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芝是個不甚活潑的慢性兒,她自己給自己的形容是雍容文靜,也確實如此,合身上下搭配得妥當熨帖,給人一種風韻淡遠的印象,朋友們戲稱她是現代的大家閨秀。但是念大學的時候,靈芝從沒有過一段羅曼史。一般的男學生只會遠遠站著看她,頑皮的幾個至多會騎車飛過她身邊的時候打個響亮的口哨,他們貪羨她身上宛如游絲的藝術氣息,這本是極有利的交際條件,然而因為靈芝天生羞澀的脾氣,養成落落自賞的態度,讓人覺得她高傲。也許有人嫌她太素凈,不夠葷,對不上他們粗鄙的胃口。反正甜蜜的羅曼史沒有落到佳人身上,直到畢業兩年后,突然結了婚。
簡直沒有一點前奏,連靈芝最要好的女友也蒙在鼓里,不過新郎宮倒是見過的,畢業前全校各系各派瘋狂聚餐,離別在即借酒澆愁,男女一片混亂,不知怎么的就認識了敬生。鬧了一陣也完了,畢業了各歸各位,各走各路,也沒想有什么聯系。而且敬生是有些孩子氣的人,天真又魯莽,斯文但實心眼,雖然有時也伶俐可愛,不過兩人也是八桿子打不著邊的。
怎么說呢?結婚歸根結底就是陰差陽錯的事,看著扯不上的,也能馬馬虎虎湊合過一輩子,因為對雙方的期望不是太高;反倒是戀愛轟轟烈烈的,婚后常嫌隙吵嘴,一切總拿以前的種種作標準。靈芝和敬生似乎是前一種,兩人沒有青年男女水深火熱的感情。但是有一點,靈芝在敬生跟前會忘了自己慣常的矜持,好像做事比他來的老練成熟,有一種做干姊姊的愉快。只是愛情培養得很慢,像所有的好習慣,不容易養成。但不管怎么說,愛多愛少放一旁,總之只要有一點感情基礎就能結婚過下去,婚姻是一件看似復雜實際簡單的工程。
然而問題也不是沒有,結了婚的靈芝就是妻子的角色,不是干姊姊了,妻子需要丈夫的疼愛呵護甚至嬌寵,靈芝當然也要,偏偏敬生缺乏這方面的本領。好在靈芝不同于一般女人,從小到大一直把自己的涵養放在第一位,不能虧了“閨秀”的名號,鄙視那些女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演戲,做給誰看。純粹自己騙自己,若鬧到最后下不來臺,真的要上吊去了。何況她與敬生還沒到那個地步,敬生是好人,在做丈夫這方面也算是盡職盡心了,至于那不如意的地方是無可抱怨的。那些結婚大半輩子的人準說,婚姻嘛,本來就是搭伙過日子,你能指望它怎么著?
有天敬生帶回來一個朋友,是家鄉人,比敬生略小,從小也玩得極好,后來出去上大學就分開了,現在得知他也在這個城市工作,就聯系上了。他叫天健,帶回家之前敬生在電話里囑咐靈芝把家里打掃干凈,再買些菜回來準備晚飯,他們下班了就來,對這些事靈芝一向不甚熱情,性格使然,不喜交際和結識朋友,然而見了天健后她似乎有些動搖了,心底里卻升出些許快意。天健身材高壯,五官雕琢卻很精細,但并不浮滑,態度談吐比敬生安詳,西裝穿得內行到家,斯文得很。雖初次見面,幾句話一來,對靈芝的客氣里早透著親熱了。直到晚飯結束,這和諧的氣氛一直籠罩著三個人,對靈芝甚至夾雜著一絲暖味和尷尬,引得她不自主地臉上微紅。這到底是怎么了,她問自己。
確實是值得驕傲的,一個年近三十的家庭主婦,在年輕男人面前感覺到自己還沒有被婚姻磨蝕盡的魅力,這是一個危險卻讓人著迷的發現,甚至會狂熱,不知會通向何處。靈芝與天健保持著友好的關系,雖然兩人的親密在以肉眼看不見的速度增加,不過她很鎮定,因為她有丈夫,這是她最好的保障,對天健最有效的防御。但這防御對天健而言是刺激,他看出靈芝對自己的著迷,一個無所事事但很有姿色的女人,無疑是消遣的好對象,甚至,情欲的獵物。這是每個自以為是的男人的通病,而且敬生的老實疏忽無疑給了他們發展的契機。兩人每次見面都有冒險的感覺,怕被人知道又想被人知道,這是靈芝從沒有過的體驗。女人的心高貴又輕賤,藏了無數的秘密,有時連自己都不知道。
一切男女關系發展到最后都會有美中不足之感——對肉體親密的需要,結婚就是來成全這種需要的。靈芝知道不能,她理智地抗拒,只想保有精神上的愉悅,如若這樣。她和天健不能再不干不脆、不痛不癢地拖下去了。天健不愿意這戀愛無結果就了,他想找或造個機會整個占領靈芝的身心,即使失敗也要嘗試。不久居然如愿以償了,他突然感到精神的松懈,好像完成了一件任務后,什么也不想做,只要靜靜坐在沙發上吸支煙,想想自己是個男人。情欲面前人人平等,無論是純潔的仙女或妖冶的蕩婦。
隨后而來的是靈芝的懊悔,心像經水洗般的清楚,自己并不愛天健,從前要博天健愛她的虛榮心此時蕩然無存,只有可憎,還有對敬生的愧疚。她想天健不至于把這秘密說出去,他不壞,并且對自己也有愛,否則不會跟她交往那么長時間。她只懊恨自己的糊涂,天健的混帳。
還好天健沒有來打擾她了,靈芝每天惴惴不安地詫異。有一天敬生帶消息回來說天健死了,到外省出差遭了車禍。靈芝先是一驚,隨即大大松了氣,繼而有些哀傷。靈芝開始覺得天健可憐,像大人對熟睡的淘氣孩子,忽然覺得他可憐一樣。天健生前的漂亮,能干,圓滑,霸道,對女人是可怖的誘惑,都給死亡勾銷了,揭破了,仿佛只是小孩子的淘氣,算不得真本領。至于兩個人的秘密,本來不愿回想,自己也諱匿,現在忽然減少了可恨,變成一個值得保存的私人紀念,像一片楓葉,一辦荷花,夾在書里,讓時間慢慢減退它的顏色,但是每打開書總看得見。她還不由自主地寒栗,似乎身上沾染一部分死亡,又似乎一部分身體給天健帶走了,一同死去,虧得這部分身體跟自己隔離得遠了,像蛻下的皮,剪下的頭發和指甲,不關痛癢。靈芝苦笑,這算是什么呢?
敬生瞧見夫人面色不好,關切地詢問,靈芝說沒什么,起身倒茶。在她身后,丈夫懶洋洋看著她不失苗條輪廓的后影,眼睛里含著無限的溫柔和滿意。
(責任編輯
阿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