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qiáng)三忽啦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連鞋也頓不得穿,便往姑父家跑去。到了小姑的房門前。猛推幾下,推不開。便猛踢一腳,門開了,強(qiáng)三朝房里一看,歇斯底里地一聲大吼:“菊香——”
1.小姑的婚事
那年,具體是七幾年,我不太記得了,我只記得我當(dāng)時還是個扎著羊角辮的小姑娘。我有個小姑,她長得和她的名字一樣美,她叫菊香。小姑最喜歡我了,有事沒事都要帶著我玩,給我扎辮子,教我唱花鼓戲……那時,我們班有個女同學(xué)長得并不好看,可有一天,她用兩根紅綢帶在辮子上扎了兩朵花,跑起來,兩朵花就像兩只蝴蝶飛舞著,美極了,她一下子就成了我們班上最好看的女孩了。
于是,我做夢都想要兩根紅綢帶,在辮子上扎花。我知道媽媽是不會給我買紅綢帶的,平時,我找她要錢買鉛筆,她都要我把鉛筆頭拿給她看,看是否還能繼續(xù)寫幾個字。在我心目中,我媽媽是最吝嗇的媽媽。
其實(shí),我知道小姑的箱子里有一根紅綢帶,別人都不知道,只有我一個人看見過。小姑的紅綢帶很長很長,可以從這個房子拉到那個房子那么長,我只想從那根紅綢帶上面剪兩尺下來就夠了。可是小姑那幾天臉色很難看,我知道她肯定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就忍著一直沒有開口。
那天,吃過中午飯,小姑把我叫到房里,交給我一個布包,說:“美子,你能不能去一趟公社,把這個包交給大偉叔叔?”
我認(rèn)識那個布包,那是小姑最珍愛的包包,小姑的許多心愛之物都放在這個布包里,我高興地接過布包,我猜想,小姑的紅綢帶也一定在這個包里,如果真的在的話,我就可以不費(fèi)吹灰之力,得到兩尺紅綢帶了。
我將小姑的布包藏在懷里,就往公社跑,公社后面是一座茶山,我沒有直接去公社,而是跑到茶山里,偷偷地把包打開了。包里是一條白底繡花的手絹、一雙尼龍襪子、還有幾枚大大小小的毛主席像章。
沒有紅綢帶!我沮喪極了。
從公社回來時,小姑正倚著門框,眼巴巴地等著我,見了我就急急地把我拉進(jìn)房里,問:“大偉叔叔在嗎?他收到東西說什么沒有?”小姑的眼里充滿著希望和恐懼。
我撇撇嘴,說:“大偉叔叔正在學(xué)騎自行車,他拿了包只打開看了一眼就往口袋里一塞,啥也沒說,又忙著騎車子?!?/p>
小姑不再說話了,她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臉。眼淚從小姑的手指縫流出來,我急了,使勁地?fù)u著小姑的手問:“小姑,你哭了啊?你為啥哭了?”
小姑用袖子在臉上擦了幾把,說:“美子,大偉叔叔不和小姑好了,他要回城里跟一位上班的女的結(jié)婚了?!?/p>
我松了一口氣,說:“這有什么呀,隊里那么多叔叔,大偉叔叔不跟你好,你再找一個就是了?!?/p>
想了想,我又說:“我好擔(dān)心你把那根紅綢帶還給大偉叔叔哩。”
小姑聽我說紅綢帶,她大吃一驚,問:“美子,你怎么知道我有紅綢帶?”
我說:“我都瞧見好幾回了,你一個人躲在房間里,舞著那根紅綢帶唱戲玩。小姑你舞得真好看啊!”
小姑又擦了幾把淚,摸著我的頭,說:“美子,那根紅綢帶不是大偉叔叔給的,它是小姑的命根子,你莫告訴別人,也千萬莫動它,好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半懂不懂地。是誰給了小姑紅綢帶呢?看著小姑傷心的樣子,我不敢問,也不敢找她要。
幾天后,我家里來了一位嬸嬸,那位嬸嬸長得肥胖肥胖的,穿著紅花衣服,走起路來一扭一扭的,她跟爺爺嘀嘀咕咕說了好久的話,吃午飯時,爺爺對小姑說:“菊香,袁家把日子定下來了:明天是十月初二,是個好日子。”
小姑當(dāng)時一口飯正在口里,一聽這話,急得一口吐了出來,說:“明天!明天!又不是賣牲口,這才幾天?說嫁就嫁了?”
爺爺像是做了虧心事,低著頭,說:“孩子,早幾天遲幾天都得這樣的。為你二哥想想吧,過了十月初三,你哥他就吃三十歲的飯了?!?/p>
小姑把手里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扔,哭著說:“我哪里是個人,我是你們楊家的一只狗。明天就明天,我一個人去袁家,你們誰也不要送我!”
說完這句話,小姑跑進(jìn)自己房間,“砰”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在里面號啕大哭著。我的心被小姑的哭聲扯得生疼生疼。
第二天一大早,媽媽就把我從床上拉起來,給我穿上過年才能穿的好衣服,媽媽說,今天不光是小姑出嫁的日子,二叔也在今天娶親。媽媽把我弄好了,又忙著到了上屋,我看到媽媽給小姑扎了條大辮子,用紅毛線在辮子上纏了一圈又一圈,又給小姑的棉襖外面套了件紅色的罩衣,小姑臉上紅紅的,兩個酒窩一閃一閃。
我想,現(xiàn)在小姑要是肯笑一笑,肯定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
二叔一早就帶著隊里的幾位叔叔去袁家壩接新娘子去了。小姑一句話也不說,悶悶地在房里清理她的東西,我圍在她旁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小姑從箱子里拿出個紙盒子,打開,取出一根長長的紅綢帶子,用手捧在胸前發(fā)了一會呆,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又把紅綢帶小心地放進(jìn)紙盒里,放進(jìn)木箱里鎖好,對我說:“美子,這根紅綢帶不能放在送親的箱子里,先放在家里,你幫我看好它,誰也不許碰?;亻T時我親自帶到袁家去?!?/p>
十點(diǎn)來鐘,袁家迎親的人到了,他們一共來了五個人,其中最矮的一個男人胸前戴著一朵大紅花,這個男人腦袋長得像一只西瓜,上面繞著一圈頭發(fā),肯定是出門前在頭發(fā)上面抹了點(diǎn)豬油,顯得比他的臉皮還亮。他的兩個腮幫子像是吹足了氣,鼓鼓的,讓我老是注意他什么時候會把這口氣吐出來。
媽媽讓我喊這個西瓜腦殼“姑父”,我撇了撇嘴,跑開了。
因?yàn)樾」迷偃f不準(zhǔn)家里人送她,所以一家人站在一起看著她孤零零地出了門,跟著那幾個人上了路,我看到爺爺哭,爸爸哭,媽媽哭,我不知道為什么,也跟著一起哭了。
小姑跟著那幾個人走到坪里,回過身看了看,朝著我招招手,喊:“美子,你送送小姑吧。”
我看見媽媽朝我點(diǎn)了頭,連忙答應(yīng)一聲,跑過去就牽住了小姑的手。小姑的手冰冷冰冷的。
路過公社的時候,我們碰到了二叔的娶親隊伍。小姑一眼也不朝二叔那邊看,眼睛一直盯著公社的大門,一直盯著,身子走過去了,眼睛還使勁往公社里看,一句話也不說。公社里靜悄悄的,只有兩個阿姨在學(xué)騎自行車,她們的笑聲很清脆,飄出了公社大門,飄出很遠(yuǎn)很遠(yuǎn)。
小姑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不住地滴下來。我拉著小姑的手,心疼得輕輕喊:“小姑,小姑……”
我也不知走了多久,總算走到了袁家壩的屋場,一棟刷了點(diǎn)白灰的土磚房門口傳出陣鞭炮的響聲,接著酒席就開始了,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幾張桌子,不停地大吃大喝。
突然,一個紅鼻子男人端著酒杯來到我姑父身旁,把一只腳踏在凳子上,陰陽怪氣地說:“袁根生,恭喜你呀!”
姑父連忙陪著笑臉,說:“強(qiáng)三啊,喝酒,喝酒!”
那個叫強(qiáng)三的人力氣真大啊,他把酒杯捻在手里,一使勁,酒杯立即成了幾片。
姑父有些害怕,連忙從桌上拿起另一個酒杯,為強(qiáng)三倒?jié)M了酒。
強(qiáng)三接過酒杯,把它放回到了桌上,又抬著頭盯著姑父。
姑父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煙,陪著笑臉遞給強(qiáng)三,強(qiáng)三卻不接。
小姑一見這陣勢,連忙從煙盒里抽出一根香煙,雙手遞到強(qiáng)三面前。強(qiáng)三這才把踏在凳子上的腳放下來,接過煙叼在嘴上。小姑劃火柴為強(qiáng)三點(diǎn)上煙,強(qiáng)三深深地吸進(jìn)一口,朝姑父“呼——”地吐出一口煙,說:“菊香!多好聽的名字!真是一朵鮮花插牛屎上了。如果不是你家哥哥來插這一杠子,我和袁根秋的娃兒都能在地上爬了。”接著,他又朝姑父哈哈大笑:“袁根生你這只癩蛤蟆,別以為就你有艷福。你拿你妹妹根秋換了這么漂亮一個堂客,她花鼓戲唱得陶伯知都夸獎。你配得上她嗎?你就不怕戴綠帽子嗎?”說完,強(qiáng)三拿起杯子,朝墻壁使勁砸去,只聽“啪”的一聲,杯子的碎片落了一地。強(qiáng)三“哈哈哈”長笑幾聲,揚(yáng)長而去。
姑父氣得臉成了豬肝色,他朝強(qiáng)三的背影狠狠地吐了一口痰,罵道:“你這個雜種!以后你要是敢踏進(jìn)老子的家門,老子就把你剁成肉醬j”
小姑嘆了口氣,問姑父:“他是和根秋談愛的吧?”
姑父狠狠地將一口痰吐到地上,說:“啊呸——談個卵愛!那個雜種剛從牢里出來,就纏著根秋,根秋怎么能嫁給一個勞改犯!”
2.被蛇咬的強(qiáng)三
日子一晃就是小半年,到了春節(jié)。正月初三這天,小姑和姑父一起回家來拜年。一起吃飯時,我嬸嬸袁根秋不停地站起來到一旁干嘔,小姑高興地問:“有了吧?幾個月了?”
袁根秋說:“快三個月了,真磨人。你呢?還沒動靜嗎?”
小姑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姑父嘆了一口氣,說:“我們袁家可是三代單傳。老天爺不知什么時候才開眼,讓菊香懷上孩子?!?/p>
姑父這話一說,一桌子人都沒了聲音。過了一陣子,我媽媽對小姑說:“要不,讓美子去陪你住一段時間吧,帶個孩子在身邊,能把肚子帶松動點(diǎn),興許就容易懷上了?!?/p>
小姑馬上說:“好呀,干脆讓美子到那邊上學(xué)吧,那邊的小學(xué)就在袁家壩,方便著哩?!?/p>
姑父聽了小姑的話,在一旁干咳了一聲,掛著個臉,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我的爺爺也咳了一聲,低著頭跟姑父商量說:“我看這樣吧,讓美子去陪她姑一陣子看看,每個月帶30斤米過去,你看行不行?”
姑父“嘿嘿”笑著,說:“這個,這個,米就不用帶了吧……”
爺爺悶著聲,說:“美子每個月帶30斤米過去,就這樣定了?!?/p>
我就這樣住到了袁家壩。
我每天都能見到小姑,跟小姑說話,小姑很開心,我也很開心。但我不喜歡姑父,因?yàn)楣酶笜幼雍軆?,不是說小姑這樣不好,就是說那樣不行,嘴巴上成天掛著那些臟字眼。慢慢的,小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開心了,連笑也不會笑了,臉上那對好看的酒窩也找不到了。
有一天中午,我發(fā)現(xiàn)了小姑藏在心里的秘密。
那天,小姑又像從前一樣,把自己一個人關(guān)在房里。我扒著房門縫,看到小姑又拿出那根紅綢帶,那個綢帶子好長呀,小姑兩手拿著伸開,綢帶的兩頭還遠(yuǎn)遠(yuǎn)地落在地上,只見小姑一扭腰肢,手一揚(yáng),那根漂亮的紅綢帶就在小姑的手上舞動起來,小姑像只蝴蝶一樣,在紅綢帶的起伏中穿插跳動,小姑一邊這樣跳著,一邊還唱著花鼓戲,真是太好看了。
兩個月后,小姑也開始嘔吐了,這可把姑父樂壞了。我媽媽得了消息,就來接我回去,小姑說:“嫂子,美子正上著學(xué),我也想她做個伴兒,還是等我生了再讓美子回去吧?!?/p>
于是,我又留了下來。我喜歡在小姑身邊,有我在身邊,小姑也慢慢露出了她美麗的笑容。
有一天夜里,小姑正在煤油燈下納鞋底,納著納著,突然對我說:“美子,你姑父剛才說到上屋場去借盒煙,怎么借到這個時候還沒回來?我這眼皮跳了好幾下,只怕他又是在別人家喝多了酒,這黑燈瞎火的,倒在塘里淹死了都沒人曉得。我去接接他。”
小姑拿了手電筒就出了門,我等了會,還不見小姑回來,正要上床睡覺,房門“吱呀”一聲開了,小姑氣喘吁吁地背著一個男人走進(jìn)來,緊張地說:“快,美子,把我床背后那個黃色袋子取過來?!?/p>
小姑將背上的男人放到我的床上,接過我取來的袋子,從袋子里掏出一把草藥,塞到嘴里嚼著。我這才看清楚,這個男人就是那天在小姑的婚禮上大鬧的紅鼻子強(qiáng)三。
小姑為強(qiáng)三敷了藥,不多一會,強(qiáng)三慢慢睜開了眼睛,看見眼前的小姑,就“呼”地一下坐起來,掙扎著要下床。
小姑瞪了他一眼,說:“別動!你在稻田里扎黃鱔,被‘青腳彪’咬了,我剛給你敷了藥?!?/p>
強(qiáng)三低頭看自己的腿腫得像根柱子,他雙手握拳往自己腦袋一砸,“唉”地嘆了口氣。
小姑給紅鼻子蓋上被子,正想扶他躺下,房門突然“哐”地一聲被人踢開,我抬頭一看,姑父紅著一雙眼,雙手叉腰站在門口,用手指著小姑,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臭婆娘,偷人偷到家里來了!
接著,姑父沖上來朝著小姑就是“啪啪”幾巴掌,小姑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個紅色的巴掌印,我嚇得哭了起來。
強(qiáng)三朝姑父喊道:“袁根生,你他媽看清楚了,你堂客是在救人?!?/p>
姑父看見強(qiáng)三腫得像柱子樣的腿,立即來了精神。說:“她啥人不好救,要救你這個王八蛋?再說了,救人救到家里的床上,有這樣救的嗎?”
強(qiáng)三不理姑父,掙扎著要起來離開,姑父見他這個狼狽樣子,心里又壯了幾分膽,惡狠狠地罵道:“強(qiáng)三,你這個王八蛋都這個樣子了,還要來勾引我堂客!你這是活該!”
強(qiáng)三氣壞了,掙扎著下了床,突然朝姑父撲過去。姑父冷不防被他撲著了,身子朝后一仰,腦殼磕在桌子角上,拿手一摸,手上全是血。他怪叫一聲,轉(zhuǎn)身沖了出去。
小姑急得朝強(qiáng)三大喊:“他拿刀去了,你快跑,快回去!”
強(qiáng)三扯起一塊床鋪板,把小姑和我往身后一扒拉,喊道:“菊香,你躲開,他要是敢進(jìn)來砍人,老子就劈了他。”
姑父沖進(jìn)來,看見強(qiáng)三兇狠的樣子,又生了膽怯,把刀往桌面狠狠一砍,指著強(qiáng)三罵道:“你敢偷老子的堂客,今天老子先砍了你,再砍這個臭婆娘!”
接著,姑父又指著小姑喝道:“你這個婊子,你是老子的堂客,躲到他背后干什么?你給老子過來!你滾過來——”
小姑望著瘋子一般的姑父,一動也不敢動。
強(qiáng)三問姑父:“你到底想干什么?”
姑父嚷道:“老子今天不是砍你一只腳,就砍她一只手!”
強(qiáng)三一瘸一拐走到姑父跟前,把那條傷腿往桌上一擱,說:“你砍吧!”
姑父咬牙切齒地舉起菜刀,小姑突然“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喊道:“根生,別這樣——”
趁姑父一愣神,強(qiáng)三一把搶過姑父手中的刀,往桌子猛一砍,菜刀深深扎進(jìn)桌面。強(qiáng)三說:“要不是看你堂客可憐——”
小姑又朝強(qiáng)三喊:“你走吧!我求求你,你快走吧?!?/p>
見強(qiáng)三還不走,小姑朝他也磕起頭來了,邊磕邊說:“你走吧,求求你快走吧。”
強(qiáng)三這才一瘸一拐走出去,走到門口還回過頭,朝姑父吼道:“袁根生你聽著,你敢動菊香一根毫毛,老子扒了你的皮!”
見強(qiáng)三走遠(yuǎn)了,小姑把門死死地拴上,任姑父踢著門在外面狂罵,就是不開門。
第二天早上,小姑煮好了早飯,正要我去喊姑父吃飯,姑父從門外進(jìn)來,把手里提著的三副中藥往桌上一扔,說:“煎藥。”
小姑沒說話,乖乖地把罐子洗干凈,把中藥煎好,端給姑父。
姑父說:“你喝,是給你煎的藥?!?/p>
“我喝?我又沒病喝什么藥?”
“把這藥喝了,孩子在肚子里長得好!”
這時出工哨響了,姑父匆匆扒了一碗飯,臨出門還對小姑說:“你記得把藥喝了?!?/p>
小姑端起碗,正要喝下,突然又放下來。拎起剩下的兩副中藥,對我說:“我去一趟衛(wèi)生院。”就出了門。
小姑從衛(wèi)生院回來時,把手里的兩副藥狠狠扔到了屋旁的池塘,撲到床上哭起來。
中午姑父出完工回來,進(jìn)門就大聲喊:“飯熟了沒有?”見小姑沒有做飯,氣得一把抓住小姑的頭發(fā),大聲喝道:“你啞了?老子都要餓死了。你給老子戴了綠帽子不說,連飯也不做了?”
小姑直直地盯著姑父,說:“袁根生,你還是人嗎?我肚里是你的親骨肉,你竟然連他也不放過。”
姑父說:“我的親骨肉?強(qiáng)三那王八蛋在婚禮上就說要給我戴綠帽子,他是個說到做到的家伙,現(xiàn)在跟你勾搭上了,那骨肉還會是我的嗎?”
小姑看著姑父氣得鼻子都歪了的樣子,突然“哈哈哈”地大笑起來,笑得腰都彎了,還停不住。
姑父被小姑笑得愣了,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婆娘是不是瘋了——”
我也被小姑的狂笑嚇壞了,扯著小姑的手邊哭邊喊:“小姑,小姑!”
小姑歪著腦袋看著我,嘴巴張得大大的,問:“你是美子嗎?美子餓了吧?媽媽給你做飯去?!?/p>
小姑扭著腰,像花鼓戲里的小姐那樣張著蘭花指,移著碎步,到灶屋給我做飯去了。
到了下午,小姑從床背后的袋子里拿出一包粉末藥,把我喊到身邊,用花鼓戲里的采茶調(diào)唱道:“美子呀——你幫媽媽送包藥,送到上屋的強(qiáng)三家,強(qiáng)三他昨日被蛇咬,沒有這藥他活不了,活呀活不了——”
我接過藥,跑到強(qiáng)三家,強(qiáng)三正坐在門檻上盯著自己紅腫的傷口發(fā)呆,見我來了,馬上高興地問:“你小姑呢?你姑父沒有打她吧?”
我把藥交給強(qiáng)三就哭了,強(qiáng)三連忙問:“怎么啦?你哭什么?你小姑她怎么啦?”
我說:“我小姑她好像瘋了。她要你把藥快敷上,她說你不敷這個藥就會死的?!?/p>
強(qiáng)三像一頭公牛一樣跑到小姑家,看到了小姑披頭散發(fā)的樣子,他一拳捶在自己的腦袋上,喊著小姑的名字,說:“菊香,是我害了你?!?/p>
下午快散工的時候,廣播里的花鼓戲音樂突然停了,全袁家壩的人都感到有些奇怪,這時喇叭里傳出了強(qiáng)三像狼一樣的聲音:“各位鄉(xiāng)親們都聽著:袁根生的堂客楊菊香,以后就是我的親妹子,我強(qiáng)三就是她的哥哥!以后如果有人敢笑她、敢碰她一根毫毛,我強(qiáng)三就剁他的手腳挖他的祖墳!”強(qiáng)三一連把這段話喊了三遍才停。
晚上,小姑家堆滿了人,他們都是來看小姑的,他們不知道小姑和強(qiáng)三發(fā)生了什么事,等他們看到了小姑披頭散發(fā)地傻笑時,才一個個嘆著氣離開。
3.盼盼出世
自從小姑瘋了之后,家里就清靜了不少。小姑很奇怪,她雖然是個瘋子了,但更多的時候,她看起來就像正常人一樣,出工、做飯、做家務(wù)、準(zhǔn)備小孩出世的東西,每件事都做得細(xì)細(xì)的,但只要姑父在家里高聲吵罵的時候,小姑就會突然變得瘋瘋癲癲的,在屋里唱花鼓戲,走戲劇里的臺步子,姑父急得直跺腳,罵小姑是個瘋婆娘:“都是在十方隊唱戲給唱壞的。”
小姑的肚皮一天天大起來,漸漸地越來越正常了,姑父卻變得越來越神經(jīng)質(zhì),他不是今天把床移動個方向,就是過幾天把柜子換個地方,不斷地折騰,嘴里還不時念叨:“菩薩保佑,快把家里的鬼驅(qū)走吧!”家里有鬼嗎?我被姑父嚇得晚上連上茅房都不敢了。
端午節(jié)這天,姑父被隊長派到外地去買耕牛,小姑剛煮好飯,強(qiáng)三拎著幾個粽子和一條豬肉來了,把粽子和豬肉遞給小姑,說:“菊香,這是我的肉,給你補(bǔ)補(bǔ)身子。”
小姑本不想接,但忍不住被強(qiáng)三這句話逗樂了,朝強(qiáng)三“撲哧”一笑,說:“你的肉?我哪敢吃啊?”
強(qiáng)三這才反應(yīng)過來,跟著也哈哈大笑起來。
他們笑過一陣子,小姑的臉色忽然變得煞白,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扭曲著臉。
強(qiáng)三被嚇著了,他慌慌張張地扶起小姑,著急地問:“菊香你怎么啦?怎么啦?”
小姑無力地靠在強(qiáng)三身上,用手指指肚子,說:“好痛,我可能要生了?!?/p>
我跑過去一看,小姑的褲子都濕了一大塊了,強(qiáng)三連忙把小姑扶到床上躺下來,說:“我這就去喊蘭嬸子來?!?/p>
強(qiáng)三慌慌張張往外跑時,卻與正進(jìn)家門的姑父撞了個滿懷。原來他沒買到耕牛,提前回來了。姑父一見強(qiáng)三從屋里沖出來,氣得臉變成了黑色,他不敢惹強(qiáng)三,卻像一頭暴怒的水牛沖進(jìn)房里,一把抓起正躺在床上呻吟的小姑,“啪啪”就是幾個耳光,又使勁一拖,把小姑從床上拖到了地上。
我哭著跑上去抱住小姑,朝姑父大喊:“小姑就要生毛毛了,你為什么要打她?”
姑父朝小姑的肚子狠狠踢了一腳,罵道:“你要生毛毛了?老子實(shí)話告訴你,你一過門我就去推了八字,裘瞎子講老子要到三十二歲才能有兒子,老子今年才二十九歲,你當(dāng)老子是傻子啊?你偷人也不挑個好的偷,競?cè)ネ祩€勞改犯。你把這個孽種給我屙到池塘里去!”
小姑雙手捂著肚子,眼淚無聲地淌著,但她咬著牙,一句話也不說。
這時,強(qiáng)三帶著袁家壩的接生婆蘭嬸子急匆匆趕來了,強(qiáng)三一見小姑躺在地上,姑父指著她在痛罵,馬上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二話不說,伸出手一把夾住姑父,像夾捆稻草一樣把姑父夾到門外,往地上一扔。姑父被強(qiáng)三夾得動彈不得,知道自己體力上和強(qiáng)三差得太遠(yuǎn),再也不敢進(jìn)屋,罵罵咧咧地走開了。
強(qiáng)三把小姑小心地抱到床上,蘭嬸子吩咐強(qiáng)三快點(diǎn)燒開水,突然又想起一件事,嚷道:“怎么房門口還沒掛紅布?快,快拿塊紅布掛在房門口。”
我聽外婆說過,誰家有人生毛毛時,一定要在房門口掛塊紅布,不然,生產(chǎn)鬼會趁機(jī)進(jìn)來把生毛毛的人的命拿走的。蘭嬸子喊著要掛紅布,我嚇得到處亂翻。
強(qiáng)三也打開柜子亂翻,沒找到一片紅布。蘭嬸子著急地說:“你快想法子呀,不掛上紅布,會死人的!”
強(qiáng)三急得臉上大汗直冒,這時,我想起了小姑的紅綢帶,我大聲說:“有,我小姑有紅布的,我小姑有一根好長的紅綢帶鎖在箱子里!”
小姑聽了我的話,馬上抬起汗水淋淋的頭,說:“別動我的紅綢帶,就是我死了也不許動!”
折騰了大半天,小姑終于生下一個女兒,小姑給她取了名字“盼盼”。
滿月這天,村子里許多女人都來看盼盼,強(qiáng)三因?yàn)樵谛」梅置鋾r出了大力,也和蘭嬸一起來喝滿月酒。有人問強(qiáng)三:“盼盼該叫你什么?要不干脆認(rèn)你個干爹好了?!?/p>
強(qiáng)三樂呵呵地說:“菊香是我的親妹子,盼盼當(dāng)然喊我舅舅了。”
這時,一個剛嫁來不久的新媳婦抱過盼盼,想討好強(qiáng)三,故意夸張地說:“‘外侄多像舅’,你看這孩子,跟舅舅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這眼睛,這嘴巴,太像了……”
這位新媳婦的話像個炸雷,一下子把滿屋子的人全鎮(zhèn)住,頓時鴉雀無聲。突然,姑父從屋里;中出來,一把奪過盼盼,高高舉起來,狠狠往地上摔去。強(qiáng)三眼疾手快,一把奪過盼盼,說:“你都是當(dāng)?shù)娜肆?,長點(diǎn)腦子好不好?”
眾人見這陣勢,一個個悄悄走了。
姑父看見大家都走了,就“砰”的一聲關(guān)上家里的大門,殺氣騰騰地一步步朝小姑走過來,小姑把我拉在身邊,把盼盼抱在懷里,對姑父哭著喊道:“你別過來!別過來,盼盼真的是你的親骨血呀!”
姑父不答小姑的話,只想奪過小姑懷里的盼盼,小姑死死地抱著盼盼不放手。姑父見搶不過來,便掄起雙拳劈頭蓋臉朝小姑打下去。小姑不還手,也不說話,只是一動不動地用身子護(hù)著孩子……
經(jīng)姑父幾次三番的毒打,小姑本來足是的奶水突然斷了,盼盼沒奶吃,每天只能喝點(diǎn)稀稀的米糊糊,可憐才一兩個月大的嬰兒,瘦得只剩把骨頭。
媽媽來接我回去,看著小姑的樣子心疼得落了淚,說:“妹子呀,你這是哪輩子作了孽喲,那么出挑的一個人,怎么會落到這步田地!要不,你住回去吧,有我們一口吃的,保證餓不著你和娃子……”
我也說:“小姑,你和我們一起回去吧,我一點(diǎn)也不喜歡袁家壩,不喜歡那個西瓜腦殼?!?/p>
小姑把我抱在懷里,對我媽媽說:“嫂子,我楊菊香從嫁到袁家那一天起,就再也不是楊家的人了。你要是心疼我,就再把美子留幾天,給我做個伴吧?!?/p>
媽媽只好又把我留下來,嘆息著自己回了十方隊。
這天,小姑使勁地擠自己干癟的乳房,老半天了還是沒擠出一滴奶水。盼盼餓得“哇哇”直哭。小姑嘆了一口氣,對我說:“美子,小姑是一點(diǎn)法子也沒有了,只好到城里去找陶團(tuán)長了?!?/p>
小姑打開箱子,又拿出裝著紅綢帶的紙盒子,把紅綢帶取出來,把臉埋在紅綢帶里,肩膀一抽一抽的。過了一會兒,小姑把頭抬起來,擦了擦臉上的淚,把紅綢帶細(xì)細(xì)地疊好,放進(jìn)一個包袱里。抱著盼盼。把家里僅有的一點(diǎn)錢找出來,也不跟姑父打招呼,帶著我就去了縣城。
4.心愿未了
小姑來過幾次縣城,她帶著我直接去了縣花鼓戲團(tuán),對門衛(wèi)說:“我找陶伯知團(tuán)長?!?/p>
門衛(wèi)帶著我們上了三樓,讓我們坐在會議室里等著,不一會,一位頭發(fā)花白的爺爺走了進(jìn)來,小姑一見,激動得連忙站起來,喊道:“陶團(tuán)長!”
陶伯知爺爺看看小姑,疑惑地問:“這位大嫂,你是——”
小姑說:“我是中段公社十方隊的楊菊香啊,您不記得我了嗎?”
“楊菊香?”
小姑連忙打開包袱,拿出那根紅綢帶,說:“是呀,您不記得我,總記得這根紅綢帶吧?這是您親自送給我的啊!”
陶伯知爺爺終于想起來了,激動地說:“對!對!你是楊菊香!中段公社的!你的《補(bǔ)鍋》、《劉??抽浴烦帽葘I(yè)演員還好!”
接著,陶伯知爺爺話鋒一轉(zhuǎn),疑惑地問:“你現(xiàn)在怎么這個樣子了?你今年應(yīng)該只有二十多歲呀,怎么看上去像個三四十歲的人?這兩個孩子是——”
小姑指指我,說:“這是我娘家的侄女,懷里是我剛生的孩子?!?/p>
陶伯知爺爺看看小姑懷里一把干柴樣的盼盼,嘆了一口氣,說:“你是遇上難處了吧?”
小姑連忙說:“您上次送給我紅綢帶后,我一直在偷偷練功的。您看能不能——”
陶伯知爺爺打斷小姑的話,說:“五年前,我在中段公社看到你的演出,就想把你招進(jìn)花鼓戲團(tuán),可你家里的成分不好,沒法錄取你。多好一位姑娘呀,扮相唱功都那么好,培養(yǎng)出來肯定是名角。唉,看來,這幾年你吃了不少苦。”
小姑沒吭聲,眼淚卻不自覺地流下來。
陶伯知爺爺接著說:“你現(xiàn)在這個情況,正式招進(jìn)花鼓戲團(tuán)是不可能的了。但這幾天團(tuán)里有個做劇務(wù)的臨時工走了,要不你就在團(tuán)里臨時做做劇務(wù)吧。”
小姑本來以為沒希望了,聽陶爺爺這一說,喜出望外,高興得給陶爺爺跪了下來。
陶伯知爺爺又帶著我們?nèi)ナ程贸粤孙?,還給盼盼買了一包奶粉。
小姑牽著我走出花鼓戲團(tuán),我們覺得整個世界都亮堂起來了。小姑興沖沖地說:“好人啊,陶團(tuán)長真是好人!美子,我們今天不住旅社了,我們把住旅社的錢省下來,買點(diǎn)東西送給陶團(tuán)長,你說好不好?”
小姑掏出身上所有的錢,到百貨公司買了一袋麥乳精,然后到花鼓戲團(tuán)家屬院,問到了陶爺爺家的住址,上去敲了302室的門。
開門的正是陶爺爺,他見我們來了,非常高興,連忙把客人讓了進(jìn)去,還給我削了個蘋果。
我怯怯地看著蘋果,不敢接。小姑說:“美子你就接了吧,吃了蘋果,你給爺爺唱一個戲?!?/p>
我從來沒吃過蘋果,那天,我覺得蘋果真是世上最好吃的東西。吃完了,我也不害羞了,大大方方地給陶爺爺唱了《補(bǔ)鍋》的一個唱段。
陶爺爺聽得笑呵呵的,說:“小姑娘唱得很好嘛,是不是跟你姑學(xué)的?”
小姑望了我一眼,說:“這丫頭精靈著哩,老是跟著我,偷偷地學(xué)著我唱花鼓戲?!?/p>
正說著,門突然又開了,走進(jìn)來一個人,小姑一看,臉色“唰”地一下變白了。這個人我也認(rèn)得,正是和小姑偷偷談過戀愛的大偉叔叔。
大偉叔叔見了小姑和我,也驚呆了。陶爺爺見他們都不吱聲,站起來介紹說:“這是我的女婿大偉,在花鼓戲團(tuán)當(dāng)辦公室主任,以后你們就是同事了?!?/p>
大偉叔叔尷尬地笑了笑,小姑沒有說話,拉著我就下了樓,在街上走了一會,大偉氣喘吁吁地趕了上來。他把一沓錢塞到小姑手里,說:“菊香——”
小姑瞅瞅手里的錢,冷冷地問大偉:“你這是什么意思?”
大偉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菊香,我知道你過得很難,可是,可是,我和陶玲結(jié)婚了,她要是知道我和你……所以,我覺得花鼓戲團(tuán)不適合你,這點(diǎn)錢,你拿著回去解決一些困難吧……”
小姑一把將錢扔到大偉叔叔臉上,再也不看彎著腰把錢一張張從地上撿起來的大偉叔叔,昂著頭走了。
小姑向一位好心的人家討了些開水,沖了點(diǎn)奶粉給盼盼喝了,然后帶著我在公園里找了張長椅坐下來。夜晚的寒氣凍得我直往小姑的懷里鉆,小姑把我和盼盼抱在懷里,就這樣坐了一個晚上。
第二天一旱,小姑帶著我出了公園,我雖然肚子餓得“咕咕”叫,但知道小姑身上一分錢也沒有了。
正在這時,我看到前面匆匆走路的一個人好像強(qiáng)三,便喊了聲:“強(qiáng)三叔叔——”
那個人聽到喊聲回過頭來,果然是強(qiáng)三。他見了我們很高興,連忙走過來,問:“還沒吃飯吧?走,我們吃餛飩?cè)??!?/p>
強(qiáng)三給每人個叫了碗餛飩,一根油條。我美滋滋地吃著,小姑看著眼前的餛飩,卻一動也不動。
小姑問強(qiáng)三:“強(qiáng)三哥,村里是不是有什么事?袁根生見我不在,找你麻煩了,是不是?”
強(qiáng)三三兩口吃了手里的油條,“呼拉拉”一口氣吃了碗里的餛飩,把筷子一放,說:“袁根生見你帶著楊美和孩子不打招呼就走了,就帶著他們袁姓家族里的幾個人上我家鬧,村子里的人也跟著起哄,說我和你的壞話。后來,大隊書記也來了。要我把你找回去,不然,就再把我送去勞改……”
小姑顫栗著問:“村里人真的都這么想,這么說,真的說盼盼是你的孩子?”
“袁根生這么不停地鬧,哪還有不相信的?”
小姑端起桌上的餛飩碗,朝強(qiáng)三舉了舉,說:“強(qiáng)三哥,對不住你了,這黑鍋只怕你要一直背下去了,要是以后我有個三長兩短,你能收留盼盼這苦命的孩子嗎?”
“妹子,我的命都是你救的,還說什么背不背黑鍋,要說苦你才是真的苫。妹子,你是唱過戲的人,知道好人苦過了福就會來的。就是天塌下來,你也要扛住啊!”
小姑把碗又朝強(qiáng)三舉了舉,說:“三哥,我知道你對我好,如果有來生,下輩子我愿意嫁給你,死心塌地地服侍你,報答你!”
強(qiáng)三把手一揮,說:“都什么時候了,說這個干啥!”
小姑又說:“三哥你在這等等我,我還要去一趟花鼓戲團(tuán),辦好事我就跟你一起回袁家壩?!?/p>
說完,小姑就把盼盼交給強(qiáng)三,帶著我又去了花鼓戲團(tuán)。
這回小姑直接帶著我去了陶伯知爺爺?shù)霓k公室,陶爺爺一見小姑,連忙站起來,說:“菊香,昨天你——”
小姑不說話,拉著我一起朝陶伯知爺爺跪下,從懷里掏出那根紅綢帶,伏在地上痛哭起來。
陶伯知爺爺連忙上前拉起小姑,說:“姑娘,你這是怎么了?快起來,起來說?!?/p>
小姑邊哭邊說:“您知道您送的這根紅綢帶對我有多重要嗎?您說我不能進(jìn)花鼓戲團(tuán)了,就送我一根紅綢帶,要我千萬不要丟了花鼓戲。這幾年,男朋友為了返城拋棄我,家里拿我像牲口一樣給二哥換媳婦,丈夫?qū)ξ冶壬谶€不如,我全都頂住了,活下來了,就因?yàn)槲倚睦镉心偷倪@根紅綢帶,有花鼓戲這個夢啊!”
陶伯知爺爺聽得眼睛都濕了,站起來為小姑倒了一杯水。
小姑接過水,又是“咚”地一聲跪下,說道:“師傅,請讓我喊您聲師傅吧。我這輩子沒法子跟你學(xué)花鼓戲了,我再也不能唱花鼓戲了。請您收下楊美吧。您把她培養(yǎng)出來,就像是你教我唱出來一樣!”
陶伯知爺爺連忙扶起小姑,說:“昨天我昕了這孩子的戲,知道這孩子有靈氣,我答應(yīng)你,收下她了j”
小姑連忙擦了滿臉的眼淚,朝我喊道:“快給師傅跪下,叫師傅?!?/p>
我按照小姑的吩咐,認(rèn)真地朝陶伯知爺爺跪下,磕了三個響頭,脆脆地喊:“師傅!”
陶伯知爺爺把我也扶起來,撫著她的頭,說:“以后你可要像你小姑一樣,用心刻苦地學(xué)戲。過幾天你讓爸爸媽媽來一趟團(tuán)里,辦一下手續(xù)……”
我和小姑往回走的時候,開心地問:“小姑,我以后就能唱花鼓戲了嗎?我是不是也能跟你一樣。有一根長長的紅綢帶?”
小姑停下來,抱住我,把臉貼在我臉上,好久不肯松開,喃喃地說:“美子,以后會有好多好多的人看你唱花鼓戲,喜歡你的花鼓戲。那時候,你一定要記得幫幫苦命的盼盼妹妹。你能答應(yīng)小姑嗎?”
我響亮地回答說:“小姑,我會的!”
強(qiáng)三帶著小姑、我和盼盼回了袁家壩。全村的人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我們走進(jìn)村子。一大群姑娘媳婦對著強(qiáng)三和小姑指指戳戳,不住地嘻嘻哈哈,強(qiáng)三豹子一樣的眼睛瞪過去,這群人嚇得馬上止了聲。
小姑抱著盼盼,牽著我,頭揚(yáng)得高高的,穿過人群,像是一個傲慢的公主一樣……
回到家里后,小姑靜靜地坐了一會,站起來把我的東西一件件細(xì)心地打點(diǎn)好,放在一個包袱里,又把盼盼的尿布和小衣裳細(xì)細(xì)地收抬了,放在另一個包袱里,把那根紅綢帶從懷里拿出來,擺在床上,拿手細(xì)細(xì)地理順了。然后撩起衣裳,讓盼盼吮吸了半天。盼盼吮不到奶,又哭了。小姑連忙到灶屋燒了碗開水,打開陶伯知爺爺送的那包奶粉,沖了滿滿一碗,等涼下來,再一點(diǎn)點(diǎn)喂給盼盼。盼盼吃飽了奶粉,伸了一下小胳膊,打了個哈欠,心滿意足地睡著了……
小姑抱著盼盼親了又親,然后,她把盼盼交給我,說:“美子,你抱著盼盼,到強(qiáng)三叔家里去玩一會。你對強(qiáng)三叔說,是我讓你把盼盼抱去的,請他管好盼盼……”
我聽話地接過盼盼,吃力地抱著盼盼,慢慢走到強(qiáng)三家,強(qiáng)三正蒙著頭在床上睡覺,我就上前拿手指戳了戳強(qiáng)三,一直戳了好幾下,強(qiáng)三才醒過來,見是我,忙問:“美子,你怎么抱著盼盼來了?你小姑呢?”
我說:“是小姑讓我來的,她要你好好照看著盼盼……”
強(qiáng)三忽啦一下從床上坐起來,連鞋也顧不得穿,便往姑父家跑去。到了小姑的房門前,猛推幾下,推不開,便猛踢一腳,門開了,強(qiáng)三朝房里一看,歇斯底里地一聲大吼:“菊香——”
小姑的身子掛在那根紅綢帶上,一動也不能動了……
尾聲
15年過去了。我成了省城嶄露頭角的花鼓戲青年演員。在我回鄉(xiāng)演出的時候,十里八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匯聚到十方隊來看戲,盛況空前。
演出的第二天下午,袁家壩一座長滿荒草的墳前,滿臉皺紋的強(qiáng)三叔叔在一旁站著,我點(diǎn)燃三炷高香,跟盼盼一起對著墳頭磕了三個響頭,滿眼含淚,說:“小姑,今天我就要帶盼盼去省城了,請你還是像從前一樣,一直跟著我,跟著盼盼,看著我們練功、演戲、做人,一點(diǎn)一點(diǎn)實(shí)現(xiàn)你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