“賀教授,我知道您想知道那些錢的去處,那些錢就像風刮過一樣,真的,轉瞬就沒了。”

賀紅旗說:“我想象不出。我和賀曉他母親用了將近一輩子的時間賺得的錢,一套房子,一個病人。一個學生,工資卡上才沒錢了。但總的說來還是辦了三件事,我大致算了一下,我的三件事也就是你們用半年時間消費掉的那個數,你們不可能沒有做一件事,起碼一件事該有一個開頭。原諒我這么直接。我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存折,我不是想要你來補償,只是我想知道它都用來做了什么?”

馬小麗說:“什么都沒有做,真的,等想做什么的時候,發現什么也做不成了?!?/p>

賀紅旗說:“我是從來沒有求過人的,我的內心一直保持著一個教師的尊嚴。現在,我求你,把發生的一切告訴我?!?/p>

馬小麗挑了一下眉頭,把手里的熱水杯放到茶幾上,有幾秒鐘的時間,她看上去一副很茫然的樣子。

“那些錢很好,真的,然后,它給我們一種底氣。我們原計劃是用來過一段時間的好日子呢,賀曉想到要去旅游,然后住五星級賓館,吃這個世界上我們還沒有吃過的東西,坐頭等艙,像富人一樣。后來感覺那樣的日子是一種浪費,畢竟我們都還年輕。想著還不如做音樂,實現其中一個人的夢想。然后,賀曉就想捧紅我,因為,我與那個ATM機沒有任何關系,這樣,我們就想做歌,想錄小樣,然后用我們自己的方式去創作、錄音。真正有一天我成了人們熟悉的歌手,錢對我們來說不是問題的。您聽起來像是一個自我安慰和自我鼓勵的理由,對吧?賀教授,當時。那錢的確給了我們浪漫的幻想。人在什么環境中想什么樣的事,它和平常不一樣。只是還沒有開始一切。只是想著走紅后的我,賀曉就開始怕我拋棄他,他突然變得很敏感,很多疑。尤其是說到錢上。然后,那些錢始終在布里包著,其實我們一直在這個城市,一直在幻想,錢讓我們不敢坦然面對白天,黑夜也讓我們忐忑不安,那些日子,其實,我們一直不快樂?!?/p>

賀紅旗說:“你喝一口水吧,你等一下,我給你買了水果,為了孩子,盡量不要吃反季節的水果,我買了這個季節的葡萄,不知道你喜歡不?我這就去拿?!?/p>

走向廚房的賀紅旗想到,我怎么會突然的關心起那個孩子了呢?年輕的快樂總是簡單的,面對欲望之后的一切,真就是誰也不能掐著時間繞開它嗎?!

馬小麗取下一串葡萄來,好像連皮都沒有剝,送進嘴里一粒,又一粒,一連串的送進去幾粒之后,被舌頭擰干了水分的葡萄皮吐了出來。有趣的情形,如果不是發生了這樣一件叫人難過的事情,這個女孩被領進家門,等于是牽進來一束月光。

馬小麗掏出紙巾來擦了擦手繼續說:“錢讓我們對一切要求變得更具體,比如一袋方便面,要怎么來吃。我的意思您可能沒有聽明白,我們因為錢的原因,不出門,就在屋子里,盯著那包錢幻想,然后,從很簡單的事物開始。比如方便面要怎么來吃,我說,煮好了,然后放一點青菜、西紅柿,然后加一點點蒜苗,會很香。他說,不要,要把它煮一下撈出來,然后用火腿炒了吃,我們雖然不能馬上花掉這錢,但是,可以想象,假如現在是在西餐廳,這樣,是不是會像意大利面呢?我說,麻煩不麻煩呀,有一天你會跟著一個叫馬馬的歌唱家天天吃西餐。他就把手里的方便面照著我的臉扔了過來。他喊道:這是上帝給我的禮物,真正有那一天的時候,你會是誰的女人!”

賀紅旗一下感覺到了問題和他想象中的一樣了。在—個突發的事件中,會發現自己與周遭世界固有邏輯之間有了距離。錢讓他們之間把彼此的性情走向了無節制的裸露,無節制的幻想,沒有一立足之地的平庸安慰!很薄的紙片,很高的價值,很小的開始,還會有很大的動靜嗎?!

馬小麗說:“賀教授,我不知道該不該接著往下說?”

賀紅旗說:“孩子,我該用什么樣的名義來給你肯定呢?”

馬小麗抿了一下嘴,順手拿起一顆葡萄來放進了嘴里,那張小嘴一下子像紅豆粒一樣地縮在了一起。

凝想片刻之后,她說:“我們的生活被它打亂了,沒有聲息,賀曉變得更加任性和自我,他原本不是這樣的人呀,我認識他的時候,賀教授,他雖然沒有系統地學過樂理,但是,他的幻想、苦悶和追求,都在他懷中那只富有彈性的吉他中。他用進行曲一般的旋律改變了民謠的脆弱氣質,他的膽量是樸素的,不像后來的這樣多疑,不穩定,甚至到了對我動手的地步。他的身體病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他給我買過一枚鉆戒,我習慣把它戴在中指上。那些日子他一定要我戴到正確的婚姻位置上。我說,我愿意和你一起生活,因為和你朝夕相處是一件幸福的事,但這種幸福不屬于法律,更不屬于一枚戒指的正確位置。他說,沒有它的正確位置就沒有幸福的保障,一切會漫無章法,混亂不堪。他很清醒。那枚愛情的鉆戒我小心戴著。但是有一天它莫名其妙地丟了,他罰我跪在那堆錢面前,我飽嘗了人性脆弱最無力的煎熬。我們在一起過夜,他傾注了過多的精力,他說他要把我的身體撕裂成巨大的傷疤。我們就看著錢,看著高出來的紙幣,感覺不到它可以給我們換來一切,真正面對它時,才知道快樂和它的存在是兩碼事,好像是這樣。我們總是在開始醞釀一件想好的事情中,然后。用不到半天時間就開始了否定它。它的直接關系是,我們不能在有陽光的外面生活,放縱的做我們喜愛的事。一切都在屋子里,把不存在的事情想得似明天的希望就要來臨一樣。接下來,他開始懷疑一切,然后,真的想不到用什么樣的方式來花掉它?!?/p>

資紅旗說:“錢一直在你們的眼前,對吧?”

馬小麗點了點頭。

賀紅旗說:“那么你們從沒有離開過這個城市?”

馬小麗點了點頭。

賀紅旗想到她肚子里的孩子,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和方法把話題轉到這上面來,倆人甜蜜相愛,試圖用愛來填滿生活中的每一個內容,哪知道甜蜜和痛苦在瞬間轉化,愛情可以很長,也可以脆弱敗落。這樣孤獨、苦悶的環境下,做愛會是他們唯一的發泄。那么這個孩子的出世,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實會是一種什么樣的結果呢?!

“你后來離開了他?”

馬小麗說:“是他離開了我,那些日子他幾近瘋狂?!?/p>

賀紅旗說:“賀曉傷害了你?”

馬小麗說:“賀教授,是錢傷害了他?!?/p>

賀紅旗說:“我沒有想到你會把問題想得這么深刻。”

馬小麗說:“是我們走過的經歷。賀教授,我離開他的時候,那錢還在他的租住屋子里放著,它被無聊打發時間的賀曉一沓沓地碼好了。那段時間,我不想去唱歌了,我沒辦法對付這個社會,我也沒有辦法宣傳我自己,因為熱愛音樂而窮困潦倒對女人來說不是一件什么光彩的事,我還愛著我自己。賀曉不知道自己是誰,需要什么?同時,錢把他的神經改變得很焦慮了。賀教授,我看不出它有多好,有多吸引我,它只能帶給我和賀曉情緒好的時候的一絲幻想,然后,它給我帶來受騙的感覺??粗缓螅蚁肫鹆诵r候,我先是被媽媽送去學畫畫。我沒有天賦,可媽媽非常熱衷地要她的寶貝女兒拿起畫筆,我學了兩年。最終的成果被老師送去參加畫展,老師和我媽媽說。拿五千塊吧,保證給你女兒一個優秀獎。我媽媽舍不得拿那么多錢出來,也沒有那么多錢,我們家剛集資買了房子。我那時候還不知道名譽和金錢交易方式是可以聯系得很緊密的。同時能給我帶來榮譽。老師后來老是訓斥我的畫沒有靈氣,我也很抵觸我的媽媽,一直懷疑她對女兒的愛。我的畫便真的越來越沒有靈氣了。我喜歡音樂,喜歡蹦蹦跳跳,喜歡在舞臺上那種人人仰望的感覺,也就是說我很喜歡虛榮,我多么希望用這些錢來滿足我的虛榮啊。做一首歌,送去參展,我想賭一下我的虛榮,包括我的青春,我不想讓我的夢想再一次失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賀曉對一切都開始了不信任。他說,臭女人馬馬,滾吧,我玩膩你了。賀教授,我有自尊,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但我不知道該依賴誰?我出門的時候,他狠著聲音說:‘我要殺了你,二十萬足夠償你的命!”

賀紅旗拿起一串葡萄,摘下一??瓷先ズ茱枬M的遞給馬小麗?!安灰г诔擅娜μ桌铮松?,努力著,快樂著已經足夠?!?/p>

馬小麗接過葡萄來說:“賀教授,請相信,不是我告發的他。”

賀紅旗說:“是我告發的他,孩子,你的正確就在于你離開了他?!?/p>

馬小麗眼中的淚水開始往下滾落,很急促的,也很無聲的,直到賀紅旗揪出一團衛生紙手足無措地遞過來。馬小麗說:“謝謝賀教授!我真的很愛他?!?/p>

“他已經成為了你的過去。”

賀紅旗搓了搓手站起來,窗戶上的陽光射進來,盯在對面的墻上,房主家原來的一幅電腦合成的風景畫在墻上掛著,一半在陽光下,一半在陰暗處。悶熱的空氣限制了賀紅旗的呼吸,他不知道該怎樣挑明接下來的話題。

馬小麗看出了什么,同時也站了起來。賀紅旗說:“這屋子里很悶,我們是不是應該出去走走?”

馬小麗想了想,點了點頭。

下午的太陽依舊是晴空投射,無風,空氣仿佛凝固了似的,賀紅旗后悔要馬小麗來租住屋,這樣的地方,是不是有些委屈了這個女孩?

賀紅旗說:“要不我們去一個咖啡屋,這樣,會好一些?!?/p>

馬小麗說:“賀教授,我五點還要到教堂去做彌撒。”

大好的機會。

賀紅旗說:“問一句不該問的話,你結婚有多長時間了?”

馬小麗說:“我正要和您講呢。我被賀曉趕走后,我不放心他,其實我的不放心是多余的。他徹底活在了自己的幻想里了。賀曉后來用那錢買了股票?!?/p>

賀紅旗說:“孩子,我是想問你結婚有多長時間?”

馬小麗說:“那是我最后一次接他電話的時候,他告訴我的。他買了一臺電腦,在屋子里炒股。他說他轉眼就要成百萬富翁了?!?/p>

賀紅旗說:“你最后一次接他電話是什么時間?”

馬小麗說:“五個月前。”

賀紅旗想,賀曉那個“她懷了我的孩子”的想法,該是賀曉什么也沒有了的那段時間最孤獨的幻想了。一個人的靈魂圍繞著日常的意象,他曾經擁有的二十萬現金的生活在他易于回憶的夜晚,仍然有這個女人的影子,在沒有實際想象的日子里,孤獨經歷了廢棄的欲望,他返回到了以前這個女人給他的溫柔里,只是一切都被時間耗損得面目全非了。

賀紅旗說:“人總是一往情深地把錢當自己最親密的朋友,看到它總是在臉上浮著獵人似的微笑,其實,真正的獵人似的微笑是它,它能毀滅一切。”

馬小麗說:“對!我說不屬于你的東西永遠也不屬于你。我等你,你去投案吧,我們重新開始。他沖著我扔過來一個水杯,血從我的發際流下來,他居然笑著說,你陪我守著它到最后。什么時候是最后?賀教授,你是有修養的人,您一定能理解我當時的心情?!?/p>

賀紅旗說:“原諒他,孩子?!?/p>

馬小麗說:“我父親本來不同意我和賀曉,這時候有人給我介紹了一位就是我現在的先生,我們認識三個月就結婚了。我的先生是做電器生意的,我們戀愛的時候他很健康,他希望用他的錢為我做一件事,滿足我一件一生最想實現的夢想。賀教授,您知道我當時的夢想是什么嗎?其實,很奇怪的,人的夢想是不斷變化的。”

賀紅旗說:“我想不出,我怕把你想俗了。實際上是我俗了。你是—個很讓人喜歡的女孩,你應該得到該有的一切。”

馬小麗說:“我少年心氣依然在那件事情后還很旺盛,我說,滿足我開一次歌會,哪怕沒有聽眾,我的歌只想唱給一個人,那個人不是賀曉,是我的現在的愛人。因為,我心里還有虛榮?!?/p>

賀紅旗說:“那不是虛榮。我說不出什么了。對你,我很希望看到美好,你的美好的臺步?!?/p>

前方有一個鄉下女人挑著兩籃子水果,剛摘下來的,她的吆喝聲湮埋在城市的噪音里。有幾個孩子在光滑的水泥地上踢著兩顆鵝卵石。先把其中的一顆踢到前邊去。接著又把另一顆踢過去。挑水果的鄉下女人扭回頭笑,有一個孩子動手拿了籃子里的水果,鄉下女人笑了,很是象征性地對著拿她水果的孩子抬了抬手,一個噴嚏讓她抬起來的手縮了回去,那只灑滿陽光的手捂住了嘴,那個孩子被抬起的手嚇了一跳,絆了一腳,摔倒了。接著,鄉下女人的手從嘴邊挪開了,指著那個孩子大笑,笑彎了腰。

馬小麗說:“可惜,他在一次車禍中失去了腿。在我認識他的一個月后,他被對面過來的車撞了。但是,他很英俊。這一切讓我懂礙了神的存在與不存在,其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依然有愛。我嫁給了他,他在輪椅上。這世界真奇怪,為什么,我只能與有限的人、有限的事發生聯系呢?那些我曾經認識的那么多的人,從我的身邊散開了,去了未知的地方,我能記住的,并且記住我的人能有多少?我相信,一切都因為上帝,生活充滿了神靈。我的先生已經不用坐輪椅了,他拄著雙拐,他說,那個遙遠的罪惡就潛藏在我們身邊的陌生中,但是,我們不怕?!?/p>

賀紅旗說:“只是我想知道。你幸福嗎?”

馬小麗停下腳步來說:“因為,我懷了他的孩子,我得到了上帝的賜福?!?/p>

賀紅旗覺得他不能再問什么了,好像該問的都在他的想象之中。

賀紅旗最后一次見到賀曉,他是想告訴兒子,他要離開這個城市了,回北方教書去,回去把房子賣掉,還他欠下ATM機的債,如果可能的話。他還想告訴兒子,他也想戀愛。關于那個叫馬小麗的女人,該祝福她,她和你只能是從前了。

真正見到賀曉的時候,賀紅旗只說了一句話:“一時之間有夢!”

賀曉說:“是一時之間如夢吧?!”

賀曉最后判了三年。

電話里律師說:“賀曉和ATM機的官司已經歇業,但愿他們是一盞機械文明時代的江湖之燈?!?/p>

賀紅旗說:“我愛他。”

律師說:“你說的是賀曉呢還是錢?”

賀紅旗已經掛了電話,賀紅旗在電話旁的紙上寫下了:錢可以裝飾人的一切!我更愛它。

責任編輯 張競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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