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具

一

殘秋，自然界的顏色變深了，人也變成熟了。

宋一達去上海尋找玩具銷售的出路，國外的定單已經在遞減，特別是美國的。距離圣誕節還兩個月，現在應該是接收定單的高峰期，可是竟然沒幾張。宋一達在研制玩具上相當聰穎，在全國也小有名氣了。他知道現在最暢銷的玩具應該是益智類玩具，可他深知傳統的暢銷玩具還是老的一套，毛絨玩具還有芭比娃娃等。適合男孩子的玩具當屬汽車啦，或者是超人玩具。由于美國的定單最多，宋一達連續三個禮拜沒休息，研制出一種奇特的玩具，他覺得應該風靡所有的美國籃球場。看起來是個籃球，至少也是個籃球模型，橘黃色的表面甚至還模仿出了一般籃球表面的顆粒感。仔細研究一下，會發覺這個籃球不僅是個硬塑料質地，里面貌似還是空心。那么用手輕輕地像剝雞蛋殼一樣把它掰開，橘黃色的外殼里面竟然藏著一個變形金剛擎天柱。這個變形金剛擎天柱盡管是塑料質地，但以白色為底色的整個模型機器人看起來有棱有角，頗為威武。更令人稱奇的是這個變形金剛的頭部竟然是黑色平頭，濃眉大眼，再配上個國字臉，讓人一眼就可以認出來是姚明。但是因為美國經濟不景氣，定單驟然減少。姚明是上海人，宋一達到上海就是想打開這里的市場。

到上海那天已經是傍晚了，下起了雨。宋一達從虹橋機場急忙跑出來，就看見在排長隊等出租車的人們。在上海，他只有客戶沒有朋友。他曾經想給一個比較要好的客戶打電話，讓人家出面來接。后來，他的自尊心作祟就沒打。他現在深知自己是一只過街老鼠，沒人愿意搭理他，誰讓他是做玩具的呢。玩具不景氣，玩具廠就變得跟老鼠一樣了。他不理解，美國玩具萎縮了，難道中國玩具就跟著陽痿嗎。大人不給孩子買玩具，這是對孩子最大的傷害。他在那排隊，想自己這么幾年從風光到現在的落魄。風光的時候，他辦公室門外也排隊。那時，他把國內的定單全拋給了別人。他接的來自美國，紐約的最多，其次是舊金山。法國也有，但是后來被他拒絕了。因為法國人太是非，總是挑三揀四，不像美國人，嘴上鬧得很厲害，而實際上照單全收。后來，他喜歡上德國，原以為德國人很嚴謹，不喜歡玩具。沒想到他仿制的皮皮熊在德國很暢銷，尤其在法蘭克福，到了供不應求的程度。宋一達出品的皮皮熊比別人的多了功能，不僅能唱能笑，居然還會生氣，撅嘴放屁什么的。價格高點的還教德國孩子學幾句中國話，比如“你好”“吃了嗎”。現在瞬間落魄了，廠里兩百多工人開始閑著沒事打撲克談戀愛，互相攻擊無事生非了。

排不上隊，宋一達只得跑出機場外尋找出租車。每一輛車上都有人，沒有空車。等了兩個多小時，宋一達火冒三丈，撂在旱地上的感覺很尷尬。好不容易來了一輛空車，宋一達拉門上去，司機不耐煩地操著上海話問，誰讓你上來的?宋一達聽不懂就氣憤地說，會說中國話嗎。司機用蹩腳的普通話問，誰讓你上來的?宋一達喊道，我讓我上來的!司機說，我要吃飯了，你再找別的車。宋一達憋紅了臉，斥責道，你這是拒載!司機說，我是人，我也要吃飯。宋一達拉開車門，問司機，你們上海人有什么了不起。司機說，沒什么了不起你還跑上海干什么，臭癟三!說完，一踩油門走了。宋一達跺著腳罵，我×你媽!

兩天的時間，宋一達費了多少口舌不知道，反正說不出話了。所有的客戶都跟他喝酒聊天，說得天南地北，眉飛色舞，異常熱鬧，但都在敷衍做秀。宋一達知道多好的玩具都沒人要了，盡管造型是姚明，上海人也不買賬，不講究鄉情，要的就是實際。第三天，他在淮海路玩具專賣店里亂轉，他看到超市里還擺著他的玩具，說起來還都沒給他支付貨款。這個沒辦法，當初訂合同時他正牛氣沖天呢，說賣完了再支付吧，還戲謔地說，什么賣不出去也輪不到我的玩具賣不出去。他看到超市里皮皮熊擠得滿滿當當，沒多少人光顧。恍然間，宋一達有了預感，覺得應該立即給廠里打個電話。按日期，這天銀行的貸款應該到賬上，然后用這筆錢支付工資，不能再拖欠了。雖然一切來上海前都安排妥當，他還是不放心。宋一達不論怎么撥，副廠長金桂顯的手機總是占線。從廠長辦公室主任到幾個生產部門主任的手機都是不在服務區的回復，如是一聲聲的警笛，攪得他心神不定。回到賓館，坐在前廳沙發上，透過碩大的落地玻璃窗，能看到外灘黃浦江停泊的船只。他隨手拾起小圓桌上的報紙，只是瀏覽便捕捉到那條致命消息:玩具作為娛樂性消費品，在經濟環境不景氣的情況下必然首先受到沖擊。近日廣東玩具出口主要市場出現萎縮，幾家玩具廠相繼倒閉，成為多米諾骨牌效應導致上萬名的工人失業。廣東省玩具協會會長認為，盡管市場環境的確比較惡劣，但國際玩具市場還有生存空間。宋一達的心似乎停止跳動，眼前一片黑蒙蒙的，腦袋里也是空白。只有一個幻景，就是他在海底隧道里乘坐著一列火車奔馳著，沒有火車頭，四周一片漆黑，探出車廂，看到前面是白茫茫的沙灘。

買不到回去的機票，宋一達只得買了火車票，剩下的是硬臥，還是上鋪。這幾年宋一達出差都是飛機，他說飛機不止是節省時間，關鍵是對一個人價值的肯定。在他銷售定單最紅火的時候，他要坐頭等艙的。在上海還能待四個小時，茫然中的他突然想起了張蕊。張蕊是他的女朋友，交往了三年，準備談婚論嫁時，張蕊提出了分手。宋一達覺得不可思議，因為說分手的時候，是剛剛做完愛，而且做的昏天黑地，張蕊在床上興奮的聲嘶力竭。張蕊疲憊地躺在他懷里，宋一達說，要去美國看看玩具市場，他覺得價格還可以再降低。張蕊打了個哈欠，說，咱們分手吧。宋一達愣了半天，他看見張蕊的眼睛像只波斯貓。因為她的眼瞼很厚，當遮掩住的時候，會感覺她還在注視著你。張蕊在他耳邊輕輕咬了一口說，我不喜歡你見了我就說玩具，而且給我的禮物都是你的玩具。宋一達不以為然，說，我設計的玩具不好嗎，你不一直在說喜歡嗎。張蕊說，現在不喜歡了。宋一達問，為什么?張蕊起來，不慌不忙地穿著衣服，然后找著黑色的裙襪慢慢地套上。那雙長腿很漂亮，在窗外投進來的月光修飾下，如魚耀眼。張蕊說，我不是孩子，玩具對我沒有意義。我需要的是你對我的投入，可你沒有。宋一達瞪著眼睛，我怎么投入?張蕊說，我不是你的玩具，我是女人。男人對女人的投入就是全部，就得舍得一切，你做不到!

宋一達與張蕊約的地點是新天地，這個地方距離火車站不算遠，關鍵是有宋一達喜歡的浪漫。說直接點，是宋一達喜歡的歐美環境。幾年來，宋一達去美國最多，除了玩具這個詞匯以外。他的父母都在舊金山。他最喜歡的美國城市是舊金山。在新天地能看到美國的，也能看見中國的。在一家裝飾考究的咖啡店，兩個人挑了靠近窗戶的位子。宋一達說，靠近窗戶也看不見上海的天空，都是樓房。張蕊打量著宋一達，調侃地說，還是這么商業，跑上海推銷你的玩具了吧，而且兩手空空。張蕊就是這么直截了當地洞穿宋一達，每次宋一達都覺得被撕得沒面子。所以當張蕊說分手，宋一達難受一陣子也就過去了。張蕊不是上海人，她以前是宋一達市場部的經理，分手后去了上海發展。宋一達問，你現在干什么呢?他看見張蕊比以前漂亮多了，穿著也講究起來。花呢外套，米色針織衫，深藍色牛仔褲，金色的長靴。宋一達嗅了嗅說，你換香水牌子了。張蕊笑了，說，你戀舊了。宋一達問，還喝卡布其諾嗎?張蕊說，你現在還單身，沒有女朋友?宋一達說，有一個，正談著呢。張蕊說，喜歡你送的玩具，皮皮熊或者芭比娃娃什么的?宋一達看著窗外閑閑散散的人群，有一對情侶在接吻。張蕊問，沒給我帶來什么玩具禮物?宋一達說，沒玩具了。張蕊說，知道我經營了一家玩具店嗎。宋一達一驚，說，你不是堅決不做這行了嗎。張蕊說，我那店里銷售的是懷孕的米姬娃娃。宋一達說，這個在美國還可以，后來不是很多人反對嗎。張蕊說，米姬是芭比最親密的朋友，她懷孕了，就讓人好奇喜歡。我那店賣得不錯呢，一天起碼十幾個。宋一達沒說話，張蕊說，說句你不愛聽的，你那玩具都沒人性。宋一達哼了哼，你讓娃娃懷孕就人性了。張蕊說，起碼證明她有丈夫，而且能有正常的性生活。

二

兩個人離開新天地時，宋一達執意要看張蕊的店。張蕊看看表說，還有一個小時火車就開了，以后吧。宋一達說，我就要看看。張蕊說，我不賣你的玩具。宋一達說，我不是推銷的，我是你前男友。來到靠近南站漕溪路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店，里邊擺滿了各種懷孕的米姬娃娃，也有芭比娃娃。店里比較冷清，只有一個小姑娘在看店。張蕊說，里邊小，沒有椅子你就站著吧。宋一達環顧四周，小了點。張蕊說，你要看我可憐，你就買幾個。宋一達只得掏錢買了兩個，花了四百多塊。宋一達說，價格貴了。張蕊說，便宜了就更沒人要了。宋一達說，誰給你制作的呢?張蕊擺擺手，我不找你。有個婦女帶著孩子要求退貨，宋一達和張蕊躲出來，宋一達聽到那女人說話難聽，什么爛貨，懷孕肚子里都是破垃圾。張蕊無所謂的樣子，兩個人朝著南站快步走著。宋一達說，打車吧。張蕊說，我要走走。宋一達說，你還是這么固執。張蕊說，有人勸我，說女孩子不要那么剛強，關鍵時刻要學會示弱，這樣才能左右逢源，趨利避害。這話固然有道理。但是我卻覺得任何一個獨立的人剛強的一面是必不可少的。當然，有些人尤其是女人非常智慧，懂得通過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其屢試不爽的手段就是示弱，讓男人產生保護的欲望和沖動，通過男人的手以達到自己的目的。我覺得這根本不是性格問題，而是策略的選擇問題。宋一達酸溜溜地說，你離開我，就是不想示弱。張蕊說，我不想自己的男人是老板，我不想當你的雇員，還得陪你上床開心。宋一達說，我給你供玩具，用最低的價格行不行。張蕊斷然說，不需要，我跟你沒關系了。宋一達說，玩具是什么，就是給人笑臉。張蕊說，那笑是偽裝的，是你制作出來的。你看你那美人玩具，多善于偽裝和表演，每個造型都裝得楚楚可憐，美目倩兮。你說過，不能讓美人造型矯揉造作被買主看出破綻。這話多恐怖呀，那天晚上我就做了一夜的噩夢。宋一達笑著，玩具就是玩具，你不能想這么多。

進了車站，宋一達問，你有男朋友了嗎?張蕊說，有沒有跟你都沒關系。宋一達不滿地問，你怎么跟仇人說話似的。張蕊說，你把家里的玩具快送人，別跟我一樣總擺在家里，看見了就想起過去。張蕊說完轉身走了，宋一達抱著兩個米姬娃娃惆悵了許久。上了火車，他躺在上鋪上給張蕊打電話，說，你還能想著我，我很感動。張蕊說，我不擅長偽裝，也不屑于那么做，想說就說，看不上的人一概敬而遠之，不管對方有什么用途。總是自信憑自己的能力可以不去折腰。宋一達看見下邊的人在打牌，喝著酒，吆五喝六的很嘈雜。張蕊說，我的店可能要關門了，好幾個月都沒交房租了，天天逼我交錢。宋一達說，回來吧。張蕊哭泣了，說，知道你也不好了，就別撐著了。咱們都屬于情商智商不高的，做玩具的，就跟做炸彈的一樣。一旦感情用事就很難理智，我沒那個智慧和本事，你也不夠世故和包藏。宋一達不服氣地說，誰告訴你我這不好了。張蕊說，誰都知道你不好了，好了你跑上海干什么。火車離開了上海，在夜色里有節奏地滑行，遠處的燈火像劃煙火一樣閃過。宋一達問，你怎么不當著我面哭。張蕊說，盡管我很愛哭，而且哭起來就難止住，但在你面前我不愿意落淚。宋一達懇求道，離開上海吧。張蕊執意地說，我想在上海等等。宋一達說，你等什么。張蕊說，上海肯定是最先熱鬧的城市，不能總是不景氣吧。我料定，最先復蘇的肯定是玩具，孩子是離不開玩具的。

宋一達剛想睡覺，一個乘客登上梯子面對他喊著，你躺的是我的鋪。宋一達坐不起來就昂著腦袋問，你錯了，我的票就是這。乘客笑了，說，兄弟，你一準是在火車站買了票販子的黑票吧。宋一達說，你才是黑票呢，說著倆人拿出同樣的火車票。列車員過來看看，對宋一達冷冷地說，你這是假的，是在站前買的黑票吧。宋一達仔細想了想，點點頭，說，我還比正常票價多了五十呢。列車員斜他一眼，說，你跟我來吧。到了列車長席，宋一達重新補票，并被帶到普通席上。車上擠滿人，宋一達沒有座，只得在走廊上戳著，他感覺一切都變得糟糕。覺得自己被裁員了，那張本來就不太好的上鋪被人占領，自己遭流放。在車上終于找到一個空座，他是死死站在人家旁邊，并且問清楚了人家在哪下車。他坐下的時候，骨頭架子已經散了，腳板發腫。他從來沒有坐過硬座，這次體味到了艱辛。中午買了盒飯，幾片肥得像白紙似的肉，還有硬得像沙子般的米飯，沒嚼上兩口，他惡心地全吐出來。終于和副廠長金桂顯打通電話，金桂顯是最早跟著他干的，以前是一個國營玩具廠設計師，被他挖了過來。比他大個十幾歲，當面喊老金，私下就親熱地稱呼大哥。可能金桂顯在國營玩具廠干久了，腦子太傳統，設計出幾種玩具，都賣不出去。宋一達講感情，很快就把他轉為管理者。金桂顯悲切地告訴他，廠子完了，沒說完就哇哇大哭。宋一達沒見過金桂顯掉淚，他老婆被車撞了，老金趕到醫院看那副慘樣也沒掉淚。宋一達說，怎么就完了?金桂顯哽咽著，說，客戶不退貨，也不給錢。廠里沒錢周轉，工人沒活干了。有幾個工人搶了咱庫房里的玩具走了，現在我就在庫房堅守著。宋一達問，搶的什么玩具?金桂顯氣憤地說，都是“姚明”的，那是成本最貴的。宋一達說，我馬上就回去了，你先頂著。金桂顯信誓旦旦地說，有我在，庫房就在，放心。宋一達問，幾個部門經理怎么也不接電話?金桂顯嘆口氣說，都讓下邊的人追著，誰也不敢接，都躲起來了。一天一夜，宋一達跟沙丁魚罐頭一樣憋囚在車廂里，當他被人群擁出火車站時，覺得腳踩在地上像是踩了棉花。他攔了輛出租車，匆匆忙忙趕到他的玩具廠。

三

宋一達失魂落魄地在廠里走著，有人打招呼，他視而不見，誰說什么他兩只耳朵也是嗡嗡的。臨到上海前，廠里還能人來人往，大家聞訊排隊送他。因為宋一達每次到上海，都能拿回來定單和預付金。走了才幾天，眼下廠里就顯出蕭條，車間都停產了。停產的通知還是他走時發出的，不停產不行了，出一個玩具賠一個玩具。他走著走著，發現走不動了，不少工人圍過來。沒人問他，都這么看著他。宋一達來到一架機器前，看到很多粒芭比娃娃的眼睛，藍藍的，透著快樂。他攥了一把在手心里，看到這么多眼睛望著他。金桂顯跑過來悵然地說，庫房沒守住，有人半夜進去偷偷扛走了六箱，那就是六千塊錢呀。金桂顯蹲在地上，叨叨著，我們對他們不錯呀，有病看病，每一個禮拜改善伙食，吃得都是精瘦肉。我們給的工資不少，一個月一千塊呢，周圍有哪個廠這么給呀。過年了，還給紅包，最少的也得兩百塊呀。還要我們怎么樣啊，把心都掏出來了。這年頭，怎么連個情義都不講呀。圍著的工人面面相覷，有個女工表白著，反正我們沒搶，我們信宋廠長。說著，幾個部門經理也過來，這都是跟著宋一達創業時干的，有一個還是研究生。宋一達緊緊握住幾個人的手，他知道這幾個部門經理都是鐵錚錚的漢子，市場就這樣無情，轉眼廠子就從高峰跌落下來，摔得這么狠。宋廠長，我們怎么死法呀?有人哭著喊，是那個研究生，叫費一男，長得很女氣。四年前，懷著一腦子浪漫投奔宋一達。費一男是搞玩具設計的，很有心得，他設計的女吸血鬼賣得很好，造型漂亮，臉色雪白，眼神極具殺傷力，嘴角拉出一點紅色。親一下女吸血鬼的嘴，玩具會發出哈哈的大笑聲，很是恐怖。可惜賣了沒多久，就被工商局勒令制止了。宋一達曾經獎勵他兩萬，因為他為玩具廠賺了整整四十萬。如果工商局不勒令，再賣半年就能賺回來四百萬。玩具就是賭博，贏了就是大利。

宋一達周圍都是火辣辣的人，而且越擠越多，有人背后在搡他，還有誰踩他一腳。他感到世界太富有戲劇性，三個月前他準備在上海玩具交流促談會上做典型介紹，還想到上海黃浦江上乘船游江，晚上到上海的環球金融中心，鳥瞰萬家燈火，沒料到瞬間就面臨要收拾殘局。宋一達問周圍人，有不少工人走了，你們為什么還沒走?馬上就聽見回聲，你還沒給錢呢。這句話說的宋一達很難受，確實兩個月沒發工資了。但是這么直接就捅破，他內心還是受不了打擊。有個工人擠過來，是湖北黃石的，他還算是個巧手，玩具中最后的組合出自他的手。大家都叫他眼睛，喊他眼睛是他把玩具上的眼睛裝好，成為最后的出品人。他又從黃石來，又都喊他黃眼睛。黃眼睛過來，表情很憤怒，說，宋廠長，你看看你的破舊車間，以前是一個廢棄的小學校，教室成了你的車間，四面透風，八面漏雨。你再看你的那些簡陋機器，都是從國營廠刷下來的。你就狠心賺錢，從來不投資設備和車間，能不完蛋嗎。金桂顯沖過來，說，你沒資格說這話，你一個月拿走兩千，現在哪有這個待遇。黃眼睛也喊著，我賺了多少錢。金桂顯說，那你到別的廠去賺，看看誰給你這么多。你拍胸脯想想，你老婆從黃石過來看子宮肌瘤，兩千多塊誰給你小子掏的!黃眼睛含著眼淚，那是你們收買人心。金桂顯上去狠狠扇他一個嘴巴，你一個小工人值得收買嗎。旁邊的工人不說話了，黃眼睛也沉默著戳在那。費一男站出來說，金廠長，別這么對待他們，他們不是玩具，他們懂得七情六欲。這時候了，他們想拿到錢沒錯。宋一達覺得周圍的人都發生了變化，以前認為費一男是個沒血性的男人，這次說出了這般話。黃眼睛從來都是乖乖的，像個大孩子，現在能站出來敢于叫板。費一男這么維護他，也沒想到。因為費一男總是和他討價還價，說首席設計者的薪水太低。玩具廠是宋一達一人的，沒有別人的股份，所有的投資都是他一個人支付。區里領導讓他改制，說成立股份公司比較好，區里也可以拿出一部分錢放里邊，分成是根據投資比例分。這些都被宋一達拒絕，宋一達說，賺了大家都高興，賠了，我看不了你們這些人臉子。

宋一達走到一個高處，說，欠大家的工錢會給，銀行給不了，我拿我自己錢。周圍人鼓掌，但宋一達覺得都是虛偽的。金桂顯跟上來拍著他肩膀壯烈地說，玩具廠是艘大船，下船走了三十幾個，還有不到二百人。你是廠長，年輕有腦子，領著我們這幫人逃命吧。能活你就是菩薩，我們也活了。要死，我們也跟著你捐軀了。七年的玩具廠，從幾個人到現在不容易，你宋一達的照片在報紙上比市長都醒目。宋一達被架在神壇上，下面都是熊熊烈火，掉下來就活活被燒死。

四

宋一達回到家，屋子里空蕩蕩的。除了到處擺放的玩具以外，像個被遺棄的倉庫。房子是父母走時給他留下的，一個他從小長大的地方。他肚子餓了，想到外邊吃，又不愿意再勞身費心。窗外徹底黑了，對面樓里的燈光給了他溫馨，他給劉入梅打了個電話。劉入梅是他現在的女朋友，是個律師。原來是他廠里的法律顧問，總給他解決燃眉之急。后來，就從合作關系變成情侶關系。劉入梅沒有張蕊漂亮，皮膚黝黑，身子略微胖了些，顯得屁股總是一蹦一蹦的。宋一達頭次和她上床做愛的時候，劉入梅不讓他看自己的身體，把屋里所有燈都關上。宋一達知道她自卑，就沒有破壞她那種亢奮情緒。劉入梅讓宋一達在身子底下鋪一個毛巾被，宋一達沒在意，做愛完了才知道劉入梅是處女。本來宋一達想與劉入梅分手的，因為他喜歡張蕊那樣的女人，漂亮而時尚。由于劉入梅是處女，弄得宋一達沒了脾氣。劉入梅在電話里不高興，說，我又不是妓女，你愿意召喚我就過來。宋一達很煩躁，劉入梅的嘴很厲害，常常令他不能招架。宋一達說，我剛從上海回來，廠子要不行了。劉入梅說，那就別硬撐著，申請破產，我給你辦手續，把包袱扔給政府。宋一達猶豫著，說，這么多人說破就破，我不甘心。劉入梅說，誰還買玩具呀，你的定單不在美國嗎，美國都這么蕭條，你不破還等什么。宋一達說，我餓了，你過來給我做飯吧。劉入梅繼續說，買玩具是奢侈的事，有錢人拿玩具充當給孩子的補充。說實話，買玩具不是給孩子，而是給自己買彌補。凡是買玩具的大人都對不起孩子，對得起孩子的大人都不買玩具。宋一達覺得不能跟劉入梅繼續處下去了，她始終用律師的眼光看他。說話的語氣，包括手勢，都是辯護或者質問的姿態，他總是受審者。

劉入梅過來了，帶來了一個從肯德基買的漢堡和一份蔬菜湯。其實劉入梅的烹調手藝不錯，兩個人剛確定關系時，劉入梅總是過來給他做飯，或者煲湯喝。兩個人坐在飯廳，劉入梅穿了一件黑長裙，顯得上身鼓囊囊的。宋一達說過，不讓劉入梅穿黑色衣服，皮膚黑服裝再黑，人就成了焦炭。劉入梅那天大喊大鬧，說，嫌棄我黑，就不要跟我上床呀。宋一達不悅地說，你能不能不用這么粗俗的語言。劉入梅說，我把好語言都放在法庭上，剩下的都給你留著。宋一達吃著肯德基漢堡，憤憤地想著美國定單的銳減，這是導致廠里不景氣的直接因素。劉入梅無精打采地說，今年公務員考試開始了，不知為什么，我不像往年一樣堅定地對它不屑一顧。公務員有我向往的安定，律師有我鐘愛的自由。宋一達說，你還是當律師。劉入梅說，我就像一個男人面對兩個情人，一個是紅粉佳人妖嬈嫵媚，一個是難得知音溫柔聰慧，我只能選其一，左右為難啊?

宋一達沒說話，他覺得很悲哀，劉入梅應該先問問他的玩具，一句溫暖話也沒有。劉入梅隨手拿過來一個姚明玩具，親了一口，說，你要是姚明就好了，省得我這么奔波操勞。宋一達吃完，也拿一個芭比娃娃，親了一口，說，你要是芭比娃娃，我就天天這么抱著你。劉入梅笑了，說，我給你生一個芭比娃娃吧?宋一達沒吭聲，他知道劉入梅開始逼他結婚了，可他實在不愿意跟律師成為夫妻，每天都唇槍舌戰的。劉入梅支支吾吾地說，廠子不行，你就去美國找你父母，我喜歡美國。宋一達說，我不去美國，你不說做律師像是野豬嗎，有自由，又有生活保障。劉入梅不屑地說，我現在總希望有一個下午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只是在自己房間熨燙一條自己喜歡的褲子。而不是馬不停蹄地到處跑法院，業余時間連被子都沒時間疊就跑去上課，還要逼自己讀晦澀的案例。也許我是該好好考慮一下自己的生活了。是讓生活選擇我，還是我去選擇生活?劉入梅沒走，留在宋一達床上。宋一達與劉入梅做愛時很快就早泄了，弄得劉入梅很惱火，說，你玩具廠不行了，可你身上這個玩具對我很重要。

廠長辦公室的氣氛令人窒息，幾個人沉著臉。宋一達在屋里踱著步，抽煙的人多，空氣都濃了，一團團似霧。金桂顯坐在靠近窗戶的椅子上，瞅著窗外，無精打采地說，廠里虧空太大了，幾乎成了空架子，連電錢都付不起了。我建議，工人們是不是先歇班，這樣開支還能緩解一下。費一男說，已經接了的定單還生產不生產?宋一達說，生產了就賠錢。金桂顯拿著一個計算器，說，庫房里積壓著有四百萬的玩具，一半是姚明玩具，一半是芭比娃娃還有其他雜項。這里姚明玩具都是美國紐約和舊金山的，也有少部分是休斯敦的。芭比娃娃一部分是德國和意大利的，少部分是夏威夷的。宋一達問，上海呢?金桂顯說，上海只有芭比娃娃，但很少了。廠材料庫主任是從國營玩具廠過來的，都喊他是面人，宋一達捏他什么形兒就是什么形兒。他痛心疾首地說，我早說悠著點兒干，你們不聽，還指責我腦筋太傳統。怎么樣，必定我吃過的鹽比你們吃過的飯多吧。這不，中了我的話。過去我們廠怎么完的，就是太自信，說家大業大，結果多大的一個玩具廠，說倒咔嚓就倒了。費一男氣憤地說，你什么時候說過這話了，廠里紅火的時候，我看你上躥下跳的。面人漲紅了臉，說，我是為咱廠，不是為我個人，誰知道這市場像個火藥桶，一點就炸啊。金桂顯用白眼球裹著面人，沒有金鋼鉆兒，你就甭攬這瓷器活兒!當初你來廠里，不是千恩萬謝的，險些給宋一達跪下。宋一達擺擺手，我們別在責任上糾纏了，要說責任我最有責任，廠子畢竟是我的。當我有錢的時候不知道積蓄，急于再生產，擴大規模，弄得現在顧頭不顧尾。目前當務之急是怎樣扭轉這個局面。面人，庫里估計還有一些原材料吧?面人說，有哇，還不少呢。宋一達說，我想先停兩個月，我和費一男先設計新的玩具。費一男擔憂地問，還有人買玩具嗎?宋一達停頓了半天，說，真能吸引住孩子了，就有人買了。

金桂顯從窗戶處走過來，說，樓下的工人越來越多了。兩個月的工資都難發出去，要是夫妻兩個人都在廠里的話，生活這一關還不好過呢。宋一達的心一悸，夫妻都在這個廠的人數還真不少，廠里就是晴雨表，工資稍有變化，工人餐桌上就變化。春節廠里多朝紅包里塞了錢，工人宿舍就使勁兒放鞭炮。黃眼睛父親從黃石過來，把黃眼睛踢倒在地上說，還不給宋廠長跪下，這是救命菩薩。那場面想起來宋一達就流淚。想到這兒，他忙說，工人發不了工資，咱們這些當頭兒的一分也不能發。即使下月有了錢，工人們發了，咱們還繼續不發行嗎，直到有了好轉以后，我給大家的一分也不會少。面人紅著臉說，不行啊，我兒子考上大學，一年的學費就是三萬呀。金桂顯為難地說，別一分不發，至少工資的一半吧。宋一達明白了，廠子是他的，他沒權力讓這些人一分不拿。發他們工資的一半就是兩千塊，金桂顯提的要求一點也不高。宋一達說，好，一半工資，我一分不拿。面人說，廠子是你的，你拿不拿跟我們都沒關系呀。費一男說，我跟宋一達一分不拿，我陪著他設計，我想把女吸血鬼再重新拿出來動動。金桂顯為難地說，工商局怎么辦?費一男笑著，我把嘴角那一點兒血去掉。宋一達馬上說，就指那點血了。

五

夕陽在天際抹了一縷橘紅色，宋一達領著眾人走出辦公樓。工人們如潮地涌過來，黑壓壓的投過來無數期待目光，刺得宋一達睜不開眼。他表情十分沉痛，拱著手哽咽，我對不起大家，辜負了大家對我的希望。黃眼睛擠到人群前面激昂地說，我們聚到這兒，不是來威脅你們的，廠子就是我們的家，我理解廠子的難處。但工人們絕不能放假不上班，哪怕不給工資，也要把大家組織起來。宋一達感動了，他揮手喊著，不但上班，還要發工資，我去找銀行幫忙，實在不行找區政府，會渡過眼下的困難。請大家放心，有我們在就有大家飯吃，只要全廠擰成一股繩，誰也拆散不了我們!黃眼睛誠懇地說，能發一半工資就足夠了，我們想一人買一個廠里的玩具，按市場價買，算給你們的支持。金桂顯說，那好，明天到庫房，不按市場價，按批發價。有不少工人在喊，就按市場價!宋一達眼睛有些潮濕，他看見每一張臉在夕陽的映照下都紅彤彤的，像是演員化了妝。

宋一達進家時，發現劉入梅在廚房里忙碌著。宋一達詫異地說，你怎么進來的?劉入梅不高興地說，你給我鑰匙開門，我就配了一把，不行嗎。宋一達無話可說，他知道劉入梅想介入他的家，而且選擇了他最落魄的時候。宋一達不情愿，他很想跟劉入梅攤牌。他走進里屋見玩具沒了不少，尤其是姚明玩具。他問劉入梅，我那玩具呢?劉入梅說，我替你賣了，一個四百塊可以了吧。宋一達問，你賣給誰了?劉入梅端過來一個火鍋，還有一盤切好的羊肉，一大堆蔬菜。劉入梅說，我的客戶，他們都喜歡。說著，她從衣兜里拿出一沓錢，說，得給我提成。宋一達沒接錢，劉入梅這么做好幾次了，都把錢揣進自己腰包。

兩個人這么吃著，宋一達忽然放下筷子，認真地說，以后不許動我的玩具。劉入梅笑著問，動你哪個玩具了?宋一達惱怒地說，還有哪個玩具?劉入梅忙說，好，不動你的玩具，可玩具不就是讓人動的嗎。劉入梅把鮮紅的羊肉片扔進滾燙的沸水里，轉眼間就變了顏色，然后蘸著作料津津有味吃著。宋一達覺得惡心，他想自己就是那羊肉片，讓她這么在嘴里吃來嚼去。吃完了，宋一達看著電視，劉入梅收拾著餐具。宋一達清理自己的思維，覺得從上海回來太郁悶了，所有的想法都是悲觀的，缺少了往日自信。他想起張蕊，不知道在上海怎么樣了。想著張蕊，就看見劉入梅扭著腰過來，屁股一顛一顛。宋一達脫口說，我的廠子要破產，你還是離開我吧。劉入梅坐在他身邊，把電視關上，說，破產好呀，你去美國，我跟你去。宋一達說，我父母都想回來，我去干什么。劉入梅嗔怪著，你小子是不是想甩我?宋一達說，我都這慘樣了，還甩不甩的。劉入梅跺著腳，你是不是還惦記著張蕊呀，你到上海是不是想鴛夢重溫?宋一達說，我回來后就天天在火上烤著，你就別添柴了。

當晚，盡管劉入梅生氣也沒走，依舊睡在宋一達的床上。劉入梅穿著自己帶來的白色睡衣，洗完澡，濕漉漉地出來，在屋子里來回走著，邊走邊叨叨。人說士為知己者死，起初不懂，為何成為知己就要生死與共。后來才明白知己二字不是任何人都當得起的。知道嘛，我和你就是知己，你倒霉了，我要幫助你。不就是玩具嗎，我找客戶買你的，一家客戶買一百個，三十幾個客戶就是三四千個。宋一達說，玩具是讓人玩的，人家不愛玩，你能強迫人家玩嗎。劉入梅蹦到床上，脫光了睡衣，鉆進宋一達被窩，說，對啊，我就愛玩你的玩具。說著就摸宋一達下身，宋一達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左右躲著。劉入梅咯咯笑著央求，你讓我摸嘛，多好的玩具呀，想硬就硬，不想硬就能軟。宋一達禁不住劉入梅的折騰，只得跟劉入梅親熱了一次，鬧得精疲力竭。昏昏欲睡的時候，劉入梅興頭正盛，說，上學時候同學們互贈賀卡，有人動不動就在自己的名字前加上“一輩子的知心朋友”幾個字，事實上誰又能真正懂得別人的心呢?宋一達哪次睡覺前都愛抱著一個芭比娃娃，他覺得這么睡踏實。他隨手找到一個娃娃抱著，被劉入梅奪走，說，我在，不許你抱芭比睡。宋一達耷拉著腦袋，劉入梅又在興奮地說，我有個客戶，知道我為他打官司追回多少錢嗎，八百萬呀，你算算能買你小子多少玩具。這個客戶能寫一手好小楷，談吐也算不俗。這小子今天中午給我打電話，讓我抓緊時間嫁人，條件不要太高，有生育能力就行。我警告他不要再說了，沒想到他還提高嗓門，說我偏要說，不說就把你害了，你的條件其實不好。我罵了他一頓，他除了知道賺錢，知道女人嗎，他根本不懂我的價值!

宋一達睡了，夢中他在天上飛翔，遇到的都是沒有眼睛的芭比娃娃。

六

秋風瑟瑟的空中，一群燕子為躲避寒冷向南方飛去。月亮好圓，如一個玉盤。宋一達又一次盲目地在狹窄的廠區里亂走著，他就是這樣，一旦心沒譜了就到廠房溜達。一部分工人沒走，收拾破舊的車間，更多的工人開始煩躁，似乎醞釀著什么血雨腥風。宋一達趕緊讓面人調查，這些人想干什么。面人回來說，黃眼睛鼓動工人們拿走庫房所有的玩具，怕你給不起工資。宋一達痛的死褶重疊在心靈上，怎么也熨不平。他覺得對工人已經很夠意思了，想想本來不是同林鳥，當然大難到來各自飛了。一道斜長身影在月光下拖得好長好長，道邊的霓虹燈把他折射得斑斑斕斕。他走的很煩悶，額頭沁出層層汗珠，像是一個個蟲子在使勁爬，他感覺夜空像個鍋，悶得一絲風也沒有。不知不覺他走到了廠長小樓，在月光下，金桂顯在那走著。倆人見面，誰也沒說出話來。老半天，金桂顯才說，廠長，我舍不得離開這兒。宋一達驚詫地問，你也要走?金桂顯說，我老婆得了急性腎病，大夫說已經壞死，必須要換新腎，手術下來得二十幾萬。宋一達說，那你去哪能賺這二十幾萬呢?金桂顯低下頭，我這么大歲數誰要我呀。宋一達不解地說，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金桂顯哽咽著，我知道只要我一說，你就要我走。宋一達皺著眉頭，你怎么啰唆了!金桂顯囁嚅地，我只能朝你借錢了，你父母在美國，你底子厚，怎么也能拆借出來給我。宋一達沒說話，金桂顯給宋一達跪下，姿勢很像電視里的慢鏡頭。宋一達慌忙攙扶他起來，他覺得廠子走背字就跟傳染一樣，越咸越喝水，越慌越添亂。

兩個人在廠附近的小飯館，宋一達要了兩碗陽春面。金桂顯率直地說，吃點肉吧。宋一達覺得自己怎么吝嗇了，他回憶這種心理什么時候產生的。宋一達要了兩個菜，有條清蒸魚，個頭不大，脊背卻肥肥的，一盤蠔油生菜，一碗紫菜魚丸子湯。金桂顯貪婪地吃著，把光滑滑的魚肉在牙齒間咀嚼著，嘴里不住嘖嘖著，味道真香。宋一達吃著撈面問，廠里賬面上還有多少錢?金桂顯回答，沒多少了，昨天銀行已封了咱們賬戶，現在得趕緊到銀行找找人。宋一達覺得蠔油生菜太膩，不由放下筷子說，準備一頓高檔的宴席，老朋友了，有什么話在酒桌上說。金桂顯說，行，就請銀行的人來，我陪著。宋一達從口袋里掏出一沓錢，花我的，拿廠里的錢吃飯，我一口也咽不下去。金桂顯不說話，就是悶頭吃。宋一達手機響，一接，是張蕊打來的。張蕊問，吃飯呢?宋一達哼了哼，金桂顯站起來要回避，宋一達制止了。張蕊說，我在上海的朱家嘴開了個玩具鋪，你得幫我。宋一達問，怎么幫?張蕊說，朱家嘴來的都是外地游客，我想多賣些姚明玩具，你批給我兩百個。宋一達問金桂顯，廠里庫房里姚明玩具還有多少?金桂顯說，不到兩百個。宋一達說，給你一百個吧。張蕊說，我得賒你的，我知道你錢緊，但我比你更緊。宋一達猶豫著，張蕊說，你再不幫我，我就跳黃浦江了。宋一達酸酸的不是個滋味，張蕊說，朱家嘴是旅游區，租一個門面不少錢呢。宋一達問，什么時候要?張蕊說，三天后你給我發過來，姚明玩具嬌貴，碰了就散了，你千萬給我實實在在的。宋一達嘆口氣，快遞也是一筆錢呀。張蕊馬上說，我給不了你。放下手機，金桂顯說，能不能問問是張蕊吧?宋一達點頭，金桂顯說，她找過我，讓我拒絕了。

回家的路上，宋一達想起費一男，就打了個電話。費一男興奮地說，我設計的女吸血鬼很漂亮，按照韓國動漫造型設計的。臉色刷白，嘴唇極紅，眼睛很誘惑，發型極端飄逸。宋一達說，我先看看。費一男說，親了她，能發出哼哼。說完，費一男笑著，壞壞的。宋一達說，怎么好意思賣給孩子呢。費一男說，現在的少男少女就愛這個。天完全黑下來，宋一達在樓下看見劉入梅站在門口。宋一達問，你怎么不進去?劉入梅生氣地喊著，你王八蛋換了門鎖，我怎么進去!宋一達想想，是換了門鎖，就是不想讓劉入梅進去的。因為半夜劉入梅把手伸過來執意地去撫摸他的下身，弄得他很難受。他跟劉入梅說過，男人長這器官不是玩的。劉入梅太喜歡擺弄這個了，宋一達已經忍無可忍。早上走的時候，宋一達率直地說，劉入梅，不要來了，咱們分手吧。劉入梅面無表情地走了，宋一達找面人過來換了門鎖。一天的忙碌，宋一達竟然忘記了這個事。他走上樓梯，劉入梅就跟著。宋一達開開門，劉入梅進來就開始到廚房，宋一達說，我吃完了。劉入梅說，我給自己做。宋一達無聊地看電視，他看到一個女人不住地跟一個男人說，你抱抱我，我冷。

劉入梅自己端個火鍋，從電冰箱里找出羊肉片，還特地炸了辣椒油，弄得屋子里彌漫著火辣辣的氣味，然后有滋有味吃起來。劉入梅開始步入發泄階段，她說，你要設計一個漂亮女人，乳房很豐滿。宋一達說，說正經事。劉入梅笑著接著說，然后讓男人去摸，我們女人就揪，恨不得把乳房給揪下來。你做的時候可以把乳房弄得不要太堅實，揪著揪著，就能揪下來。宋一達說，吃飯都堵不住你的嘴。劉入梅突然生氣了，跑到宋一達面前說，今天我去二中院開庭，遇到一位女同行，過來就給我一個嘴巴子。我還沒明白過來，她就跑了。后來我在廁所里找到她，她說我在法庭上對她進行了人身攻擊。我問她攻擊什么了。她說我罵她腦子太笨，基本跟豬一個類型。我說你就是豬，她哭了，說為什么我比她漂亮，比她的嘴能說，比她能賺到錢，比她的客戶多。宋一達關上電視，因為電視里又讓女人說，你抱抱我抱抱我。劉入梅把電視打開，說，你聽人家說的，你抱過我嗎。宋一達說，我們完了。劉入梅說，沒完，我還沒玩完你呢。宋一達火了，說，我不是你玩具!劉入梅不理會，把火鍋端到廚房清洗，然后肆意唱著歌。

宋一達想離開，可他覺得這是自己的家，離開的應該是劉入梅。宋一達從上海回來就一直憋氣，他覺得必須要調整自己情緒。明天去銀行，如果銀行不能貸款，他手里只有三十萬的周轉，至少有四百多萬隨著市場萎縮了，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幾年來心血就這么無情地被吞噬了。金桂顯要二十萬，他不能不給。給張蕊一百個姚明玩具，也占著四萬多。最難辦的是拖欠二百多工人兩個月工資，起碼四十多萬。工廠需要再啟動，買原料漲價，又得幾十萬。一百多萬就跟打水漂兒似的沒了，手里不攥點錢，工廠就跟沒娘孩子無依無靠。他說出去走走，就朝外移著腳步，劉入梅從后邊抱住他，說，女人天生有許許多多的痛，我今天被人打了，心里都是火，就想找你發出來。你別走，你抱抱我。宋一達轉過身，意外地發現劉入梅滿臉是淚水，認識她兩年多，沒見過她流過淚，都是大大咧咧的。宋一達心一軟，順勢抱住她，覺得她的身子骨很單薄。劉入梅哭泣著，說，她大庭廣眾這么打我，很多人都看見了。知道嗎，做一個女律師多難。對在男權社會里討生活的職業女人來說，女人天真，女人輕信，女人嫵媚，女人任性，女人嬌嗔，女人善妒，可女人也不是你們男人玩具呀。宋一達覺得劉入梅這么愛說，哪次說話都不讓他插嘴。律師天生就是伶牙俐齒，就是逼著你只有招架之勢，沒有回嘴之力。宋一達腦子很亂，覺得經濟不好了，怎么人的心境就天天都是陰天呢。

晚上，宋一達把床鋪讓給了劉入梅，他跑到另一間的沙發上睡覺。劉入梅內疚地說，我不摸你了。宋一達煩躁地說，還是各便吧。很晚了，宋一達聽見有人敲門。他慌忙穿好衣服開門，見是黃眼睛領著他老婆進來。黃眼睛拽著他老婆跪下，說，宋恩人，求求你給我兩個月工資，我帶我老婆回黃石了。劉入梅也推門出來，穿著睡衣，露著半個胸脯。宋一達說，起來說話。黃眼睛繼續跪著，說，我老婆懷孕了，大夫說只能懷一次，這次我拼死拼活要保住兒子。劉入梅說，給他錢。黃眼睛說，謝謝，我現在就要。劉入梅問，多少錢?黃眼睛沒說話，旁邊女人說，他跟別人不一樣，我們要四千。宋一達問，給你四千，我怎么給別人。黃眼睛理直氣壯地說，最后嵌眼睛的活是我干，玩具就靠我點石成金了，別人干得了嗎。劉入梅轉身，從房間里拿出四千遞給黃眼睛，說，你領著你老婆走，不要再回來了。黃眼睛沖著劉入梅磕了頭，我走了就不回來了，我到黃石開個玩具廠。劉入梅說，你們廠長教會你了是不是呀。黃眼睛拉著他老婆站起來，我來這就是學本事的，誰都一樣。宋一達心很痛，他對黃眼睛確實很好，覺得他是個人才，曾經想提拔他當車間主任。宋一達說，你是不是領著工人們想搶庫房里的玩具，怕我不給你們工資呀?黃眼睛轉身委屈地說，是面人告訴你的吧，其實是他鼓動的，我黃眼睛知恩圖報。說完，黃眼睛揣著那火熱的四千塊走了，宋一達聽見兩個人下樓的腳步很快，幾乎在狂跑，唯恐后邊有人喊他們。劉入梅說，上我房間里來吧。宋一達搖搖頭，徑直走回自己房間。他聽見劉入梅歇斯底里地喊著，我拿四千，還買你小子不過來呀!

躺在沙發上，宋一達聽見劉入梅在號啕大哭，說，你有什么好，至于我對你這樣，你不就是一個工廠快倒閉的廠長嗎?你屁也不是，你就是個窮小子。你懂得市場嗎，你知道怎么管理人嗎，你就該倒霉。告訴你，菩薩當不了廠長，也管不了市場。凡是揣著夢想創業的沒一個成功的，我現在就走，別以為你是什么香餑餑。告訴你，四千塊我不要了，算是給你這個玩具費了，老娘不跟你玩了。男人沒錢了，再不拿出身子讓我們女人玩，就什么也不值了，懂嗎!接著，宋一達聽見收拾東西的響動，好一會咣的一聲，門被劉入梅狠狠地摔上了。宋一達小心翼翼走出房間，慢慢走進劉入梅那個房間，看見被子亂扔在地上，還有枕頭。他憋得慌想小便，進了衛生間，里邊都是劉入梅留下的化妝品，亂七八糟，有一個寫滿韓國文字的面膜。宋一達小便，尿出來的顏色很黃。他低頭看時，發現馬桶里是紅色的，想必劉入梅來了例假。宋一達回到自己床上，扯出一張面膜貼在臉上冷颼颼的，照了鏡子發現自己像一個吊死鬼。迷迷糊糊地，難從劉入梅那張網里解脫出來，一閉眼就是她血肉模糊的尸體。他冷不丁爬起來，見窗外月亮彎彎，把夜空彌漫得如詩如畫，把路面也鋪得像鍍上一層銀。劉入梅突然離去，讓他覺得解脫又有幾分悵然。他腦子里總是劉入梅那幾句振聾發聵的話，男人沒錢了再不拿出身子讓女人玩，就什么也不值了!

七

黃昏，夕陽爛漫。

宋一達在月光飯店等著，金桂顯奉命去銀行請人。銀行的建筑越來越豪華，金桂顯的腳踏在紅地毯上，小心的不知該往哪處放。在寬敞的辦公室，他對科長乞求說，我們貸款一向是講信譽的，貸款以后，我們保證按時返還。科長皺著眉，現在全國金融界都緊縮銀根，拿不出這么多錢貸給你們。再者說，你們廠的處境，恐怕不是像你說的那樣簡單。這么多人花錢容易，掙錢難啊。金桂顯套著近乎，宋廠長和您是老關系了，多少得給點兒面子吧。科長笑笑，宋一達的面子現在能值多少錢?金桂顯悄悄遞過一個芭比娃娃，說，這是我們新設計的玩具，聽說貴公子才上幼兒園，正好玩呢。科長接過來，端詳了片刻，嫻熟地用手隨意摸了摸，摸出一張消費卡。科長果斷地把卡推過來問，是你這樣做的，還是宋一達讓你這么做的。他不是挺廉政的嗎，從來都是拒腐蝕永不沾的主兒，如今怎么也變墮落了。金桂顯強壓著慌亂喘著氣，送卡給科長是金桂顯出的主意，宋一達本來不愿意，但面人和費一男極力慫恿，說，就別保持清潔了，不是你臟，是有人讓你臟。科長故意惱怒地說，我看了，卡上邊是一萬，這么點錢也想送過來，拿銀行當什么了。金桂顯站起來扭頭就走，科長在后面瞇著眼睛，說，芭比娃娃我留下了，其實這玩具挺好的，我兒子一定喜歡。金桂顯把門摔上，科長不知給誰打電話說了這么幾句，能不能給宋一達把封的賬解凍了，他一個老實人都想到給我送東西了，說明所有的路都堵死了。對方說了什么，科長深嘆了口氣，說，我也知道這是不良貸款，我就愛莫難助了，只能靠他運氣了。

在飯店雅間，宋一達和費一男、面人守著豐盛的佳肴魂不守舍。區里民營辦主任楊彬也在座陪著。她比宋一達大幾歲，快四十歲的女人時光沒有在她臉上留下遺痕，膚色如石膏，透有雕塑感，嘴唇也很性感，讓所有男人想親吻她。楊彬對宋一達很是欣賞，大會小會的夸獎。不少人私下說楊彬喜歡宋一達這個小白臉。楊彬對宋一達說，都什么年代了，你還想用請客的老套子。面人說，不請，在銀行里能談嗎。楊彬問，你欠銀行多少?宋一達說，一百二十多萬。費一男說，我們可都按時還貸呀，現在哪個民營廠不借貸呀。面人說，說封就封了，國營廠也借貸呀，比我們多多了。楊彬說，我就討厭你們請客，這都是虛假和繁榮的表現。這時金桂顯氣哼哼地回來，然后沉默地趴在桌子上。宋一達問，不給貸是不是?金桂顯攥著拳頭狠勁兒砸桌子，他不貸就算了，這王八蛋侮辱咱們。我當時要不是為了咱廠，立馬就能把他小子廢嘍!費一男罵道，不是圍著宋廠長轉的時候了，當初賬上錢多的時候，他嘴角總是沖咱們朝上翹。楊彬冷靜地說，這是常情，他們也是靠客戶往里存錢做生意，現在沒錢一步也走不通。宋一達問，楊大姐，區里能不能幫助我們?楊彬擔憂地說，幾個民營廠都面臨困難，你們還算好點的呢。面人哭喪著臉，那我們就只能等死了。宋一達問，面人，廠里不少工人要搶庫房里的玩具，你是不是說了什么?面人說，要不是我攔著，今天一早就搶了。費一男說，搶了就報警，把他們全抓起來。楊彬說，不許激化，現在區里領導就怕鬧出事。金桂顯說，是怕我們出事，還是怕工人出事。楊彬說，要靠自己能力去競爭，不能有幻想了。現在就是要堅持，堅持下來了就可能賺大錢，稍不小心也許就瀕于倒閉，關鍵在于大家是否能挺得住?金桂顯激動地說，區里不能見死不救吧。楊彬板起臉，我要是這樣，能在這陪你們坐著嗎。面人可憐巴巴問，大姐說真話吧，要是區里不管，可提前告訴我們一聲，我們完了，別的民營就會跟著散伙。現在是多米諾骨牌效應，一個倒了就能倒一大片。楊彬火了，說，一幫子男人，你們就一點志氣都沒有。宋一達喊來服務員，說，倒酒，我們吃，吃痛快了!面人沮喪地說，吃了這頓還有下頓嗎?宋一達一拍桌子，我們男人比女人多長一個物件，那是干什么的，不光是撒尿做愛的，那是立著的!

銀行不給解凍的消息風一般地傳開，在廠會客室里坐滿來退貨索款的人。宋一達一進去就被人們圍起來，他只能耐心地解釋，請相信我宋一達，目前廠子確實遇到困難，資金短缺，但并不意味我們不行了。各位，咱們憑良心說，我們供貨從來沒有誤過期吧?再說，這還沒到提貨的日期。一個高個子客戶不滿地說，據我所知你們廠已經沒多少貨了，交貨日期還有幾天，你們能變出多少花樣來。另一個客戶火氣也很旺，不屑地說，你就別騙我們了，我們可調查了你的賬戶，剩下的錢可能連條褲子也買不起了。原料漲價你拿不出錢買，還怎么生產?宋一達神態自若，貸款到不了，區里已經給我們解決了資金。我們還派出人馬到外地去催款，我后天就去上海。諸位和我們合作多年了，現在大環境不行，不是我一個企業不行。現在我們就遇到了坎坷，是朋友應該在最困難的時候幫一把，而不是推一把。我記得在座的有一位，當時我們廠的貨供不應求，他來找我，說無論如何賣給他一點兒貨，要不他的廠就完蛋了。我答應了他，擠出貨來，用最低價賣給他。他要給我跪下滿眼是淚，說將來一定要報答我。而現在，他也坐在你們中間，你們說，我心里是什么滋味兒呢!那位高個客戶低下頭。宋一達感觸地說，大家留點信任，都是多年的合作者，我們以后還要長期合作下去，我將永遠不會忘記諸位給我的支持。玩具是個不敗的市場，只要有孩子，就會有玩具，最先復蘇的一定是玩具市場。而且我說話兌現，有了新的貨一定優先給大家!

在座的人面面相覷。

秋天說冷就冷起來，人們呼出的哈氣都成白霧。

半夜，有幾個人偷盜庫房的玩具，被值班的面人發現，經過激烈搏斗，那幾個人打傷了面人跑了，搶走了一箱子姚明玩具。宋一達來到廠里的宿舍，這是一家廢棄的小學，還是當初區里楊彬廉價租給宋一達的。里面是隔離開的房間，所有人像民工一樣住著大通鋪，見廠長來了都圍過來。面人腦袋上纏著繃帶，宋一達握著他的手，面人有些哽咽，誰說我慫恿大家搶庫房，我×他媽。我是庫房主任，我能把自己的媽媽讓出來讓別人×嗎。在場的工人情緒很激動，說，面人不是面人，是好人。楊彬這時也趕過來，后面還有派出所的警察。楊彬說，案子已經破了，追回的玩具已經拿回來了。派出所警察把一箱子玩具拿過來。在場人鼓掌，面人拍著胸脯喊，我是面人嗎?工人們喊，你不是面人!有個女工擠過來，說，廠長，我們快堅持不住了，聽說銀行不給貸款了。旁邊有人喊著，我們在這干了有兩個多月了，說句透底的話，我們什么時候能盼出個頭。欠我們的兩個月工錢，能不能給?像你說的給一半?另一個工人關心地問，說客戶堵在廠里要錢，不行先給他們。沒客戶支應，我們怎么干也是白干。馬上有人反對，先給我們，這時候顧不上別人了。就這么七嘴八舌的，宋一達找了把椅子坐那，楊彬站出來說，廠里靠大家，能不能扭轉困難局面啊?要是能，大家再艱苦是不是也認了。立刻那個女工反駁，區里都不幫，我們更幫不上什么忙，大家在這跟關監獄一樣，還有什么意思呢?宋一達讓金桂顯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酒，給大家的碗里分著酒，他望著每一張臉，說，今天降溫了，天氣那么冷，大家來時穿的衣服又都挺單薄，可還堅守在崗位上真不容易啊。我們到了建廠以來最不好過的階段，挺一挺有可能過去，稍微松一下勁兒廠里馬上就會垮臺。大家又會重新在家待著，繼續找飯吃……

周圍工人們不安起來，一個上點歲數的工人說，廠長，求求你，不能松啊!為了廠子我們受多大的累，吃多大的苦都高興。廠子就是我們的家，這家要是散了，我們還活個什么勁呢!大家異口同聲，廠子不能散啊!有個年輕工人抹著眼淚，我們想廠子，我們做夢都想著廠子能像過去那樣。我們現在回家，怎么跟家里人說，說我們被裁減了，說我們都是廢物。宋一達忍不住也落下淚，他舉起杯道，我說話一定算數，只要我們把這幾個月的難關闖過去，為廠里爭來資金，讓我們的玩具能再次占領市場，我們就得堅持。楊彬說，區里領導讓我告訴大家一個消息，決定給你們廠支援第一筆錢，這錢不是給大家發工資的，是要讓機器重新轉起來，叫玩具能給孩子們帶來歡樂。話音未落，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不少人淚水漣漣。大家紛紛端起面前的碗把酒喝下，場面很是悲壯。

走出廠房，宋一達喝得有些支撐不住，腳步踉蹌。還是金桂顯憋不住，問楊彬，區里能給支援多少錢?楊彬伸出一個指頭，面人說，十萬?楊彬說，一萬。費一男說，那能解決什么問題?宋一達說，給一萬就是支持，我領了。他讓大家回去，金桂顯湊過來說，那個客戶說咱不給錢，就到法院告咱。宋一達說，告就告吧，反正沒錢給。面人說，說歸說，欠工人的錢怎么著也得給點。宋一達說，一人先給五百，起碼表明咱的態度。面人說，二百多人就是十萬呀。宋一達說，告訴會計，發給大家。金桂顯想起什么，說，張蕊的一百個姚明玩具也要發過去。宋一達讓面人辦，面人說，她能給咱錢嗎，不給，四萬就完了。宋一達說，讓你發就發。面人說，那女人靠不住的，走時連個招呼都不打，你對她不錯。宋一達火了，說你怎么這么煩人。面人扯脖子，辯解著，廠子是你的，也是我的。以前不知道，現在讓經濟一鬧我明白了。宋一達一怔，竟然沒說出話來。

八

宋一達踉踉蹌蹌地回到家，掏了半天鑰匙也沒有，就使勁兒敲門，當然敲門沒人會應聲。宋一達覺得胃疼，從上海回來后，他沒完整地吃一次熱飯喝過一口熱湯。他坐在臺階上迷迷糊糊地瞌睡，恍惚中被一個女人攙進屋里，身子癱在沙發床上。睡夢中他把這個女人攬在了懷里，然后一切都是本性，撕開她的上衣，扭斷乳罩帶，兩顆鮮活的生命跳出來。宋一達覺得這個女人熟悉又陌生，肯定不是劉入梅。他開始眩暈，這個女人親吻著他，一只手無意識碰到了他身體的下部。宋一達驚醒了，發現不是在夢幻，確實自己躺在一個女人的懷里。他翻身上去，就覺得在爬山，很累，也就是幾分鐘，宋一達敗下來，他沮喪地不知說什么好。這個女人笑著，說，虧你是個男人。宋一達辯解地說，我以前不是這樣。他心里亂糟糟的，廠子不景氣，男人的勇氣也跟著消亡了，被這個女人轉眼間折騰的沒剩幾分。宋一達忍受著問，有藥嗎，我胃疼得厲害。這個女人站起來，朝柜子方向走，看著女人背影，宋一達終于知道了這個女人是張蕊。

張蕊從上海回來了，回來就被宋一達拽上了床。宋一達一直在笑，他說，男人犯錯誤就是這么做出來的。張蕊給他藥，說，這藥還是我給你買的呢，幾年了，還能吃嗎。宋一達吃完了，覺得腦子清醒過來，然后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故意的，你應該反抗。張蕊笑著說，不算你強奸。說著，自己又笑起來。宋一達跑進衛生間，用冷水澆著。他喊著，你回來是為了姚明玩具。張蕊說，是，怕你不給。宋一達說，明天給你發走了。張蕊推開門興奮地說，你真的發了。宋一達說，我什么時候騙過你。張蕊關上門，問著，你吃了嗎。宋一達說，你給我煮掛面，臥雞蛋，多放蔥花。宋一達出來時候，桌子上已經擺上了熱騰騰的掛面湯。宋一達吮著香味夢幻般地走著，幸福的身影緊隨著他。他知道，人的一生中愛情只能遇到一次，但它卻能永遠改變你的生活。宋一達是個對女人缺乏勇氣的男人，當年，他和張蕊初次在床上做愛時，宋一達很快就敗下陣，他苦惱地揪著一把把頭發。張蕊一遍一遍地用女人的溫柔鼓舞他，直至半年后的那次成功，兩人都萌發出前所未有的情愛，一直做愛到東方發白。宋一達擁抱著張蕊，震顫地說，我從你身上找到了男人的勇氣。張蕊的離開，寂寞的滋味就像冬天喝一杯冰冷的水。盡管劉入梅介入過來，但宋一達始終解不開與張蕊的扣子。宋一達有條不紊地吃著掛面湯，他想讓幸福的感覺蔓延。張蕊說，我得半年后才能給你款。這句話很快把宋一達拉回現實，他知道談判開始。

兩個人躺在床上，留了一個灰暗的床燈。張蕊說，上海就是上海，不容易被這不景氣打傷。我這個店是跟一個上海最知心的朋友合開的，朱家嘴人氣很旺，姚明玩具設計新穎，一定能有好的市場。宋一達憂心地問，朋友可靠嗎?張蕊說了什么宋一達聽不清楚了，就這么迷迷糊糊地哼哼著，很快就睡著了。半夜醒來，他看見張蕊還沒睡，依舊精神抖擻。宋一達關心地問，睡吧。張蕊不忍心地說，我明天就走。宋一達吃驚，說，過兩天貨就到上海了，多住一天不行嗎?張蕊說，不知我是不是老了的緣故，我總喜歡回憶在廠子的過去，過去日子里那些讓我歡笑的人和事。費一男有女朋友了嗎?他以前追求過我，我覺得他太像孩子，沒男人相。宋一達不高興地說，你在廠里弄得多少男人神魂顛倒。張蕊不理會，繼續饒有興趣地說費一男最大特點就是總想出口成章，但總是事與愿違。有一次他和我說要痛下決心做件事，可能是設計女吸血鬼造型那次。他本想說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舍不得媳婦逮不住流氓。一著急說反了，舍不得媳婦套不著狼;舍不得孩子逮不住流氓。那次，你獎給他兩萬塊，他買了身黑西服，回來對我說，花了三千多塊。我仔細看了看，摸了摸，覺得也就是一千塊，就告訴他打眼了。結果，費一男義憤填膺地對我說，真是人善被人騎，馬善被人欺，你跟我找她們評理去，笑得我人仰馬翻的。宋一達打斷張蕊，問，你說這么熱鬧，明天不還走嗎。張蕊把頭放在宋一達胸脯上，我得掙錢，什么也攔不住。

宋一達坐起來，問，掙錢就這么重要嗎。張蕊說，重要，沒錢的滋味太難受，心里總是慌慌。宋一達抱住張蕊，發現她的肩膀一直在抽搐。宋一達問，你賺了很多錢，就不慌慌的了嗎?張蕊好奇地問，如果你賺很多很多錢，你的夢想是什么?宋一達說，在美國舊金山的漁夫碼頭，開一個大的玩具超市。然后在洛杉磯再開一個，就在中國劇場的馬路對面，那個鋪面最理想。賣的都是中國玩具，一個黃頭發藍眼睛的都沒有。張蕊咯咯笑著，那會是什么呢?宋一達說，都是你，長得跟你一樣漂亮。張蕊感動了，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宋一達說，夢想是人生一筆寶貴的財富，沒有它人生將是黑白的。志氣是實現夢想的發動機，沒有它夢想只能是黃粱一夢。張蕊說，我應該嫁給你!宋一達說，你現在嫁給我也不遲呀。張蕊低下頭喃喃地說，實話告訴你，與我合作的上海朋友，是男的。宋一達一翻眼，張蕊焦急地說，你可不能反悔呀，姚明玩具一定給我呀。

九

張蕊走了，宋一達覺得進了冰窖，渾身冰涼。

他走進廠子，金桂顯焦急地說，你對他有恩的那個客戶又來了，警告你，錢不給就到法院。宋一達搖頭，說，沒錢，給了工人發那點工資就到底了。金桂顯說，張蕊來了，肯定要姚明玩具的，我沒發。宋一達氣惱地說，我說了怎么沒辦?金桂顯提高了聲音，那就是肉包子打狗，現在你能不能把感情放一邊，生存都保證不了，感情還能有嗎!金桂顯對宋一達從來都是言聽計從，宋一達說，必須發，我不能說了不算。面人跑過來，說，張蕊走了，貨不用發了吧?宋一達問，張蕊走了跟不發貨有什么關系?面人說，這不明擺著嗎，她已經窮得叮當亂響了，還不了咱們。宋一達看著兩個跟自己打拼多年的伙伴，感覺人在難關面前失去了許多。他說，發貨，我再說一遍!

在費一男的工作室，宋一達看到了改版后的女吸血鬼，依舊美麗，依舊臉色雪白，依舊嘴角留著一滴血，只是有了微笑。而且女吸血鬼有了長長的脖子，如藕，能清晰看見一根根淺藍色的血管。同樣眼神讓人著迷，卻有了孩子的面孔，女人的神態。白瓷娃娃，金黃卷發。費一男說，我給它起了一個名字叫不能抱。宋一達問，不能抱是什么意思?費一男笑著解釋，誰抱了就吸誰的血。越叫不能抱，買的人都會抱，這就是消費者的逆反心理。宋一達問，抱了怎么樣呢?費一男說，我設計好就好在這點，男人抱了就有親吻的欲望，只要一親吻，它的嘴就能動，發出吸血的聲響。金桂顯和面人跟進來，金桂顯拿起來端詳，說，怎么長得有點像張蕊?面人拽了金桂顯一下，費一男不在乎地說，確實參考了張蕊。面人嬉鬧地對費一男說，別糟踐張蕊，人家是討喜歡的女人。費一男說，女吸血鬼就是讓男人喜歡，然后在不知不覺中吸你的血，還讓你產生快感，她不吸你了，你還不干。宋一達將金桂顯手里的女吸血鬼拿過來，摔在設計桌上，吼叫著，我不會生產這個!金桂顯忙斡旋說，一達，你別摻雜個人感情，這女吸血鬼或許很好賣呢。宋一達憤慨地說，越好賣就更不能生產，不能讓人家說咱是吸血鬼!

中午，宋一達在食堂吃飯，發現又少了二十幾個人。金桂顯生氣地說，跟黃眼睛去黃石了，走的時候不好意思給你打招呼。面人補了一句，是拿了你發的那點工錢走的。金桂顯邊吃邊靠近宋一達，說，費一男也要走，說你不理解他，已經有別的玩具廠高價買他的女吸血鬼。宋一達悶頭吃著，他發現以前很親熱的工人們都遠遠坐著，食堂里寂靜無聲。以前吃飯，食堂里總是充滿笑聲，大家不斷開玩笑，甚至葷的，都是男女之間的事。張蕊來吃飯，都有不少男工過來沒話找話搭訕，張蕊跟宋一達發牢騷，說，吃不了一頓安生飯。一晃，都是昨日回憶了。費一男急匆匆跑進來，氣喘吁吁對宋一達說，楊彬被搶了，身上中了四刀。宋一達一驚，為什么?費一男說，她身上帶了四萬塊補助金到一個廠子。在車上被人劫了，搶時楊彬死死護著錢不給，搶的人就動了刀了。

宋一達趕到醫院，急救室前都是看望的人，而且都是熟悉面孔。因為沒有座位，宋一達在人群里站著擠著。有醫生出來，大家都問怎么樣了。醫生說，捅的地方都是要害，活下來是個奇跡。有個女人在哭，不少人哽咽。宋一達心里悵然若失，甚至是心疼。去上海前，與楊彬吃飯。宋一達說，感覺不好，去上海可能空手回來。經濟就跟火山爆發一樣，醞釀了很多年，遇到機會就都噴出來了。楊彬安慰他，人活得很累，最好的方法是有意識地忽略掉一些不愉快的事，記住有意思的生活點滴，這樣人生就不會像一場煉獄了。那天晚上，楊彬陪著他喝酒，一直喝到喝不動為止。楊彬送他回家，路上，宋一達不住夸獎楊彬漂亮，這個歲數了還風采依舊。楊彬在抿嘴笑，直到送宋一達進了家門。宋一達趁著酒喝多了擁抱了楊彬，楊彬就任憑他這么瘋抱。楊彬走時，宋一達送給楊彬一個芭比娃娃，這是宋一達認為設計最好看的一個。楊彬喜愛的抱在懷里，對他說，現在女人真的不是因容貌而美麗，而是因內在的自信優雅而美麗。只要女人能長成我這樣，看了不讓人惡心，就天生擁有了美麗的潛質。要想真正美得深入人心就是你自己的事了。有句話說得好，十六歲不美麗不是你的錯，四十歲還不美麗就是你的錯了。走出醫院，宋一達想不透為什么經濟突然晦氣了，倒霉的事就接踵而來。

幾天后，楊彬的案子破了。有三個人參與了搶劫，其中有一個是宋一達廠的。來自貴州的一個貧困山區，平常很少說話，見了宋一達總是鞠躬。有次廠里聚餐。他想表現一下，就問主持聚餐的張蕊喝什么飲料。張蕊隨口說喝酸奶。他把食堂女服務員叫過來問，喂，你有奶嗎?先是張蕊笑，后來大家一陣爆笑，他才回過味來，忙向女服務員道歉。就這么一個木訥的人竟然參與了搶劫，而搶劫的恰是楊彬。

十

在經濟庭上，宋一達見到了為那個高個客戶辯護的律師劉入梅。劉入梅打扮得很入時，朝他笑了笑。也就是半個小時，宋一達敗訴。在兩個月之內分三次，償還四十萬。宋一達律師不服，提出應該先進行庭外調解，這么快就判決，不符合法律程序。劉入梅過來，對宋一達律師說，知道現在判什么最利落嗎，就是欠債不還的。在走廊里，宋一達看見那個客戶與劉入梅有說有笑地走過來，客戶對宋一達說，不是我忘本，是我好幾次跟你說，你得還錢，我是小本生意。你總給我說再等等，情況會好起來。你總是重復這句話搪塞我，可我知道情況好不起來。你還不如踏實地告訴我，你現在不行了，要餓一起餓。宋一達陰沉著臉，說，我告訴你，我會好起來，這不是搪塞你，是真的。客戶拍了拍宋一達，你玩具市場好了，我還跟你做生意。劉入梅等客戶走了，跟宋一達一攤手，說，沒辦法，我是他律師，我得有職業操守。宋一達轉身走了，劉入梅在后面喊，你就不能跟我說句話?你就那么不待見我?

在法庭外，金桂顯、費一男跟面人都等著他。金桂顯說，我不朝你借錢了，我們都知道你到了懸崖邊上，需要我們拉你。面人說，沒想到這小子這么狠毒，兩個月還四十萬，這不是要你命嗎。費一男說，聽我的，吸血鬼不錯，抓緊上線吧，庫房里還有原材料呢。面人也信誓旦旦地說，物極必反，現在社會上這么多吸血鬼，能有共鳴。宋一達搖頭，說，玩具是給孩子玩的，是給孩子帶來快樂的。費一男撇嘴，你是商人，你是賺錢的。宋一達揮揮手，我想安靜，明天廠里見吧。金桂顯說，第一批還款十天以后呀。宋一達說，我知道。面人憂心忡忡地說，我怕你這個官司輸了，其他的客戶都來跟你打官司，樹倒猢猻散，你就徹底完了。宋一達扯脖子喊了一句，我死不了!

按照美國時間，宋一達給父母掛了電話。父親說，需要錢是嗎?宋一達嗚咽了，父親小心地問，多少錢?宋一達說，四十萬。父親馬上說，給不了你，我在這的飯館已經關了，我和你母親現在送報紙。你母親的牙壞了，疼到現在也沒去診所。宋一達問，您的飯館生意不是挺好的嗎?父親說，說壞就一下子都壞了，衰退滲入生活各個層面。其實不是沒錢吃不了飯，主要是心情。我這兩個老雇員因為養老金打了水漂兒拒絕離開，我就得養活著。雇了幾個非法移民的，他們最慘。母親接過電話，說，兒子，我給你匯過去兩萬美金，我和你父親怎么不好都不至于自殺。宋一達拿話筒的手在哆嗦，他說，不用匯了，我當小的不能伺候二老，已經無地自容了。張蕊打進電話，十分甜美地說，已經看見發過來的姚明玩具，代男朋友謝謝了。宋一達沒有心情說什么，那邊張蕊就興高采烈地掛斷了。

晚上，宋一達在空曠的房間里走著，不住擺弄著一個個心愛的玩具。他想起與張蕊頭一次商談結婚，那時的宋一達心高氣盛，玩具訂單源源不斷，儼然一顆玩具界新星。宋一達認真問張蕊，你選擇我因為什么?張蕊說，你孝順父母，對父母都不好的人怎么可以托付終身呢?再有就是你有本事掙錢養家，一個連老婆孩子都養不起的男人還活著干嘛?你呢，外表溫柔敦厚，內心中正平和，思維有縱深度，這是我最喜歡的。還有，你生活有情趣，知道到咖啡店請我喝卡布其諾，請我聽音樂。你在社會和家庭中有協調和處理事情的能力，我遇到麻煩時你能出面給我擺平。宋一達美滋滋聽著，把張蕊滿滿當當抱在懷里，親了她一口。張蕊幸福地說，還有呢，當我花容老去時，你也能將我愛如至寶。想著，宋一達眼圈紅了，他抱著一個芭比娃娃躺在沙發上，癡呆呆看著天花板。

費一男來了電話，說楊彬在醫院搶救過來了，要見你和我。在醫院的急救室，宋一達看見楊彬的床頭上放著兩個玩具，一個他送的芭比娃娃，一個是女吸血鬼。楊彬微笑地拉著宋一達手，說，我閨女把你的芭比娃娃放在我枕頭邊，我一醒過來就看見娃娃在沖我笑。楊彬把女吸血鬼給了費一男，說，你讓我跟宋一達說，我當著他面說不喜歡，而且心在痛。費一男低頭，楊彬忍著傷痛，艱難地說，知道珍珠是怎么孕育出來的嗎，其實最初只不過是一顆沙礫，偶然掉進了貝母的身體里。是由于痛苦，貝母不得不用一層層的黏液去包裹它。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像十月懷胎，一朝分娩。終于有一天，一顆圓潤晶瑩的珍珠誕生了，貝母的生命也就到此完結了。費一男不解，問，您的意思?楊彬說，我在想，人的一生其實不過是奮斗和拼搏的一生，誰能在奮斗和拼搏中體會到幸福，那才能真正叫做感悟人生了呢。我想讓你們設計一種玩具，能讓人動心去抱它。宋一達的心陡地一動，記得劉入梅曾經厲聲質問過他，你抱過我嗎!他點頭，說好啊，一定能吸引人去抱。費一男激動地說，我要設計一個雖然丑，但丑得很奇特，讓人喜歡還憐憫。只要人一動他，他就喊抱抱我。楊彬笑著說，眼睛要小，嘴巴要大，頭發要少，腦門兒要寬寬的。有護士過來對楊彬提示，你剛緩過來，不要笑大了，刀口容易被撐開的。楊彬不理會護士，繼續嚷嚷著，聲音要渴望，不能太甜。宋一達說，聽了就讓人不抱不行的。楊彬問，讓玩具說話在技術上困難嗎?費一男說，那是最低檔的技術，很容易。楊彬問，男的女的?宋一達說，男的，一定是丑男。楊彬問，為什么?宋一達看著楊彬說，女人都像楊彬這么漂亮，只有男人才丑，才想讓人抱。費一男眼睛一亮，用京劇的小三花臉行嗎，多好玩兒。楊彬看了看宋一達，他們異口同聲，好啊!

十一

五個月后，宋一達去已經有了熱意的上海。

在朱家嘴的張蕊店鋪前，看見好幾個游客在買“抱抱我”。沒見到張蕊，只看見一個很帥氣的男人在忙碌，不住地喊著“抱抱我”。晚上，張蕊在橫山路的一家咖啡店里和宋一達聊天。張蕊說，我有些后悔。宋一達問，后悔什么?張蕊笑著不說，宋一達看著窗外流溢的車燈，感嘆道，沒想到“抱抱我”在上海這么火爆。張蕊得意地說，我說了上海的玩具市場會最先復蘇。兩個人離開咖啡店，外邊下起了小雨。宋一達舉把雨傘走出來，張蕊在傘下依偎著宋一達。街道上很冷清，行人都在匆匆的行走著。宋一達打車，幾乎所有的出租車都有人。張蕊說，咱們走走。兩個人走在充滿異國情調的橫山路上，張蕊握住了宋一達的手，抱歉，我不該放棄你。這時，有輛出租車過來，從車上下來一個男人，隔著車窗跟里邊的女人在濕漉漉的雨中熱烈接吻，發出咂咂的聲音，在寂靜的雨夜中很是響亮。出租司機問，這個女士就在前邊下，你們誰打車?張蕊說，我去朱家嘴。司機說，你上車吧。張蕊上車前，對站在雨中的宋一達說，你抱抱我好嗎?宋一達抱住了張蕊，張蕊在哭，淚水流進了宋一達的脖子里，冷冰冰的。張蕊說，我沒想到你能挺過來，我看低你了。出租車在雨中走了，留下了一連串閃爍的尾燈，像是張蕊的兩只眼睛在一眨一眨的。宋一達繼續在雨中走著，他準備去淮海路的一家玩具店看看，那里的貨已經脫銷了。忽然他意識到自己始終在雨中行走，那把雨傘已經給了在出租車里的張蕊。

責任編輯:韓新枝

[作者簡介]治邦，男，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出版長篇小說三部《逃出孤獨》、《城市獵人》、《繁花落盡》，散文集《我所喜歡的美麗女人》。中短篇小說二百多篇。2002年獲天津青年作家大獎的提名獎，合作的電視連續劇《蒼茫》獲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話劇《希望之歌》獲文化部“群星獎”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