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陽村

1 山火

青陽村的山火，因一個煙頭燒起，燒了三天三夜。

煙頭是村長梁水丟棄的。

事后想來，出事那天好似也有先兆，梁水心情不好。那天，梁水到鄉里開會，內容是新農村建設，具體到村里，是改廁、建垃圾箱，以及給村里黃泥墻粉上白灰，以煥然一新的面貌迎接下個月縣里新農村建設達標驗收。會上，粱水臉綠了，青陽村連做個垃圾箱都難啊!窮村不止一個青陽村，有幾個村干部站起來大嘆苦經，把會場弄得像亂哄哄蜂窩。心里亂，梁水無心思聽，中途去了茅廁。剛巧孫副書記也在方便，倆人哼哈一聲算是招呼了。孫副書記問，會快結束了吧。粱水敷衍，快了。孫副書記就沖他一笑，說梁水啊，聽講去年你賄選連任村長寶座，屎勁都憋上了，經驗講來學習學習。梁水怔了下，當時肚里不清爽，卻又拉不下臉，就嘿嘿干笑了兩聲。其實，孫副書記不過是玩笑，方便后站起來一笑，拍拍梁水肩膀出了茅廁。這一笑一拍，在梁水想來就意味深長了?；氐綍?，他越想越覺得冤，自己哪會去賄選連任村長的!這造話搬舌的事，除了村里人傳到鄉里，又會是誰呢?梁水肚里就喝過桐油樣難受，有心去跟孫副書記說說，又礙著人多，尋不到機會，也就罷了。梁水明白自己毛?。嚎谧旒妆?，礙情面。做人口嘴甲笨，又礙情面，吃虧啊。

梁水的心情很糟糕，所以散會后回村，山道上碰見癩痢和國友時，他左看右看都覺著不順眼，終是熬不住，就敲地梁震板壁給倆人聽。癲痢和圍友不是呆兒，豈能聽不出名堂?可梁水沒有指名道姓，他們不好接腔。經過山神廟附近時，梁水說得激動，競疏忽了，手一揮，將一個煙頭惡狠狠丟將出去。

雖說沒指名道姓，可憑空吃了一通話，癩痢心里很不舒坦，這時就有意提醒說，村長，小心火種，莫把山燒起來啊。

梁水肚里咯噔一記，忙拿眼去尋那煙頭。

這些年封山，山上樹木柴草瘋長，藏頭牛都難尋，哪尋得到一個小小煙頭呢。粱水尋了會沒尋著，就心懷僥幸，想，不會這么湊巧吧。于是他對倆人說，沒事，煙頭我掐滅了的。

三人就繼續走。

可走著時，梁水肚里卻不踏實，像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總惦著那個煙頭。那煙頭掐沒掐滅，他想不起來了。口嘴甲雖然硬。心里卻發毛，萬一沒掐滅呢，萬一真燒起來呢，梁水還是怕萬一啊。于是，不知怎么的，梁水跟倆人說話的口氣就隨和了些，甚至還有點親近，有一搭沒一搭的。

這時，國友手戳著對面公路邊一塊山頭，說，都傳著要造飛機場，怎么傳著傳著就沒音訊了啊。

梁水笑道，快了，你婊子兒就等著數鈔票吧。

癩痢說，真造飛機場，婊子個青陽村人就爽死了。

國友說，聽講一畝山補償款是四萬八，真不真?

梁水故意笑道，政策明擺在那里，不真還假啊，你們都等著發大財吧。

三人哈哈大笑起來。

這么笑，純粹是自嘲、戲謔和窮開心，更多的，是他們之間達成了某種默契：有話好好講嘛。因為他們都知道，造飛機場是無中生有之事。

對面公路邊那塊山頭，當年沒分，是村里的集體山，傳言要削平造飛機場是前年初的事。說是部隊征用，一個司令都來看過，撥款十個億，連司令長什么模樣也傳得有板有眼。傳言讓村里人像吃了仙屎樣興奮不已，天天說飛機場，人人都做著發財夢。梁水也聽說了，乍一聽他還真也吃不準，忙去問支書梁國權有沒有這事。梁國權感到好笑，說青陽謠，滿天朝。造個卵飛機場啊，空卵傳!村里人不甘心，又慫恿梁水到鄉里打聽。梁水去了，回答是純屬謠言。村里人這才夢醒過來，從此冷了心?？墒沁@刻兒，為那個煙頭梁水肚里堵了疙瘩，不知怎的，倒是用戲謔的口吻討好他們，話語親和得像兄弟。

彎下山道時，梁水才覺著肚里一塊石頭落了地，心想該燒也燒起來了。這么想時，回頭望去，卻呆兒樣怔住了。

癩痢催促說，村長你走啊。

梁水臉綠綠的，張著嘴巴，手戳著山神廟方向。卻說不出話來。

癩痢和國友回頭望去，見山神廟邊上騰起一蓬輕煙，裊裊的，像斜插著一根天樣長灰白羽毛。

梁水結巴了，看、看、看看看那、那那那里……

國友失聲叫喊起來，倒灶，起火了!

癩痢說村長，是你剛才丟煙頭的地方。

梁水頭都大了，吼道，別講了，救火要緊!

三人就一路跌撞，驚驚慌慌地往山上跑。待跑到跟前時，人都癱了，上氣不接下氣地怔望著山火歡快舞蹈，已燒掉一大片草山。

梁水夢醒似的，忙折了樹枝去撲打。國友和癩痢跟著效仿。折騰了一陣，卻起了風，風向助長火勢逼向他們。癩痢大喊一聲快逃命，忙丟下著火的樹枝鼠竄而去。梁水和國友這才反應過來，慌忙連滾帶爬地逃離。三人遠遠地望著山火發愣。

到這時，三人才想起該叫村里鄉里知道。梁水慌里慌張吩咐癩痢跟自己到鄉政府報告，叫國友回村組織人來滅火。

臨分手，梁水主動給倆人分煙，說，煙頭的事就別提了。

國友和癩痢都一怔，接著就點了頭。

2 孫副書記

開過會，孫副書記和幾個鄉干部關起門來打牌。家在城里的鄉干部都回縣城了，今天是周五，大禮拜誰不猴急著回家摟老婆!孫副書記是農村人，老婆也是。老婆沒工作，長得又番薯樣難看，就雞屎樣黏著他，把家安進了鄉政府。因此，大禮拜孫副書記無須奔忙，也沒興致摟老婆，就把個麻將撲克玩得賊精，打遍鄉鎮無敵手。

梁水和癩痢撞進門來時，孫副書記風頭正好，已贏了一包多散煙，見倆人氣喘吁吁一臉死灰模樣，好不掃興，甩出一張牌后笑道，干嗎?家里死人了啊。

梁水喘著氣說，倒倒倒…一倒灶了哇，起起、起火了。

孫副書記一怔，沒好氣地問道，你家起火了?

癩痢忙說，是、是是是山上起火了。

孫副書記這才驚了，忙問哪塊山頭起火。倆人回答了，一臉無助地看著孫副書記。看得孫副書記又氣又惱，說你們是跑來報訊的?

梁水和癩痢忙不迭地點頭。

孫副書記斥道，跑半個多鐘頭，山早叫燒光了，你們是呆兒卵蒙了哇，就想不起打個電話!

倆人給斥得勾下頭去做聲不得。

鄉里強調過多次，叫村干部配手機，小靈通也行，便于工作聯系。梁水家有電話，是村里給裝的，村長嘛，公事多。手機卻一直沒買，他怕再報銷話費村里人會閑話。癩痢倒是有手機，平常時一路走一路通話很風光的樣子，青陽村人都說他是好佬。癩痢也很自得。這會兒手機明目張膽地別在褲腰，倒像是賊贓給孫副書記逮著似的。癩痢就解釋說，當時他是慌卵蒙了，哪想得起用手機報訊!孫副書記瞪他一眼，目光像刀子樣要把他戳死。癩痢覺著冤，煙頭不是他丟的，他卵蒙了陪梁水來報訊白白挨一頓罵，犯得著嗎?肚里窩火，嘴唇動了動想說點什么，可還是隱忍下來。

。

孫副書記沒再睬他們，忙給書記鄉長分別打電話匯報了。書記指示立即向縣里匯報后，才說他到市委黨校學習一個月，現在乘車在路上，滅火的事就由鄉長和你負責指揮了。孫副書記聽說過書記去學習，卻沒想到是今天起程，肚里就嘀咕真是不巧。鄉長更不巧，丈母娘住院手術，是胃癌晚期，看來老命難保。鄉長說孫副書記啊，你先頂頂吧。不過，鄉長說能趕回來他盡量趕回來。孫副書記就說，丈母娘要緊，鄉長你趕回來，老婆叫你跪床頭我可幫不了你忙哪。孫副書記明白，關鍵時刻不頂，吃不了兜著走，誰叫他分管安全和紀檢呢。

孫副書記就有了天降大任于斯人的豪情，抓起電話，先給縣里匯報了，請求支援。接著又分別撥通電話，給鄰近幾個村的村長下達指示，命令他們組織人馬火速趕往出事山頭滅火，不得有誤。

丟下電話，見癩痢梁水和幾個鄉干部還呆兒樣站著，孫副書記大光其火了，將桌上的撲克“嘩”地一掃，罵道，還呆著干嗎?想吃大筵酒啊!

一伙人給罵得蒙了，竟一時怔著反應不過來。

孫副書記恨道，快通知人滅火啊，真是!

一伙人這才清醒過來，躥出辦公室四處喊人。折騰了一會兒，糾集了十多個人，除了癩痢和梁水，都是吃皇糧的鄉干部。孫副書記很惱火，問，都喊了?他指的是鄉所在地的村民。一個鄉干部嘻笑著抱怨說，喊了，都喊成陰(咽)道炎了，沒人睬。幾個鄉干部忍不住掩嘴而笑。孫副書記剜他們一眼，心想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心思笑，但他沒有批評，他更惱火的是那些無動于衷的村民。

快走吧!孫副書記一揮手罵道，婊子養的，下回燒到他們自家門口，我卵都不幫他們救火!

一伙人緊走慢跑到現場時，早已是氣喘吁吁筋疲力盡了。山火燒毀一大片山頭，裸露的山體滿眼灰燼，正冒著一縷縷狼煙；一個巨大的不規則火環在跳躍舞蹈，發出吞噬山林歡快而猙獰的噼剝聲。風吹過來，裹帶著一股焦煙味的熱浪，叫孫副書記覺著胸悶，差點窒息過去。

孫副書記指著撲火的村民對梁水明知故問，就這幾個人，哪村的?

梁水回答，我們青陽村的。

孫副書記罵道，你梁水怎么搞的!這幾個人頂個卵用?燒光你青陽村，我看你哭都沒眼淚!

梁水不敢正眼看他，結結巴巴解釋說現在村里沒有幾個后生，都外出打工去了。

孫副書記沒再批評，掏出手機，咆哮著給鄰近各村村長再下指示，氣勢洶洶地警告說，再不來人，我把你鼻頭撮到腦后你信不信!關了手機，他才無奈地嘆了口氣，對大家說上吧。

鄉干部中有帶彎刀的。此時便砍下樹枝一人一枝分過去。于是，一伙人擎著樹枝像戰士扛槍一樣沖了上去，一線散開，對著山火一氣亂打。

梁水的表現在孫副書記看來堪稱英勇無畏，他挑了處山火最猛的地方，揮動樹枝在火海里橫沖直撞。梁水像是瘋了，樹枝在他手里有力地起落，當空揮舞起萬顆火星四濺。不一會他的臉就熏黑了，衣衫也跟著著了火。

孫副書記就喊，梁水，你婊子兒不要命啦，快跑!

梁水聽了，順山勢一滾，跳起來卻不跑，折斷身邊一根鋤頭柄粗的樹枝又撲向山火。孫副書記見了心里感嘆，婊子個梁水，真不知他哪來力氣，活像個猛張飛哩!梁水是不要命了。他闖的大禍。如果活著，還真不如死了好受。梁水當時就這么想，拼老命也要將山火撲滅。

孫副書記很感動，說，關鍵時刻梁水是好樣的，大家都要向他學習。

再學習也沒用，畢竟火勢太猛了。又起了風，火借風勢。逼得人們節節敗退。何況折騰了個把小時此時太陽已墜下山岡，天色漸漸晚了。

這時候，孫副書記才意識到滅火無望，吼一聲撤，先自退到一邊。

于是就撤下了。

都撤下時，孫副書記才發現鄰近幾個村都來了，雖然人數不多，可也消了些他心頭怒氣。望著一個個焦頭爛額的人像敗兵殘將樣走過自己身邊，孫副書記突然心頭一驚：若是救火鬧出人命，他這個副書記日子就難過了!不覺唬出一身汗來。于是他說，明天吧，安全第一，夜里救火犧牲人命，誰都沒法交代。

這時有人提議，明天還是開防火帶好。

孫副書記這才明白，今天他犯了個錯誤：指揮失誤。他干咳一聲掩飾道，好吧，明天開防火帶，大家一早帶彎刀鋤頭，各村要多發動人上山喧布后，又想起一個重大問題，忙叫住梁水、癩痢和國友。三人都焦頭爛額疲憊不堪地圍攏來，聽候他指示。孫副書記表揚了梁水，當然也沒忘表揚癩痢和國友，接著向他們了解起發現山火的經過情況。

是自燃火。梁水搶先說了情況后強調。

孫副書記將目光投向癩痢和國友，征詢他們說法。

癩痢和國友都點頭說，是自燃火。

孫副書記放心了，作為分管安全和紀檢的副書記，應該清楚山火發生經過情況，不然怎么向領導匯報!回到鄉里，孫副書記記錄情況時，肚里才突然有了疑惑：天并不干燥嘛，怎么可能發生自燃火呢?

3 狗又要瘦掉五斤了

天黑下時，癩痢回到家，見屋里黑咕隆咚的，老婆的身影正貼著伙房的窗。從窗口望出去，對面是山火，看去像騰在夜空里一條張牙舞爪的火龍。

癩痢沒有驚動老婆，到院里井邊將自己淋洗了，鉆進房間換過衣衫后，這才悄悄摸進伙房，從背后一把將老婆摟了。老婆唬得尖叫一聲，待明白是癩痢，身子便水蛇樣扭動起來。撩得癩痢興起，拽了她就往房間里去。

事畢，老婆拉亮電燈，滿足地看著癩痢，說飯菜都涼了，在山上救火是嗎?

癩痢就笑，拍一記老婆屁股，說弄幾個好菜去。老子要喝酒。

老婆說這么高興，你吃過仙屎啊。

癩痢說還真吃過呢。

老婆就認真起來，撿到鈔票了?

癩痢笑笑，一把將老婆的褲頭丟過去，說撿鈔票也得天光趕早，你看我像嗎，套上套上，快弄幾個好菜去。

說得老婆疑疑惑惑，忙穿上褲子去了伙房。

喝著酒時，癩痢才語出驚人：梁水要坐牢了。

老婆驚得呆呆的。

癩痢接著說，山上火是梁水放的。

老婆不相信，說死人話，梁水癲起來啊會去放火?

癩痢便講了起火經過，說煙頭是他丟的，還不等于他放火!

老婆說梁水不小心呢。

癩痢說，不小心也要坐牢。這回梁水倒灶，老米飯吃滿了!

老婆就問梁水倒灶，誰當村長?

癩痢說好愁不愁，你愁熱天沒日頭啊。

老婆說你是副村長，你講講會是誰當?

癩痢笑道，誰當我不曉得，不過你提升一級當村長夫人，有可能。

老婆恍然，說難怪你仙屎吃了樣，可青陽村虱殼樣窮，當村長有屁卵名堂啊。

癩痢得意，說你個沒卵袋的，懂什么。

去年村選時，癩痢也這么說。因此，老婆就撅起嘴巴不高興了，說去年選村長，你借了五萬，這家送那家送，還拉人到城里酒家吃飯喝酒，結果怎么樣。鈔票打了水漂，村里人送你頂紙糊的官帽。當個副村長，沒屁卵權，好處也沒有一點，討債的倒三頭兩天上門，有本事你別躲啊。

去年癩痢有心競選村長。癩痢自以為在青陽村也算是個人物，能在社會上混混。癩痢有一幫子蓬蓬蛇，也不乏幾個政府部門熟人，有個事，呼啦啦一擁而去，也能把事擺平個七八十；聚在一塊，稱兄道弟。少不了殺雞宰狗胡吃海喝一通。癩痢家境一般，動不動領一幫子蓬蓬蛇回家，老婆很不樂意，說你圖個什么?癩痢說人在世上混，誰家沒個難事，臨到自家頭上，有一幫子兄弟，就好辦事。老婆說一幫子蓬蓬蛇，吃夯你。癩痢不悅，罵道，輪流做東我不也吃人家嗎，平常時我不也拿鈔票回家嗎，哪回吃家里啦?混賬話!老婆給罵得沒趣，訕笑著也就不講了。跟了一幫子蓬蓬蛇，癩痢確也時不時賺點錢回家，雖然不多，可他家手頭比村里人活絡多了。

癩痢競選村長是一幫子蓬蓬蛇慫恿的。蓬蓬蛇們說兄弟，你那地盤，你該弄個村長當當，兄弟們來吃喝方便點。癩痢說青陽村虱殼樣，當個屁卵村長沒意思。蓬蓬蛇們說，兄弟你真是白白世上混了，當了村長，分名額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就要考慮你那塊地盤，你不當誰當?癩痢覺得也是，梁國權是人大代表，每年人模狗樣去縣里開會，吃喝不說，還拿紀念品。蓬蓬蛇們說有了名頭，世上好混，再用村委名義承包工程，好接，也幫襯兄弟們賺點鈔票。癩痢說有道理。蓬蓬蛇們又說，再講，哪天不定開發到青陽村，你當村長數鈔票手指頭都要數出繭來。癩痢心動了，可他說真要選，也難啊。蓬蓬蛇們說難個屁，不就是鈔票嗎，現在哪個村選舉不用鈔票鋪路的!說到鈔票，癩痢苦了臉。蓬蓬蛇們說鈔票不難，兄弟們湊吧，三五萬砸下去，青陽村人頭不暈有鬼!癩痢就說好吧。他知道梁水沒鈔票，也不會弄這名堂，三五萬在青陽村打天下足夠了。

癩痢拉票選擇在夜晚，月黑風高的，腰包里塞滿了錢這家進那家出，把村里的狗驚動了。狗們緊張得狂吠不止，此起彼伏，攪亂了村里人睡夢。半個月下來，村里的狗瘦了五斤。

“狗瘦了五斤”是村里人說法，有點幽默，可狗們都驚動了并且都吠累了卻是事實。幽默的村里人得了好處還賣乖，送癩痢一頂紙糊官帽。選他當副村長。算是順水人情。癩痢恨透了他們，這不是敷衍、糊弄他嗎。

癩痢更恨梁國權和梁水把持的村委，開會研究什么，他提出的全體反對，他跳著腳反對的，村委卻通過了。還有背著他搞的把戲呢，他哪曉得。癩痢氣得差點吐血，他說當個沒屁卵權的副村長，理不理村政，卵泡泡卵一樣。

現在，老婆舊話重提，癩痢一點也不氣惱。癩痢也舊話重提，以村委名義出去承包工程賺鈔票啦，青陽村不定哪天開發啦，等等等等。癩痢啟發老婆說，當官發財，老憨都曉得哇，你怎么就腦不靈清呢。不過，癩痢強調這回跟去年不一樣了，這回梁水要去坐牢，村長位置得有人頂。誰頂?自然是副村長了。老婆明白了，說你要爭村長，就送梁水去坐牢?不道德。癩痢說現在誰講道德?現在人講升官發財。

老婆還真的給說動了，不過臉上仍裝作不高興，故意問道，這么講梁水叫捉進去了?

癩痢說還沒有。

老婆挖苦說，那你趕緊報案啊。

癩痢嘿嘿一笑，我報案?我報案就是我送梁水去坐牢。到時候村里人會怎么想?我憨啊。這個惡人叫國友做，我要是做了，當成村長工作也難開展。

老婆問，國友講了?

癩痢說沒講，當時我們三個統一口徑的，都說不清楚，遠遠望見燒起來了，才跑去救火。當梁水的面，我不做惡人。

老婆說，叫國友做惡人他就做啊。

癩痢說婊子兒會做，當時梁水在場，他不敢亂講，回家你看好了，日沒工夫，連夜他都會跑鄉里舉報。

老婆說怎么呢。

癩痢說，前年國友老娘為贍養的事，把國友告到鄉里，梁水講國友沒道德，沒幫他講話。

老婆喔了聲，懂了，卻說國友要是不跑鄉里舉報，寫個匿名信去呢。三個人的事講不清爽，梁水要是懷疑你，一講，村里人誰不曉得是你送他去坐牢?

癩痢一怔，肚里不由慌亂起來，媽的，他怎么就沒想到這點呢。不過他說，我先去會會國友，叫他舉報去。

老婆哧哧哧笑將起來，說看來村里的狗又要瘦掉五斤了。

癩痢再沒心思喝酒了，去了國友家。

4 梁水

梁水心里害怕，回到家坐下吃飯時，感覺渾身無力，拿筷子的手顫抖不止。梁水想控制住不顫抖，可手就是不聽使喚。

老婆問，手怎么啦?

梁水心里欲哭，卻強裝平靜，說沒、沒事。

老婆說，吃力了就早點歇吧，明天還得上山救火。

梁水看了看老娘房門，見是半掩的，突然唉地長嘆了口氣，說，倒灶了哇。

老婆大吃一驚，盯著他，想問又不敢問。

粱水壓低聲音說道，山上的火，是我不小心丟了個煙頭燒的……我、我我我沒想到會燒起來……人撞灰運吃豆腐也崩牙哩。

老婆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才心懷僥幸地問道，沒、沒沒沒人曉得你丟煙頭吧?

梁水說，癩痢和國友曉得。就說了經過。

老婆心驚肉跳了，擔心說會不會坐牢?說著話，淚水就滾出來。吧嗒吧嗒滴落在吃飯桌上。老婆怕梁水傷心，忙用手掌抹去淚水。

梁水嘆氣道，怕是一兩天也滅不了，過火面積大哩……判幾年……

老婆聽說，忍不住嚶嚶地哭出聲來，你去坐牢，這個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日子怎么過喲。

梁水聽了，心里一陣酸楚，陪老婆落起淚來。

夫妻倆嘀咕著時，沒提防老娘坐在灶膛下剝毛豆。老娘快八十了，人硬堅，耳朵也不聾，聽得心驚肉

跳的，一緊張，啊一聲叫喊，氣便短去，轟然倒下竟弄

出很大聲響。

梁水循聲望去，頓時慌了，搶上前忙將老娘扶起，又見老婆慌惶得沒主意，就惱了，罵道你個死人，快端碗熱水來!

一碗熱水灌下，老娘悠過口氣，卻怎么也不聽勸，掙扎著回到房間，在觀音佛像前跪下合掌呢哺起來。

梁水是孝子，看了心酸，出來就拿老婆出氣，都是你，坐牢坐牢的，口嘴臭!卻又突然止住罵，心想自己不也嘮叨坐牢嘛，于是目光就柔和了些，無奈地看一眼委屈的老婆，走出門外。

門外，抬眼便望見山火，梁水怔怔的，更加愁腸百結起來。

白天時，粱水恨不得拼老命將山火撲滅，哪怕是連夜辛苦，他也心甘情愿?？墒翘靹偘ず?，孫副書記就把人馬全部撇下，說沒辦法了，明天再開防火帶吧。也只能這樣，鬧出了人命，孫副書記擔當不起責任。同樣，鬧出了人命，禍就闖更大了，罪惡也更重了，上頭刨根問底起來，粱水也怕，誰叫他亂丟煙頭引發山火的!可是，眼睜睜望著山火燒一夜，過火面積越大，他的罪惡也就越重。而且，萬一明日防火帶不起作用呢?山連著山哪。梁水不敢想這后果。

可不想不可能，粱水還是想了，想著想著，淚水就止不住滾滾而下。

梁水連任兩屆村長了。青陽村窮，當村長是白操勞，所以選村長沒山外激烈，角不著賄選。開始梁水也不想當，他一個老實人，口嘴甲笨，又不善交往，當什么村長呢。可是支書梁國權要他當，村里人也要選他。說他人品好，不奸刁奸惡，他就當了。那是第一屆，沒人跟他競爭。去年是第二屆，癩痢跳出來競選，又送鈔票又拉人到城里酒家吃飯喝酒。梁水沒鈔票送，也弄不來這套，可支書梁國權叫他別喪氣，說群眾的眼睛雪亮呢。果然，青陽村人耍了癲痢，梁水又當選了，把個癩痢差點氣吐血?，F在，粱水想，當了幾年村長，從大處講他還沒有好好替青陽村做點好事實事呢。為了這點，他正思謀著替村里找條致富路：引種厚樸和高山蔬菜。鄉政府挺支持的，覺得他這思路對頭，打算到縣農科所找人來講講課，再在資金上想想辦法。現在，致富路還沒開步走，就這么去坐牢。梁水心里有點愧對村里人。梁水很懊悔，這些年青陽村人還是窮，村里沒什么發展，是他沒有盡到村長責任呢。從小處講，當了幾年村長，慢慢的，梁水也當出了滋味，覺得這村官還真有點過癮。比如鄉里開會喝酒吃飯，大魚大肉的，不當村長能開那個葷?組織到大連參觀取經，不當村長能公費去旅游?經濟上說，也有點小好處，當村長每月津貼一百五，雖然拖欠，到年終，頂遲拖到來年，一有機會還是能兌現的。這些好處來得清白。在村里也是不吃虧，沒人敢吃虧他家。梁水在村里像個人樣哩，村里人遞根煙，綻個笑臉，都是敬他；哪家紅白事都請支書和他坐上橫頭：求他辦事的，私下會塞幾包煙，或者拎一刀肉到他家。村里人干嗎?他當村長呢，都愿意跟他籠絡感情，圖個日后萬一有事方便。這不算腐敗。腐敗的事梁水不會做，也沒有那個膽子。講白了，那是他有人緣。村里的紅白事，他會禮尚往來，送個紅包去；那些拎一刀肉塞幾包煙給他的村人，他也會禮尚往來，比如回送一斤餅干，或者一把新鮮蔬菜什么的。他不白拿人家，仗著自己是村長就白拿人家，日子長了村里人會講閑話。他敬重村里人，和和氣氣的。過去不當村長是這樣，現在當村長也沒架子。這就是人緣，人緣就是兩好合一好嘛。不過說心里話，當了村長，梁水覺著村長這把交椅真好，受人敬重啊，真有點舍不得丟。

自然，梁水想得最多的，是丟不下這個家。他要是去坐牢，這個家怎么辦?老娘雖然身子骨硬朗，可畢竟是快八十的人了，萬一哪天……他做兒子的在牢里服刑怎么給老娘送終?做人難盡孝心和責任哩。還有一對兒女，一個念高中，一個念初中，平時住校不回家的。兒女是梁水的希望，他叮囑他們發奮念書，將來大學畢業跳出這山頭到城里捧國家鐵飯碗。為了兒女念書，一家人省吃儉用，日子過得捉襟見肘。可梁水樂意，做牛做馬也心甘情愿?，F在，要是他去坐牢，誰供他們念書?他們的前途也就完了。還有老婆。想起老婆梁水的淚水更止不住，不覺輕輕嗚咽起來。老婆是好女人，嫁給他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忠心不二伺候他，一門心思顧著這個家。老婆是好脾氣，敬重他，平常時對也好錯也罷，只聽到他罵，她從不爭辯一句的。體格也不好，病蔫蔫的，是坐月子時落下的毛病，干稍重的活就少氣薄力。要是他去坐牢，這個家就丟給老婆了，她怎么擔當得起!

想到這個家，梁水傷心到極點，絕望填滿了他的心窩，他真的丟不下這個家呀。

可是，現在一個煙頭，燒掉這把交椅不說，人還得進去坐牢，無論從哪方面講，他能不愁腸百結嗎?

不過，此時梁水還沒有完全亂了方寸，起火的原因，除了天知地知，只有他們三人知情。癩痢和國友還行，在孫副書記面前一口咬定是自燃火。為此，粱水略覺寬慰。可是倆人真能替他守口如瓶嗎?梁水有點吃不準：國友平時話語不多，是個老實人，但畢竟是王姓人呢，去年選村長他梁水蠻順利，靠的是他梁水為人忠厚，當然也靠梁姓是大姓，人多，難道王姓人都服帖?國友肚里就清爽?難講。這是客觀事實。癩痢雖說是梁姓人，可婊子兒想當村長，硬是青陽村人覺得癩痢人品靠不住，貪不講，還結交一幫子蓬蓬蛇，誰也信不過。青陽村人眼睛毒呢，看人看到骨子里；青陽村人滑頭，鈔票收了，吃也吃了，嘴巴一抹，順水人情送癩痢一頂紙糊官帽，還對癩痢說，條件是梁水硬點，癩痢你下屆爭取轉正吧。癩痢能轉正?在青陽村怕是永遠轉不了正的。為這事，癩痢難道肚里會甘心?

望著山火，梁水想現在要緊的是籠絡癩痢和國友，封住他們日嘴。可是，梁水想不起該怎樣去做，腦子似一團亂麻。

梁水就喚來老婆，將心里的擔憂跟她說了，問她該怎么好。

老婆想了想，說家里燒一桌，把他們請來喝酒吧。

粱水覺得這當兒請他們不妥。他說村里人會想，平常時不請，無緣無故的，干嗎偏偏這當兒請他們?你梁水跟他們這么好啊，叫人懷疑有鬼。

老婆說要么瀉肚痛，明天我到鄉里買兩條煙，一人送一條去?

梁水沉吟不語。

老婆說，兩條煙兩百來鈔票，總能封住他們口嘴甲了吧。得人好處，替人消災，這道理他們該懂。

梁水煩躁，說讓我再想想。

老婆諾諾，退下了。

梁水拿不定這主意。現在，他想起是不是該去趟支書梁國權家。梁國權主意多，跟自己關系還算可以。不過他又猶豫：攤了底，多個人知情多一份禍，何況梁國權這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計較起來，他這個村長擼掉不說，牢也坐定了。

梁水想得頭痛欲裂時，黑暗中老婆又鬼樣飄到跟前，唬了他一大跳。

老婆叫他去接電話。電話是梁國權打來的，向他了解山火情況。梁水說了，說得很快，緊張得有點語無倫次。梁國權一笑，說天不干燥嘛，山上會有自燃火?梁水給問住了，一時結舌。粱國權就說，你沒丟過煙頭吧。梁水驚得魂飛魄散，覺著人都快癱了，忙追問誰講的。梁國權說誰講你別問，我只問有沒有這事。梁水嘴硬，一口咬定沒這事，還說哪個婊子兒造話搬舌，我剝他的皮!梁國權笑道，你沒丟煙頭就算了。干嗎激動啊。

撂下電話，一種末日降臨的恐懼襲上心頭，梁水競挺不住，身子一歪，癱倒在木沙發上。老婆唬壞了，忙端來熱水。

喝過熱水，梁水有點明白過來，不禁潸然淚落，交代老婆說煙就別買了，看來這回腦門黑，難逃一劫了。說得老婆傷心絕望，淚水涂得臉盤一塌糊涂。

默了一會兒，老婆怯怯地說道，我有個主意……

梁水巴巴地望著老婆。

老婆說，要么……要么就講這火……是娘到山神廟燒香，不小心燒的，推到娘頭上……

梁水跳起來，惡狠狠摑了老婆一巴掌，罵道，你、你你你個婊子囡，叫我老娘去坐牢，虧你想得出!

5 梁國權

一個月前，平地跌好漢，粱國權摔了一跤，小腿摔成粉碎性骨折，躺床上動彈不得，沒法子上山指揮滅火。梁國權心里焦急哪，恨不得叫人將他抬上山去。梁國權想親臨現場指揮滅火，但家人堅決反對，他也只好作罷。

梁國權對山上情況了如指掌：一夜之間，山火燒過兩個山頭；第二天，縣長來了，消防官兵來了，各村也都組織人馬上山滅火，開挖防火帶。可是老天爺偏偏作對，起了風，風助火勢，累得人仰馬翻的，山火仍然沒有得到控制。今天是第三天了，山火還在燒，人馬還在山上折騰。

梁國權愁啊，焦急啊，心想不知還要燒幾天幾夜?還要燒掉多少個山頭?

梁國權明白，青陽村人跟他一樣，人心惶惶了。青陽村不大，五十多戶人家，可加上散落在山坳里七個自然村，青陽村就大了，人口也多了。山頭更多，一個連著一個，數都數不清。

梁國權也明白，每日輪番上山六七十個人，靠的是人力，再折騰也一下難撲滅山火，除非老天爺發慈悲落一場大雨，或者政府派飛機滅火?？墒?。老天爺會發慈悲嗎?天氣預報沒講。派飛機也不現實，縣里哪來的飛機?

因此，梁國權昨日把梁水找來，下死命令叫他組織村里人日夜巡邏，防止山火燒到村里。風大，青陽村距離山火又近，誰能保證火星不濺落到村里?要是燒起來。沒有水源，只能眼睜睜望著青陽村燒毀，喊皇天也沒用。

還有一個情況，叫梁國權覺著十分棘手：發生山火的當夜，幾個村里人敲開他家門，把一張擦屁股紙大的舉報信送到他手里，說是從村務公開欄上撕下的。是匿名舉報，以目擊者身份舉報山火是梁水丟煙頭引發的。梁國權半信半疑，當場給梁水打了電話。梁水一口否認。不過電話里，梁國權還是從梁水強硬的口氣里聽出了心虛，肚里就有點數了。可這事大了，村里的情況又復雜，沒弄清楚之前不好隨便表態。因此，梁國權不便多說，對幾個村里人說這事他會調查的。

不用說，第二天青陽村人都知道村長梁水是罪魁禍首，一個煙頭，把山頭燒了。

村里人，尤其是那幾個山主，山叫燒了，心里的火也跟著燃燒起來。他們說這個梁水，燒了山沒事樣，吭都不吭一聲，怎么就不站出來認個錯呢。他們還說，都講梁水老實，可老實(人)會偷佛，原來你梁水當村長也學會奸刁奸惡了呢。他們怨憤得很，氣不過，心想你梁水當村長就格樣啊，太沒道德。

可是呢，幾個山主沒有去尋梁水。他們覺得面對面的，去責問，去提賠償，一個村的又有點剝不下頑皮，何況梁水是村長，做人還算不壞。人都一樣，面皮還沒剝下，就見面開火，誰都開不了口。

幾個山主就去尋支書梁國權，想試探下他的口風。

粱國權了解梁水，就是丟煙頭，也不可能是故意的。肚里就有了替梁水開脫之意，他沉思一番后，對山主們說，萬一是有人想害梁水，叫他去坐牢呢?

梁國權覺得，這種情況也有可能，不能武斷地排除。

幾個山主沒想過這點，這刻兒想想，也是有點兒道理的，心火上澆了一桶水，一下子熄了不少。

幾個對梁姓人把持村政不滿的王姓人，也來尋支書梁國權，要求處理梁水。

粱國權耐心聽完后，笑道，這個事嘛，光憑一張鬼戳×樣的舉報信，相信不來。舉報干嗎不站出來?不光明正大嘛。如果不是事實，我能憑一張擦屁股紙大的舉報信，就把梁水抓起來嗎?我跟你們講啊，現如今舉報，凡是匿名的，上級部門一般不會重視。

王姓人不甘罷休，說既然有人舉報，村里干嗎不調查呢?

梁國權用手指彈了彈舉報信說，當然要查。不但村里要查，鄉里縣里也會派人來查，查個清爽。

王姓人說，查出怎么處理?

梁國權說，村里沒權處理，交給上面，讓法律講了算!

王姓人也就沒話好說，走了。

梁國權覺得有必要把事情弄清楚了，于是叫人分頭找來癩痢和國友。

癩痢來了，還是先前的話：自燃火。

梁國權說你就這么肯定?

癩痢拍胸說肯定，我跟孫副書記也這么講的。

癩痢走后，國友來了。梁國權覺得再說了解了解，國友會耍滑頭，就很嚴肅地將舉報信往桌上一拍，說癩痢都講了，這東西是你貼的。

國友看過后一怔，大喊起冤枉，接著就一緣二故將發生山火的經過全講了。國友是實事求是的講。梁國權問，這么講真是梁水不小心，丟了煙頭才燒的?國友點頭說嗯。梁國權說，你講這話要負責的，曉不曉得?國友說曉得。梁國權點了支煙，不說了。

國友說，可我沒跟任何人講，連老婆也沒講。明人不做暗事，這種鬼戳×的事，我國友更不會做。

梁國權說，那天就你們三人，你講不會，難道梁水會自己貼自己舉報信?

國友說村長憨啊，不可能自己舉報自己，我敢肯定是癩痢。

梁國權笑笑。

接著，國友揭發說發生山火那天夜晚，他倚在家門口望山火，癩痢來找過他。國友說當時癩痢嘻嘻地訕笑，說這個火啊，看來是燒不歇了。他看癩痢一眼，又扭頭去望山火。癩痢就說婊子個梁水，叫我們替他瞞，總該送兩條好煙，糊糊我們口嘴啊。他說。我不吃這煙。癩痢說我也不吃，可問題是，不吃是我們的事。婊子個梁水要識相啊，他×疼呢，國友你講是不是?他懶得答理癩痢。癩痢就說國友，我是講講爽，這煙不好吃呢，吃進去拔喉嚨骨，倒灶。山上火燒不歇，國友你想想這回梁水禍闖大了啊。他沒有接話頭，禍闖大了他難道不曉得?癩痢說哎國友，你聽沒聽講，縣里當官人都發話了，要立案追查，都懷疑到你我頭上了。他聽了很震驚，忙問，你聽哪個講?癩痢說村里都在傳，哪個講，怎么查?總是有個影才講，是不。他想了想，說也是。癩痢說，所以我想啊，這事遲早要尋我們，到頭來還是替梁水瞞不住。他問，你意思是……癩痢說，梁水是好人，可這事……又不是你我丟的煙頭，派出所叫去關幾夜，你我吃冤枉苦頭干嗎!弄不好落個包庇罪，跟梁水一塊倒灶去坐牢。梁水當村長又沒好到你我，你我犯得著嗎。他聽懂了，說，你意思是去舉報?癩痢說不叫舉報，是替自己講講清爽，免得吃冤枉。他說卵泡泡卵，一樣。默一記，丟過一句，要講你講，我不講。癩痢噎住，想了想，說紙包不住火啊，這回梁水坐牢坐定了。他還是不吭聲。癩痢說，國友你講話哩。他不說。癩痢就催促說，國友你總得講講你心里怎么想嘛。他這才說，我要是舉報，就跟梁水結怨了，過幾年他坐牢出來，一個村抬頭不見低頭見，抹不下臉面啊。頓了頓又說，我干嗎要舉報害梁水呢，害人坐牢的事，不道德。他肚里還憋著一句話沒講：梁水當村長，總比你癩痢當公正，不會胡亂來。癩痢再一次噎住，不甘心又提醒說，你不舉報我理解，要么這樣，私下你跟王姓人講講，透點風，你們王姓肯定有人會出頭。他回答很干脆，說要舉報你去，要透風你透，干嗎尋我呢，害人坐牢的事我不做。癩痢沒趣，臉綠綠地走了。

國友揭發過后，說支書，你不會對對筆跡?癩痢狡猾，難道他不會叫老婆寫?要么叫那幫子蓬蓬蛇朋友寫也不定。

梁國權想了想，說你先走吧，事情沒查清之前，誰的話我都不會輕易相信，包括你。不過，從現在起，你在村里別胡亂講啊。

國友走后，梁國權叫老婆去叫梁水。梁水正跟幾個村人在巡邏，不敢怠慢，馬上來了。梁國權不再轉彎抹角，直接問梁水是不是他肇事。梁水嘴硬，還是不承認。梁國權惱了，將村民撕來的舉報信拍到桌上，恨道，事到如今還瞞，媽的，我看你梁水啊，是燒熟的田鴨口嘴甲硬!

梁水本來心虛，這話刀子般捅過來，他的神色就做賊樣驚惶起來。他揣摸梁國權全知道了。他想不是癲痢就是國友，反正其中一個把他賣了。梁水就垂下頭去，眼里漾了淚水，認了。

梁國權默一會兒，揮揮手說，你先走吧，我再想想。

梁水腦殼一片空白，沒聽靈清梁國權說些什么，就出了他家。

6 等候著哪天去坐牢

傳達室送來報紙信函。孫副書記先看信，看第二封時，臉色突然僵硬了。

老林和小曾看在眼里，沒有馬上問。倆人分別是縣委辦和林業局的，被派來督陣滅火?？h鄉村三級政府都組織了人，輪番上山撲火，今天連鄉長也不顧丈母娘死活從城里趕來上了山。他們昨天累了，今天安排休息。小曾閑得無聊。提出摸幾圈麻將。孫副書記手癢，卻明白關鍵時刻要注意影響，再說與兩位縣領導也不熟悉，就把癮頭扼殺在了萌芽階段，與他們聊起空話。

小曾終是忍不住，笑問，是本·拉登寄來的恐嚇信啊老孫?

孫副書記明白自己失態了，于是一笑罵道，婊子養的寄匿名信。

老林是敏感的人，卻故意說，匿名信別管它，怎么查啊。

孫副書記說是啊是啊，沒法查。說著拉開抽屜，想把匿名信收起來。

我看看。小曾就直率多了，他從孫副書記手里接過認真看了，問，梁水是哪個?舉報他縱火呢。

孫副書記見老林立刻嚴肅起來，就簡單介紹了幾句梁水，這才說，一看內容我就斷定是誣告。粱水是村長呢會去縱火?除非他癲了。不可能的事。

老林只是聽，沒表態。

小曾說管他可能不可能，牌不打麻將又不摸，今天反正沒事做，不如我們到青陽村見見這個梁水，散散心。

老林這才笑道，小曾這話有道理，散散心輕松下，順便在村里混餐中飯。再說，你孫副書記分管紀檢，收到匿名信置之不理也不好，認真起來說你瀆職。我是替你想呢孫副書記，你可別介意啊。

話說到這份上，孫副書記再推托不去就沒有理由了。想先給梁國權通個話了解下，又覺得現在說話不便，于是站起來大大咧咧地說，好吧，散散心去。

從鄉政府到青陽村有兩條路，一條是山路，要經過火場，一條是簡易公路，七彎八繞遠多了。他們駕著鄉里的破吉普，一路顛簸到了青陽村。

雖說是破吉普進村，可這當兒青陽村人卻認為非同尋常，有人遠遠地站著望，有人就圍上來，問是不是來捉梁水的。孫副書記心里一沉，心想難道匿名信所說是事實?他了解青陽村村情，認得為首幾個是王姓人，就沒好口腔聲，說別胡亂猜，你們當捉人是捉雞啊。王姓人聒噪起來，意思是說孫副書記官官相護。孫副書記想發火，可是見老林和小曾來了興致，一副打破砂鍋問(紋)到底認真辦案樣子，也就耐下脾氣不便多說。

現在，孫副書記有些懊悔不該來青陽村了，更懊悔當時看匿名信時不該失態，婊子個梁水，看來這場山火真的跟他有牽連呢。

孫副書記是老鄉鎮，雖說跟梁水關系一般，可他還是了解他的。梁水在鄉里口碑不錯，公認的忠厚人。梁水尊重領導，做事不張揚，認真踏實，沒有不公正不廉潔傳聞，缺點是開拓精神不夠，魄力小了點。如今的村干部，或多或少都有點賄選嫌疑，不成為村霸就謝天謝地了，像梁水這樣的忠厚村長，天下難尋。再說，梁水家境也不好，上有老下有小，老婆少氣薄力的，當家人出了事，這個家就倒灶了。孫副書記有些不忍心。

孫副書記想先找下梁圍權，聽聽他怎么講，可又想這事梁國權事先沒給他通一點消息，萬一其中有貓膩呢，加上老林小曾在一旁，弄不好就亂上添亂了。便打消念頭，覺得還是先聽聽梁水本人怎么講好。

糾纏了一會兒，老林見再沒有新內容，就說你們反映的問題，我們調查組會認真核實的，小曾信誓旦旦，說大家放心吧，調查組保證給你們一個滿意答復。說著提出去梁水家。孫副書記肚里不清爽。什么時候成立調查組了?可人家是縣里來的干部，說要調查他能阻擋?看來成立調查組是遲早的事。于是悶頭不響在前頭帶路。

一路走去，見村街兩旁站了些村人，神色凝重且略帶驚惶看著他們，孫副書記心里不由又是一沉，思忖這山火十有八九跟梁水有關了。

梁水不在家，粱水的老婆和老娘正在伙房嘀咕。見三人進來，婆媳倆驀地唬了一跳，趕忙剎住話頭，像做賊一樣緊張地望著他們，連招呼也忘了。

見了這場景，孫副書記肚里叫苦不迭，明白這山火百分之百跟梁水有關了。婊子個梁水，怎么回事啊，燒了這么多山頭，你就等著去坐牢吧。孫副書記的心沉到了底，他為梁水感到絕望。

為了不使婆媳倆太緊張，孫副書記故作隨便，笑著問梁水在不在家。婆媳倆能不緊張嗎，結結巴巴地說梁水在村里巡邏。孫副書記征詢老林和小曾，說我們到村里找梁水吧。老林說找也難找，不如坐下等吧。小曾沒說，一屁股坐下來，掏出筆記本一臉嚴肅辦案的樣子。孫副書記見婆媳倆被他們的架勢嚇得臉都綠了，就說，誰曉得他什么時候回來啊，還是去碰他吧。

小曾只當沒聽見，逼視著婆媳倆問道。我們調查組接到群眾舉報，說山上的火是粱水放的，你們知情嗎?

梁水老娘嚇得如遭五雷轟頂，哇地大聲哭號起來。梁水老婆口喊冤枉，慌忙攙扶住老人，一邊勸慰一邊流著淚道，胡亂講!哪個造話搬舌不得好死!

倒是把小曾弄蒙了，拿著筆記本不知怎么好。

老林咕噥說算了算了，跟女人講不靈清，走吧，找梁水去。

孫副書記忙打圓場，說林主任講得對，她們不一定曉得，還是找粱水本人了解好。

小曾只好作罷。于是，他們出了梁水家，正說著往哪方向走時，卻見梁水瘟雞樣從村弄走來。孫副書記就喚了聲梁水。

梁水抬起頭，見孫副書記身邊跟著兩個公家人，覺著有點面熟，卻想不起哪兒見過，不由一怔。粱水肚里有點數了，強笑說是老孫啊，快領兩位領導屋里坐。

進了家，梁水見老娘和老婆那副哭臉，肚里便愈發慌惶，徹底明白了。

孫副書記不知說什么好，想了想，說了句廢話，他說梁水你去了哪里?找你好找啊。

梁水卻聽出話里有音，木著不知該怎么好。

孫副書記就說，也沒什么事，我們來了解了解。

老林卻說，我們談談。

小曾這番善解人意，他說我們到外面談吧。

孫副書記忙一笑，說外面談，外面談。說著率先走出梁水家。

梁水老實，跟他們出來。剛才從村弄回家沒留意，這番出來，他才發現村頭停著鄉里的破吉普，許多村里人遠遠站著，望著他家。這一刻，梁水聽不到一點聲音，村子靜得跟走進千年洞穴似的。

這樣的場景，孫副書記他們顯然也沒有料想到。老林擔心有意外，改變主意說還是到鄉里談吧。小曾說也好。孫副書記沒表態，不過腳頭已向破吉普走去。梁水沒有說話，低頭跟在他們屁股后面，走著走著，他聽見哭聲陡然而起，撕心裂肺地劃破村予寧靜，顫顫地回蕩在天空。梁水有些惘然，目光落在了村人們臉上，見他們個個神情悲戚，幾個女人竟是憋不住欲哭的樣子。扭過頭，才看見家門口老婆攙扶著老娘都快哭癱了。梁水突然意識到，這一走，就再不可能回家了。這么想，他覺得絕望，也哭了，只是沒有出聲，疾步走近破吉普低頭鉆了進去。

孫副書記沒想到竟是這樣的結局，當著兩位縣里領導，他不好說什么，心想梁水這個老實人啊，只好找機會再點撥他了。

一路無話，氣氛有點沉悶。破吉普開到半途，老林才扭過頭來，嘴巴努努車窗外的山火問，梁水，是你燒的?

梁水想，人家都揭發了，自己也跟梁國權承認了，還抵賴干嗎?就點點頭。不過他說我不是有意的。

小曾問，什么意思?

梁水說了經過后，強調說我是不小心。

孫副書記說，你個婊子兒，我就曉得你是不小心!

梁水垂下頭去不再分辯。

老林和小曾交換記眼色，破吉普便停了。

停下是做筆錄。做過筆錄，老林笑道，村長主動配合，調查組就沒必要請你到鄉里去了，我們先送你回家吧。

梁水說不用，我自己走回去。

孫副書記有點不忍，堅持要送。梁水拒絕了。孫副書記只好依他，安慰說這事我們再……他看了眼老林和小曾，將話咽了回去。

梁水不看他們，調頭往青陽村走去。他走得很慢，走走停停。走的時候望著山火，模樣像瘟雞，停的時候也望著山火，呆呆的，模樣也像瘟雞。

回到家，發現老婆和老娘都不在，家里靜止如水。梁水掏出煙連著抽了幾根，就想起該做件事有個了斷，于是開了廣播。

梁水說對不起了，燒了山，該賠我賠，該坐牢，我去坐牢……

這刻兒，梁水倒是不怎么恨癩痢和國友了，他的話，滿是懺悔，帶點兒哭腔，凄凄慘慘的，傳遍了整個青陽村。

廣播后，梁水思忖村長是當到頭了，反而心如止水，他等候著哪天坐牢去。

是夜，老天落了場大雨，山火被澆滅。

7 去求求支書

望著鄉里的破吉普駛出村絕塵而去，梁水老娘支撐不住，身子骨一軟，便滑倒在地了。梁水老婆呼天搶地起來。村里人慌慌搶上前，七手八腳將梁水老娘抬進屋。安頓了，又灌了熱水，梁水老娘才悠過來，嘆一口長氣，老眼呆鈍地望望這個，又望望那個，接著便突奔出兩行老淚來。

梁水老婆想少刺激婆婆，可卻做不到，喉嚨克制不住嗚咽，怪怪的聲響，像被敲了一柴的狗在低狺。沒想到梁水說走就走，連一句交代話都沒講，就去坐牢了，梁水老婆覺著像天塌了樣絕望。

在場的村里人都陪著落淚。這樣，梁水家像是死了人般氤氳著一種悲慟氣氛，沉重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這時，有人出主意說，還是去求求支書，叫他幫幫忙跟鄉里講講。

粱水老婆才翻然省悟。她糊涂了，壓根兒沒想到這點，這會兒感激地朝那村人望望，站起來就要走。

那村人說，把老娘也帶上，多哭哭，把支書心哭軟。都是梁姓人，同一個太公頭，再講支書跟村長關系還好，會幫忙的。

粱水老婆點頭，忙去攙扶婆婆。梁水老娘，一個七老八十的老女人，這會兒聽了那村人的話，跟打了枚強心針樣一骨碌爬起來，身子骨硬朗得似后生。

婆媳倆出了家門，一路傷心流淚。快到支書梁國權家時，村人們止了步。婆媳倆會意，突然失聲哭泣起來，走上前推開院門進去。

已經有人報告梁水被帶走的事，這會兒梁國權正猶豫著是否給孫副書記打個電話了解下時，聽到了婆媳倆哭進門來。梁國權只是沒想到，她們搶進屋時會雙雙撲地在他床前跪下了。梁國權慌了，卻又動彈不得?；琶φf，老嬸老嫂，這可擔當不起，快爬起快爬起!

婆媳倆哭成個淚人，哪肯起來。恰好梁國權老婆從外頭回來，見了忙將她們扶起，又端來條凳請她們坐了。可她們還是哭泣不止。

梁國權給哭厭煩了，喝道，哭個魂啊，哭能解決問題!

婆媳倆一愣，這才止住哭，開始喋喋不休輪番說事，邊說邊求情。

粱國權沒有馬上表態，他想老孫這婊子兒，這回哪根神經抽啦，講捉人就捉人，也不招呼下，搞什么鬼名堂啊。事情鬧大了，受委屈的是梁水。動根基的卻是青陽村，癩痢這種人，野心大呢。梁國權擔憂起來：癩痢的背后會是誰在撐腰?是孫副書記?是鄉長或是書記?好像都不可能。不過，人都捉了，說不可能也難講。梁國權把握不定。

見他不吭聲，梁水老婆又哭泣著喋喋不休求情了。梁國權心煩，吼道，沒見我在想法子嗎!唬得婆媳倆呆若木雞，坐那兒做聲不得。

梁國權見了，又有些不忍，心想這會兒孫副書記也該到鄉里了吧，于是撥了電話。電話通了，倆人哼哈著盡說些空話，最后還是孫副書記磨不過，試探說大支書，梁水的事，你事先要跟兄弟通個訊呢。梁國權大喊冤枉，說半夜的事，一張擦屁股紙大的舉報信，真假難講，萬一是誣告呢，我怎么向書記大人匯報?接著打諢說，再講，萬一半夜書記大人在干那事呢。我打你手機不討人嫌嗎?嘻嘻。孫副書記哈哈大笑，說你婊子兒個口嘴德，損人。粱國權也嘎嘎地笑。孫副書記接著問，你這話真假啊。梁國權認真說，真假你自己判，你我兄弟樣，我平時跟你講過假話嗎?孫副書記說那是，我相信。梁國權就說，倒是你書記大人，這回捉人，跟我打過招呼嗎?孫副書記忙說，哪敢呢，我得罪誰也不敢得罪青陽村的土地公啊!梁國權說，人都捉了，還講漂亮話，你當我老憨啊。孫副書記嘆道，跟你講白了吧，兩個木卵，城里升不了官，到下面假積極想表現，瞎嚷嚷要辦案調查，我敢阻擋?阻擋了，婊子兒兩個木卵認死理，我這個副書記還當不當!梁國權問，哪兩個木卵?孫副書記說了。梁國權明白了，懸著的心落了下來，放松了，他說是這樣啊，我理解我理解，現在梁水人呢?孫副書記說，放了。梁國權問，沒事了?孫副書記說，梁水老實，認了，都做過筆錄了。梁國權說婊子個梁水，年紀一把了，還這么嫩，沒救。孫副書記說，事到如今要我裝糊涂已不可能，活該倒霉。梁國權沒說什么，擱下電話。

婆媳倆可憐巴巴地望著他，說支書……

粱國權肚里拿不定主意，煩躁地斥道，逼卵啊，我不在想法子嗎!

就斥得婆媳倆縮下脖項不敢做聲。恰在此時，廣播里傳來梁水帶點兒哭腔的懺悔聲音，顫顫地回蕩。他們的耳膜，被撞擊得嗡嗡作響，都傻×一樣呆了。

待廣播沒了聲音，梁國權才嘆息一聲，說梁水這人啊，我怎么講他!太老實。換人家死都不認賬，他怎么就嚷上廣播呢。遲了，真的沒救了。

婆媳倆聽說，突然又失聲哭泣起來。

梁國權安慰說，先回家吧，我再想想法子通融下，爭取輕判點。只能這樣了。

婆媳倆賴著不走。梁水老婆哭道，我都勸過梁水，叫推到娘頭上，七老八十的人，政府還叫她坐牢啊，可他不聽，還打了我巴掌，罵我心毒……

梁國權的眼睛就亮了，想了想笑道，就這法子了，回家跟梁水講，講老娘到山神廟祭神，不小心燒的。梁水孝順老娘，怕老娘坐牢，冒頂的。鄉里我再講講，也許……

梁水老婆疑惑，說行嗎?

梁國權說試試吧。

梁水老娘問，行嗎?粱國權說，只要老嬸扛著，政府拿七老八十的人沒法子。

當著婆媳倆，梁國權又跟孫副書記通了話，他說這事調查清楚了，山火是梁水老娘祭山神時不小心燒的，梁水孝順，怕老娘坐牢，擔當過來的。孫副書記沉吟一會兒，接著笑了，他說我這里好講，不過空口白話不行，村里要出個證明。梁水老娘嘛，要是村民聯名蓋章來保，我想于情于理，兩個城里木卵總不至于把一個七老八十的人送進班房吧。

梁國權放下電話罵道，婊子個老滑頭!

粱水老婆問，鄉里領導不肯幫忙?

梁國權想說有些事你們不懂的，可他沒說。說也白說。他叮囑說，回家跟梁水講，這回不要太老實了，推老娘頭上。

婆媳倆聽說，千謝萬謝告辭，一路回家肚里才稍稍踏實了些?；氐郊?，倒是一驚，家里擠滿了來看望梁水的村里人。

村里人不忍心聽梁水帶點兒哭腔的廣播，聽得心頭酸酸楚楚的，別是一種滋味。其實，這滋味在梁水叫押上破吉普那刻，他們就體驗了。想想，連自己也覺著奇怪，他們怎么就恨不起來呢?那恨，跟天上的云一樣，叫風一刮，不知跑哪里去了。再想想，原來是他們心軟，見不得人家落魄。梁水怎么了，他又不是故意的?不小心丟個煙頭，結果腦門黑，闖大禍把山火燒起來了。誰都有個不小心呢，可是梁水哪，村長要擼掉，還丟下一家老小去坐牢，太慘了!這不是有些冤嗎。誰都不忍心。再說，梁水這人，當村長幾年沒偷懶，雖說沒讓青陽村很快富裕起來，可那年引種高山蘿卜，是他的功勞，每年多少給村里人增加點收入。人也平和，沒惡什么人，不貪污受賄，在鄉里村干部中算個正派人，也算是好村長了。好人好村長干嗎沒有好報?老天不長眼，太不公平了。

青陽村人心腸太好，人家都落難了，還奸刁奸惡踏人家一腳，算什么人?那是沒道德。人活在世上，事情做出來要經得住評說。

于是，村里人見粱水放回，就相伴來看望他。一些人格樣親情，隨手帶上盒西洋參口服液什么的，說是叫補補身子。梁水當村長的時候，他們倒是不怎么上門，沒事嘛?，F在梁水當不成村長了，過些天要去坐牢了，他們卻來了，落難見真情。幾個挑頭的，說要發動村里人，聯名到鄉里保梁水。

王姓幾個挑頭的，也不想擔個沒道德罵名，此時狗樣伏洞不叫了。他們不叫了，事情就好辦了些。而幾個山主呢，山叫燒了，此時也罌了。他們有心叫梁水賠償，卻又想人家都丟官坐牢去了。開口豈不是欺侮人家落勢嗎。他們的心胸，說不開闊也不開闊，說開闊，卻也大得能容下天呢。再說，除了幾株杉樹雜木，滿山都是茅草，損失說大也大，說小也小，他們干嗎要糾纏著梁水不放呢。他們說村長，茅草山燒了也就燒了，值不了幾個鈔票!你別往心里去。

梁水很感動，連自己也不相信眼淚竟會比女人還多，連聲說，多謝，多謝!

婆媳倆也很感動，可這刻兒，她們卻巴望村里人快些走哩。

終于，村里人都陸續走了，婆媳倆一個送人到門口，一個忙拉了梁水進房間嘀咕起來。

8 感動

村里人將同情付諸行動，他們來到支書梁國權家，走了一撥又來一撥。他們請支書梁國權替梁水拿個主意，幫幫忙。一些人還將聯名信呈給梁國權過目，問這樣寫行不行。聯名信上已有百分之六七十村民簽名。粱國權看過，卻沒表態，說你們先收起來吧。

什么意思?一些村里人弄不懂梁國權肚里怎樣想。其實，梁國權說話小心著呢，對梁姓村民，他說馬有失蹄人有失手，很正常嘛。梁水又不是故意放火燒山，可我就想不通，干嗎偏偏有人揪住不放呢。梁水去坐牢，丟下一家老小怎么過?該饒人處得饒人嘛，幫梁水想想，慘啊。

梁姓村民們說是啊。是啊，支書你可要幫幫梁水啊。

梁國權沒說幫，也沒說不幫，不過他說，這個人做法有點惡了，一個村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罵幾句也就罷了，干嗎要送梁水去坐牢呢。

梁姓村民跟支書想到一塊了，嫉惡如仇的情緒給煽動起來，于是分頭去找人。找誰?找那個貼匿名信的鬼盤問去。山火發生時，在場的除了村長梁水，只有癩痢和國友。兩人中必定有一個是鬼。

癩痢很鎮定，說現在村長承認了。我就講實話吧，煙頭確實是村長丟的。

梁姓村民逼問，舉報信是不是你貼的?

癩痢說我發毒誓，這事連老婆都沒講，更不會去貼舉報信。當時調查組問，我還替村長瞞呢，講是自燃火。

癩痢說自燃火是事實，青陽村人都知道，可貼沒貼舉報信，鬼才曉得真假呢。

蹊蹺的是國友，這番推得一干二凈，說什么也沒看見。

你不是講是自燃火嗎?梁姓村民問。

上回是亂講，這回我講實話。真的沒看見。國友堅持，接著頗有內容地嘆了口氣。

什么意思?梁姓村民將倆人的話分析來分析去，覺著惘然。不過，他們懶得再去分析，一個村的，平常時為人如何，會不會做鬼事，誰肚里不清楚?那個鬼。國友不大可能，十有八九就是癩痢。

王姓村民替梁水說情，梁國權的話就兩樣了。梁國權說，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別說梁水是村長，就是鄉長縣長，燒了山，也要判刑。法律懂不懂?法律是嚴肅的。不過這事村里怕是沒權處理，交上級吧。

王姓村民說，村長也可憐呢。他去勞改，一家老小怎么過啊。

梁國權不松口，說法律不是寬緊帶，可憐就饒他啊，那要法律干嗎。

王姓村民便無話可說，倒是自慚起自己是法盲了。

梁國權還對他們說，這回啊，調查組決心很大。一定要查出無名英雄，號召全鄉向他學習。村里嘛，為弘揚正氣，也要大張旗鼓表揚，給予一定獎勵。這人不簡單呢，不怕打擊報復，敢于跟村長斗，敢于堅持真理，事跡太感動人了。

梁國權說這話時，其實目標是鎖定的，這樣癩痢那讀鄉小的兒子就很快浮出水面了。小學生嫩頭，被孫副書記帶到鄉里，沒幾句好話，真以為做了件很光榮很勇敢的好事，一口承認了，還替癩痢爭光，得意洋洋地說是他爹寫好，叫他抄好分別貼到村務公開欄和寄到鄉里的。

消息傳到青陽村，梁國權一諾千金，吩咐村雙委敲鑼打鼓將五十元紅包送到癩痢家。就轟動了青陽村，村民們將癩痢家堵個水泄不通看熱鬧。癩痢不承認。他兒子卻以為爹謙虛，洋洋自得地站出來為榮譽當面作證。氣得癩痢臉都綠了，狠狠摑過一巴掌，打得兒子趴在地上半天起不來。

村里人不但沒被感動，反而痛恨起癩痢來。至此，也就恍然大悟，原來害梁水坐牢的真是癩痢啊!村里人也就越發同情起梁水來，他們開始頻繁地出入支書梁國權家。

梁國權是一副沉重狀，他對梁姓村民交心交底道，我講過，是有人害梁水去坐牢嘛。

無須說，誰都明白支書梁國權指的是癩痢了。

梁國權接著嘆道，看來癩痢要坐天啰。

梁姓村民驚了，這才覺出問題的嚴重。青陽村流傳一個癩痢坐天的民間傳說，說的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年秋末日頭當空，十分炎熱，田地都曬干了，人畜飲水困難，青陽村人渴望老天爺落場透雨。村里有個癩痢，說如果讓他變日頭坐天，保證躲到云里，讓老天爺落雨。癩痢話剛說完，立即變成日頭升到天上?？墒亲兂扇疹^的癩痢坐天后，因為沒人管束，就由著性子無法無天了，說話不算數，變本加厲更加酷熱難擋，將人間曬成赤地千里顆粒無收。青陽村人恨死了癩痢，天天詛咒，后來驚動了老天爺，才將變成日頭的癩痢貶下天。

梁國權說明擺著，梁水去坐牢，要么在王姓人選一個，要么癩痢頂村長。一般來講，目前選一個不現實，癩痢是副村長，頂村長名正言順。

這個結果青陽村人是不能接受的。話一傳開，不管是梁姓村民還是王姓村民，肚里都亂糟糟起來，五臟六腑像是給狗爪掰了。現在他們明白了，這個癩痢，原來是想當村長才害梁水呢，太齷齪了!

他們想，青陽村絕不能讓癩痢坐天。癩痢這鬼，做事沒道德，他要是坐天當了村長，加上他社會上結交一幫蓬蓬蛇，青陽村人日子就倒灶了。

恰巧是這時候，村里又有了傳言，說明年要造飛機場了。這回是真造。很多人不相信，可傳著傳著，大家都相信是真的了。梁水這些天心煩，找他沒用，于是就去尋支書梁國權打聽。

粱國權不說有這回事，也不說沒這回事。梁國權笑笑，笑得頗有內容，這才說，怕是有個影吧，沒影憑空會傳?

村里人揣摩，看來真的要造飛機場了，不然支書怎么會這樣說?怎么不像上回那樣說空卵傳?支書說話模棱兩可，留有余地呢。

事關每一個人的切身利益，于是村里人就想了，要是癩痢坐天當了村長，那塊山頭，哪天削平造飛機場，政府撥下補償款，你曉得他會怎樣盤算?不定吃獨食給糟蹋光呢。害人的事都做得出，他坐了天還有什么齷齪事做不出來!

這么想。就想起梁水種種好處。引種高山蘿h就不說了，沒村長架子待人平和就不說了，不貪污受賄、廉潔清白也不說了，起碼，梁水人品好，當村長不奸刁奸惡。哪天造飛機場，梁水分補償款一定會公平公正。一碗水端平，村里人人有份兒，不會自家吃獨食，或者胡亂糟蹋。十億鈔票造個飛機場哪，老天，政府抖幾根毛下來，青陽村就富得流油，誰都愜意得在家里吃吃嬉嬉摸摸腳膊毛，爽死了?？墒橇核敳怀纱彘L了，要去坐牢了，對于他們來說，不是失去一個好村官嗎?損失的是他們。

接著發生的事情，就讓青陽村人感動得一塌糊涂了。為梁水，也為梁水老娘，他們打算集體上訪到鄉政府。

這件事是那天鄉里的破吉普進村。當孫副書記和兩個公家人從破吉普下來時，警覺的村里人便明白了，于是一傳十，十傳百，只一會工夫，統村人將梁水家門口堵了個水泄不通。沒有人組織他們。他們沉默著，等待事態的發展。如果真要捉走梁水，只要有人振臂一呼，他們就會像古戲文里劫法場那樣，毫不猶豫地將鄉里的破吉普掀翻，并且把梁水藏起來。

這樣的陣勢，老林和小曾都沒料想到，臉上不禁有了怯色，自然也就不敢多說了。

孫副書記倒是無所畏懼，他笑道，鄉親們鄉親們，讓一讓，讓一讓，例行公事嘛。

誰也沒有讓開。例行公事?村里人懂，不就是來捉人嗎。

有人將聯名信遞給孫副書記，孫副書記接過，粗略瞄上一眼，便折起來收進皮包，也不解釋，只說讓我們進去吧。孫副書記漠然的樣子激怒了村里人。

村民們嚷嚷起來。有人大聲責問孫副書記為什么不看聯名信，干嗎不重視農民意見，等等。孫副書記跳上一個土墩，擺擺手叫大家安靜下來，他說我們是例行公事，沒有別的目的，就有人起哄，說明明是捉人偏講是例行公事，叫大家別相信，等等。很多人相信了，于是場面有點混亂起來。

老林和小曾臉青青的，都覺出苗頭不對，心里便打起退堂鼓。孫副書記事先就說過，要防止村民情緒失控，此時就暗示他們撤退往外擠時，村民們看出他們的意思，歡呼著喝起倒彩。有人趁亂用巴掌噼里啪啦地拍打起破吉普，嘴巴嗚嗚地怪叫起來。

就在這時，有人喝了聲，鬧什么鬧啊，曉得妨害公務是什么罪嗎，嗯?

村民們回過頭去，見是支書梁國權鐵青著臉，正蹺一只腳由兩人攙扶著走來。村民們剎時噤聲，村子忽然鴉雀無聲了。

梁國權厲聲說。領導是公事，還不快快讓開!

村民們先是默著不動，但在梁國權怒氣沖沖的逼視下，還是默默讓開了一條道。于是，孫副書記朝老林和小曾揚下頭，領他們走進了梁水家。

靜候在屋外的村里人焦躁不安，無奈地等候結果?？闪舷氩坏降氖牵灰粫海瑑蓚€公家人挾架出來的，卻是梁水老娘。

統村人猝不及防，驚愣住了。

直到此時，國友和幾個村里人才詭詭秘秘地道出了真相：山火是梁水老娘在山神廟祭神不慎燒的，當時癩痢和他們恰巧路過看見了。他們說，先有癩痢舉報信，才有梁水的將錯就錯，擔過責任替老娘去坐牢?？晒胰瞬榘父垐D一樣能斷陰陽呢，還是查出了真相。

原來如此啊!

此時此刻，沒有人懷疑國友他們的話。剎那間，驚愣的村里人為粱水所感動，更敬佩起梁水，同情起梁水。粱水這人，丟掉村長不做替老娘去坐牢，如今方圓百里哪尋得出像他這樣的孝子?又有哪個做得到?他們心里顫顫的，自愧不如。他們感動啊，這就是人品!

想到人品，村里人對癩痢更加痛恨得切齒。人群中搜尋去，哪有癩痢蹤影!就有人跑到癩痢家，回來說門鎖著呢。有個村人這才想起，癩痢和老婆一早出門了。

梁水老娘在兩個公家人挾持下，眼神空洞，柚黃的老臉凝固著驚恐，看去跟垂死之人似的。這樣的慘況，村里人格外不是滋味，都跟著眼淚水漾漾欲滴了。

梁水跟在老娘身后出來了，由他老婆挾架著，臉孔憔悴得似支撐不住的病人。村里人漾著的淚水就奪眶而出了。女人們心腸更軟，憋不住將哭聲恣意張揚，于是肅靜的村街便石破天驚了。

這時候，誰也沒有注意到梁水與梁國權一瞬間交流的目光。梁水的目光，是那樣地復雜、惘然與恐慌。梁水有些猝不及防：不是講好的嗎，事情怎么會是這樣呢。梁水的目光責問道，你不是講，政府不會捉我老娘去坐牢嗎?怎么就提了呢?

梁國權的目光卻蘊含著安撫和鼓勵，顯得格外從容鎮定。

梁水困惑不解，目光隨之移到老娘身上時，心頭突然涌起一種柔軟的酸楚。那一刻，梁水顯得很猶豫，肚里慌惶得厲害。他明白還有一個機會，只要他開口說出真相，老娘就留在家里了。可是他哩，慌亂中掂量來掂量去，還是沒有開口。梁水是相信梁國權的話：都講好了的，罰點款了事；政府是人民政府，不會讓一個七老八十的人死在牢里。梁水相信梁國權的能耐，只是那一刻，他覺著人都快死過去了。梁國權眼尖，點了幾個村民名字，叫他們趕快將梁水架著硬拽進屋去。梁國權怕梁水支撐不住壞事呢。

破吉普嗚叫起來了。村里人無動于衷，木著臉膛站著不動。孫副書記探出頭嚷道，讓開讓開!村里人仍然沒挪動意思。支書梁國權見狀，幫腔著吆喝了幾聲，村里人的陣腳才開始亂了。他們肚里從來沒有如此慌惶過呢，看著梁水老娘，看著梁水一家，覺得太慘了，揪心!可是呢，犯了法政府要捉，他們又有什么法子啊。他們猶豫著，覺著疚慚，覺著無奈，終于還是將頭低下，默默地閃開了身。

破吉普顛簸著駛出村子，一路鳴叫而去。

9 青陽村還是從前的青陽村

梁水老娘到鄉里被請進一問辦公室，專門有人寸步不離陪著伺候茶水。七老八十的人，誰都怕她一時想不開有個意外。

自始至終，梁水老娘只說過一句話：火是她祭神時不小心燒的。這話是她上破吉普后在半道說的，當時誰也沒有接腔。所以，到鄉里之后，孫副書記跟老林和小曾說我們審審?老林和小曾都沒有回答。孫副書記就說，人都請來了，我們還是問問清爽，也好結案。老林這才說，算了吧。

不算又怎樣?昨天送來國友等五名目擊村民的反映材料，還有村里的調查報告，癩痢那個舉報信就沒意義了。豈止沒意義，追究的話就是誣告。老林和小曾雖然覺得蹊蹺，可現在當事人認了，原來還另有兒子替老娘頂罪的隱情，怕是不會冤假錯案了。何況，山火已經撲滅，縣里抽調來的人員都回去了，他們再不走，真的留在鄉下工作啊。

孫副書記辦案認真，說你們講叫來核實的，不審不好吧，弄個材料也好報上面去。

小曾不耐煩了，說報個魂啊，判個兩三年，七老八十的人你叫她死牢里?鄉里研究下，講點人道罰點款算了。

于是，也就真的不審了，傍晚時分鄉里的破吉普把梁水老娘送回了村。

村里人遠遠望見梁水老娘從車里下來，不禁喜出望外，一些人跑上前去，一些人忙跑到梁水家報訊。梁水一直守在家門口，也看見了，奔跑著迎上來將老娘接回家。

梁水老婆哭著說，這回啊，該好好謝謝支書，謝謝國友他們。

梁水嗚咽著說，好，好。

可是梁水沒有去謝他們，過了幾天。他傾其積蓄，又去借了幾千，到幾個山主家賠禮道歉。梁水重復廣播里說過的話，對不起了，燒了山，該賠我賠。梁水是掏心掏肺說的，說得很誠懇，可是他沒有說該坐牢我去坐牢，也沒有說是他賠情還是替老娘賠情。

一個個山主很感動，說村長，這就是你見外了，茅草山值幾個鈔票，燒了也就燒了，你肚里千萬別過意不去啊。又說，我們都念著你好呢，沒有你，村里哪會種高山蘿卜?現在青陽村的高山蘿卜名聲大了，不愁賣不出去。

梁水感動了，眼淚像女人樣嘩嘩地流。他沒想到做了這么點好事，村里人卻死死記住，還從心里感激他。他當村長呢，這點事是村長該做的，做得還遠遠不夠。他想日后啊，他要替村里多做點這樣的好事，好好報答村里人。

梁水是固執的。非要把錢賠給山主。見他如此誠意，山主們只好領情，把錢收了。

村里唯一想不通的是癩痢，吃不到羊肉還弄一身膻。這樣的結果，癩痢覺得很窩囊，也很冤屈，事情怎么會是這樣呢?

老婆不知從哪里聽來一個新名詞：二次革命失敗。老婆怨聲載道，咒說你都二次革命失敗了，還有臉面做人!家里的鍋盆碗勺遭殃了，叫磕碰得山響。癩痢做聲不得，忍了。

僅僅如此也罷了，那天老婆從家門口撿了個紙包。竊喜以為撿了便宜，進屋小心翼翼層層打開，不想卻是一包狗屎，氣得她將狗屎一把摔向癩痢。

癩痢在村里很孤立，沒有人跟他來往。梁國權私下說，癩痢是害群之馬，他要是在村里有市面，青陽村人日子就難過了。這話沒錯，誰都覺得梁國權說得一針見血。自然，沒換屆之前癩痢還是副村長，可村委會開會不叫他參加了，癩痢硬是去了，一班村委冷著個臉，像對待敵人樣。癩痢沒趣，也就不參加了。在村里人眼中，癩痢是惡人，是禍害，也是一堆狗屎。今非昔比啊。癩痢已經沒有蓬蓬蛇朋友了，五萬塊債，逼得他東躲西藏。鄉里來捉梁水老娘那天，他得到來討債的風聲，早早鎖門跟老婆躲了?，F在，癩痢常常會想，應該從“二次革命失敗”中吸取點什么教訓呢。

后來，癩痢家瓜地無端叫人糟蹋；再后來，他家大門半夜叫人潑了糞。告到鄉里，鄉里將皮球踢到村里。找村里，支書梁國權推諉，說調查調查吧。梁水肚里明白，動了惻隱，想查。老婆說，忘了他想害死你啊，這種人管他。梁水嘴上不說，肚里卻不是滋味，覺得癩痢可憐兮兮的。

癩痢告了幾次，沒有結果，也就不告了，從此狗樣伏洞。

青陽村還是從前的青陽村，一切都平靜如初。這樣的狀況，梁水沒說好，也沒說不好。他還是老樣子，卻很少有笑臉，但走鄉政府更勤了，一門心思想把引種厚樸和高山蔬菜這兩件事早點敲定下來。

責任編輯 唐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