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戲子
這一日,天一樓張燈結彩,臺上是大紅燈籠金柳鑲玉,臺下是鄉紳公子滿堂華彩。高臺上正中央一個穿蟒扎靠,戴翎子的女將,手執一桿紅纓,身后“鑼鼓經”次第擺開,震天般的喧囂,到鼓點子打出女角兒眼珠子轉動。眼皮兒開闔,手指輕顫,走了半場,甫一亮相,臺下立時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好”,便又是一陣掌聲雷動。
蘇念樵手邊蓋盅兒又被人添了一次水,略一抬頭便迎上戲樓掌柜的一臉諂媚般的殷笑,打這出《穆柯寨》開場,他便在身邊這么立著,立了許久還是那樣的一臉笑容,也不說話,令人不解何意。
“……這瑞云班,”也不知是站得乏了,還是終究沒等來一句詢問,掌柜思謅半晌,終于開口說道,“樵少爺覺得好是不好?”
“我才回來沒幾天,又不老聽戲,你問我,”蘇念樵把眉毛一橫,“這不是想拿耗子卻來問狗么?”
“樵少爺這話說得,您怎么能是那東西呢?”掌柜弓著身子,訕笑起來,“喘云班初來乍到,您瞧見沒有,臺上那個旦兒,如今雖是個角兒了,下個月也都滿了十八,就是一樣,仍十分的不懂規矩,整個班子就靠這么一個臺柱子撐著,不是個辦法,我這心里著實拿不準,這能一直紅得下去嘛這個……”
“這滿屋的人,不全是為了捧這柳老板來的?”蘇念樵莫名,今兒早上收到天一樓的拜帖時還摸不著頭腦,箋子上寫的話也不十分的明白,只拿小楷抄了歐陽修詞里的兩句:“愿妾身為紅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重愿郎為花底浪,無隔障。隨風逐雨長來往。”落款則更簡單,直接就印了名牌,按著紅胭脂印上了青霜兩個篆字,里里外外透著一股濃郁旖旎的脂粉昧道。
下帖子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此刻臺上那唇紅齒白的刀馬旦,瑞云班的臺柱子柳青霜本人。
“這倒是的,”掌柜約莫點頭,接茬道,“只是,里外不過是周家小少爺使了錢,日里夜里的包場罷了,柳老板始終不肯應酬,怕是終有一日,開罪了貴人哪。”
“哪與我又有何干?”蘇念樵十分不解,搖頭不語。
“若是蘇家出頭為咱們撐腰,這不是……不是就踏實了……”掌柜堆下臉來,摩娑著自己手掌,略微抱赧般笑了。
“周家少爺,哪個周家少爺?”蘇念樵不禁冷笑,“就是勾欄里的煙花,也憑的是一時心境,堂堂伶人,既不賠笑,也不賣身,怎么就定要給他這面子?”
“這話說的在理,不枉青霜專程請了蘇公子來。”身后一個聲音泠泠浮起,依稀脆冷,霎時間如同沁人五臟六腑般,著實悅耳。
蘇念樵不禁回頭去看,不過一步之遙,青衫里裹著一個玲瓏剔透的人物,模樣兒是嬌滴滴的,粉面朱唇,杏核眼里水汪汪的透著一股子清秀,肩膀瘦弱,脖頸纖細,只消略微仔細便可清楚看到喉結,卻原來這頭尾里的正主兒,竟是個男孩不假。
于是忍不住“咦”了一聲。
那男孩子撲哧笑了出來,也不見禮,靠著念樵邊兒上坐了下來,才微微頷首道:“小生便是柳青霜。”
蘇念樵點頭輕笑,再看臺上,果然穆桂英已經下場,此刻已唱起了《鍘美案》。
“蘇公子可喜歡聽戲?下個月我們唱《樊江關》,公子可要串個角兒?”柳青霜也是淡淡的,并不十分殷勤,卻也有幾分誠意。
“荒腔走板的,白白糟蹋了好東西,柳老板說的都是客氣話,若排好了,請我來聽,便是好的。”念樵擺手,笑了起來。
“蘇公子果然淡泊,不像那些個附庸風雅的。”青霜也笑,拿著手里帕子掩著口笑,眼角還似不經意般瞥著那邊冷冷看著他倆的周家少爺。
“都說你不懂應酬,依我看,你只是不愿,我若應了,你照樣還有一番說辭。”念樵笑,轉身去看臺上老生。
“公子本來看得通透,是青霜矯情了。”柳青霜莞爾,不知何時已從袖管里抽出一卷泛黃手跡,展平了置于棗木案子上,才又沉聲道:“蘇公子的名,我曾聽過的……”
念樵這才又回過頭來,冷不防迎上柳青霜異常雪亮的眼睛。
“請公子來,只為了一出戲,青霜想著,蘇公子走南闖北,翻了那么些冤案,這一次,是否也能幫青霜一回?”
“什么戲?”蘇念樵迎上對方清白黑瞳。
“老戲,舊戲,殘戲……”青霜笑開,“還望公子為之敘上最后一筆。”
“念樵是外行人,柳老板不怕在下狗尾續貂?”念樵挑眉,心下清明。
“既然相托,自是有緣。”青霜只嫣然一笑,起身告辭。
(二)舊事
一片蒙蒙煙雨,寒柳翠煙。
早春的梅花發了幾枝,白里透著些微紅,掛在那片霧氣繚繞之中,淺淺淡淡。
這一天,是梅家的女兒出閣的日子。
紅鸞喜服,堆雪珠冠,長長短短的金絲流蘇墜下來,隱約模糊了視線。
一方紅蓋頭,便要將今日之前與今夜之后隔上咫尺天涯。
踏著噼啪的爆竹聲,她乘上了那頂金鑾軟轎。她知道自己這一嫁,便再也見不到故鄉的山山水水,她的夫君遠在千里之外,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而自己要嫁的是個怎樣的人,她并不知道。
她只是頂著頭上的紅色蓋頭,老人們說,新娘自己揭了蓋頭不吉利。她聽話,看不到就看不到了,多看一眼又能怎樣?故鄉畢竟是遠去了,回不來了。
靖川周府,是頗有名望的大戶人家。
梅珞如任由喜娘挽著,與那周少爺拜了天地,便坐在洞房之內,一直這么等著。
床榻上撤了滿鋪的蓮子桂圓,她抓了一把,攥在手里。
耳邊是似乎沒有止境的喧囂,她卻只能一直安靜。
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繡鞋上的比翼鳥連理樹,一針一線,都是她親手繡上的。
她坐在繡榻上,一直等。那扇門外的咫尺之遙把她與那些熙來攘往隔絕開來,門外的人在熱鬧著,那些都與自己無關。
她等到日沉月升,他沒來,她等到日升月沉,他仍舊沒來。
她咬住下屬,將蓋頭扯了下來,眼前一片刺眼的光亮。她眨眨眼簾,還未適應這酸澀的疼痛,便看到陪嫁過來的繡兒,抿著薄薄的嘴唇,眼淚卻似斷線的珠子般大顆大顆地滑落。
從那一天起,她是周家的媳婦,卻不是任何人的妻子。
她那自幼叛逆不羈的丈夫,為了反抗這門婚事,只留下一封書信,便舍了一切,天南地北地漂泊游歷去了。
梅珞如從此挽起妝髻,沒說一句埋怨,人前總是一派溫和有禮,舉止談吐從不失宜。
侍奉公婆,打點內務,只是老人年事漸高,家中沒個主心骨,饒是再大的家業,也就這么慢慢地敗了。
五年之后,梅珞如送走了公婆,疏散了人丁,只帶了繡兒和年邁的管家夫婦,和一些保住家業的本金,搬至了鄉下祖宅,重又操起待字閨中時的那些針線女紅。
來時粉雕玉琢般的女孩,如今已如遲暮般死氣沉沉,只剩一雙鳳眼,還偶爾能見舊時的和煦溫柔。
公公臨終時附在她耳畔說的話,交到她手里保管的那把金鑰匙,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忘記。只為了這份信任,她便不能折返娘家,她只愿終有一天,她那頑劣不改的丈夫能終于收心,回到靖川來,重拾家業。
天佑良善之人,終有一天,破舊的紅木門外有人輕叩,老管家佝僂著脊背上前撥開門閂,只向上一瞥,便頓時老淚縱橫,“撲通”一聲跪地不起,口中啞啞聲音混沌不清:
“少爺啊……”
那個人,風塵仆仆,一身粗布青衫,肩負行囊,梅珞如從房里聞聲步出,四目相對時,便哭了。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周禮仁,那個她已嫁了七年的男子。
“吟日唱的哪出?”還是昨日那座兒,蘇念樵飲著新摘的黃山云霧,蓮子芯一般的苦香味,并不是他的口味,只是承了柳青霜的情,因而從了他的安排。
“憔少爺今兒早啊,”掌柜的早已站在身邊,麻利地又上了四碟果子,“柳老板今兒個唱《武家坡》,第三折兒才出來哪……”
“是我來得早了……”念樵笑道,好好的刀馬旦改唱青衣了?”
“哪里來那么多武戲呢?難為這柳老板生的單薄,今兒唱武戲,明兒個一準的文戲,不然身子骨吃不消。”掌柜賠笑道。
念樵點頭,專注看戲。昨日還懵懵的人,今日已能跟著拍子晃上一晃。拿眼睛掃過戲樓周圍,約莫只有四成人,等到第二折唱到一半,漸漸水泄不通,那周家的小少爺,看上去頂多不過十五六歲左右的年紀,仍舊坐在一樓正中央的大敞座兒上。
曲畢之后柳青霜照舊挨著蘇念樵坐下,周家的少爺也仍舊狠狠地不敢出聲,念樵大抵裝作看不見,指著果盤子道:“今年菱角倒下得早,柳老板特意準備了這個,可是想家?”
“公子怎知我是靖川人?”青霜倒是一愣,取一個在手里,見棱見角的扎手,不覺又笑了,“實不相瞞,青霜自幼家貧,連年變故,四五歲之前的印象都不大有了,記事之后,已隨著戲班子到處跑了起來,菱角看來像是思鄉之物,卻其實,只是青霜這般以為罷了……”
“柳老板的手卷,雖已舊了,卻保管極好,逐字逐句都是清晰通透的。”念樵笑起來,“照上面記載的年份,距今已是十幾年之前的事,這種草宣雖廉價,卻也極容易損毀,陰雨潮氣都是致命,想要保存這般完好,只能每隔幾年便重新抄纂,加之字跡也和拜帖里十分相像,念樵私以為,大概是柳老板自己的手跡吧,若與身世無關,倒令人有些許匪夷。”
“蘇公子說的雖有理,卻也忘了青霜本是戲子,如同俠客好利刃,文人弄筆墨,青霜見了好戲本子,也是愛不釋手的。”柳青霜卻輕描淡寫,繞起了彎子。
“不說這個,”念樵也并不深究,仍舊說道,“文行至此,夫妻相認,主仆相見,倒是好結局,何以至此卻不完呢?”
“寶髻偏宜宮樣,蓮臉嫩,體紅香,眉黛無須張敞畫,天教人鬢長。莫倚傾城貌,嫁取個,有情郎,彼此當年少,莫負好時光。”青霜不答,卻細細唱了支曲子,才又說道,“公子可認得這支曲?”
“信玄宗李隆基的詞,”蘇念樵點頭,“花紅柳綠之地,念樵雖不常去,也是聽過的。”
“莫說那等霸占兒媳之人,就連蘇子瞻這般公認的大家,在‘大江東去’之前,卻也不乏鶯嬌燕昵的香詞艷曲,青樓里歌姬唱的雖多,卻失了真性情,曲子里頭滿是虛情假意,渾忘了最初該是何種婉轉風情,”青霜嘆了口氣,“劇作也是如此,看客愛聽些個歡喜團圓的折子,竟不乏篡改戲文本意之作,好比叫始亂終棄的張君瑞也娶了崔鶯鶯,卻著實不記得那女子是如何在閨中幽怨凄婉至死,若世上真有這個女子,該如何能夠瞑目?這不是青霜想要的戲,即便最是殘酷無情,只要是真相,才得以有傳唱的價值,而青霜求公子給的,便是這樣一個真字。”
青霜說得字字有力,渾不是臺上那一揮水袖名動四方的名伶。
念樵點頭不語時,青霜已自懷中取出第二冊手卷,交與念樵手中。
(三)斷袖
說起周家的少爺禮仁,幼時極是反叛,其實也根本沒見過自己那未過門的妻子是何模樣,只是單單想要出這口氣罷了,起初不過是想游歷個一年半載便回家來,卻沒想外面風光何等孤絕,一路上斷斷續續聽人說著哪里更好,三山五岳一路瞧了下來,漸漸便沒了返鄉的心思,竟是天上一日世上千年的意思。
待到回了家中,才驚覺已是白白走了七載光陰。周禮仁深覺不孝,在靈前跪了三天三夜,滴米未進滴水不沾,梅珞如也不攔著,只說自己馴夫無術,跟著跪了三天,接著便大病一場。
周禮仁一旁照看,深覺自己愧對這般賢妻,好不后悔。
之后夫妻情深意篤,兩年之后,周家便添了一位粉白雪嫩的女娃兒,禮仁給取了閨名,正是青霜二字。
看到此處,念樵不自覺“咦”了一聲,青霜,青霜,青白如霜,恁地這天下竟有這許多巧合?
抬眼望去,已是落日時分,戲園子怕是開場了,念樵如此想著,卻不急出門,掌了油燈過來,仍舊看下去。
待到青霜滿了周歲,周禮仁請了平日里交好的鄰里來擺了一桌小宴,珞如手里抱著女兒笑得柔和,那時才真有了一股子小婦人的嫵媚氣質。
酒至酣處,冷不防一人推開院門,冷冷望進來,彼時老管家已過古稀,瞇著眼睛仔仔細細的望過去,突然身子一震,驚得半晌說不出一個字來,許久,才緩緩跪了下去,只拿額頭狠命地往石階上磕。
梅珞如不明所以,跑上前去扶住老翁,身后周禮仁走上前來,兩個男子對視良久,光電火石般敵意不明。
突然,管家老伴自廚房也一起撲了出來,跪著對那陌生男子一樣狠命磕頭,嘴里不住喊著“饒命”,半晌才又跪走過來揪住珞如衣襟,嚎啕道:“少奶奶,少奶奶,是我和老頭子兩個對不起你呀,我兩個想著少爺是回不來了,雖是有私心,卻也不想叫少奶奶白白耽誤了這花般的顏色,所以叫老家自己孫子來冒名頂替,少奶奶,您要送官就只管拿了我和老頭子兩個去,求您饒了福榮吧,他與您畢竟已是做了真正夫妻……”
梅珞如沒說話,臉色像是生石灰粉那艘隆自,手里的嬰孩像是聽懂了什么,嘶啞著啼哭起來,驚飛門楣上一對藍翎的喜鵲。
青霜這天描了紅妝扮《七星廟》里的佘賽花,繞了半場一亮相,臺下并沒見蘇念樵,一雙眼頓時黯了三分,心里嘆一聲,仍舊不動聲色地唱下去。
而周家的小少爺周潛嶺卻是開心,這些天都沒能和青霜認真說話,迫不及待等著散場,便沖入了后臺去,任是誰也攔不住。
青霜坐在鏡前,揉了雪花膏子卸妝,便看到身后站著一臉巧笑的周小少爺,吐一口氣,卻仍舊露出十分的顏色來:“周公子,多些時候沒好好見了,恁地像是瘦了?”
“誰被你逼成這樣,也是茶飯不思了,”周潛嶺皺著一張臉,卻又有幾分歡喜般湊到他跟前來,扶正了青霜道,“看你累的,我幫你擦。”
“你不懂,”青霜皺眉,刻意避過,卻也發覺了自己語氣里幾分不耐,忙又解釋道,“這樣的細致活兒,你一個大男人怎么會,仔細臟了手。”
“何時你又把這些當事兒了?”周潛嶺的聲音里已含著幾分怒氣,‘有了蘇念樵,你就忘了我,他雖比我家大業大,卻沒有我這樣的真心,霜兒你是真不懂還是裝傻?”
“我不懂,你又懂?”青霜嘆口氣,有些話像是就要說出口,卻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先時你待我那般好,原本我并不知道你是男兒身,后來就是知道了,也并不介意,天下問女子那樣多,沒一個有你這般能夠入畫的顏色,我這顆心竟是拴在了你這里,怎么也拿不回去,若是這般我也就認了,可好好的你怎么又不理我,叫我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恨不能……不能……”
“不能怎樣,你我皆是須眉,難道青霜還能承望周公子納了我不成?”
這話一說,周潛嶺便如泄了氣的皮球一般,癱在了原處。
說這話時,青霜的手指握拳,竟也微微顫抖,略微抬眼,鏡中不知何時竟又出現了另一張臉來,青霜見了,眼淚便止不住墜下來。
周潛嶺見了蘇念樵,眉頭緊皺,一甩袖憤而走開,走至門檻處又停下,囑咐了一句:“后天我家堂會,你可別是避而不見……”
“記得呢。”青霜應著,而周家少爺已是不見,愣了半晌,才想起回頭招呼蘇念樵,一張俏臉已成了花臉,惹得蘇念樵輕笑,便拿了手帕給他擦。
“今兒我才一天沒來,你改行扮關公了?”
這話一說,青霜索性抱住念樵,嗚嗚地哭了開來:“你都看見了,那個周家的小少爺,并非他癡迷于我,而是我撩撥在先……我五歲學戲,八歲登臺,唱了十幾年女孩,整日里就是琢磨她們心思,時間久了,青霜就把自己當了那些戲里的女子,只盼著此生竟能等一個有擔待的男人來呵護,青霜的男兒身里藏著顆女子的心,這般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竟羨慕那戲里的青霜,饒是身世凄慘,卻是個真正的女孩……”
念樵走南闖北,此刻卻也沒了言語,只好輕撫他背,任他哭泣。
(四)鬼宅
周家的假少爺福榮連同管家夫婦一起下了大獄,那年輕男子起初拒不招供,然而連番酷刑折騰下來,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便被強按了手印,判了秋后問斬。
真正的禮仁回來,卻不能坐視妻子這般不守婦道,拳腳相向已是輕微,只是一昧逼迫她交出那把老爺臨終時留下的鑰匙,便要將她休回娘家。
無奈是珞如認定自己生死都是周家的媳婦,死活不依。
她自幼是知書達理的閨門小姐,料是如何也不想自己競卷入這般情境,想要一死了之,卻又放不下自己才剛滿歲的女兒,加之身邊陪嫁的繡兒極是忠心,日夜里守著怕她一時想不開去尋短見,轉眼就到了秋天。
珞如思前想后,終是有那兩年夫妻緣分,咬牙去牢里探了一次,兩人獨處了約莫不過一盞茶的工夫,珞如回了家,卻像是突然釋懷那般,再不見愁眉緊鎖,淡淡地令人起疑。
年后,珞如差使繡兒上街買紅線,之后一人反鎖房內,燃起一把熊熊大火,轉瞬烈焰已洶涌覆沒紅顏。
四月十一,是周家的新姨太太蕓夕生辰,周家上下里外忙活,因是剛從靖川搬來岳陽,便借著由頭請了城里一眾達官顯貴,又專程請了柳青霜一人前來配著自家的戲班子助興,因此蘇念樵與柳青霜便又在周府里遇見了。
這一天下了小雨,入夜后更起了霧,開著霜花一般,倒真應了青霜的名字。
周家老爺約莫四十出頭,姨太太卻只有十七八歲,出落得花般模樣,念樵見了,只覺眼熟,一時又想不起是在哪里見過。周圍看客悄聲言語,問是哪里的花魁,都答說不知,周家小少爺裝不在意,其實都聽了去,手里茶盅一閃,撤了一身,才略有赧顏,回了一句:“不是哪里的粉頭,只是小門小戶的女兒罷了。”
念樵家在岳陽頗有聲望,因此坐了主桌,與周老爺比肩,但看那位老爺為在場諸位引薦了自己的姨太太蕓夕,頗有展示些古董奇珍的玩味意思,又問道:“節前才從紹興拿回的那幾壇子好黃酒,今天都是貴客,怎么不拿出來?”
姨太太笑應著,“老黃歷了,怎么又想起那個?我命人放在后頭酒窖里了,要真想喝,鑰匙在李媽手里呢,我這就找她去。”
老爺滿意點點頭,姨太太便去張羅,接著又里里外外地忙活起來,倒像自己不是個壽星那般。
青霜今日穿了掐絲八寶水平紋樣的長衫,一把烏黑油亮的長發幾乎照出人影來,與眾人見了禮,又專程向姨太太獻了壽禮,才下來見了念樵,笑道,“那戲文里是怎么唱的,‘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常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堤防沉魚落雁烏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說的便是姨太太那樣的人兒。”
念樵只笑不說話,青霜便又問:“我的戲,你可填好了?”
“哪有這么快?”念樵嘆口氣,“你的戲本子,到這兒就沒了?”
“沒了,”青霜點頭,“我一直都不明白,戲里的青霜哪去了?原本珞如是不會拋下她自己走了的,怎么又走了?”
這么說著,青霜眼里的淚光便又開始涌動,念樵忙接話道:“你故意要與周家少爺相識,可有緣故?”
“怎么沒有?”青霜抬頭,望著念樵,“這家的老爺,名字偏偏就叫做周禮仁,靖川的老家,府上曾失了一次火,后來都說那房子鬧鬼,卻怎么都不搬,今年不知為何又搬了,怎不叫我認真上心?”
“戲本子,到底是誰給你的?”念樵只覺這其中錯綜復雜,像是怎么也難以理順般,而青霜卻搖了搖頭。
“別問這個,只要是我能說的,總會告訴你。”
“青霜,人各有命,有些事就算強求,也是求不來的,你可明白?”念樵這么說著,青霜的身子卻是陡地一震。
紅燈籠映透了青霜索顏,在那眼波流轉的晶瑩之間,竟如恍惚看到了血光凜冽。
戲臺子搭起來,擺在花廳外幾十步遠,絲竹擺開,鑼、鼓、鐃、鈸合出聲音來,敲敲打打地戲就開場了。
第一折便是柳青霜的《戰金山》,他扮蕭紅玉這是人盡皆知的,卻不想周潛嶺竟串了韓世忠,想來也只有在戲里,才能成全這周少爺的一腔心愿。
蘇念樵笑著,約莫酒勁有些頂上氣血來,便起身出去走走,才到了后院,便望見不遠處一人獨立于闌于之側,一身白衣,看身姿隱約是個女子,自顧自唱道:“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夜風吹來,念樵隱約一個踉蹌,再抬頭去看,那里已是空無一片。
心里正自嘀咕,身邊已有小丫頭和老媽子三兩個一道往花廳里去,邊走邊說著。
“柳老板專為小姐唱的《思華年》已唱了半場,快走幾步,可不是總有這樣的眼福……”
“什么小姐,被人聽見了又要打嘴,是姨太太……”
“剛才我好像看見了大夫人,我們還是快走罷……”
“說什么呢,大夫人死了多少年,難不成還跟來了岳陽不成……”
念樵正聽著,突然后院傳來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酒勁立時醒了三分,拔足便跑。
周家小少爺周潛嶺,陳尸后院,身穿老生行頭的白色襯里,臉上全是油彩,已被小雨沖花,全身冰冷,胸口一柄長匕首,自心口貫穿,早已死去多時。
不對,明明自己出門的時候,他仍在臺上,怎么會陳尸此處?
不遠處一個老嫗,面色煞白,跌倒在地,指著尸體的方向,張大了嘴,卻已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不知何時,花廳也突然騷亂起來,周老爺不知為何,心疾突然發作,漲紫了臉摸索身上急救藥,卻遍尋不著,聽得后院發現了兒子的尸體,立時站了起來,卻又徑直倒了下去,沒了聲息。待得身邊人上前扶他時,三魂七魄早已被黑白無常拉了去,竟是死了。
(五)流光
不大的周府,此刻已是亂做一團,府內丫鬟雜役人人自危,說是大夫人的魂真的是沒走,不然前一刻還好端端站在臺上唱戲的少爺,怎么轉眼就死在了后院,又說老爺那隨身的藥瓶里是吃一粒補一粒的,斷不可能空空如也,除了大夫人回來殺人,真再沒有一點解釋。
蘇念樵拉了柳青霜過來,厲聲問他:“剛才唱的是哪一出?”
“夜探地牢那一段,”青霜別過頭去,不再看他,“我只瞞了你一句,那假的少爺對珞如說了一句話:‘能繡出那般靈秀動人的比翼鳥連理樹,我若是不走,就好了’。”
而念樵握著青霜手臂,已是無語。
“我若早告訴了你,你就能救得了我嗎?”青霜抓住念樵的手,嘴角輕顫。
“如今,誰也救不了你……”念樵這般說著,掙脫了青霜的手。
“我說過,無論真相如何殘酷,我總要知道了,才能明白自己到底是對了還是錯了。”青霜欺身于念樵面前,形容固執。
念樵卻長嘆一聲,緩緩開口:“天一樓下的拜帖,是你寫的?”
“……”
“不是你,連那本戲文,也不是你寫的,那個給我帖子的人,才是真正的青霜小姐。”
青霜猛地抬頭,表情已是動容。
“你和她,為的就是要我為你家翻案,所以才寫了那個給我,可又知道毫無證據,所以只有親手報了仇,引出另一件案子來,舊事才能重提?”
“公子……”
“你聽我說完,我走南闖北,居無定所,這一趟才回來兩天,還沒一個人知道,只是周府來人請我家赴這場姨太太的生辰宴,才知我已回家。第二天天一樓的帖子就來了,可見其中,必定有周府的一環。可是這場華宴擺的甚是蹊蹺,若真是小門小戶的女孩嫁了進來,又只是妾,斷然沒有這般大肆破費的道理。再者,說是新納,這位姨太太卻又比當家主事的老爺還明白一切日常瑣碎,該是在這家里呆了不短日子了,又有下人稱她為小姐……這般想來,周老爺的姨太太蕓夕其實就是青霜小姐斷然是不會錯的,這便是周家無論如何也要搬離祖宅的道理。
在靖川,想必這樣的一出真假少爺的公案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梅珞如引火自盡之后,小姐去了哪,丫鬟又去了哪,戲里都沒提及,然而她們卻絕不會一夜之間消失了的,依我看,那李媽幼時閨名,是否就是繡兒?我這樣想并非毫無道理,少奶奶死后,只有繡兒才知道那把似乎隱藏了秘密的鑰匙到底在哪,因此周少爺是絕不會將繡兒趕走或是允許她出了意外,更何況,繡兒忠心護主,也不會放任自家小姐的女兒寄人籬下而不加照顧,所以,繡兒與青霜,最合理的歸宿便是都留在了周府之中。
然而多年來,周少爺已成了周老爺,青霜也漸漸長大了,這般耗下去再不是辦法,所以周老爺強行要納了青霜為妾,這樣一來,一旦青霜有了子嗣,那便也是梅家小姐的后代,繡兒再沒道理藏著鑰匙不給,所以,周家舉家遷至岳陽,并為青霜改了名字,隱去了身世。”
“……”
“真假少爺之說,戲里寫的極是精彩,然而當我看到真的少爺日夜逼問梅家小姐鑰匙到底藏在哪里的時候,心里就有了懷疑。他離家數年,甫一回來就陷入了這場案子,是誰告訴他,有鑰匙這一物件的?說起來,知道這事的人便只有梅珞如,繡兒,管家夫婦,頭一個不可能便是梅珞如,而繡兒自幼和小姐長大,對于周禮仁其人也是從未曾見,她們都無法找到一個面貌如此酷似少爺的人來瞞過管家夫婦。那么,看似不可能,卻是真實發生的便是,鑰匙一事根本就是管家夫婦告之,這樣一來,究竟誰才是真正的少爺?青霜你說過,梅珞如前去牢里那一天,那人曾提起她在大婚那天穿的繡鞋花樣,女子出閣,本就有數十種不同花樣,鴛鴦蓮花也可,龍鳳呈祥也可,可他偏偏就能說出比翼鳥連理樹,那才是真正少爺的鐵證,可是其時已晚,身為一介女流的梅珞如根本無能為力,只有眼睜睜看著真正的周禮仁被砍了頭,還蒙上了不白之冤,而管家的孫子福榮卻搭上了兩條至親性命,換來了榮華富貴,與一個根本不屬于他自己的身份。”
“不錯,現在的周老爺,才是真正的福榮,他逼得好人家破人亡,他著實該死。”說到這里,青霜已是憤憤,“可是,所有知情人都已故去,十年前靖川一場蝗災,橫尸遍野,更是連個當年的鄰居故人都找不到了,要翻案,根本就毫無可能。”
“所以你與真正的青霜,便親手炮制了今日慘案?”
“你倒是說說看,我與那姨太太、你口中的青霜,又如何人在臺上卻分身去犯案?”
“這并不難,”念樵吐了一口氣,“只因那周潛嶺,根本就沒上過臺。”
“一個男子,想要演好一個女旦,唱念做打,沒十年的功夫怕是不行,女子卻不同,舉手投足,串起角兒來并不困難,有個三五年,即便再是愚鈍,若只練這一出,也是像模像樣的,而你,青霜,若我說的不錯,你在瑞云班,一早根本就是唱老生的才對。雖然如今你一顰一笑都已像極了女子,然我在后臺看到你那一次,大概是周潛嶺也在場讓你分神了,你挖了大塊的雪花膏子擦臉,只有老生花臉那種滿臉油彩的人才需要那個分量,而旦角的淡妝,那樣的一大塊,足夠你用上三五次也不嫌少。
今天下雨,視線本就模糊,戲臺離席又遠,姨太太忙前忙后神出鬼沒,誰都不會起疑。況且,我看到她便覺眼熟,只因為她像你,偏偏我見你時多半男裝打扮,時常忘了你在臺上的模樣,才疏忽了。青霜,那周少爺,該是上臺之前便已陳尸在那里了吧……
你在臺上唱的是探牢那一段,那一刻周老爺異常惶恐,他以為早已消弭了的罪行如今被你從頭至尾全盤揭出,他不怕嗎?怎能不怕?
這十幾年來,祖宅里傳說梅家小姐冤魂不散,和我今天看見的自影,怕都是繡兒扮的,家里人以訛傳訛的多了,周老爺心中想必早已不安,心疾便漸漸養成,而后依賴藥物,這一次,姨太太早將藥物換出,周老爺受驚,加之聽聞唯一的兒子竟陳尸后院的事,一下子便承受不住,一命嗚呼了……”
“我若矢口否認,你又當作何解釋?”
“今日周少爺在大廳閃了手把茶水撒了一身,過后就去后臺找你,若他登了臺,必定茶漬也染在了戲袍上,不如我們去看看,究竟能不能找到?”
“別說了……”青霜舒一口氣,卻是坦然了下來,“我與那真正的青霜,本就是一母同胞的龍鳳胎,那福榮父子,害我父母,鳩占鵲巢,實在死有余辜。”
“不,你又錯了……”不知何時,在念樵眼里,似是突然出現了一點憂傷,青霜看在眼里,內心忽然不安,“你說那梅家小姐,去探了牢獄回來之后,若是知道那男子才是真正的周禮仁,她為何不哭反笑?她之前篤定無論如何都要撫養青霜成人,為何又中途變卦,引火燒身那般痛苦的死去?青霜,你都不懂……
若你根本與那青霜小姐是龍鳳雙生,為何要在一家人和樂融融的時候獨將你一人送出,于情于理,都是不通。我記得你說過,四五歲之前的事全都不記得了,一個正常的孩子,大約三歲左右能夠記事,你卻到了五歲才隱約有了記憶,若不是出了什么意外,便只有一個可能,那便是,你從來不具有那些記憶。”
“這話……什么意思?”
“有人騙你,你今年并不是十八歲,十五或者十六,才是你真正的年紀,我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你說……你是說……”青霜掩口驚呼,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不可能,姐姐和繡姨,她們是不會騙我的……”
“沒錯,青霜小姐一周歲時,真正的周禮仁已經入獄,那么,十五或是十六的年紀,你只能是假少爺福榮的兒子,這也是梅家小姐為何要含笑奔赴黃泉的理由,哀莫大于心死,她深知她已改變不了任何結果,何況那時她己懷了你,生下你,在那場火災中趁亂將你與如今的周家小少爺潛嶺掉包,這般玉石俱焚,甚至不惜搭上青霜小姐的清白和一世幸福,就是要你如今能夠親手弒父,這樣,你明白了嗎?”
(六)歸去
柳青霜走的那一天,蘇念樵去送。
斟了滿杯的女兒紅,青霜一飲而盡,舉止瀟灑。
“醉了,”他的氣息靠近,在念樵耳邊輕笑,“酒不醉人人自醉’,說是俗話,卻真有幾分道理的。”
“坯有什么話要說,什么心愿未了?”念樵別無他話,只是淡然。
“我姐姐和繡姨懸梁自盡的事,我已知道了……”青霜淡笑,“那我在這世上,便也沒什么值得記掛。什么鑰匙之說,繡姨開過那門,里面只是些祖上傳下的記事罷了……如今,就剩下你,叫我總不能釋懷……只是……都算了……清明重陽,祭我就好……”
“知交一場,必不能忘,你放心……”想了半天,一向言辭犀利的蘇念樵,也像是突然鈍澀了一般,不知如何開口。
“我深知你是個可托付的人,”青霜又笑,“即便這結局不是我想要的,這世上如此荒誕不經,沒一個人可信,唯有你,讓我看到了這個‘真’字……”
念樵還想開口,卻被青霜打斷,“我……再為你唱支歌吧……”
念樵唯有點頭,青霜便悠悠開口,繞梁余韻般沿著秋日里風云飄散。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念樵苦笑,轉身不再回頭,卻道:“柳青霜,下輩子你就托生個做女孩吧……”
青霜也沒答,只笑開來,這一世的緣,也就這么化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