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是碧草芳菲時

一

夜，涼薄如紗，如百合花灑落的芬芳。

在燭光蕩漾的夜晚，我旋轉(zhuǎn)出千種風(fēng)流萬種情態(tài)。在弦管絲竹聲中，我盡情地?fù)]灑著自己的風(fēng)采，自己的美麗。

葡萄美酒夜光杯，紅紅白白相襯托，水媚而妖艷，一如我十八歲的青春。

流蘇彩帶隨風(fēng)舞，白紗碧裙為君旋。我媚人的眼風(fēng)，氤氳的清香，和我傾城的微笑，讓所有的花朵黯然失色，讓所有的女孩都掩袖嫉妒，讓所有的男子都雙眼發(fā)燒。

我在花前月下清唱，在宴會酒杯間嬌笑。紅唇綠鬢，烏云亂顫。杏眼煙眉，情意脈脈。我盡情地開放，如一枝午夜的玫瑰，散發(fā)著淡淡的，音樂般虛幻的美色，讓每一個王孫公子、達(dá)官貴人，為我癡狂，為我顛倒，為我揮金如土，一擲千金。

而我，只是淺淺一笑，如一朵梨花，在斜月下飄搖，飄搖出銷魂的韻味。

我的羅裙，我的繡鞋，我的一回眸一含顰，極盡一個歌兒舞女的媚態(tài)。

一聲聲歡叫，一聲聲高呼，還有掌聲不斷。他們沉醉了，沉醉在風(fēng)花雪月之中，沉醉在我所拋擲的眉風(fēng)眼波之中。

只有我，醒著，在午夜的燭光中。心，如一朵白蓮開放。為真情難尋，情意無常而潸然淚下，一滴滴，灑在紗裙上。

二

遇見李歷，是在一次酒宴上。

那是地方士紳迎接知府的一次飲宴。正是三月，風(fēng)，軟得如紗，楊柳，把最誘人的媚態(tài)展現(xiàn)在人的面前。

幾桌酒水，一池湖水，還有遠(yuǎn)山如眉，花光如頰。

我手執(zhí)紅牙拍板，啟朱唇，露皓齒，一個個詞語珠圓玉潤地進(jìn)濺出來：“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我的清淚一顆顆落了下來，我想起了自己的青春，自己凋零的身世。

一個胖子站起來，拿著酒杯，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摟著我的肩，涎著臉說：“我的小乖乖，落淚之后，更是雨打荷花，桃李含露。良辰美景，來，陪老爺喝一杯。”說著，一張臭烘烘的嘴向我粉嫩的臉上湊來。

我伸手一擋，酒杯“哐當(dāng)”落地。他變了臉，說：“嘿，不給爺臉，看爺怎么收拾你。”說著，向后喊一聲，“來呀，把這娘們兒送到縣大牢里，老爺回去要好好審她。”

跟班想動手，突然，一聲暴喝：“住手，光天化日之下，在本府面前，豈容你欺負(fù)良家婦女?”隨著話聲，一個官員走出來，眉如劍鋒，目若寒星。

胖子見了，矮了一截，說：“知府大人息怒，下官只是和這位姑娘開開玩笑，開開玩笑而已。”說完，灰溜溜地退回席位。

我抬起頭，目光，和這位年輕的知府相對，我的心，小鹿一樣亂跳。第一次，我感覺到，我的冰封雪蓋的心融化了，春水一片，蕩漾生色。

知府笑笑，說：“姑娘，別怕，繼續(xù)唱吧，我還從沒有聽到過這么美的曲子呢。”

我臉上泛起了紅暈，拿起紅牙拍板，又一次啟朱唇，露皓齒，唱道：“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三

因為愛，我嫁給了知府李歷，做了他的小妾。

閑來，我隨他學(xué)畫，下棋。當(dāng)然，也給他唱歌，讓他畫眉。他閑暇之余，經(jīng)常摟著我，皎著我的耳朵說：“白荷，今生今世遇著你，是我的福分。”

私下里，我暗暗感謝佛，沒有辜負(fù)我春花秋月的美貌，沒有忘卻我無盡的禱告。

和他鬧翻，是在一個夏天。

那天，巡按大人到來，他將這個老頭接入府中款待。為了取得老頭子歡心，他讓我歡歌助酒。我輕妝淡抹，眉攏遠(yuǎn)山，走出來，淺淺一拜。我毹感覺到，那個老頭子的眼光黏在我的臉上，再也移不動了。

酒席中，那個老頭子不是用指甲刮一下我的手腕，就是拍拍我的肩，或者用腳悄悄踩一下我的繡花鞋。而他，我的丈夫，坐在旁邊，卻視而不見。

酒席還沒進(jìn)行一半，我拂袖離開，推說頭痛，再不出來。

酒后，老頭子在一對大紅燈籠的簇?fù)硐拢吡恕Ｋ貋砹恕Ｎ遥槼恋萌缢瑳]有起身接他。他過來，拍著我的臉，說：“知道要攀高枝了，就不理我了。”

我瞟了他一眼，說：“我能攀什么高枝?在你眼中我是什么?什么也不是。”

他笑著說：“那人不是很好嗎?朝廷大員，攀上了，以后一定官運亨通。”

然后，他告訴我：“那個老頭向我要你，希望能讓你伴他以娛晚年。”

“什么?你——你不會答應(yīng)的吧?你告訴我，你不會答應(yīng)的。”這話無異于一個驚雷，我懵了，忙拉著他的手。

他說：“跟那樣的人是你天大的造化，我怎么能因為愛你而不放你呢?那樣，不是太自私了嗎?”他振振有詞，“日子都訂好了，四個月之后，黃道吉日，來接你。”

我望著他，在我面前，他卑鄙如一只老鼠。

四

為了怕我想不開，尋短見，他讓我在城里隨處去游玩。他說：“心情好，容顏才會格外艷麗。”

我白了他一眼，走了。我知道，無論如何，我是走不出這座域的，否則，他無法對那個老頭子有所交代。

我在街上隨意亂走，隨便買東西。出于一種報復(fù)心理，我又一次出入那些鶯歌燕舞的地方，在那兒喝酒，在那兒艷笑高歌，在那兒媚眼如風(fēng)一我要拋擲我的青春，我的艷麗，我的靈魂。我要讓他們最后得到我的，是一副臭皮囊。

那天，從一個酒館出來，我又邁腳進(jìn)了另一個酒館。酒館中，酒客紛紛回頭，把燒紅了的眼睛咬在我臉上。只有一人例外，在那兒自酌自飲。

我走過去，拿起他桌上的壺，嘴對嘴地喝起來。可，壺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酒了，還沒滿口。

他抬起頭，說：“還要喝嗎?”

映在眼前的，是一個唇紅齒自的小伙子，朝我一笑。我愣了一下，接著橫道：“姑奶奶還要喝。”

他又笑笑，笑得干凈而清爽，朝老板叫道：“再來一壺酒，幾碟菜。”菜來了，酒滿上，他和我碰杯，“一醉解千愁，來，喝。”說完，仰頭千了。我也一仰脖子，喝了。

五

夜，很深了。天空，透出一層薄荷色。

他叫來一輛馬車，問：“你在哪兒住?我送你回去。”

“我在哪兒住呢?我——我沒有家。”此刻，我感覺世界之大，卻沒有我的容身之地。他搖搖頭，搖出一臉的同情和憐憫，把我扶上車，說：“看樣子，只有先給你找個地方歇息了。”

車在夜的小巷里亂竄，我靠在他的肩上。深夜，清露沾衣，也沾濕了我的面頰。他拍著我的肩，哄孩子一樣，說：“別哭，一會兒就到家了。”

家?我還有家嗎?我在風(fēng)塵中流落，又遇人不良，成了一個他人手中的玩物。我，已經(jīng)沒有家了。

我是一葉浮萍。浮萍無根；我，無家。

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一朵風(fēng)中的柳絮，也不知哪一陣風(fēng)會將我吹向何處。我的淚，肆意而出，不可遏制。

他一定還沒有這么近距離地面對女孩子的哭，手足無措，只是不停地拍著我的肩，哄孩子似地說：“別哭，聽話。啊，別哭。”

無來由地，我感到無限的委屈，仿佛終于見到了自己的親人，嚎啕大哭起來。

那一夜，我在他簡陋的房子里住下。一張簡易的床上，我睡出了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從來沒有過的安全。

他扯過一條被絮，睡在外面的過道上。

半夜里，迷迷登登的，李歷來了，帶著一幫人，一個個吐著猩紅的舌頭，笑著，來咬我。我大叫一聲，醒了。原來是個噩夢。他聽到叫聲，點著蠟燭，跑進(jìn)來。

我一下?lián)湓谒麘牙铮械溃骸澳悴灰s我走，你不要趕我走。”

蠟燭掉到地上，一片黑。他抱住我，拍著我的肩，說：“我不會，我怎么會讓你走呢?”

后來，他告訴我，就在那一刻，他堅定了一個決心，無論我是誰，無論誰要傷害我，他都會站出來，保護(hù)我，保護(hù)我一輩子。

六

洗盡鉛華，素色布裙，我做起了我的小家碧玉。

他叫王柏，是一個落第舉子，現(xiàn)在，教幾個蒙童度日。

我讓他給我找些刺繡女紅來千，掙點零錢。他教書，閑時賣畫賣字。小日子過得雖然不寬裕，可也很舒服。

他愛吃我做的香菇炒肉絲。吃時，細(xì)細(xì)地咀嚼，仿佛生怕一口吞下去，會暴殄天物似的。看著他那饞樣，我說：“吃吧，大膽吃吧，吃完了再做。”

他笑笑，一臉陽光，一臉頑皮，說：“這樣的好東西，慢慢品。一口吞下，唐突珍品，惹天怒，也對不起你的手藝。”

我的淚不自覺地溢滿眼眶，一滴滴落下來。

他見我不說話，睜開眼，說：“怎么又哭了?好，我吃，我大口吃。”說著，大聲咀嚼著，那故意發(fā)出的夸張聲音，讓我破涕為笑。

每次炒這道菜，他在旁邊時，我都想教他。可他總說：“不學(xué)，這一輩子吃定你了。”

望著他那快樂的樣子，我的淚又一次涌了出來。

七

李歷找到我，是在一個上午。那天，王柏賣字去了，我在家里做午飯。看到李歷，我知道，我的擔(dān)心變成了現(xiàn)實。

他的轎子落下來，走進(jìn)門，說：“呵，做起良家婦女了。”

我不應(yīng)他，默默地?fù)癫恕?/p>

他站在我旁邊，說：“好了，既往不咎，跟我回去吧。那邊，巡按大人來問了，過兩天就來接。跟我一塊兒回去吧，跟了巡按大人，還不強(qiáng)過這個窮書生一百倍。”

我說：“我不回去，也不想享那個福。”

他發(fā)怒：“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我突然跪下，滿眼含淚，求道：“你放了我吧，我肚子里已經(jīng)有了孩子了。”

他冷笑，說：“放了你，巡按大人會放過我嗎?走吧，否則，你那書呆子心上人如果有個三長兩短，我可不敢負(fù)責(zé)任的。”

一句話，擊中我的要害。我望望他那青中透灰的臉，站起來，默默無言，炒起了王柏最愛吃的一道菜——香菇炒肉絲。我做得很細(xì)致，很認(rèn)真。我知道，這一生，他這是吃我做的最后一頓香菇炒肉絲了。我的心，在破碎，我能聽見那破碎的聲音。

我將這一道菜炒好，把飯菜熱在鍋里。然后，寫一張條子，道：“你要照管好自己，不要找我。

我將紙條壓在桌上，回頭看看我熟悉的家，走了。走了好遠(yuǎn)，回過頭，仍不見我的王柏回來。

八

聽說王柏跳水而死，是在一個下午。陽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而我的心，卻如落在了冰水中，涼得透心徹骨。我知道，他是為情而死。

我沒有淚。我的眼中，始終有一個人在咀嚼著香菇炒肉絲的樣子，和頑皮的笑。不知道他吃沒吃我最后炒的香菇炒肉絲。他一定十分恨我吧，一定認(rèn)為我拋棄了他吧。

可我能告訴他實情嗎?以他的脾氣，一定要找來的，李歷那家伙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來的啊。

我梳洗好，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讓丫鬟去叫李歷。

李歷來了，看到我嬌嫩美麗的樣子，眼睛里閃著光。

我嬌嗲地說：“過兩天，我就要走了。今天，你要陪我快快樂樂地玩?zhèn)€痛快。”

見我改變了態(tài)度，他很高興，連連說：“一定的，一定的。”

我指指樓欄邊那朵嬌艷的石榴花，說：“那花兒要戴在頭上，一定很美。可我就是摘不著。”

他笑了，討好地說：“是很美，是很美，我來摘。”他攀上樓欄，顫顫巍巍地去摘那朵花兒。在他的手將要觸及到那朵花兒時，我輕輕一推，他如一個風(fēng)箏，飄了下去。

我望著他的身子落在地面上，一動不動。我的心里，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樓下，傳來叫聲，喊聲，向樓上跑來。我笑笑，如一朵凄艷的石榴花，牽起我的紅紗裙，站到樓欄上，向遠(yuǎn)處望去。我看見了，我的王郎在天的那一方，在對我微笑。

“王郎，那天的香菇炒肉絲好吃嗎?”我問他，我向他撲了過去，如一只美麗的蝶兒，在風(fēng)中招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