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曼描眉的時候,她丈夫都穿好了皮鞋。“行了行了,美啥呀,這么大歲數了出門誰看你。”王林催促。“那可不行,上次門口碰上那大媽,她以為你是我弟弟呢,這回,再不打扮打扮,人家以為我領的是大侄兒呢。”
“老爹跟著閨女。”王林嘴上倒不吃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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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周末,每周的這個時候,他們都去二曼的娘家媽家。二曼的父親走得早,母親像許多寡婦媽一樣,生生一個人,養大了他們四個。二曼行二,一哥一弟,下面還有個妹妹三婷。從整個小區來看,二曼目前把官兒做得最大,市政府的,仲裁辦主任:女主任。“坐生娘娘立生官兒”,母親曾逢人就說,“我說的準吧。二曼就是臀兒生的”。
“臀兒生”是指屁股先出來,折疊著,像舞臺上鉆圈的小雜技演員那樣,整個人對折了。這種出生姿勢難度大,風險也高,概率卻低,幾千幾萬也難碰上一個。要不怎么命比娘娘呢。
有點出入的是王林只是個科員,股級科員,二曼這娘娘的身份就顯得可疑,好在她自己努力,福大命好,國家提倡配備女干部,多少多少的比例,對政治并不諳熟也不在行的二曼,就撿了個便宜,兩步就成了正處級。“她自個兒有出息呢,出門坐的車,家里住的樓,手上戴的東西,吃的用的,哪樣不像娘娘?”母親印證自己的論斷。
二曼姨媽也這樣說,她支持老姐姐的觀點。“三歲看老,二曼就是跟別人不一樣”。
現在,已近中年的二曼,跟滿大街走的中老年婦女,沒什么兩樣了。她也長斑,也小腹胖大腿粗,也笑起來嘎嘎的,露齒,還露牙齦。所不同是身份的限制,角色的框定,二曼要不斷轉換,在單位,她永遠西式套裙,一個周正的女干部。回到家,光腳,拖鞋,頭發抓到腦后,胸罩也摘了,活脫脫的居家婆。出門,來母親家,二曼可要隆重地打扮打扮了。描眉,搽粉底,遮蓋臉上的黃褐斑,頭發還高高束起,混同于三十出頭兒的少婦。皮鞋手包,一樣都不敢掉以輕心,主要是身邊跟著王林。
王林年輕時,挺不起眼的一個人,工作不上進,前途也沒什么出息,家庭關系還復雜。二曼為此還跟他離過婚。可是沒多久,二曼就發現,走了單兒的王林,身份雖然只是個科員,可那男女的行市,可不是科員的行市,火著呢,屬于一方有價,八方舉牌的搶購股。如果不是翻然悔悟,及時回收,王林現在身邊走著的,可就不是她趙二曼了。
男人是越老越金貴,女人即使小兩歲,三四歲,也根本不是一個量級。二曼是理解了封建時代的老夫少妻了,看著般配。而那大妻小婿,用不了三五年,明顯成了兩輩兒人,沒法出門的。二曼的好幾個閨密,都因為覺悟上不去,落單兒失寵了。“工資一年不動,老婆基本不用”。失寵的女人想再復出,很難,屬于坍塌返修工程,費勁大效果還不好,夾生飯。二曼的警惕來自知人鑒己,只要跟王林同行,她就嚴格要求自己,絕不麻痹大意。
小區門口,炸過千萬次油條的油鍋彌漫著汽車尾氣一樣的藍煙,出出溜溜的寵物狗鉆來鉆去。二曼討厭狗。也討厭它們的男女主人,肥胖松散,破衣爛衫,不知從前電影上那些抱狗的貴婦,怎么都被這些吃喝都成問題的閑懶居民取代了。二曼不理解這些人玩狗的樂趣,有那時間和精力,教育孩子好不好。何必讓狗到處便溺惹人厭?她曾提議給母親換個小區,離她家近的,母親不同意,母親說老鄰舊居的。在這住熟了,人熟是寶啊。
母親是越來越喜歡這兒了,她原來住在五樓,分房時為了面積大一點,只能將就五樓了。二曼當上副主任那年,工資提了,錢寬裕了,她靈機一動,拿出一萬塊錢,給了二樓那對年輕夫婦,對方很痛快地就同意了換層。他們年輕有體力,“有牙時缺豆,有了豆沒牙”,人生的規律誰也沒辦法,上帝的捉弄吧。那時的一萬塊相當于現在的五萬,這個差價的補償,讓他們興高采烈地搬上了五樓,二曼的母親下到了二樓。樓層問題從此一勞永逸。二曼的家中地位就是從那時奠定的,趙母跟一哥一弟說,你們看看,看看,當兒子的都沒想到,人家曼子,一個閨女家,給我操了這么大的心。這多好,又不高又不潮的,出門買菜也不怵。
這下是得閨女的濟嘍。鄰居都贊嘆。
現在趙母的腿腳更勤快了,知道二曼今天來,她早早地來到樓下。趙母喜歡聽大家打聽:今天誰回來呀?你那羊毛衫,又是新買的吧?
六十歲的趙母,像個愛顯擺的兒童,她會大聲告訴他們:二曼回來,只要沒事,二曼個個禮拜都回來的。
“這不是羊毛衫,是羊絨,七八百塊呢。又輕省又暖和。也是二曼買的。”
“唉,養個好閨女,比那娶了媳婦忘了娘的兒強哎!”打麻將的鄰居都齊聲夸獎,“老太太你有福嘍。”
趙母享受這樣的問答。
二
“媽”,二曼見了娘,孩子一樣大步跑起來,七十歲有媽,八十歲有家。多大歲數,在母親面前,也就又成了孩子。二曼拉著娘的胳膊,假意向麻將桌上的大爺大媽們點頭微笑,腳下的步子在加快。當了官兒的二曼,確實不愿再多跟從前的老鄰居搭訕,可是趙母一再地跟她說,當點官兒,別架架兒的,讓老鄰居傷心。
人家可是看著你長大的呢。
王林腳夫一樣隨在后面扛東西,棒子面,餃子粉,還有小瓶裝的整箱色拉油。這些東西,看著普通,其實都是特供,低產、不上肥的一個縣里長出的,那是華北平原的一塊專屬地,特供中央,米面果蔬都不上農藥,是市場上不流通的作物。上周王林送來的那箱“深州蜜”,也是市面上多少錢都買不到的,因為它不對外。
“媽。您老人家現在是中央首長級的待遇,這米,這面,我們總頭兒都吃不上,別看他那么大的官兒,那么有錢,沒用。”王林仕途上沒什么作為,但他嘴里乾坤,只要他愿意開口,誰都愛聽他說話,逗人開心。趙母喜歡他的,也正是這一點。
“您老就相當于中央首長了,部級干部。”
“我可比不了人家。”趙母嘴上謙虛著,心里歡喜著。
二曼換上了居家的便服。從小到大,她是個喜歡操心的孩子,愿意給母親當家。嫂子弟媳沒少煩她,但沒辦法,誰讓她有這個愛好呢,像職業病一樣。里里外外廚房陽臺地走了一圈兒,她發現了問題:“咦,媽,那個新微波爐呢,又送人了?”
“你弟媳,不是外人。她不是困難嘛。”
“困難就白拿呀。打土豪呢。”
“一家人,哪分那么清。”
“那箱‘深州蜜’呢?你和三婷兩個。不會這么快就吃完吧?”
“也讓他們嘗嘗嘛。”
“那可是我厚著臉皮截下的,人家正往北京送呢,我雁過拔毛,孝敬您老嘗個鮮,您就給我撒爆兒了。可別后悔,以后想再吃都沒有了。”
“媽知道你孝心。可他們也不是外人。”
二曼說:“我算看出來了,我就是他們的楊白勞,你就是我的黃世仁吶。”
“這孩子。”趙母在二曼的頭上攢了一下。
二曼幸福母親的這一攢,母親從不夸她,這一攢,又像夸,又像打,又像嗔。她對母親,是又愛又恨,世俗地說,她對家庭的貢獻最大,可是母親叉總是更偏心那哥仨,總像殺富濟貧的俠客一樣,從她這里拿。舍給那兩家。三婷好點,還沒結婚,母親對她不太上心。哥哥弟弟,主要是一嫂一弟媳,母親對她們更像親閨女。每次來到二曼家,母親會指著她的一柜子衣服,說二曼,你看看你這衣裳,這么多穿得過來嗎?撂著也是撂著,不如給你嫂子兩件唄。
“給了不少了,我那件白羊絨,都沒穿過幾次,她喜歡,就給了吧。可是嫂子天天剃頭,頭發楂兒都鉆進大衣里,糟蹋那衣服了。”二曼心腸軟但嘴很硬。
“也是,你嫂子那活兒不行。”
“要么。”母親又勸,“你那么多首飾,根本戴不過來。留著也不下崽兒,拿出一件給你嫂子戴戴。戴夠了讓她再還你。反正金子也不怕戴,不缺斤不短兩的。”
二曼擺手說老媽你可別坑我了,上回給嫂子那個嵌玉的,她才戴幾天呢。藥水就把玉粒兒蝕丟了吧。別說她吃不下飯,我都心疼上火。
“嗯。也是,你嫂子那活兒不行。”母親又說。
二曼的嫂子金蘭現在是一家小理發店的老板,說老板她連個雇工也沒有,自己洗頭,自己倒水,一個人給顧客又是卷杠兒又是上藥水,電推子吹風機,十八般武藝全一人兒,為的是省個工錢。嫂子曾是棉紡廠的出納,后成本會計,很厲害的角色,給廠長當著半個家的。嫂子當成本會計那幾年,二曼她們還小,嫂子能屈就低嫁到她家,全是哥哥英武的外表占了便宜,不然哥哥一個工人,嫂子已是干部,這種婚姻,萬萬不敢想的。以當時的行情,是男工人配女合同工;男機關干部,找女工人。而她們家,完全是倒過來了,女干部,配了她哥這個車間的工人,人家還是成本會計。
成本會計風光得就像當時的國企,財大氣粗,經花經造的,那時二曼家的米面糧油,都是嫂子接濟,包括她們偶爾的學費,過年的花衣裳。母親說,做人不能沒有良心,后來嫂子的工廠關了,她分了幾萬塊錢,就下崗了。落魄的鳳凰,一下子很難受的,嫂子當時氣不忿,大病了一場。病好后,氣才消了,也服氣了。重新開始找工作。
成本會計按說是有一技之長的,可惜嫂子的本領在民營企業沒有了用武之地。轉了幾圈,也沒干上老本行,她跟從前的一個老姐妹,學了理發、燙發,干起了伺候人的下九流。每天真是辛苦哇,技術不佳,也因為她年老了,來她這的顧客。除了老頭兒,就是老太太,再就是頭發硬得像草一樣的民工。理一個板寸,才收他們兩塊錢,民工還要討價:前后都不洗,理短了就行,五毛好不好?
見過大錢也敢于掙小錢的嫂子說,好啊,只要有得理就比沒理強啊。
她的電推子,在那久未洗過的干草頭上,走不幾下,就錛齒了。
牛價換個了雞錢。
嫂子回家的表現,就提前進入狂躁的更年期了。
母親對二曼說,你嫂子當初,可是對得起咱這個家的。沒有她的好心眼兒,賢惠,你們也上不了大學。你不上大學,也沒有現在的好工作,好日子。吃水不忘挖井人,你現在日子好了,要常接濟著你嫂子點兒。
二曼就在嫂子生日的時候。把那個嵌玉的小戒指,也是她首飾里最不起眼的一個,當禮物送了嫂子。
母親說女人,誰不愛美?那金子銀子,雖說不當吃不當喝,可那是女人的精氣神兒呢。你讓你嫂子高興,也就替了你哥了。你哥心里也好受。
嫂子手指很粗,戴得很難,自打她一戴上,就再也摘不下了。吃飯睡覺洗澡包括給顧客卷頭發抹藥水。她都是戴著的。那藥水很毒,它不但殺破了顧客的頭皮,還殺掉了嵌死的那粒兒小翠玉。嫂子有辦法,她用五毛錢一管的502膠,生生給它粘上了。粘上繼續戴。掉了再粘。502膠很牢固,碎玻璃都能粘實。卻霸道不過這燙發的藥水兒,反復幾次。一天,那粒翠玉終于不知所終了,怎么都找不到。嫂子為此停業了半天,天翻地覆地找,還是沒有。也許隨著碎頭發被河南人收去了——嫂子難過地坐在門檻上,沒有淚,長時間的向外出氣兒,出神兒。手指上戒指缺掉的那塊小坑兒,就像一只盲眼,永遠黑洞洞地瞪著她了。
“曼子。先不忙,跟媽進屋,媽有話跟你說。”趙母從陽臺上拉二曼進屋。二曼說過,母親就是她的土改工作隊,只要一跟她說事兒,準是打土豪,分田地之類,沒什么好事。
“又要分浮財?”
“別貧,媽跟你說正事兒。”
王林懂事地坐在沙發一角,專心致志看電視。人家母女說悄悄話,他知道行方便。
三
“我吧,我琢磨著,你該給多嬌操操心了。她在家都待快一年了。”
“她爸她媽喜歡讓她待,待兩年也沒事兒,待一輩子都行。”
“你當姑的,咋能這樣說話!”
“這不是實話嗎?她多大了,二十五了吧?她爹她媽錢也花了,大學也供了,她還不出去找工作,讓她爹媽養著。別說我管不著,政府也沒轍。”
“她哪兒是不工作,不是找不著嘛。”
“她想要什么工作?像多姿那樣,也天天晃著就拿工資?”
“是想當個公務員嘛。一個姑娘家,當這個也好,風不吹雨不淋的,到月開錢,多好。”
“好是好啊。誰不知道好?不好能擠破頭?”
“所以曼子你得給她操心呢。你不是認識人多嘛,親侄女又不是外人,你得管。”
“媽您饒了我吧。不是我不管,是我管不了。實話跟您說,她想當公務員,比我想再提半格都難。”
“不難媽能找你嗎?你是她親姑。”
“親姑咋啦?親姑就得負責她的后半輩子?”
“曼子,這么說話傷人。”
“媽,多嬌多大了?她已不是小孩予了。天天就在家里賴著。等吃等喝,讓她母親一個下崗的,再找班上,她年紀輕輕,卻待著。這本身就很荒唐。”
“曼子,媽沒你水平高,不會你那么多理論。可是我想啊,她想當個公務員,又不是去偷去搶,只想找個好工作,這沒什么不好。如果她趕上你們那時候,國家包分配,也就好了。你是命好,大學畢業國家就給工作了,要不,你現在還不跟她一樣?”
二曼沒吱聲。
“現在辦什么事兒不得求人呢,你好歹在政府里工作,張個口啊,求人說句話啊,有面兒。你弟弟他們,想求人都找不上門兒!你放心,你求了人,送禮走人情,都由你弟弟他們出。不能讓你又搭錢又搭臉。這個主我給你做。”
怕二曼不信,母親又加以保證:“他們湊不齊,還有媽這兒兜著呢。”
二曼說媽,根本不是錢不錢的事。
“曼子,你可別跟媽打官腔。你從小就懂事,一直知道幫媽分憂。人活著,不就是人幫人,互相接濟著嘛。每家的日子,都像接力棒,一個傳—個。大的幫小的。當年你哥你嫂幫了你,你才上的大學。多嬌的事,就是你弟弟的事,你不心疼她,也該心疼你弟弟。他才四十出頭啊,上回見他,后腦勺兒上全白了。”
手機短信打斷了二曼母女的拉鋸,她正要低頭查看,王林敲門,他揚著手機說,我哥來電話,讓我去一下。可能家里有事了,我先走。
趙母問不吃飯?
王林說二曼在這吃吧。我去那邊,恐怕時間短不了。
二曼沒有問什么事,她強忍著好奇心,連自己的短信都顧不得看了,大星期六的,他哥能有什么事?二曼慌神兒的心,一下子就亂了。她說那你早辦完早回來。
王林說行,如果晚,我就直接回家了。
手機這個可惡的東西,它把全人類都玩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多少家庭,就是被手機給破壞的。自從有了它,男人的秘密,就防不勝防了。
二曼說,你晚上不來接我?
王林說如果太晚了,你就在媽這兒住也行。反正明天不用上班。
答非所問,把我安排住下,倒給你騰出空兒了。想得美。
二曼臉上掠過一片烏云。
趙母看出了二曼對王林的不放心,她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茬兒。王林退著走到門口,穿上鞋,輕輕帶上門出去。二曼眼睛一直跟著他,望向窗外,什么也看不到。趙母說,也中年人了,還拴腰帶上,不累?
二曼說媽,你不知道啊,現在的男人,都金貴成出土文物了,且得護著呢。還得守好了,一不留神,失盜。還再也沒處去找。
“有那么邪乎?”
“可不。你們當年隨便生,五朵金花七仙女的,重男輕女,哪家不生出兒子,都不饒。這下好,把我們這代人給坑了。男女比是一比八,根本不對稱,不夠分。上帝捏人,還知道一對兒一對兒地來,看你們,一噴一噴兒的,給雌雄平衡都破壞了。”
“沒正經的。”趙母又攢了一下二曼的頭。趙母說“也是啊,現在這世道人心吧,好像都變了,變得還不輕。你看我們那時候,我和你爸,雖說苦點,可一心一意都在這個家上。顧家,沒別的心思。現在呢,日子好了,人們精神頭兒足了,可是精力都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男的想外室,總想老婆之外的女人好。女人呢,天天的任務就是看男人,死死地看著,一輩子好像只為漢子活著。為他們活你們倒是好好的呀,疼他愛他呀,不,人精似的,天天跟他們斗心眼兒,比高低。多累呀,我看著都累。”
“還有多姿她們,你看一個個的,年紀輕輕,要長相有長相,要個頭有個頭,文化也不低,可就是找不著對象。從前那時候,只要心好,有本事,誰也剩不下。現在可倒好,看著都不錯,一個個水靈靈的,可都說找不著合適的!”
“老媽呀。這些您就甭操心了,婚姻就業,是世界性難題呢。誰都沒辦法,國家主席也焦頭爛額,拿不出良策。這跟自然環境一樣,破壞了,想恢復,且得時間呢。”
“多姿都多大了,有二十八了吧?擱從前,都該是有兒有女的媽媽了。現在,還在家剩著。電視上說什么單身貴族。我不信那個,那花啊,該開就得開,要不老天爺怎么安排出一年四季呢。沒有了季節,這世道不就什么都亂了?”
“合著你不是又念叨多姿給我,讓我幫她找對象吧?”二曼警惕地問。
趙母笑了,說遇有合適的:幫多姿想著,也不是什么壞事兒。成一對親事,增壽十年呢。多嬌是你侄女,多姿也是你侄女,她們你都得管。不過呢,多嬌的工作更是大事兒,這個你要操心,早點讓她上班。幫她弄妥了,也算去塊你媽的心病。
多姿是哥哥的孩子,多嬌是弟弟家的。憑心說,多姿多嬌都是不錯的姑娘,她們就是讓家庭給慣壞了。多姿上學時成績不太好,小姑娘大眼睛長得精精神神,可是一算數學題,就糊涂,排名始終讓母親抬不起頭來。嫂子金蘭那時還有勢,成本會計相當于半個廠長。女兒這個學校不行,她就換到那個學校,那個學校不滿意,再換一個。她還給多姿報了好多班,畫畫,舞蹈,劍橋英語,天天由當工人的父親接送。學來學去,多姿連高中都沒考上,只上了個拿錢就可以讀的大專班。
但多姿繼承了她爸爸的英氣,又結合了一點母親的干練,十八歲,出落得白天鵝一樣。一個大專的學歷,母親就給她安排進長安區委,當公務員了。風不吹雨不淋的,到號就拿工資,相當地金領兒。幾年后,區委新蓋了辦公大樓,還有家屬宿舍,尚未結婚的多姿,都有房了,雖然只是一小間。每天上班,有免費的午餐,有想洗多久就洗多久的熱水澡,還有名目繁多的各種福利。平時發實物,半年一載,去外地出差,也就相當于公款旅游,日子過得相當舒適。她的生活模式成為多嬌效仿的榜樣,多嬌沒畢業時,就跟母親說過,如果將來做姐姐多姿那樣的工作,她就很滿足,很滿意。
她媽媽李麗說,可惜媽沒有人家母親的本事。
多姿媽下崗后,多姿白雪公主般的日子就有了變化。父親天天跟街邊的老頭兒下棋,有時下急了還掀棋盤,大聲爭吵。不下棋的時候,幾個人湊一堆兒,發發牢騷,論論國事,說說物價一天比一天漲的日子。偶爾,也去理發店幫多姿媽上上門板兒。多姿媽的性格決定了她的不服輸,可是兩塊錢一個的板寸頭,任她累斷了胳膊,也攢不出一座金山。她非常盼望著多姿找個好人家,然后她陪上一份體面的嫁妝。不讓婆家人小瞧!
多姿像落難民間的公主,高不成低不就地懸起來了。誰看見這姑娘都夸獎兩句,好看,漂亮。可是好看的多姿沒有找到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嫁回平民又不甘。
四
多嬌的成長跟多姿正相反。多嬌從小學到中學,考試成績一直排前十,弟弟兩口子以為他們養了天才,是活兒就不讓孩子干。多嬌都長到十八歲了,內褲襪子還是母親洗。孩子就像個學習機器,只要坐在那兒,飯和水都是端上端下的。自從孩子上了中學,她的媽媽天天晚上守在她旁邊織毛衣,她爸爸一年四季看啞劇。整整六年,家中為了她的學習,就像全都啞巴了,一直是無聲的。連他們走路,都要放輕了腳步。
一切為了學習。為了多嬌的學習環境安靜。
多嬌也果然考到了北京。
那時,只要戰友們聚會,弟弟鐵民都去。和戰友們比不了地位、汽車、住房,但能比孩子。這個年齡的婚姻,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多數的難題是孩子。鐵民發現,越是爹娘強的,孩子往往越弱,所謂越不作臉。而他們這些平民,孩子倒彌補平衡了他們的自信。鐵民的女兒考試成績一直值得夸耀,只要有人問,必是頭多少名,非常說得出口,拿得出手。多嬌上大學前,鐵民請了兩桌,一桌家人一桌戰友,是餞行也是贊助,人人都送了紅包。那次飯桌上,鐵民還說,他要繼續努力,待女兒大學本科畢業了,他還要再供她研究生,博士生,一直供到博士后。有人問博士后是什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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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民也不知道,只覺得博士后是博士之后的更高學位吧。比博士還好,最高學歷。除了博士后,再也沒有更高的了。
如果有更高,鐵民說砸鍋賣鐵他也供女兒繼續念。
四年的學習,很快就結束了。多嬌在北京,每月的生活費正好是她爹媽兩個人的伙食費。也買了筆記本電腦了,也拿到畢業證了,也搞了對象。讓鐵民吃驚的是,女兒不但沒留在北京,找工作,她還打死都不考研了。
“為什么?”
“爸爸,你沒看見我的眼睛嗎,一個大一個小,再背那些破題,我都要瞎了。”
“那你打算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你的同學們呢?”
“有的找工作了,找不著的,都回家了唄。”
鐵民這時才明白,女兒除了會考試。其他都不會。現在,她連考試也厭倦了。
待在家里的多嬌,每天十點多起床,吃點已經放涼了的早餐,看看電視,聽聽MP3,有時在筆記本上跟天南海北的同學聊聊天,再然后,就不知道干什么好了。
然后發呆。
晚上,她的小對象來找她,小對象也沒工作,但手里有錢,家里給的。他們去蹦迪,唱歌兒,跳街舞,然后,吃消瘦。天亮了回來,再重復前一天。
鐵民就是那段日子,頭發嘩嘩白的,速變。
二曼沒有心思在母親家久留,吃過午飯,她就找個借口出來了。出門時,碰到三婷,三婷還是那身短打扮,三七分頭,帆布夾克,滿腿都是帶兜兒的綠色迷彩褲,牛皮靴。走路肩膀一晃一晃的,還吹著口哨。
三婷喜歡男孩的作派。
“姐你走啊?我猜你今天回來,我才回來的。”
“有事兒?”
“也沒啥事。姐你臉色不好,不舒服?”
“有點難受,頭暈。”
“低血糖?”
“嗯。我回去歇會兒睡一覺就好了,沒事兒的。”
“行,姐,那你走吧。有事電話聯系。”三婷用拇指和小指,到耳朵上做了個打電話動作。
二曼出了小區,看著街兩邊破破爛爛的街道,非常像自己現在的心情。她很想給王林打個電話,看看他在哪兒,在干什么。想了想。克制住了。女人老了,你不但有錯,你還有罪了,跟誰都打不起,因為你兩手空空,除了一把年紀,沒有任何資本。最體面的結果,是在這越來越老的日子里,男人能給你一個溫和的笑臉,在人前,類似和睦夫妻。如果你不識相,對男人窮追猛打。用手機跟在屁股后面遙控,追綁回跟前又能怎樣?男人看你的眼神兒都是缺斤短兩的,實在沒大意思。二曼是充分借鑒了閨密們的婚姻命運。又對自己的那段走單兒日子兼有深刻的反思,才有了現在的左思右量,審慎行事,而不是貿然出擊。
那些把自己逼上粱山的,沒有退路的,不起義都下不了臺階了,到那時,即使回心轉意,委曲求全,那未來的日子,也是降軍的待遇。沒有多少好果子吃。出租車司機問二曼怎么走,二曼猶豫了一下,還能怎么走,回家唄。不過應該先拐到超市。買點兒晚上喝的鮮榨汁。二曼聽吳秘書長說過,你知道那些首長們長壽的秘笈嗎?他們最常用的飲食,不是雞鴨魚肉。而是果汁,鮮榨,這里的維生素可比魚肉叫人長精神。
從此二曼便悄悄遵循了這一養生之道,她倒不是想多長壽,主要是怕老。女人老了,就開始怕老了。尤其漂亮過的女人。
三婷,王林,多姿多嬌,她們交替在二曼心里走馬燈似的。人啊,要是真有孫悟空的三頭六臂就好了,一具平凡的肉身,兩胳膊兩腿,實在抵擋不過來呀。即使為了母親,強撐,那也是小馬拉大車,吃力得很。父親去世時,三婷還小,剛會說話。沒了父親,年齡還太小的她,是不懂得傷悲的,因為她還有母親的懷抱。對于一個吃奶的孩子,母親白天的熱胸脯,晚上的熱被窩,是她全部的天空和世界,已不需要再多。而二曼,小小年紀就能踩到小木凳上,幫媽媽貼餅子,剁雞食,半桶半桶地提水,漿洗大家的衣服了。三婷斷奶了,她也仍習慣伸出手去抓,抓母親的兩個乳房。吃飯要摸著,睡覺要摸著,母親干活,她都跟在旁邊寸步不離地摸著。開始母親沒在意,一直慣著她這個毛病,當地人管這種行為叫“摸咂兒”。摸就摸吧,她還小,省得讓她上火生病。母親沒有想到的是,她的這份慣寵,把三婷慣上了歧途,三婷越來越像男孩兒了,她不穿花裙子,不留長辮兒,有一次,二曼看到。她在學著男孩站著撒尿。疑惑,驚悚。二曼和母親一對眼神,都在對方的眼睛里,意識到不對勁兒了。
三婷的種種表現讓她們驚詫,可是又說不清毛病究竟出在哪里?她喜歡摸母親,后來是摟抱姐姐,沒完沒了地摟抱,那可不再是小姐妹間的打鬧…”那時。二曼還沒上大學,她的有限知識還解釋不了三婷的行為,她只是恐慌,害怕。那還是個把一切異常行為都通通歸為“流氓”的時代,公交車上喜歡擁擠的人。廁所縫兒后喜歡偷窺的,還有晚上走在小胡同里,突然對著女性脫褲子的男人……這個群體。都被省事地叫成了“流氓”,抓住是要判刑的。
三婷也會嗎?
她是個危險的異類。
二曼大學畢業那年,才略微懂得,世界上是有女人喜歡女人的。雖然這一下子超出了她的想象力,但她知道了有這樣一個群體,她們不愛男人。喜歡女人。三婷,很可能就是其中一員了。
二曼沒有再跟母親深入討論三婷的情感取向問題。她知道,在這一問題上,母親比家出盜賊還難堪。好在三婷后來工作了,一直住單位宿舍。母親看她的眼神,她看母親的目光。就像安定醫院互視的兩個病人,都驚恐,都遲滯,都失語。
三婷很有藝術天分,她的服裝設計,還得過很高的獎項。三婷常常為討好姐姐,送上一瓶國外帶回的香水,并為姐姐親自試擦。二曼說你讓我起雞皮疙瘩啊。
三婷說有什么雞皮疙瘩可起?你就當我是王林好了。
問題是你不是王林。王林要是對我興趣一直這么濃厚,我還燒高香呢。
出租車停在了一家超市門口,二曼下車,她覺得自己現在很難看,最好不要遇見熟人。上午出來穿好的光鮮衣服,已經皺巴了,精心化好的妝容,也一塌糊涂。冬天的太陽,像女人虛假的笑臉,沒有一點溫度。要過年了,滿大街都是在奔跑的汽車,他們在送禮忙,拉年貨忙。很多公家單位的門前張燈結彩,大紅綢幅呼啦著節日的繁榮……
剛才車上司機說,一到過年,就這么堵,這都是下邊縣上來的汽車鬧的,他們層層上供,廟廟燒香,把政府那些有權的人,當祖宗供呢——郊區的口音對官僚的痛恨溢于言表,他不知道,坐在他身邊的這個女干部,也是政府的人,也是個小官僚。她今天的出租票,都是可以報銷的。二曼的仲裁辦,一直被民間稱為二法院。只是它的火熱程度,有點像那忽高忽低的股市,沒有規律。二法院的二法官趙二曼,并不覺得自己的日子有多幸福,她想的是這個司機跟母親她們一樣,是單看那賊吃肉,不看那賊挨打啊。
正想著,忽聽有人喊“曼子!曼子!”
五
王林來到他哥家,開門的是大嫂。她們的女兒王淼,低著頭叫聲叔叔。鼻子嗡嗡的。看那樣子就是哭過。眼泡兒還腫著呢。出什么事兒了?王林再看嫂子的臉,也灰灰的,一向要強的嫂子。這樣的臉色可不多,尤其在小叔子面前。一定是出了大事。
屋里大哥躺在床上,見弟弟來了,欠了下身,咳嗽一連聲。哥哥也病了?怎么不跟我說呢。王林向前伸手去摸,哥哥說沒發燒,就是渾身沒勁兒。
王林靠在床邊坐下,用眼睛問:到底咋了?
嫂子說,讓你哥說吧。
哥晃頭,用下巴一抬,意指嫂子,你說。
嫂子就吸一口氣,算提氣,剛要說,未語淚先流了。她說王林,咱們家淼淼,淼淼這孩子,離婚了!
馬上要過年了,離什么婚呢?
那家人不是東西,大過年的。突然來這個,太不厚道了!
為什么呢?
我也尋思呢,這都年跟前兒了,就是離,也得等一等,緩一緩,過了年再說呀。誰知他們家……哼,還不是咱孩子太老實,好欺負!
是突然的嗎?之前沒有任何苗頭?王林問。
怎么沒有,你哥嫌丟人,一直不讓說,說過一陣兒就好了。這過一陣兒,就落了個這樣的下場!嫂子嘴角扯幾扯,想大哭了。顧慮地看一眼淼淼的房間,怕自己的大哭再次引起女兒的傷心,她強咽了下去,咽得眼睛一片血絲。
淼淼過來,給叔叔泡了杯熱茶。小女孩抑制的淚水,強顏的歡笑,讓王林一陣心疼。侄女長大了,他不好把她摟在懷里,可他明白小女孩的心:對這個來幫助解決家庭問題的叔叔,她是心存感激并且滿懷希望的,她希望叔叔比母親冷靜,能挽救她的婚姻。而不是像母親這樣一味地批判,分離。
王林用手在侄女的頭上摸了一把,輕輕地摁了摁。小女孩的淚水洶涌而出了。叔叔的關心,理解,愛護,讓她委屈的心山洪暴發。但她很懂事,迅即轉身,回屋了。說二叔你跟我爸媽聊吧,有事叫我。
嗯。王林看著她的背影,經歷這一場世事,再遇情感問題,這孩子一定比同齡人經摔打,也懂得珍惜了。
嫂子說,這大過年的,他們家是不打算讓人過年了——“淼淼的首飾,都被那小子騙回去了。”王林覺得嫂子的話當啷當啷,頭上一句腳上一句,說了半天也沒頭沒尾。王林希望哥哥能客觀冷靜地講述一遍,讓他聽個明白。
“當初我就不同意,誰讓你哥鬼迷心竅呢。”嫂子又感慨。
王林哥有氣無力地白了她一眼,說你不要事后諸葛亮了,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呢?現在是想法子讓淼淼少受傷害。
王林耐心地看著嫂子,多好強的女人,事兒攤到自己頭上,不是局外人的角度,都發蒙。嫂子說,實話跟你說吧,王林,也不怕你家二曼挑理,她姨家那什么姑爺的弟弟,就是沒把咱王家人放在眼里,不然他不敢這樣。
二曼姨家姑爺的什么弟弟,就是淼淼的丈夫。當初牽線,是二曼的主張。
打狗還看主人呢,他是誰都不看啊!嫂子的比喻讓王林不舒服,他皺了下眉頭,又看向了哥哥。哥哥說,你能不能客觀冷靜點,把這事兒從頭說一說。
嫂子冷靜了,但她的敘述明顯偏心,袒護自己的孩子,指控對方。雖然這樣,王林也大致聽明白了,淼淼他們的婚姻,是典型的80后婚姻,都沒學會照顧別人,都被別人照顧慣了;都不做飯,都不洗碗,都不洗衣服;看電視,都搶遙控器,拌了嘴,都不讓著對方:分居都搶大床。這些還算開始時的小事,后來,時間長了,雖然都有工作,掙了錢都不夠花;電費水費物業費,都躲著不付。再后來,下了班,都去跟同學聚會,都喜歡在單位耗著。最近,淼淼懷孕了,那小子都要當爹了,可他哪有當爹的心思?就跟沒事人一樣,該玩電腦玩電腦,該不回來照樣不回來。耗電腦,他不怕輻射,淼淼怕呀,淼淼肚子里的孩子也怕呀。可他不管不顧。說他幾次。好,一桿子沒影了,一禮拜沒回家『找不到人。后來呢,他說他在他媽家了,一問,果然是。有這么慣孩子的嗎,你兒子回家,你不往回攆。還收留,縱容,這樣的日子,能過?
最可恨的,是那小子,這么快就有了人。說是同學。
淼淼有同學,他不許。他有同學,就行了。
咱孩子也傻,自尊心還特強。那小子將她。說誰不離誰是小狗,她就簽了字。協議書都給人家了。還把結婚時買的首飾也都摘了下來,還給了他們。念書都把孩子念傻了,不食人間煙火了,她不知道那些東西結了婚就是屬于她的,現在,她又退給了人家,你說這孩子不是傻嘛。兩手光光,就回來了。聽說那小子把鎖都換了,讓她進不去門,你說狠不狠,毒不毒。
王林聽得臉都氣自了,是夠狠。
哥哥往上挺了挺身,拔上來一口氣。他說也別全聽你嫂子的,咱孩子也有缺點。一個巴掌拍不響。再說了,這種事,都是勸和不勸離的,哪能賭氣呢。賭來賭去,受損失受傷害的,是咱孩子。你嫂子光想跟人家治氣,論高低,家庭這種事,哪有正反高下啊。想過。就往和里走,不過,對淼淼一點好處都沒有,對吧。
哥哥的話提醒了嫂子。是啊,淼淼肚子里還有孩子呢,離婚對女兒有什么好處呢?也許丈夫說得對。他們現在還小,還年輕,再過幾年,大一大,獨立生活了,就知道日子的不容易了,也懂得互相照顧,互相謙讓了。人成熟了,日子就好過了。找王林來,不也是希望他幫助出出主意,再跟二曼說說,讓她姨家把兩家的事兒緩一緩,和一和嗎?
即便非離不可,也不能這樣的吃虧。
當然,后一句話嫂子沒有說出口。
王林說離婚的事兒不能這樣草率。我回去跟二曼說說。讓她姨了解一下那家的情況,真實思想。如果不是原則問題,能說和盡量說和。找機會,我跟那小子談談。
淼淼聽到了希望,她出來給叔叔續水,臉上明顯晴朗了許多。小女孩綜合了父母的優點,一張模特般棱角分明的臉,本來是該吃藝術飯的,嫂子一直認為藝術是青春飯,糟蹋了孩子。那時,哥哥是供銷科科長,嫂子是保管員,那是買電視機還要憑票供應的年代,哥哥的權力相當于現在的發改委主任,給誰弄個票,就值半個電視機錢。他們家算是體制內的暴發戶。女兒上學,工作,包括找對象,結婚,他們一路包辦,一路順風。男孩的成長經歷跟淼淼非常相似,也是家境好,一路上學工作找對象,可以說門當戶對。男家買房,女家嫁妝,一結婚,他們就過上了大康的日子。當時的人們都羨慕,說現在的孩子,是太有福了。
這有福的日子,剛剛一年,就要解體了。
嫂子的語氣是求助也是分配。哥哥始終沒有表態,但他一頭的白發,一臉的病容,就是態度。王林太了解哥哥的心了,一向傳統、古典的哥哥,是不能接受女兒離婚的。在這一考驗面前,他比淼淼更上火,更難承受,更受打擊。
春天父親去世時,哥哥速衰了一下。現在,女兒的事,哥哥一下子老得像父親了。頭發全部花白。他才剛剛五十多歲。看來人老了,是不經事兒的。人年輕時,任你什么風吹雨打,一頓風暴過去,緩一緩,人又小樹一樣精神過來了,還陽了;而年老了,受過打擊了,就敗了,霜了。
王林心疼哥哥。走時,他說了幾句兒孫自有兒孫福的安慰話,但他知道,隔靴搔癢不管用的。最有效的。是那家人快快把淼淼接回去,讓女兒過上正常安定的日子,而不是現在這樣待在家里。看來淼淼這個問題,要由他傳給二曼,再由二曼,去交給她姨。
當然,他也不會袖手旁觀。一定要找那小子好好談一談。
六
二曼回頭,是弟媳李麗。她正拉著—個小伙子不讓他走,小伙子慌得汗都下來了,臉上急得又紅又白。李麗用東北女人特有的大嗓門,快速向二曼講了事情原委:小伙子是送桶裝水的,由于他藝高人膽大,也是圖時間少效率高,自行車上橫著豎著雜耍一樣擺放了八只水桶,桶多,車重,人騎得又急,就把超市下班也急著回家的李麗給撞了。從方向上看,小伙子是全責,這個他也認。可是他想跑,他僥幸地以為李麗扶起自行車,他就會跑沒影兒了。李麗比他更勇猛,愣是憑兩條腿把他追上了,捉拿歸案。
罪上加罪的小伙子知道禍惹大了,他大姐阿姨地輪番著叫,他期望這個母親輩兒的大姐,能饒恕他,對他從輕發落。
李麗眼疾手快,探手就鎖上了他的自行車,交警一樣干脆利落,并拔下了車鑰匙、攥在手里。怎么樣,沒法跑了吧,你這個不懂事的孩子!這時她才顧得上用右手撫著自己的左胸口。那里很疼,剛才倒地一剎,自行車車把把她頂了一下,估計得青了。大冬天的,也不便掀開衣服看,更讓她心疼的,是自行車圈都被壓瓢了,上面的車輻條,折了有五六根。李麗扯住小伙子的衣袖,拿不定主意是先扭著他陪自己看病,還是先讓他修自行車。
小伙子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什么也不爭辯。使李麗單方面的發火,咆哮,讓后到的不知情觀眾很氣不平,都覺得這個女人太過分:對人家一個農村打工的孩子,太不厚道了吧。
李麗說讓我最生氣的是,他把人撞倒了,就跑,這跟那些黑心的司機有什么區別!
小伙子摸摸頭,說我以為阿姨你沒事兒呢。
怎么沒事兒?我這肋骨都讓你給撞折啦。
二曼伸過手來,幫她撫了撫,問疼嗎?
咋不疼。疼得我都岔氣兒了。
小伙子把手伸進口袋,摸掏了半天,掏出一卷錢,里面最大的是十塊的,最小的有一毛的。他說我今天的水,還沒送完,錢還沒拿到。用這些,先幫你看病行不行?
李麗站著不動。那點錢,還不夠掛個號呢。
要不,你等我去送完水,能再拿上十六塊,拿了錢我跟你去醫院?
等你拿了錢,天都黑啦l再說,我的車呢,自行車呢,你也給我壓壞了啊?
小伙子看看車,再看看人。他現在手里這點錢,也許幫李麗換個自行車車圈能將將夠。
他一下子蹲下了。蹲得那么無助,無依,跟這個世界用蹲姿耗上了。
二曼說李麗,算了吧,讓他走吧。他那點錢,什么都不夠。一個農村孩子,也不容易。
小伙子抬起頭來,不信任地望著她,遲疑地叫了聲阿姨。
別逼他了,李麗。我估計,這孩子還沒你家多嬌大。看人家都出來掙生活了。小伙子,你多大了?
十七。
出來送水幾年了?
兩年了。
在場的一位婦女眼圈都紅了。她掏出自己的錢包,拿出一百塊錢。說小伙子,給你。
小伙子不明白什么意思。
拿著啊。幫助你的。別怕,這阿姨是好心。旁邊人替她說。
李麗本來心有不甘,手捂著胸口,這修車得錢,看病也得錢呢。怎么能讓他平白無故就走了呢。聽二曼提到多嬌,她的火氣消了一半,心腸也軟了。是啊,都是孩子,自己那個還在白吃飯,大學畢業了還在家待著呢,這個,才十七歲,都熬兩年命了。再看那個捐助的婦女,自己也不好再說什么了,不要他錢,也算仁慈吧。
二曼說我家那輛正好沒人騎,強子上學走了就一直在儲藏室撂著,都銹了。跟我去家推那個吧。說著,她翻一下包。說正好本兒也在,順道幫你去醫院檢查一下。
二曼的“本兒”可以公費醫療。
小伙子還不敢走,他愣愣地看著這個女干部模樣的女人,不能斷定她和另一女人是什么關系。剛才,李麗喊她來,他還害怕她是她的救兵,兩人合起手來抓他打他,現在,她不但沒動手,還讓他走,給他講,情。小伙子眼淚都在眼圈轉了。
另一婦女把錢強行塞進他的手,說拿著。小伙子感動得終于埋下頭,大哭起來。并再次蹲下,這一蹲,跟剛才的蹲姿,是完全相反的意味。
二曼說小伙子,我看你那車子,也差不多快散架了,用這輛,跟那個拼一拼吧,湊成一輛,也許還能將就用兩年。說著她把李麗的自行車,不加商量地送給了他。
小伙子站起來,把錢塞回剛才婦女的手里,又沖二曼深深地鞠一躬,飛腿上車,說謝謝,謝謝你們。頭也不回地騎上走了。
八桶水的重量,讓他的自行車扭扭歪歪。
可是小伙子的背挺得很直。那是勇氣,意志,力量……
二曼回到家,沒想到王林正在剁餡兒包餃子。
李麗到醫院檢查沒什么事,醫生給她開了些藥,
因為用的是二曼的本兒,她又給丈夫和女兒各備了
兩樣感冒藥。二曼讓她上樓吃飯,她說不了。多嬌和
她爸還在家等著呢。從地下室推上那輛自行車,急急
地回家了。
二曼問王林,今天什么日子?
王林說什么日子,你以為這還是過去呢,過年才
吃得起一頓餃子。和諧社會,小康時代,想吃就吃。如
果你不嫌煩,頓頓包都沒人攔。
二曼掛手包,換拖鞋,去衛生間洗手。邊走邊說
王林,政府是把你給落下了,就你這嘴,完全是當宣
傳部長的料兒。
王林說,怎么?我有虛夸嗎?現在誰家吃不起一
頓餃子?
“嗯,也是。”
“面都和好了,你做劑兒吧。”王林吩咐,“我這菜也剁得差不多了。”
二曼走上來看,“喲,還這么粗的塊兒,差得遠著呢。”
“剁得再細也一樣要用牙嚼。”
“你這話說得可不像宣傳部長,像杠頭。村邊蹲著曬太陽的杠頭。”
“嘻嘻。”
二曼又去檢查面,用手指一摁,說太軟,面和得太軟了。一會兒煮時準破。
“你這個女人呀,總是喜歡硬的。”
“王林啊,你好歹也是一機關干部,三句話不離下流。”
“下流什么,我這是在家,又沒去外邊說。嘁。”
二曼干活快,她在家務活上有童子功。三下五除二,軟軟的面在她手上有了彈性,一個一個湯圓兒樣圓潤而有勁道。她說我的面劑兒都做好了,你還在磨蹭啊?走近來看,菜粒兒依然很粗,王林是個慢性子,一下一下,不著急不著慌。二曼說你能不能給我快點兒?用點勁,猛來上那么三五十下?老牛一樣舍不得下力,什么時候才能好?
王林說嘿,小娘們兒要求還挺高,又得用勁兒。又得三五十下,你想累死我啊。
嘎嘎嘎嘎,二曼笑得捂了腰。說你這個老爺們兒啊,晃著頭沒法往下說了。一屁股把他拱開,自己拿過刀,當當當當,剁速確實快于王林幾十倍。還嫌慢,又加了一把,雙刀,左右手輪換著,機器輪一樣,轉眼之間,結束戰斗了。
干起活來還不如女人呢。二曼自豪。
這本來就是娘們兒的活。
娘們兒的活你今天咋這么主動?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今晚喂你點兒好的,讓朕—會兒高興高興。
咦,不對吧,是你想用美男計吧?
嘿,王林一笑。飯后咱們床上談。
七
看王林這樣前所未有地表現好,二曼就猜出他哥家準是有了什么事,還是有求于她。二曼不動聲色她看著王林勞模一樣積極肯干,又是洗碗,又是搗蒜,電影上的店小二一樣。看到后來,終于忍不住撲哧樂了,搶過蒜槌兒,說你都搗到外面了,白瞎我的紫皮蒜汁了。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不用埋這么多伏筆。
王林咧一下嘴,強顏歡笑地說淼淼,淼淼有事了。
王林簡述了淼淼的婚事。“我哥比淼淼還上火,頭發都白了。”王林嘆氣。
二曼說合著你不是在埋怨我吧?當初可是我給介紹的。
沒那意思。王林說。介紹都是好心,誰當媒人,也沒有存心讓誰離婚的。再說了,當時還不是我跟你叨咕,你才讓你姨操的心。
嗯。二曼點點頭,不埋怨我就好。王林,你知道這叫什么嗎?這叫報應。這么快就輪到你嫂子了,她也知道難受了吧?當初我離婚那會兒,她可沒少看笑話,沒少幸災樂禍。怎么樣,輪上她了吧。
淼淼那孩子可沒招你。
她是沒招我,她媽看我笑話了。我也恨不著淼淼,我是說她媽。
你也看她笑話?
都輪著嘗嘗吧。老天爺還是公平的。
你這樣說可不對。王林的臉一下子拉得老長。
晚飯就吃得有點沉悶。王林似是專心看電視,對餃子沒什么熱情,二曼呢,平時總跟他搶遙控器,王林是球迷,二曼是國產電視劇的擁躉,明著是搶,暗里也在撒嬌。中年女人了,毫無由頭地撲男人,也不妥,搶搶遙控器,拌拌嘴,符合她們這個時代的男女相愛傳統。今天,二曼冷場了,專心致志地吃餃子。哼,當初給她們介紹時,你求我,現在去說和,也是求我。求人你倒有個求人的樣兒,老虎屁股摸不得,說你嫂子一句,臉就拉得比驢長,處處護著你們家,我還不慣著你呢!
電視上沒有球賽,王林一個臺一個臺地換,換得沒什么意思了,索性停在了一個舊電視劇上。二曼抬眼,正是她喜歡的那個老劇重播。當初看時,她一集都不落,有的地方演員還沒哭,她的淚先下來了。該哭不該哭的地方她都哭,看得一臉傻相。兒子上大學前,她怕兒子看見,總是裝作去衛生間,三五分鐘。一通擤鼻涕抹眼淚。后來的王林,也給了她足夠的方便,一看她為國產電視劇獻淚,就回臥室看書了。整個客廳留給她一人兒,可著勁兒地哭。今天是重播,估計她的悲情免疫力應該增強了,不會再重哭。王林吃著餃子,想著往昔的日子,情緒一點一點回溫。剛才二曼的話讓他生氣,但轉念一想,這個看濫電視劇都要哭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心腸還是不硬的,不跟菇一般見識了。
幾個餃子下肚,王林把電視劇讓給二曼,他回屋看書了。
二曼眼睛看在電視上,心思游離得很遠。當初離婚,就是因為你家我家的,你家這個了我家那個了。那時王林的媽媽還活著,她們總是在雞毛蒜皮上爭高低,婆婆希望兒子對她比對媳婦還親,媳婦希望丈夫對她比對母親還熱,角色不同,爭的分量都一樣。二曼也跟王林爭,你家拿的錢多了,我家給的錢少了。那時年輕,工資低,孩子小,花錢的地方多。錢的問題成了首要問題,很多矛盾都是錢引起的導火索,包括二曼該不該再買第二條項鏈。王林對二曼過于顧娘家,也有質疑:你既不是市長也不是什么權力政要,憑什么你又管你侄女擇校又安排弟弟上崗啊?你憑什么呀?就憑你是女人?
二曼怒斥他不要侮辱人!同時指控:你媽偏向你大嫂,同是妯娌,她就看不上我!還有孩子,論理,他們家是孫女兒,我這還是孫子呢,可你大嫂會討好你媽,你媽就偏心疼他們。連過年的壓歲錢,給的都不一樣。
“你媽就跟那些昏庸的老皇帝一樣,只圖表面,不認好賴人!”
你挑這個,我挑那樣,挑來爭去,二曼又淪為跟妯娌爭婆婆的寵,人口多,太復雜啦。
挑來挑去,兩人終于僵住,不離都下不了臺階了。婚就離了。
拿離婚證像到電影院門口打張票那么簡單。
二曼把精神頭兒都用到了工作上,先是提了個副處,不久又弄成正處。正處。有正處級官銜的女干部,也算進入女強人的行列了,至少,出有車,食有魚。穿穿戴戴都是上流社會的樣子。二曼嘗到了當官的甜頭兒,工資變了,辦公室變了。上下班不再騎自行車。就是年節的福利,也分得跟普通干部不同,從前是大批從超市團購,現在,她們這樣的干部,常能吃上低產不上肥的大米。人上人的日子,讓二曼心胸開闊了,眼光也放長遠了。做事不再斤斤計較,停留在家庭婦女的水平,而是處處大手筆。大動作。回想當初跟婆婆因為一桶油都計較,二曼暗生斷愧。在她找婚姻,找愛情的日子里,通過實踐,她明白了。愛情,這輩子基本就這樣了,不要再做夢了。婚姻,任何男人,待她的兒子,都不會比王林好。想來想去,她就回頭再找王林了。
吳秘書長對她好是好。應該說一直不錯,可是人家有老婆,有孩子,疼不過來,更疼不到二曼兒子的頭上。再說了,受黨教育多年,二曼知道一夫一妻的制度。不讓娶小的。
她斷然跟王林復婚了。
只當官,沒家庭,那是一條腿走路;只有家庭,沒有事業,那也是不牢靠的。跟王林復婚后,不再為柴米油鹽發愁,再也沒有為誰家東西多,誰家東西少而生氣了。大河有水,小河淙淙。二曼的這個主任,已是相當厲害的角色。王林爹病,長期住院,很多費用都是不能報銷的,二曼給報了。弟弟給母親買了個健身盆,弟媳李麗多少天臉都不開晴,嫌貴,花錢多了,還威脅離婚。二曼知道后,讓他拿來發票,當即就給他處理了,還提前把錢給了弟弟。二曼說她找任何一個企業,老板都會樂顛顛兒地給她報銷的。
權力這個東西,就是好。從前,她跟王林剛結婚那會兒,兩口子從外面買回東西,王林可不管她是立生還是臀兒生,根本不慣著她的娘娘命,四個袋子,倆人平分,一定是一人要拎倆的。那時她家還在六樓,提東西上到六樓,嗓子眼兒都是冒煙的,二曼當時堅持不拎,最多只能提一個,王林就把最重的交給她。二曼鼓勵王林要學紳士,照顧女人,王林則主張男女平等,男女都一樣。如今,不一樣了,很多時候,王林心甘情愿地當起了腳夫,再也不跟她為四個袋子平分了。生活寬裕了,日子就好過了。
這日子啊,就像大樹上的年輪,每一天,每一時每一秒,都長到人的肌理里了,快樂也好,悲苦也罷,這紋絲縱橫的肌理,就是人們常說的感情吧,一扯就連皮帶肉都疼的。好了傷疤,并沒忘疼,二曼深知今天日子的不易,王林也深諳此理,復婚后,他們都小心了許多。在她跟王林準備復婚的日子里,勸和的,都成了朋友,不冷不熱的,像王林嫂子之流,二曼都把她們劃歸為敵人行列。這說明,在二曼的內心深處,是珍惜并熱愛家庭婚姻的。
王林已經用書蓋著臉,睡著了。二曼洗洗后也躺下了。床還是那張床,夫妻和睦,天地無限寬,倆人用一人兒的地方就夠了。一鬧隔閡,床就不夠用了,不說話,不挨碰,誰先碰誰好像誰就沒志氣似的。如果整個晚上都是這樣背靠背,第二天脖子受不了,準落枕。二曼臉向外側躺了一會兒,脖子歪得有點疼,可她還不想先投這個降,服這個軟。呼的起來,無事生非地又去了趟衛生間,彈性很好的大床,就把王林臉上的書彈掉了。
眼睛讓燈光照醒。
王林仰面過來,兩臂平伸,也趁勢歇一下歪了一個晚上的脖子。
二曼再回來,像沒看見那只胳膊,撲通躺了上去。
胳膊壓在了后頸下。
王林也就順勢摟住了她。
“嗬,這身肉,海豚一樣。”王林搭來另一只胳膊,用力環緊了“海豚”。
“干什么呀?”
“這還不明白?和諧社會,從我做起嘛。”
八
這是個不算富裕的城市,路兩旁的自行車流,像兩鋪席子。破破爛爛,交錯而流。二曼去過南方的大都市,在那些地方,騎自行車的人很少,路上只能見公交,地鐵,私家車。
這個城市還沒有地鐵,私家車也不算多。二曼坐在單位配的公車里,看窗外的人流,心情很好。“坐生娘娘立生官兒”,自己這個臀兒生的命,確實還是不錯的。
進到辦公室,王副主任急急走來,告訴她吳秘書長老爹去世了。人家吳秘書長有風格,有操守。既不鋪張,也沒聲張,周六人走的,今天就拉火葬廠火化。“吳秘書長跟大家客氣,咱們也不能太裝傻是吧?吳秘多好的一個人呢,誰的忙他沒幫過?”
“是啊,你說得對。”二曼若有所思地點著頭,低頭一看,自己這身鮮亮的套裝不合適,馬上說,你先去通知別人,我準備一下。說著,二曼進到里間,自從當上正的,二曼的辦公條件就大大改善了,里外套,有柜子有休息的床,還有最先進的電腦,雖然她還不太會用,對網絡興趣也不高。二十多層的朝陽面,向外看,藍天白云,高瞻遠矚,想不豁亮都不行。二曼演員一樣迅速換上了深色的大衣,拉開抽屜,往信封里裝·沓錢。厚度一捏就有準兒。然后利落地關好門。出來一剎,心想今天是一舉兩得了,多嬌的工作有譜兒了。
政府的車,一路都很順利。讓人沒想到的是。偏僻的火葬廠,這么快就演變成了一處繁華之地。記憶中,十幾年前。火葬廠還是個陰森的處所,人們忌諱的地方。這才幾年啊,天翻地覆,兜售冥幣的,賣燦爛假花的,還有紙扎的汽車房子金牛白馬,長長的擺出去兩大溜,望不到盡頭,完全是一個擁擠的自由市場。小販爭先恐后地揚著手中的紙,花,說我這便宜,我這便宜,多買少算啊多買少算。他們的兜售擠占了車道,使行進的汽車不斷鳴喇叭,嗚哇嗚哇震人耳膜。有一輛硬夾進來的農用三輪車,停在一處攤位前往下卸紙糊的樓房,汽車,還有和真人一樣高的假人兒,有男有女,都是年輕的。
二曼給吳秘編發了一條吊唁短信。昨天吳秘來短信,她當時的心情牽扯著王林的去向,沒顧上回。現在明白,吳秘當時是需要她安慰的,可她忽略了。歉意讓她把這條短信寫得很親密,很知心,在結束語后面,加上了三個感嘆號。
發走了,嘀的一聲,對方收到。二曼噓了一口氣。
車子進院是火葬廠一個小頭目幫的忙,他給清道,他們才得以先擠進來。院兒里已成一片停車場。辦公室主任小黃滿頭大汗地跑來,顯然,他已經忙活大半天了。他告訴二曼,吳秘及其夫人,家人,正等在殯儀間,那里也在排長隊呢。
黃泉路上,也這樣擁擠。人們都希望自己的親人能正午十二點以前火化,過了十二點有什么不好,人們不知道,反正都圖個吉利,求個好兒。父母去世都是第一次,沒有經驗可鑒。黃主任一遍遍給民政局打電話,找局長,局長不在找副局長,副局長不在找管殯儀方面的,找誰都行。他在幫吳秘父親夾塞兒,先燒,趕在十二點以前。
有此愿望的不是他一家,很多人都在打電話,都在找民政局。吳秘書長皺著眉頭,他皺眉頭的樣子很好看,高高的個子,三七開發式還保持得很濃密,端正的國字臉,皺得憂國憂民。他也沒想到,火化個人,還這么費勁,要東打電話西打電話欠人情。看來壟斷的東西,就是不能要,任何行業壟了斷,都他娘的沒有好果子!
吳秘書長應該是不迷信的,可誰的老爹死了都痛,誰也不愿意在這事上堵心。他的眉頭皺起又放下,放下又皺起,隨著小黃的一個個電話。
很多披麻帶孝的農村家屬,他們的孝喪很隆重,好像全村人都來了。他們的打扮,像電影上一樣鋪張,小伙子頭上扎著大塊的白孝帶,姑娘也是,很多年紀大的婦女還帶著沉重的孝帽,哭喪的主人是個老太太,看那樣是她死了丈夫,哭得沒有一絲虛假。兩腿站不住,一遍遍地要倒。扶著她的,完全是干號,在陪哭,沒有眼淚,只有聲音,估計是一幫兒媳輩的。她們的哭有義務性,就免不了表演得生硬,隔那么一會兒,嗚地來一下,沒高沒低的,嚇旁邊人一跳。十來歲的孩子們跑前跑后,他們也戴著重孝,少小的年紀還不懂得悲傷,這么大的大院子,這么熱鬧的人群,這種場面在平時實在很少見,他們一直在追打跑鬧,人群中的魚兒一樣鉆來鉆去。
黃主任終于找到了硬關系,第四號,可以夾塞兒了。吳秘問四號?然后又輕輕皺了一下眉。小黃明白了,趕緊說,可以再串一下。他又打起了電話,他意識到吳秘不喜歡這個“四”,諧音死的不吉,是人們生活中一直避著的,雖然現在他老爹是名副其實地火化。小黃職業的敏感讓他太機靈了,這眉頭不似那眉頭。這么微小的變化,他都辨析得出來,多專業。電話打完,串號成功,順延到五號。五號總可以了,不能再變了,如果圖順,再要六號,很可能就要鼓搗過中午十二點了。
取骨灰時,眼看著十二點了。好險。吳秘書長請大家都別走,紅白喜事,幫了忙的,硬走是不給主人面子。兩大巴車的人,拉到飯店,交紅包,寫禮單。跟婚禮有些相似。菜品倒體現了簡單,各色的豆腐,青菜,遵從了喪俗的飯食。吳秘和夫人站在門口,黑色的西服憑添了幾分凝重的美,給大家敬完感謝的酒,再夫唱婦隨地往門口一站,握手,送別。非常得體。二曼的信袋子提前給了吳秘,那厚度一捏就讓人放心。二曼屬于做事細心有章法的人,那么厚一沓子的鈔票,要讓人蘸著唾液當面點,太傻了。出門和吳秘握手時,吳秘的手比平時用力了幾分,輕輕一悠:你的情意我簽收了。
回程的路上,二曼又想到賊吃肉和賊挨打的關系。那一沓,也是自己的血汗啊。母親總是說曼子你的福是媽把你八字兒生得好,好日子好時辰都讓你占了。
沒這些,你的命能這么好?
二曼說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也有小偷強盜坐大牢的吧。
“這孩子!”母親到她的頭上一攢。母親還說,光八字兒占好了也不行,還得祖上有德。俗話說,“德厚積兒女”,你看那一家一家的,父母輩兒人善的,孩子基本沒錯兒。刁鉆奸滑的,處處坑人占便宜的,兒女準出傻子,且叫他們操心呢。這叫弱一輩兒強一輩兒,老天在那掌著呢。你爺活著的時候,老鄰舊居的沒有不說他好的,好心眼兒都使給別人了,有一年發了大水,大家都逃命,你爺爺一連氣兒背過河三個老太太,才顧上自己,最后爬上了大樹,撿條命。
二曼笑了,爺爺有德的故事,母親講過多遍。她也相信那個沒見過面的爺爺,是個厚道之人。可是爺爺好,老天為什么讓父親那么早就去世了呢。當然,這個杠,她不忍心跟母親抬。
母親再懂世理,還畢竟是家庭婦女,沒在機關待過,她不知道政府機關是個什么鏈條。什么套路。合著用母親這個理論,那官兒當得最大的,是他八字兒占得好,祖上有德唄。她哪知道,德厚的人多了,當上大官的,才有幾個?想我二曼一介女流,這權力持得容易嗎,伺候著上,糊弄著下,前前后后,左右逢源,很累心的。生活上,沒有丈夫不行,有了丈夫,雪亮的眼睛盯著你,像匕首像投槍,不好受啊。什么是八字兒?上司的權力就是最大的八字兒,給你官兒,你就有的當,不給你,八字兒再好頂什么用啊。
還有,男人向上攀,跟上司的夫人嫂子長嫂子短,家里去得,辦公室也待得,釣魚啊保齡球啊都打得,你女人呢,家里辦公室都不歡迎!難度是人家的雙倍!剛才的送別,吳秘書長夫人那雙眼,風刀霜劍,當冷兵器用呢。
九
窗外飄起了雪花,臘月二十三,北方人管它叫“小年兒”。從這一天開始,就算進入正月了,有“年味兒”了。王林的嫂子早晨來電話,邀請他們兩口子去那兒過小年兒,王林謝絕了,他說一會兒還有事。他和二曼心里都明白,嫂子在示好,在客氣,她心里惦記的,是淼淼的婚事。
二曼和王林,去過二曼的姨家,找到那孩子的家長,由二曼的姨當中間人,也算和事佬兒。沒想到對方的家長不領情,反應很冷淡。坐下來,淼淼的婆婆半天都不肯喝一口水,直著身板坐著,那意思是沒打算長時間待,一會兒就走人。在二曼的再三追問下,她才開了日,一開口就是揭批,什么缺少教育了,不知敬老愛小了,自己家里衛生不搞,到了婆家,也依然當少奶奶啦。總而言之一句話,不懂事,人家忍無可忍。
她還提到了淼淼的半夜不歸,說是什么同學會。
說完,看了自己老頭兒一眼,那一眼是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
淼淼的公公始終一張面沉似水的臉。
這樣聽下來,淼淼的婚姻破裂就有兩個版本,王林大嫂那兒是—個,屬于娘家版的。現在這個,男方說的,屬于婆家版,聽得王林直臉紅,后悔自己來自取其辱。
二曼心疼自己的男人,她心說我們孩子像少奶奶,你家兒子又何嘗不像少爺?他敬老愛小嗎?他知道搞衛生嗎?你以為這還是舊社會,女人就該當全傭,所有的家務都歸女人干。新時代,誰都掙工資,男女一樣累。二曼心里是這樣想的,嘴上卻說,不管怎么說,淼淼現在有孩子了,這日子還得過下去。咱們當大人的,應該目光長遠,應該勸和。
淼淼的婆婆眨了眨眼睛,好像淼淼有孩子一事她知道,又不知道。
冷漠。
二曼這下真火了,這簡直有點給臉不要,你們孩子是孩子,人家孩子就不是娘生肉長?小小年紀,第一胎做了,以后想生,都滑了,都難生了。如果是你閨女,你舍得不管?還會這個態度嗎?就是淼淼再多的不是,你們當老人的現在這個樣子,也讓人心寒!
二曼的臉色凝重了,聲調也變了,完全是二法官的做派。她給他們講了很多成敗利害,又以過來人身份,語重心長,有推有拉,論述十座廟和一樁婚的關系,婚姻對一個人一生的重要,尤其我們中國,原始家庭維系得好不好,決定著男女一世的幸福…-·二曼越說越像上了歲數的老人,淚水含在眼里,動之以情。很多話確實是經驗之談,說得淼淼的婆婆都低下了頭,她沒有當場答應和還是不和。但那態度,明顯不像來時那么強硬囂張了。
二曼的姨媽說,這天下的事兒,任何事都不要上趕著,上趕著就不是買賣!
二曼的心里也余怒未消,哼,你以為你們家端著,挺著。把淼淼給治老實了,治成俯首貼耳,處處低眉順眼,心甘情愿伺候男人的小媳婦,你們就好過了?那是舊社會!封建時代。現在不一樣了,男人女人誰都有工作,女人不該再當全職老媽子了!
不歡而散的結局,就是淼淼的事沒有結局。
現在的孩子,就業和婚姻成兩大難題了。二曼說。
王林說,唉。成人世界也不容易,請客吃飯,生存兩大主題。
二曼說俺娘說吧,從前都是那些瞎子跛子困難戶,才打光棍,一輩子討不上老婆。現在可好,反過來了,條件越差的,能將就的,就可以找到幸福,還婚姻穩定。而條件好的,叫精英的,要么就是挑來挑去,一直挑不到合適的,單著;要么,湊一起,三天五日,又散了,誰也不將就誰。
都好胳膊好腿的,過個日子這么難。
王林知道她也在惦記淼淼。
正說著,忽聽窗外噼啪作響,急回頭看,南面的窗戶上,有人挑出來一掛響鞭,已點著了。喲,樓上的人家這么圖省事兒,嫌累你別放啊,樓都不下,用拖布柄當挑竿兒,舉出窗戶就放上了,真是就近啊。
鞭炮火力崩得玻璃窗火光閃閃,屋里的說話聲頓時就聽不見了,窗玻璃隨時都有被崩炸的危險,二曼用手比劃讓王林快去上樓,找樓上的人家,王林磨磨蹭蹭動作很慢,二曼顧不得手上的油,扯過餐巾紙擦巴擦巴腳穿著拖鞋就上去了,哐哐哐,猛擂門,王林也隨之上來。
對方半天才開,一直到鞭炮放完了。
二曼瞪著眼睛,也不言聲。
對方的男人也是一臉無辜。
你怎么能在屋里放鞭炮?王林的質問沒什么殺傷力。
你喜歡在屋里放,只管放好了。不要挑到我家玻璃上啊!二曼的批評比較毒。
男人的女人從后面走上來,打圓場,說是兒子要放,他爸在屋里逗他玩兒。
孩子小不懂事,你們多擔待。女人叉抱歉了一句。
她小兒子擠上來,說是我爸爸要放的!
一句話,掀了底兒。
兩口子都不好意思地樂了。
二曼說以后別這樣了。喜歡放,勤快點,去樓下。嫌麻煩就干脆別放,還省錢。
女人說好。
男人眼神是不服氣的,脖子直梗。顯然他嫌二曼看似溫和的話很難聽。
二曼又教育了他幾旬放鞭炮的危害,才轉身下樓了。跟在后面的王林像她的衛兵。剛下兩階,昕身后的男人說,嘁,女于部。
二曼樂了。女干部也成了罵人的話,看來這“女干部”一詞已經不得人心,是一個不好的形象了。二曼竊笑著晃了晃頭。
他們今天都不上班,吃早飯,搞衛生,也忙活著過年。兒子學校已經放寒假了,他在和同學們搞什么社會調查,去了南方,其實也是旅游。二曼不心疼這個錢,她愿意讓兒子多長見識。和王林的二人世界,倒也樂得自在。說實話,對這個親兒子,他們這對兒親爹親媽,倒不是太操心,可能兒子獨立的性格,已經完全適應外面的世界了吧。相反,他們更記掛各自的侄女,王林惦記著淼淼,二曼操心著多姿多嬌。當著母親的面兒,二曼說話很硬,離開了母親,她不是比母親更焦急,更費心嗎?都是自己的侄女,哪能不分神呢。
王林的好雨知時節,讓他們的二人社會越來越和諧,說起話來哥們兒一樣掏心掏肺,王林說大哥受挫后的迅速衰老,淼淼年紀輕輕的哀容,嫂子的六神無主,二曼就完全冰釋前嫌了。她不再說報應啊,天老爺公平,輪著來的這些話,將心比心,自己婚姻走單兒那會兒,多需要一雙有力的手。她說實在不行,我們直接找那小子談談。
王林說我是要找那小子好好談談。解鈴還需系鈴人,他爹他媽都不管用。
二曼說從前的門當戶對,是有道理的。兩個人生活習慣,價值觀念,如果差得太遠,是沒法在一起生活的,一輩子不散也得累死。
王林說確實應該好好考察,沒看好,結急了,成了也會散。都受傷,都遭罪。
這時王林的手機響,是嫂子再一次打來的。他們以為還是邀請去吃飯,嫂子說不好了,淼淼出事兒了。
王林二曼趕去醫院。女孩是割脈。
正失血昏迷。
王林的大哥剛輸了500cc血給女兒,也躺在病床上,一張和頭發一樣灰白的臉,呈現的是死氣,衰亡。
王林的淚,嘩就下來了。
十
春節一天比一天臨近,單位的主要工作就是分東西,拉年貨。二曼把母親的那份兒,提前讓司機給送了去。三婷來電話說,這個年,她要參加歐洲的旅行團,20天,才一萬多塊,多便宜。她說她這個春節要在國外過了,眼不見,心不煩。姐你和咱媽好好過年吧。
三婷是樂觀的,雖然母親一想到她就充滿了憂慮,可是人家自身,那樣昂揚,灑脫,每天的日子都快樂向上,她和母親就不要杞人憂天了。二曼想,再見了母親,一定要跟她敞開心扉地說一說,人各有志,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生活,上天給了你哪份,你就安適好了。
三婷還說姐你不是就喜歡香奈兒5號嗎,回來我一定多給你帶幾瓶。
“到時候我親自給你搽。”二曼能想象得出三婷在電話那邊的擠眉弄眼,不懷好意的嘻笑。她晃了晃頭,同志就同志吧,只要她高興就好。
這一段,弟弟也沒閑著,他立志要幫女兒當上公務員,差不多請遍了所有的戰友。凡是有點關系的。他都請。他還買彩票,買股票,賭麻將,廣聚錢財,只為一場接一場的請客。席間,大家說起話,家家的難題都差不多,孩子,工作,找對象……讓家長們共同迷茫的是,本以為大學供完,孩子有出息了,就會工作了。誰想到研究生都畢了業,自食其力還難呢。
一個戰友,比較辦事兒,他說一下子進機關,一步到位,工程太大了,不如走一步看一步,騎驢找驢。他說電信那兒有個戰友當副總,他可以介紹多嬌去那兒先當服務員。
多嬌倒是去了,站了三天,別說職業微笑累得人臉肌疼,就是那兩條腿,一天到晚地站著,她說她腳跟兒都站痛了。再說了,同學看見她,大學畢業,還在站柜臺。多丟人呢。
女兒不工作,丈夫不工作,李麗工作,她天天跟這個世道拼命。現在的超市,再也不像她們從前的老商場了,國營的,有弊可作,有空子可鉆。在國營時代練就的那些本領,現在基本沒有用武之地。每天滿負荷地站上十六個小時,倚一會兒貨架,當班的看見都要罰款。資本家好黑喲,再也不是坐著嘮嗑兒就可以拿錢的時代了。
李麗真是個好女人,當初相親那會兒,長相沒的說,個頭也好,就是像缺心眼似的。進廚房走路不看地,能一腳踩爛三個西紅柿。伺候丈夫孩子,干在前面,吃在后面,從不報怨。婆婆都看不下去了,嗔她丈夫孩子不疼你,你也不知道疼疼自個兒?上次二曼給她的那輛自行車,因為是賽車,雖然舊了,小偷還是偷了。為此她大病了一場。開過的那些消炎藥,一直被她當點心一樣舍不得吃,慢慢地用。李麗最大的夢想,就是女兒有份滿意的工作,為此她不惜累死。天天攢錢,用來給丈夫請客,也預備著讓二曼走人情。
一切都是為了孩子——大學畢業的多嬌。
哥哥家,也生出點波瀾,多姿好好的公務員不當了,參加了什么選美,幾輪過去,她依然鰲頭。多姿說如果她當上亞洲小姐,公務員的金飯碗就不要了。死氣沉沉,太沒意思了。
她這個公主不要永遠落難于民間。
這天。吳秘請二曼去他的辦公室,吳秘說,過了年,橋西區辦事處的編制就有空兒了,老的退下幾個,多嬌可以去那兒上班了。
吳秘說辦事處小是小點,可以先干著,鍛煉鍛煉。等兩年,混出點資格,再調往大機關。
二曼謝著,心想吳秘書長的恩德,是一輩子都報答不完了。
回到辦公室,電話一個接著一個,都是些從前的企業。有的有新麻煩,有的答謝老麻煩。他們言必恭稱趙主任,要請趙主任坐坐,懇望趙主任賞臉。
“坐坐”就是吃飯的意思,也包括唱歌,洗腳,桑拿,總之都是消費,要對方花錢。二曼想,自從她當上這個趙主任,二法院的二法官,生活就變了,如果她愿意,可以天天吃不花錢的飯,頓頓有局。有了權,無論男女,那地位就不一樣了。差不多是每天,都有電話請求,請求“坐坐”,二曼忽然厭倦了自己,坐坐來,坐坐去,無非就是吃吃喝喝,抹了油嘴就給人家辦事兒,你怎么這么饞呢!丟不丟人啊。
還大學畢業生呢。
二曼忽然正色了許多。不怪多姿多嬌她們生活不好,都是被你們這幫人搞的,把社會環境生生搞亂套了。二曼批判著自己。
插空兒,趕緊給母親打了個電話,報喜。多嬌的工作有了準信兒,過了年就可以上班,母親也會松口氣了。舒舒心心地過個輕松的年。
趙母不懂大機關小機關,說鐵飯碗就行,到號能開工資就行。
這時候,又有電話打進來,二曼以為還是請她坐坐的,她都想好了托詞,聽聲音,不對勁,是王林的大嫂。
大嫂在電話里顫聲說,不好了,王林的頭被人打破了。
他那點膽兒,除了嘴皮子行,哪都不行,他怎么會跟人打架?
是淼淼的丈夫。
哦,準是找那小子算賬去了。
自己先掛花了。
二曼問清了他們在什么地方,利索地收拾好自己的包,沒用單位的公車,打出租直奔三院門診。她相信王林不會傷得太重。
果然,頭上碰破了個小口,更多的血來自于鼻子。鼻血把王林弄得很英勇,頭部纏得不規則,加上鼻子塞的紗棒,王林像個爛倭瓜。見到二曼,不好意思地咧嘴一笑。
二曼說咱們回家吧?
王林說大嫂正想送我。你來了,讓大嫂回去吧,家里還有兩個病人。
王林的大哥一直是有氣無力,淼淼搶救過來后,也一直在家靜養。流產了。
醫生叮囑了他們注意事項,二曼用自己的外衣,護著王林的頭,進了出租車。王林的大嫂再一次歉意地要陪他們回家,二曼誠懇地謝絕了。說他們家里,更需要她。
大嫂目送著他們,目光凄苦。
女人老了,更經不起事兒了。
晚上,二曼幫王林洗漱,換衣服,扶他躺下。王林的精神頭兒格外好,他說再不和那小子動手,他以為我們老王家沒人呢!這下好了,他答應去看淼淼。
王林的臉上露出勝利的小得意。
王林說,黑格爾老先生說是惡欲推動了歷史,其實是暴力,暴力推動了歷史的前進。任何階段的改朝換代,都是暴力奪取,沒有和平演變。我們百姓的生活也是這樣,太文明了。太儒雅了,問題是得不到解決的。革命確實不是請客吃飯,適當的時候,就要來點暴力。這不,我老夫的血沒有白流,那小子痛哭流涕,悔過了。
二曼不揭穿他,心說這個紙上談兵的男人,這個揣著文憑百無一用的書生,今天終于動粗了。使暴力了。哈,為了親人,也有血性了。
王林說你不用笑話我,我知道你怎么想的。這人生吧,有點像那擊鼓傳花,哐哐哐哐哐哐哐——當,停了,停在你的手上,你說你怎么辦?那么多人看著你,瞪著眼睛瞧著你,扔了,不像話,不扔,好,訛你手上了。眾目睽睽,你只能咬著牙挺,會不會表演,都得顯,哪管是出洋相呢,也躲不過去。這擊鼓傳來的要是彩注,烏紗,到你手上,也好啊。可多數時候,停到我們手上的,都是燙手的山芋……
呵呵,二曼笑了。
他們躺在被窩兒里,嘮著閑嗑兒,聽著窗外遠遠近近的鞭炮聲,要過年了。樓上的人家沒有再從窗上挑竿兒出來放,挺好。王林說他們小時候,鞭炮都是在曠野大地上放,那才叫有意思,點一個,跑多遠。聽回聲兒像天籟。嗡兒嗡兒的響半天。不像現在,噼噼啪啪槍林彈雨,震耳朵還擾民……王林一直在說。說得興奮,為他今天的旗開得勝,為他意外的馬到成功。二曼到他的頭上輕輕拭了拭,王林說不疼,真的。啥都不耽誤。不信試試?
起身要做狀。
二曼笑著把他摁好,說別逞能了。
王林踏實地閉上了眼睛,轉過身。二曼習慣性的摟住他的后腰,王林還回伸過一只胳膊,攬在她的身上。他們像一對勾肩搭背的兄弟。
同甘共苦經風雨,多年的夫妻成兄弟。
責任編輯 韓新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