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我了解以及我聽說過的那些跟貪官苗麗杰有關的事情,我在回答李自達同志的詢問時都已經講得很清楚了。至少我是這樣認為的。當然,有一些事情涉及到我個人隱私,比如我跟苗麗杰在床上的那點事兒,也就是涉及到了構建和諧家庭乃至影響到和諧社會建設的那點事兒,我想不說也罷。但李自達對我的回答顯然并不滿意,他把本子翻開了又合上,合上了又掀開,動作單調兼粗魯,感覺上他是成心在跟自己手里的綠色塑封面的本子過不去。本子一翻一合噼里啪啦的動靜攪得我心驚肉跳的,心里直要拿腦袋去找一面墻來撞撞,這時我最想不明白的一個問題是,我買彩票從來就沒中過一回,找女人卻能一下子就碰上個檔次不低的貪官,俺這命咋這好呢!
李自達問我,你再好好想想,你見沒見過她有一個本子,也就是用來記錄東西的本子,見過沒有,你們畢竟曾經在一起,那么長時間……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姓李的已然跟我講過不下三遍同樣的話了。他總是讓我好好想想,我都替他覺著無聊,他大概是希望我能交代出他還不知道的那些個和苗麗杰有關的貓膩兒吧。娘的,他的求知欲咋如此之強呢?可我要說的是,苗麗杰的本子我沒見過,甭管啥樣的本子我都沒見過,苗麗杰的那點兒破事兒已然說得我嘴角潰瘍眼睛冒火了,再往下說就剩下我們倆在床上如何肉搏了,除卻這個,我還能說什么呢?難道我會把放在銀行保險柜里的筆記本的事情告訴他嗎?別做夢了!
說心里話,李自達要是一個穿警服的貨色,我倒不怎么在乎他,問題是這家伙不穿警服,他代表的可不是公安機關找我談話,他背靠著的據說有兩座大山:代表檢察院的反貪局和代表執政黨的紀檢委。
既然李自達不停地問我,我就不得不說。娘的,我都已經說煩了。我說我上大學的時候抽的一直是兩塊五毛錢一包的“龍泉”牌香煙,工作以后一直都是抽“云煙”,區別僅僅在于平常我是抽簡裝“云煙”,逢年過節了我才會抽幾天精品“云煙”。但是,自從我認得了苗麗杰這個小娘們兒——小娘們兒,是的,我跟李自達就是這樣講的,我說苗麗杰是個小娘們兒!我知道我在作秀,我把嘴里的話故意說得惡狠狠,像是一口黏痰一般被我啐出去,感覺上不僅有力,而且擲地有聲,我試圖以此來凸顯我的鮮明態度跟立場。我說這話的同時還拿眼梢兒不斷地瞟著李自達一張油汪汪的胖臉,我一直覺得李自達的臉很像是一張剛出鍋的蔥油餅,那些長在他臉上的黑褐色痦子,就像是焦煳在面粉里邊的蔥花。我想瞧瞧這張胖臉上到底是陰是陽,我倒是不怕他厭惡我的作秀,但我覺得他好像始終不相信我能把自己跟苗麗杰之間擇得那么干凈。
我說自從我認識了苗麗杰這個小娘們兒我就一步邁入小康了。抽煙一夜之間就進化到了抽“中華”煙的階段,并且是軟“中華”煙的階段。到現在我已然只習慣抽軟“中華”了,別的牌子的香煙抽了都要反胃。我說這話的時候李自達的嘴里正叼著一根煙,我從他放在桌面上的香煙盒子的盒底部辨認出這是一盒軟包“紅山茶”,于是我就瞧見李自達的左側胖臉極快地抽搐了那么兩下子,他把自己指間還有小半截長短的“紅山茶”用拇指和食指狠狠地捏住,隨即便在煙缸里如同捏死一只臭蟲般地將它捏死了。我知道,我肯定是說錯話了,娘的,我最近老是在說錯話。
我說我從來都不知道我抽的“中華”煙原本竟然是這個壞女人利用職務之便收受賄賂得來的,要是知道的話我堅決不抽,并且我還會積極主動滿腔熱忱地勸說苗麗杰潔身自好,不要站到人民的對立面那邊去,那樣的話,或許這個女人就不會在錯誤的斜坡上越滑越遠,進而在犯罪的泥淖里越陷越深了。我說人犯錯誤的時候往往也就那么幾步,關鍵時候有人勸和沒人勸是很不一樣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李同志……我還說也許我這一年來吃的那么多只陽澄湖大閘蟹喝的那么多碗王八湯穿的好幾套皮爾#8226;卡丹西裝以及我好幾張健身俱樂部的VIP貴賓卡,都是苗麗杰這個小娘們兒利用職務之便從各種渠道收受來的,現在想來,我真的是好痛心啊……我覺得我檢討的應該不含糊了(盡管我心里一直都在竊笑),于是我以總結性的口吻正色道,李同志,很抱歉,除此之外,我實在不記得我還侵吞了哪些苗麗杰這小娘們兒貪污受賄來的非法所得……我甚至還半是認真半是調侃地對李自達說,我這樣不算是和這個壞女人同流合污、共同受賄吧。
李自達說,你說了這么多,都是撇清你自己的話,我想聽的是你所掌握的苗麗杰的情況,至于說這些情況重要不重要,那用不著你來給我做判斷,你只要提供給我就是配合我的工作了。
我說,我知道的我都說了。
李自達問,你們為什么同居?
我說,不為什么,她嘛,我估摸著是打算嫁給我吧,另外她還愛吃我做的菜,我燒菜的水平還可以,有二級廚師證;我嘛,三十大幾的人了,離婚也好幾年了,當然也想快一點兒再組成個家,至于我們同居的目的嘛,很簡單,就是先試婚,再結婚。
李自達說,據我們了解,她在跟你同居之前并沒有和其他男人有過如此親密的——交往,你——你能不能告訴我她到底是瞧上你哪一點了?
李自達在用一只手撓他碩大的腦殼。
沒錯,他在字斟句酌,他在努力使自己說的話對我的打擊面小一點兒,同時也盡量做到出言小心,少一些讓人事后撇嘴的破綻跟會被人抓到手里攥住的把柄。
我說,真的嗎?在和我之前,她沒和其他男人有過如此的——親密交往?怎么會,她又不是小孩子……我還想說她和我根本就不是第一次了,當然也不可能是第一次,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還沒開苞,講出去叫人笑話。而且吧,而且在床上她應該算是很有經驗的那種……不過我還是把這些話憋住了沒說,我不想扯開這個話題。
李自達說,我的意思是說她很看重你,或者說,她很喜歡你。
我說這應該不是問題吧,說不好聽的,這事兒也算是王八看綠豆。不過我說我十分后悔自己為啥會在當初給她留下那么好的印象,以至于讓她纏上我。
李自達說,是她纏上你?我可聽說她幫你給你們報社聯系過不少贊助和廣告,你該拿了不少提成吧。
我說,這個嘛,這個你們也了解呀,看來你們夠深入的。苗麗杰倒是幫我聯系過幾個廣告,不過錢也不多,純粹朋友幫忙的意思,她就是在中間給搭個橋,那些人都是她的朋友,該給的回扣一分不少我都給那幾個企業的中間人了,我自己基本沒落下啥,不信你們可以去調查。
李自達說,那你還說你不了解苗麗杰的情況,連她具體是干什么的你都說不清楚?你不覺得你這么說話很好笑嗎?
我說我發誓我真的不知道苗麗杰具體是做什么的,我就知道她大小是個領導,工作性質嘛,跟城建還有市容什么的應該有點兒關系吧,還有司機專門開車接送她上下班呢,她手底下好像也管著不少人,有時候一晚上得接二三十通電話,多半都是背著我到陽臺上去接的,不過我這人從來都尊重別人的隱私,從沒過問過。
李自達說,你對她拿回去的東西也不過問?
我說,這個呀,這有什么好問的,既然她大小是個領導,當然和廣大人民群眾就不能太一樣了,我們同居一年,她差不多每次回來都要帶不少東西,全是司機給她搬上樓的,有整箱的魚蝦,有整筐的水果,有我也叫不出名字來的土特產……肯定都是不花錢的。就說整條整條的“中華”煙吧,我還以為那是她們單位里的招待煙呢……我承認,她拿回來的東西大部分都便宜我了,您知道,我是做文字工作的,對官場上的事兒不很了解,我就以為她趕上了一個好單位,又是領導,所以才會老往回帶東西。這么說吧,她比我有本事,跟您說心里話,這也是我想和她在一塊兒的原因,這年頭好多事兒光講感情沒用,要結婚的話家里有個能辦事兒的人比啥都強,甭管男的女的,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呀。
李自達說,那你們后來又是怎么分開的。
我說,這,嗨,這該怎么說呢,性格不合唄,那方面也不太合。
哪方面不太合?把話說清楚了。李自達對我窮追猛打。
我說,就是那方面唄,就是我們在床上的時候,不和諧。
李自達微微點了一下頭,說,明白了。
我說,明白了就好,這不奇怪,這年頭和諧的夫妻不好找,更甭提像我們這種試婚的了。壓力那么大,空氣那么差,要么報紙上整版整版的都是賣那種藥的呢,不吃藥不成啊……
李自達說,所以,她才會跟你的同時還跟別人……李自達說這話的時候好像有點兒猶豫,他的胖臉在某一個時刻呈現出一種復雜的表情。
我說,什么什么,李同志你在說什么呀?我沒聽錯吧,苗麗杰這小娘們兒在我們還沒分開的時候就做紅杏了嗎?
李自達說,你甭激動,我只是隨便一說,再者,對你來講,事情早都已經過去了,她已經跟你沒什么關系了,而且,她現在的情況吧……以后你會知道的。
我說,既然你們知道我已經和她沒什么關系了,為什么她的事兒你們老揪住我不放!你們應該去問勾引她出墻的人,去問勾引她腐敗的人,去問她本人……娘的,那個勾引她的人是誰啊,不成,我咽不下這口氣,李同志你得告訴我,你這么說話不是成心讓我堵心嗎!
李自達說,就算你們是兩口子這種事兒也沒什么新鮮的,更甭說你們不過是同居關系而已,你咋唬個什么!
但事實上,直到我見到了余四化,我仍舊不清楚自己的處境有多么糟。在余四化出現之前,我甚至還在大腦里預測轉天晚上的中超聯賽。我當然是希望大象隊贏,這沒什么好奇怪的,因為馬明月就是大象隊的超級粉絲加終極擁躉,據說是她促成了一大群燕瘦環肥的女模特與大象隊隊員們的一次近距離親密接觸。那是一次不僅吸引了眾多體育媒體記者,還吸引了眾多娛樂媒體記者到場的聯誼會,場面有點兒類似于圣誕節平安夜晚上的那種狂歡PARTY。馬明月指揮著模特們又是唱又是叫的,還呼著號子拿高跟鞋一二三的在那里狂跺地板,表現得十分瘋狂并且夸張。模特們紛紛挽起大象隊的隊員到舞池里去跳舞,可憐有的大象隊隊員的個子只及到模特們的肩膀頭那里,所以瞧上去讓人覺得又很像是西方萬圣節上的一出鬧劇。需要說明的是,對于擺布他人,馬明月是有一些天分的。但大象隊卻已經連續8輪不勝了,不管俱樂部老板許諾給這些大象隊隊員人民幣還是性感女人,他們都下定決心不勝,如同一群只曉得瞎胡鬧的小太監。因為這群小太監們了解,就算他們一輩子都不會贏下一場球來,大象牌方便面照樣會在關鍵時刻為他們買下幾場球,然后在全國人民一片假球黑哨的痛罵聲中讓大象足球隊體面的上岸。抱歉,我支持的球隊就這么臭不要臉。
大象牌球隊可以臭不要臉,但我不能不要臉。我不能在這節骨眼兒上給苗麗杰添油加醋,更不能在這種時候落井下石。怎么說她也是跟我經歷過一段床上歲月的女人,她不僅跟我有過那么一段值得回味的床上生活,她還給我人流過一個孩子,從某種意義上說,也算俺孩子他娘了……另外,我似乎從李自達的問話里嗅到了一種味道,我的鼻子是靈敏的,這暗合了我的屬相:狗。我想有些事情一定沒那么簡單,苗麗杰是貪官不假,可整貪官最兇的那些個家伙未必就比挨整的人身上干凈,興許是借機給自己清除異己也說不定。這不能算是我心理陰暗,這些年只要留意,這方面的例子在我們的社會生活里發生的似乎不在少數,我是沒吃過豬肉總聽過豬哼哼吧!
然而,余四化告訴我,苗麗杰死了。
苗麗杰死在了她被“雙規”交代問題的賓館里。
余四化說,聽說是用一只摔碎的搪瓷杯的把手,割了靜脈;也有人說是跳樓,不知道哪個消息更接近死因一點兒,反正她已經死了,其他的現在都已經變得不重要了。余四化講這些話的同時,眼睛并沒有刻意來尋我的臉,而是盯在我客廳墻壁上掛的一幅風景油畫上。油畫是我一個喜歡列維坦的朋友照著列維坦原作臨摹的,送給我之后,我就掛在了客廳里。苗麗杰說過她喜歡這幅畫,說這幅畫令她總能憶起她小時候在鄉下外婆家經過的一些事情,跟演電影一樣,而這幅畫就是電影的開頭。她外婆家土坯房的東南方也有一架歪歪扭扭的小木橋,跟畫面上的很像。我想起來苗麗杰告訴過我,她特愿意有朝一日搬到鄉下去生活,不是去農家樂,而是去實打實地生活。她還問過我等我們結婚以后愿不愿意和她一起到鄉下去過日子,建一棟小二樓,養一院子雞鴨,房后再栽上幾棵棗樹,車也不要轎車,要就要客貨兩用型的,比如我現在開著的這輛“松花江”,可以拉人也可以拉農具和化肥……我說,聽著可越來越像村長他們家了。我記得我當時還問過她難道就真的不想接著在城里當官了?我說被人前呼后擁著的感覺俺沒體驗過,不過那感覺肯定不賴,哪能說不要就不要了,再說,你老苗可是在組織的人,你想生活成啥樣也得聽聽組織的意見啊。苗麗杰說,這小官我早就當煩了,只要我的錢夠咱倆日后生活無憂,其他的事兒都不用去管!我說你有多少錢,我可是挺能拿錢造的,每天一睜眼頭一件事兒就是想怎么掙錢,緊接著就是想怎么花錢。苗麗杰說,我不怕養不起你,你那幾條“中華”能花幾個錢,我就怕我到時候走不脫。
我知道苗麗杰有錢,既然有人肯送她“中華”煙送她陽澄湖大閘蟹,就一定會有人送她錢,這沒啥好奇怪的,區別可能僅僅在于人民幣、港幣還是美鈔。但我從來沒問過她錢的事情,之所以沒問過她,一是我覺得就算我問了,她也未必跟我說實話;二是我骨子里其實還沒有決定好,我是不是該把接下來的這輩子就吊在苗麗杰這棵搖錢樹上了,我不知道能否做到心無旁騖,因為我心里并沒有忘記馬明月,何止沒有忘記,在跟苗麗杰同居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都在想方設法跟馬明月接近,我相信只要馬明月提出要求,我會馬上休掉苗麗杰,哪怕這個女人給我再多物質方面的利誘,且像個老姐寵老弟那樣寵著我。
余四化仿佛是用了一把力氣才把目光從列維坦上面扯脫。爾后,他走過來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哥們兒,不用緊張,人家說她是畏罪自殺,不過也有人說她是叫人逼死的,反正她這一死有一幫當官的都能松口氣了,至少能睡個囫圇覺了。想想這事兒他娘的也怪可怕的,這兩年隔一段時間就聽說有當官的自殺,拋頭顱灑熱血的,勁頭子比當年咱那些革命先烈們還猛,就是性質不同。所以說嘛,還是當咱這平頭百姓最舒服,下輩子我還當我的老百姓,賺我的碎銀子,夠吃夠喝得了。
說真的,余四化的話讓我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我說,四化,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有人死了嗎,誰死了?
于是余四化又對我把他方才講過的話重復了一遍,我這才聽牢靠了。聽牢靠了,我就感到四肢一下子涼得徹底,猶如有人雙手端了一盆里面摻著冰碴的冷水兜頭朝我潑過來。
問題是突然變得復雜并且嚴重起來的。原本我已然把好多事情都丟到爪哇國去了。和苗麗杰分開以后,我的生活開始變得糟糕,我又重新回到一個人的那種粗枝大葉的生活當中,潦草得不能自拔。而且由于免費原材料的斷檔,我甚至失去了烹飪美食給自己享用的欲望,一日三餐稀里糊涂,房門口的垃圾筒里充斥著不可解的白色盒飯飯盒和五顏六色的泡面包裝盒,它們被積少成多地擠在一起,里出外進勾肩搭背的樣子猶如火車車廂中部連接處的那種垃圾箱,令人無法相信這套房子里只住了一個單身漢。我面色憔悴,目光黯淡,一個快四十歲的半老男人整日給自己弄出一副失戀的模樣來,想想都覺得無聊。我知道,這一切都源自于我的患得患失。我竟然還恬不知恥地聯想到了許多個和愛情有關的詞匯,然后不分青紅皂白地照單全收,以至于我自己把自己都差點給忽悠了,我不斷地問自己:我是真的愛上這個女人了嗎?我無法回答。其實我并不真的需要答案。愛這東西有點兒像是萬金油,婚前說說可以騙人,婚后說說可以騙己,而啥都沒有的時候,還可以拿來自慰。我告訴自己,我是在自慰。
我原先也以為我是很愛我的前妻的。但事實證明愛這東西天生就不是個扎實的東西,因為我淡忘她的速度比我淡忘一次偶爾的出軌甚至還要快。
我前妻是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她對參加社會上名目繁多形形色色的考試然后拿到各種證書具有一種超乎尋常的熱情和執著。她不僅自己身體力行,而且從結婚那天開始就把我當成了她的另一個附體,她讓我考這個考那個,讓我不斷地修煉不斷地提高,她一面吃著我給她做出鍋的營養美味,一面在不厭其煩地用各種枯燥卻犀利的語言挑戰著我千瘡百孔的神經系統。我知道,我如果按她的要求拿下那些千奇百怪的認證、等級、評定證書,我至少要活三百歲,把我重孫子的日月也活出來。這日子當然就過不下去。我們離婚了,在離婚的前一天,我前妻還語重心長地對我說,你真的不能就這樣混下去了,趁著你還年輕,多掌握幾門技能,口袋里多裝著幾本證書,就等于多給自己預備了幾條路走,你才能在日后激烈的社會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呀!我說,謝謝,對不起,我今天才領悟到你的話對我其實是多么的良藥苦口,放心,我一定會認真考慮的。
離婚轉天她就出國了。我還假惺惺地跑到機場去送別。我把她老人家送出機場國門的時候,感覺一身輕松,猶如是一個本該爛死在監獄里的家伙不巧碰到了大赦。我甚至在心里還預祝她能在大洋彼岸找到一個非拉美裔的正宗白人好安身立命。當然,這個白人一定要有通行于西方主流社會的所有證書,并且在紐約有私人辦公室在得克薩斯有牧場,最好還能在巴哈馬海灘有一塊私人領地。娘的,她以為她是誰啊!
而苗麗杰絕不是這路女人,苗麗杰是要在這塊土地上扎根的。而且她異于其他幾乎所有的女人之處在于,她從不要求和她在一起的男人要成為王石抑或張朝陽,她甚至對學歷都沒有認真的要求。她很滿足于我的不緊不慢和自以為是,當她了解到我竟然還能給她燒一手好飯好菜的時候,她甚至感動得熱淚盈眶。她抱著我的肩膀說,好吃,你做的飯真好吃,我姥姥說過我命好。這話今天應驗了,我的命就是好,我真有口福!苗麗杰還告訴我,如果我不愿意打掃房間或者洗衣服的話,完全可以不做,因為本來這就不是男人需要料理的事情,可以把這些活計交給鐘點工去做,錢由她來支付……她還每每在表揚我相貌堂堂的同時,順便表揚一下近期我在席夢思床上的表現,這有點兒像是當年計劃經濟時期買西紅柿給搭一捆小白菜,但對我的自尊心卻極有撫慰的麻痹作用……沒錯,所有這些都讓我暗自開心。我曾經覺得苗麗杰是一貼療效卓著的膏藥,可以把我原本已經碎尸萬段的生活重新粘合到一起。
然而,直到有一天,苗麗杰突然開口跟我說,我們分開吧。
她的語氣過于平靜,以至于我費了半天力氣也沒能從她不動聲色的面容上看出絲毫異樣,我無法確定她的內心是否掩藏著我看不到的驚濤駭浪,如果有的話,我這艘船肯定已經觸礁了。
那是一個月亮像河邊鵝卵石一般清冷的夜晚,事前沒有任何征兆。
我在客廳看重播的西甲聯賽,是巴薩主場對陣畢爾巴鄂競技,她洗刷過碗筷后就過來跟我說了那句話,說完,便回轉身進屋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因為是同居,不是小住,她的東西在我這里很多也很雜,我這里是她的半個家。但她后來只挑著拿了一些自己的衣物,并沒有拿走她的全部衣物,一只蛇皮袋外加一個雙肩背包就擺平了。
我承認對此我猝不及防,并且礙于我本能的一些東西而無法做出應該與之相匹配的任何反應。
很長時間我都說不出話來,就那么魂不守舍地望著她一個人在忙碌。當我說出話來的時候,我才感覺到我的內心其實是多么的弱不禁風。
我說,你是不是在外面瞧上哪個小白臉了,你應該先讓我過目一下,我得先幫你把把關,免得你上當受騙。我本來是想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并且調侃她一番的,但我卻如同是一個凍得渾身發抖的小屁孩兒,拱出來的話則像是一條在房間里抖動的繩子,沒抖兩下就啪的掉地上了。
她說,我們分開是為了你好。
我說你就不能把話說的更明白一點兒嘛。
她說,好,那我就鄭重地跟你說一次。羅平,我們都已經過了兒女情長的年齡了,有些東西不能感情用事,這么說吧,我——還有另外一些你不認識的人,現在遇到了點兒麻煩,我不想把跟你不相干的事情扯到你身上,我想這么說你明白了吧。
她接著說,有些東西不是我自己能夠決定的,我也是沒有辦法,等事情過去了,我們再重新開始好不好,戀愛,結婚,到時候你想怎么樣我們就怎么樣……
我問,什么事情這么嚴重。
她說,你別問了,和你沒關系。
我加大了音量,我說娘的,你不會是干了什么咱警察叔叔們不讓干的事兒然后東窗事發了吧。
她有些輕蔑地哼了一下,然后回過頭沖著我說,知道嗎?你的玩笑一點兒都不好笑。你還是做你自己的事兒吧,你原來是怎么過的就還怎么過,這些事情跟你一點關系都沒有,我說了,這是為你好,等事情過去了,我再來找你,所以我沒拿走的東西你一定要給我保管好才是。
我說我現在知道了,看來你,你并不愛我……我說的話綿軟無力,像是一個人努力地沖一架從自己頭頂上空掠過的飛機吐著唾沫,徒勞而又絕望,但這卻是我在那個晚上最后的一棵稻草。
苗麗杰說,你知道我愛你,但這和愛不愛沒什么關系,而且我知道,你在我之外還有別的女人,原來有,現在正在進行時的也有,我沒冤枉你吧。
我定在那里,苗麗杰的話像是出軌的車一下子撞到我身上,那棵稻草頃刻間灰飛煙滅。
我承認,在感情問題上,我做的多少有點兒不地道,苗麗杰點了我的死穴。既然她對我的一切都了如指掌,我沒了別的選擇,只能目送她走。
沒錯,我在和苗麗杰同居的那段日子里還在跟馬明月明來暗往,我像個武林中的輕功高手,在兩個女人間來回閃轉騰挪,在長達一年的時間里自以為不露聲色。當然,我的所謂不露聲色和馬明月對我的若即若離有很大關系。她甚至并不是很在意我的生活狀態,比如我是否跟其他女人在一起。正因為主動的一方在我,我才可以拿捏住事情的火候。
苗麗杰的離我而去逼迫我要盡快做出決定,要么我重新回到一個人的狀態,閑著;要么趕緊找個女人成家,比如和馬明月。和苗麗杰一年的同居生活令我對家庭生活變得極為依戀,為此我甚至都已經不在乎自己在未來家庭中所處的地位,哪怕充當一個家庭婦男的角色呢!因為我的廚藝水準遠比電視上那個大言不慚的教全國人民做菜的劉儀偉要出色得多,并且我還發現,只要條件允許,我對炒菜做飯的角色簡直樂此不疲。
就像我曾經跟李自達講過的,我是一個做文字工作的,而不是一個廚子。我在本城一家發行量幾萬份的小報里做娛樂文化版的策劃和編輯。說實話,這活計我已經干膩了。我仿佛已經干了一百年,再干下去我就會腐爛掉并且會向全世界散發出一種味道,是活得不耐煩的味道,有一本書上說,當人活得不耐煩的時候,身體會自然而然地揮發出微量的氣味,這味道有點兒發臭。最主要的是我對明星們的那點兒隱私的好奇心早已經隨著時光的流逝而煙消云散。就算她們玉體橫陳在我面前,我也難說會有什么動靜。可是,想當年呢?我追星的勁頭可一點兒不比現如今的這些小粉絲們小粉條們差。我跟趙傳吃過飯,跟鄭鈞打過牌,還有如今剛剛淡出一線的某位女明星,她是自己從北京過來口袋里揣著照片和少得可憐的“紅包”上門求我采訪她的。當年我采訪她的時候,她的纖纖玉手總是借著轟蒼蠅的機會來觸碰一下我的手,后來人家發跡了,一部片子的酬勞就有好幾百萬,跟好幾個不得了的老男人相繼傳出過緋聞。而我呢?每天中午在食堂還在為買三塊錢的燒茄子和六塊錢的“小炒”而做生死抉擇,一想起這些,我就萬念俱灰,困惑得跟一頭從非洲草原轉移到咱們某個縣級市動物園里來的獅子王一樣,內心充滿了被忽略的焦灼和被冷落的憤怒。
娘的,我煩了。我對自己說,羅平,你該干點兒正經事兒了。
正經事兒很快找到了。離婚后我先是找了個大齡女青年一邊相互撫慰身體一邊三心二意地談著。同時我也開始做一點兒小生意,在余四化的幫助下倒騰點兒辦公用品。
馬明月就是余四化介紹給我認識的。
方才說了,余四化是我生意場上的朋友,同時他也是我小學和中學時代的校友,不過上大學的時候我們分道揚鑣了,余四化留在了這座城市,原本吃不了牛羊肉的我卻去了大西北的一所學校。
上學的時候,余四化比我高兩屆,算是我的學長。但他的個子卻沒我高,樣子多少有那么一點兒猥瑣,成天鼻孔下面掛著兩條已經過河的大鼻涕,所以他的外號就叫做余大鼻涕。
余四化剛生下來那幾年叫余反帝來著,這名字一直跟他相依為命到了小學二年級。那陣子的收音機的廣播里說北京揪出了“四人幫”,黨中央號召全國人民把“反帝反修”的事情暫且放一放,“反帝反修”是一項長期的任務,暫且放一放似乎也沒啥要緊,關鍵是好騰下工夫來一門心思奔“四化”。于是余四化他爹就顛顛地跑到派出所把余反帝給“修正”成了余四化。
余四化自小學習做事就愛犯迷糊,常常一只腳穿球鞋一只腳穿拖鞋就跑過來上課了,可他犯迷糊的多半是些小事兒,大事兒他可絕不迷糊,而且絕不耽擱。黨中央號召咱社會上的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余四化剛大學畢業分配了工作就毅然決然地辦了“停薪留職”,到社會上以實際行動去貫徹黨中央的號召去了。
別說,靠著膽大心細兼摸著石頭過河,一來二去的,余四化竟整出屬于自己的一番不算小的事業來,雖說比不了那些個叱咤風云感動中國的人物,但好歹也成了老板,在老板堆兒里混,他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非要比的話就算是個中號的。
說到他做的生意嘛,主要跟建筑裝飾材料有關。這年頭,甭管是城市還是農村,都在大干快上,恨不得一日千里,城市里到處都豎著鋼筋摞著預制板,市場對建材的需求量就跟人民群眾對人民幣的需求量一樣,咋多也不嫌多。
不過,平時除了做生意,大小老板們所嗜好的那些個玩意兒余四化卻一概沒有。他的嗜好講出來算是比較另類——他喜歡老吉普車。
最初這小子只買二手的豐田、大宇、切諾基那些牌子的舊車改裝,有的都快報廢了,改起來比造一輛新的都難,想轉手更費勁。后來他就鼓搗起“原版”的老車來了。為這個他還專門從新加坡的老車車展上拍來了一輛朝鮮戰爭時期美國海軍陸戰隊用過的軍用吉普車,據說那上面還坐過麥克阿瑟呢。
馬明月就是余四化在一次車展上認識的。馬明月是那次車展上車展小姐們的“領導”。在車展上,別的姑娘都是花花綠綠露胳膊露大腿的,而馬明月卻穿了一身緊身的迷彩服,打扮得跟女兵一個樣兒,颯爽英姿的。余四化一眼就瞄上了她,余四化這小子平時看見女人老是蔫頭耷腦的,但看馬明月卻來了精神,眼睛直放賊光。
馬明月后來告訴我,她原先以為余四化是想泡她呢。為此,馬明月甚至還在心里做了一番挺激烈的思想斗爭,卻沒承想余四化請她吃飯,只是想讓她在他所收藏的那幾輛吉普車上拍一組照片。
馬明月曾經很神秘地對我說,錯了我輸你一塊錢,這個余四化肯定是一個同性戀,連我這樣的美女他都不喜歡,想想也怪可憐的。
對此我也有些懷疑。有一回我跟余四化在洗浴城里泡澡,一面做足療一面天南地北地胡侃。余四化對我說,我一直懷疑自己是個同性戀,我小時候看電影喜歡過電影里的王心剛,是那種朝思暮想要跟人家一塊兒生活一塊兒過日子的那種喜歡,為了這,別人還幫我找了個藝校里面學戲的小子,我跟他在一起坐了10分鐘,喝光了一瓶大可樂,前后也沒說上幾句話,只是瞧他越瞧越討厭,就把他給打發走了。不過,女人我瞧著也別扭,你說這可咋辦呢!我說你小子這是活該嘛,誰讓你有這么多錢來著,這世上的好事兒總不能讓你一個人都攤上吧。
其實余四化既有老婆也有孩子,但老婆孩子前兩年就讓他給打發到加拿大蒙特利爾去了。晚上的時候,余四化一個人空守著有一百多個平方米的宅子,有一半的時間是躺在床上睡覺,另一半的時間則是坐在床下面發呆,說起來還真怪可憐的。
我認識馬明月的時候自己剛買了輛客貨兩用的工具車,急不可耐地想在外人面前臭顯擺一番,所以就邀了余四化到郊外去兜風。
余四化這家伙天生就不是個安分的主兒。上大學的時候他不知從哪里淘換來許多過期奶粉,用一次性紙杯沖了,當早點賣,五毛錢一杯,賣得挺火。要不是后來有一個喝了他過期牛奶的女生得了急性腸炎,余四化還奮發圖強地賣呢。后來他發了家,卻把公司交給別人掌管,自己當幕后老板,在保留機關公職的情況下,幫著他們機關暗地里操持“三產”工作,賺的錢跟單位分成,搞笑的是,有一年他竟然還被單位評為了先進工作者。我問他你身上到底哪堆哪塊看出優秀來了。余四化說沒有我哪有我們單位幾位領導家庭的現代化?我這人生在古代就是玉麒麟盧俊義,仗義疏財。
不是我捧他,余四化確實有點兒水泊梁山的遺風,有一個階段我把我電話號碼本上的人都分了類,分成兩排,一排是我可能找他們去借錢的人,一排是借錢就等于翻臉的人,余四化赫然位列前者的第一個。
我跟郊區的一個鄉長挺哥們兒的,他們鄉里的養魚池全天候都對我開放,不僅不要我一分錢,而且每回釣完魚人家都會從魚池里再撈幾網魚給我帶上走。
可余四化說他準備再帶兩個人去。我當時就急了。我說咱倆下去白吃白喝白釣魚的還差不多,人要是多了下面就不好說話了。余四化沒理我,還是帶了兩個人去。是兩個年輕女人。兩個年輕女人都沒釣過魚,想要見識見識。結果我就認識了馬明月。
說實話,我長這么大,還沒見過這么對我心思的女人哩。我像是被施了什么魔法,思緒一直跟著馬明月的身影在來回晃動。釣魚的時候馬明月離我很近,熱烘烘的聞得出她身上使了不少香水,弄得我整個人一直都處于某種恍惚狀態,有兩次還差點掉到了養魚池池子里面去。到中午喝完了酒準備打道回府的時候,我假裝自己喝多了,走路搖搖晃晃的,一上車就一把將馬明月的手給攥住了。
好在回去的時候是余四化開車,一直回了城我都沒松開攥馬明月的那只手。下車的時候,我剛把馬明月的手松開,她的那只手就順勢扇了我一記耳光。不過她的手勁兒不重,打在我的臉上像是大風天時被風吹打到我臉上的一張紙。
馬明月說,你追女人的水平簡直連業余一段都趕不上。
我說是嗎,我日后一定加緊努力,爭取在這方面自學成材。
說實話,一直到我和馬明月在我的工具車上辦妥了那件令我朝思暮想的事兒,我都不敢相信馬明月會喜歡上我。可馬明月卻說她喜歡我。
馬明月說,我有點兒喜歡你了。
我說,你說什么?
馬明月說,我說我有點兒喜歡你了,咋辦。
我說,是嗎,好事兒呀!這得鼓勵。
馬明月又說,反正現在也沒有別的什么人叫我喜歡,就先喜歡你吧。對了,你不會有什么意見吧,你要是有意見那咱就算了。
我忙不迭地說,我沒意見,我絕對沒有意見,我高興還來不及呢。說這話的時候,我還沖馬明月聳了聳我的肩膀,好像是左側的肩膀吧,我做出來一副無辜并且無所謂的樣子,同時長吁了一口氣,連我自己都搞不清這算是泄氣呢,還是松了一口氣。
馬明月在大學里學的是平面設計。雖說只是個二本,可專業選的好,按說找一份糊口的工作應該不是啥事兒。可她自己卻一門心思要成立自己的公司。有人告訴她,要想盡快搞到資金,就要充分發揮和利用自己形象上的優勢,盡可能多地參加各種各樣的選美選模比賽,尋找出頭露臉的機會,如果拿了名次,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多了。于是馬明月就報名參加了央視舉辦的模特大賽,想借此尋找到更多機會。可她的身高讓她吃了大虧,馬明月的身高只有一米六八,結果在初選的時候就被淘汰下來。馬明月不死心,經朋友牽線,她在北京找了幾個做文化公司的老板,她想從他們那里搞一些資金過來,哪怕做人家的子公司也成。但令她不能容忍的是,她找的這些男人無一例外地都對她表示出了“那方面”的意思,這令她既憤怒又郁悶。最讓她氣不過的是,這幾個家伙都是那種又老又丑的男人,要不是因為資金的事情,她連第二眼都不愿多瞧他們,他們以為她是干什么的了,這也太小瞧她了吧!一氣之下,原本想留在北京發展的馬明月又回來了,在本地一些朋友的幫助下,倒是很快弄起來一個裝飾廣告公司,雖說不大,也算不上多么紅火,但小日子還算過得去。
馬明月對我心思,不是說她有多么漂亮,而是她逼人的氣質讓人無法閃避。如果每個人都是一套房子,馬明月給我的感覺就如同是她同年齡女性中優雅、端莊、美麗的“樣板間”,“樣板間”的想法雖然有點兒俗氣,卻十分飽滿地灌進了我的胸腔,使這種想法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我看見馬明月,覺得就像是賈寶玉一眼看見了林黛玉,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嗯,這么說吧,跟苗麗杰比起來,馬明月是那種讓你絕對等不到隔夜的女人。馬明月很像是一碗紅燒肉,要吃就得趁著熱乎勁兒三口兩口地吃下去;而苗麗杰則像是一掛臘肉,不必著急,掛在那里也壞不了。不過說心里話,苗麗杰也不賴,她應該算是那種第二眼美女吧。你瞧苗麗杰第一眼的時候,她最多也就是個中等偏上的女人,而且年齡上也沒有優勢。但是,直到你走近了她,直到你進入了她的身體,你才知道這個女人的妙處,你也才知道她會給你帶來些什么。而且,說來有意思的是,要不是因為那陣子我正在狂追馬明月,我這輛破“松花江”也不會一不小心就撞到苗麗杰那輛“大奔”上。
我記得當時我跟“花花世界”里的那個女店員吵起來了。
我說我要買99朵紅玫瑰。那個女店員像是瞅外星人一樣擰著眉毛瞅著我。
女店員說,這位先生,您大概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我說我沒忘,今天是情人節,所以我才會到你們這里來買玫瑰花,難道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嗎?
女店員說,那你一定就是不看報紙嘍。
我說,我買花跟看不看報紙有什么關系嗎?
女店員說,當然有關系了,因為你不看報紙所以你才會不知道,本城所有花店里的玫瑰花早在一個星期前就已經都訂出去了,別說是99朵玫瑰花,現在連一朵玫瑰花也沒有。
我說,你們這滿屋子里的玫瑰花不會都訂出去了吧。
女店員說,沒錯,都訂出去了,只等人家晚上來取呢。
我說,難道一點兒辦法都沒有了?
女店員說,當然也不是,除非,除非您肯出10倍的價錢。
我說,你們是不是窮瘋了,打劫呀,你以為我出不起嗎,把老子惹急了我把你這花店里的花全都買了,說不定我連你們整個花店都一塊兒買下來呢……
…………
苗麗杰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的。她在我怒火中燒的雙眼里一把挑開了“花花世界”的門簾。
苗麗杰那天穿了一身棉毛混紡的棉服套裝,上身有三分之一的部分都被一條紫紅色帶暗花的大披巾遮蓋住了。她的頭發綰在腦后,這使得她的整個面部看上去很有些棱角。苗麗杰的頭發大約是染了顏色,不是那種常見的黃色,而是那種接近栗子皮樣的淺褐色。她的肩上背著一個黑糊糊看不出具體樣式和牌子的皮包,手里提著一個塑料袋,可以看出塑料袋里面裝著的是蘋果,苗麗杰給我的第一眼印象很像是個剛剛從單位里下了班誤打誤撞進花店的家庭主婦。
女店員說,這下好了,我們老板來了,有什么話你跟我們老板說吧。說完,女店員又以機關槍掃射那么快的語速把方才發生的事情對苗麗杰復述了一遍。
苗麗杰沖我很禮貌地點了點頭,然后笑笑說,這位先生,我們這里的玫瑰花都是客戶提前預定的,就算您給10倍的價錢也不能賣給您。再說了,是什么樣的女人能讓您把我花店里的花都買下來,而且您有多少錢,要買我的花店,我這花店恐怕您還買不起。
當時我正在氣頭上,所以我說,我有多少錢也不會給你買玫瑰花,一朵也不會,至于買你的花店嘛,你倒看我買得起買不起。
那個女店員大約是想張嘴再說些什么,苗麗杰卻示意女店員不要說話。苗麗杰勉強笑了笑對我說,你這人怎么這樣,你這人怎么這樣……沒有教養。
我說,你說什么,你說我沒有教養!
苗麗杰說,對不起,我說錯了,不過,我想奉勸您一句話,用花是追不到女人的,追到的也都是些沒什么檔次的。
我說,這你就甭操心了,檔次嘛,怎么說也不會比你還低吧。我擺出了一副無賴的架勢,兩條胳膊交疊在一起,腦袋歪向了一邊,眼睛瞇起來斜向了苗麗杰。
苗麗杰一雙好看的眼睛死死盯住了我,就那么不錯眼珠地盯住我瞅了半天。
是的,苗麗杰長了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她的眸子藍得不僅晶瑩,并且澄澈,很像兩潭我在九寨溝看到過的湖水。不,應該說比九寨溝的湖水還要生動鮮活了許多,清澈里仿佛還蕩著一絲絲的無奈跟哀怨。說實話,我有點兒手足無措了,最終只能選擇避開她的目光。
我聽到苗麗杰對女店員說,那好,把這些花都賣給他吧,就按原價,我一會兒讓司機再弄一些玫瑰花給你送過來。說完,苗麗杰轉身就走,走到門口的時候,她突然停住了,似乎想起來什么,又轉身走回來,把她手里的那一兜蘋果遞給女店員,說,這些蘋果是特意給你帶來的,今晚上就辛苦你了。
透過花店寬大的落地玻璃窗,我看到這個女人上了一輛嶄新的奧迪轎車,是兩個排氣缸的那種奧迪A6轎車,并且是司機為她打開的車門。我承認,在那一刻我有點兒恍惚。
我承認,那次是我栽了。這女人令我討厭,而且我被這個女人的奧迪車弄得心理嚴重失衡,我的心情在那一刻簡直糟糕到了極點。在花店里,看著女店員慢慢騰騰地為我包扎起那些玫瑰花,不知咋了,我突然間就感到郁悶,感到萬念俱灰。
當我把那些玫瑰花捧到馬明月面前的時候,馬明月瞪大了眼睛望著我,目光里有驚喜,有訝異,但更多的還是感動。
她說,這些花你是從哪兒搞到的?報紙上說,今天一朵玫瑰花要賣到20塊錢。馬明月把頭深深地埋在了玫瑰花叢里,好久好久才抬起頭來,我看見她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一閃一閃的。直到那個時候,我才了解,女人對花是多么的在意和敏感。
那一次,馬明月把她的腦袋夠過來,她頭一回主動吻了我。
她輕輕的,像是小雞啄米一樣的一下一下地吻著我的嘴唇,她說,我喜歡你的玫瑰花……你的嘴里在嘟囔什么,能告訴我嗎?
我說,有人告訴我,用花追不到女人。
我的確并沒有追到馬明月,至少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那種“追到”。三分鐘熱度過后,馬明月就把我扔到脖子后邊去了。她忙她的,整天跟陀螺似的,轉來轉去,就是停不下來,往往只有在她在別處受了挫折和打擊時,才能和我來聚一會兒,說說心中的憋悶,在那種情景下,說實話我很難再涌起一直在憧憬中的和馬明月卿卿我我的念頭,我就那么專心致志地聽她把泄憤和泄氣的話像垃圾一樣不停地倒向我,我內心的蠢蠢欲動在那一刻不僅顯得可笑,而且顯得十分突兀。我到后來才知道,被馬明月喜歡的男人遠不止我一個,但像我這般對她如此放不下的男人恐怕卻只有我一個。
也許是因為郁悶,也許是受了些打擊,那天我抱走玫瑰花的同時,卻把我的手包落在了“花花世界”里。于是后來我就接到了苗麗杰打給我的電話。再后來我們就認識了,而且就有了那種關系。苗麗杰告訴我,花店的執照上寫的是她姐姐的名字,但老板卻是她,是她花錢干的,因為她是公務員,沒法注冊。
我原本以為,我和苗麗杰之間恐怕已經緣盡了,我在試圖忘記她,并千方百計說服自己,我就是一輛“松花江”,而苗麗杰卻是一輛“大奔”,“松花江”和“大奔”不僅性能型號款式不一樣,車廂里面要裝的人和東西肯定也不一樣。但苗麗杰的死訊卻把我跟她拉回到同一輛車上,讓我的心跳一下子亂成了一鍋粥,如同是胸腔被人硬捅進了一只破風箱,呼啦呼啦的。
余四化問我咋了,我說余四化你說苗麗杰會不會是被人害死的。
余四化想了想說,有這種可能性。不過羅平我說你是不是又閑著沒事兒了,胡思亂想個什么,還怕自己事兒不多是吧!
我很想找李自達去了解一點兒情況,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妥,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嗎。
現在想想,除了我實際感受到的苗麗杰的那些個好處之外,苗麗杰其實還有不少優點值得挖掘。比如,苗麗杰應該算是一個長得不賴的女人,胸是胸屁股是屁股的,臉盤子也夠正。像她這把年歲的女人還能叫人說長得不賴,應該不是件容易事兒。雖說余四化認定苗麗杰的相貌跟身材還遠不足以令某個正當年的男人噴鼻血,但讓如我這般離婚的男人走在大街上扭回頭去多瞧上幾眼并且引發若干遐想還是完全有可能的。
同時,苗麗杰也是一個已然與青春期疏遠的女人了。盡管苗麗杰頭一次跟我上床的時候說她只有29歲。可依我的經驗,一個29歲的女人可能會有如苗麗杰這般的一張面孔,但卻無論如何也不會有像苗麗杰這樣的一張肚皮了。這是一張缺乏了必要彈性和湮沒了青春質地的肚皮。通俗來講,這樣一張肚皮無論如何也是一個邁向中年的女性肚皮了。果不其然,李自達后來告訴我,被“雙規”的苗麗杰副主任實際上已經35歲了,她一直跟我只說自己三十多了,卻始終沒告訴過我她的具體年齡,這倒讓我一直以為她可能有三十八九歲,我甚至已經做好了接受一個姐姐做自己老婆的準備。
苗麗杰不想馬上和我結婚并且不想生孩子的理由說得冠冕堂皇,她以她的工作尚不足以令她可以放心大膽地生下祖國下一代作為搪塞我以及其他人的理由,盡管這理由她說也好,我聽也罷,都顯得是那么的無聊且有氣無力。因為不想生孩子,所以結婚不結婚就變得不那么要緊。同時,與此相關聯的一個問題是,她對我們要堅持的避孕方式也表現出了極大的熱忱跟創造性,她說,今后你戴兩只套套好不好。
我說,我干脆戴個炮彈殼來算了。
苗麗杰說,這樣好,這樣有創意,書上說床上也是戰場嘛。
我問她是哪本書上說的,我去把寫它的人給殺了。
苗麗杰說,其實我比你急,我都三十多了,女人到這歲數再不生都怕生不出來了。可是,唉,有些事情你不懂,以后我會慢慢告訴你。反正就是現在不行,你瞧我現在忙的,連回來和你上床都是忙里偷閑,有些事兒實在沒辦法,再過兩年吧,最多再過兩年,咱們倆要是還互相瞅著不煩,我們就結婚,我一定給你生一個。
我就想苗麗杰盡管在外邊裝大尾巴狼,來去有奧迪轎車接送,可她說到底還是一個女人,一個活生生的女人,一個愛我并且想跟我生孩子的女人,這一點我相信她。
我說老苗咱這事兒吧,得分咋說,我覺著男的和女的在這方面不一樣,男的40歲還可以娶20歲的姑娘還可以跟這個姑娘鼓弄一大堆孩子到這個世界上,女的40歲就只能找50歲朝上數的老男人了,生孩子的概率基本上跟中七星彩也差不多……我語重心長地對苗麗杰講,有些話需要提醒你老苗,你沒聽人家說嘛,男人40才一枝花,我現在還屬于含苞欲放的階段,你就不怕這期間我把某個年輕的小美眉給收了房?
苗麗杰說,瞧你這副德行,你說的男人都是什么樣的男人,人家那可都是有本事的男人。再說了,哪個女人會像我這樣,不光能跟你在床上做愛,還能讓你過上人上人的生活,你不會懷疑我有這種能力吧。
沒錯,苗麗杰說的話一點兒沒錯,我承認她的話讓我氣短。對此我只能以胡說八道來敷衍過去。我說,我一個大男人難道還要女人來養嗎?我知道老苗你說這話是出于嫉妒心理,這樣吧,你放心,到時候我一準兒讓她管你叫阿姨,她要是敢不喊,我揍她屁股。
苗麗杰說,呸,羅平你是個混蛋,你成心氣我是不是,你不許氣我……說著,苗麗杰的眼圈就紅了,她飽滿的眼淚正在她的眼圈里醞釀,已經蓄勢待發。
我說對不起對不起,我說錯了,我是逗你玩的,這么大人了咋這么不識逗呀!
坦白地說,我覺得苗麗杰雖然氣質和年齡方面趕不上馬明月,但她十分性感,尤其是當她從五十米開外徑直朝你走來的時候,你冥冥之中就覺得那緊繃繃的身體似乎有一股力量正在向你呼嘯而來。
苗麗杰過來打了我一巴掌,說,臭不要臉!她的眼圈還是紅的,她紅紅的眼圈讓我原先精心準備的幾個玩笑化為烏有。
苗麗杰約我那天的狀況,我記得還很清楚。那是在半個月前,我居住的這座北方城市下著毛毛細雨。我踩著便道上軋軋作響的梧桐樹的葉子,走進一條與繁華街道交叉的不那么熱鬧的小巷。這條小巷我并不陌生,在我大學臨畢業的那一年經常光顧這里,因為這里不僅有餐館,還有幾家由詩人開設的書店。其中一家書店的老板和我相熟,我在他那里買的《笑忘書》和《追憶似水年華》。后來到報社工作,我就更有理由去他那里了,往往把他書店里上架的新書和他的書店名字一起登在我們的報紙上。每次去他那里,他都會給我泡一杯綠茶,然后有一搭無一搭地跟我聊一些他當年參加詩歌運動的一些閑事兒。他的口頭語很特別:“瞧啊,那時候。”他說什么都會加上一句“瞧啊,那時候”。瞧啊,那時候!那時候像這樣的書根本在書架上放不了半天就會被人買走,而現在人們只會在網上翻來倒去地去看一些垃圾,他們被污染的不止是眼睛,還有心靈。
沒錯,我和這位昔日的詩人有一些同感。那時候馬路上的車還不多,所以還能嗅到空氣的味道;那時候天藍得還比較徹底,所以還能看見很遠的云朵;那時候詩人們的心也像天一樣明亮透徹,所以還能寫出那些出神入化的詩句……那時候這個世界上還能數得出很多美好的事物來,所以讓我們熱愛生活,瞧啊,那時候……
雨下得有氣無力,而且天氣沉得嚇人,仿佛老天爺家里死光了人,以至于我竟然把不遠處工地上杵著的幾座爛尾樓看成了幾架骷髏。起風了,街邊花池里柳樹的樹枝裹挾著樹葉如同斷了腰一般在狂亂舞動,幾輛空載的翻斗車一字排開停在馬路邊,大大咧咧地袒露著自己,毫無姿色可言。
苗麗杰打來電話,約我在一家我們曾經一起去過的餐館見面,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談。盡管我覺著她有點兒裝腔作勢和故弄玄虛,但還是答應了她。掐指算來,我們大約已經有小半年沒有見面了,其間只是通過幾回電話,都是她打給我的。在換季的時候,她告訴我要添加衣物,不要幾天不倒垃圾筒,那樣不衛生等等。這段時間我自己的業務量也突飛猛進,賣出去好幾批辦公桌椅,都是我以便宜的令人咂舌的價格從村辦企業買來,再高價轉手賣掉的。原以為是接連碰上了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后來跟一個客戶熟了,才明白這些餡餅原本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托了苗麗杰的福。是她給我攬來的客戶。
我能感覺到這個女人還在想我,某些事情一定令她很為難,否則的話,她不會同在一座城市里卻堅持那么長時間不見我。而現在她決定見我,也說明她要跟我談的事情應該比較重要,也許非同小可。
那天苗麗杰穿著一件黑紫色的風衣,我從前沒見她穿過,應該是新買的。巷子太窄也太亂,出租車不好調頭,只能停在巷子口附近。她下了車,好一番左顧右盼,我覺得她有點兒心神不寧,一只半大的皮包拎在她的手里顯得澥了咣當的。令我比較詫異的是,苗麗杰竟然是打車來的,她也許真的覺得自己是來跟我接頭的吧。
說實話,我對苗麗杰是干什么的一直都沒搞清楚。也不是不能搞清楚,關鍵是我也沒有很想把它搞清楚。她的司機一直是喊她主任的,主任這樣主任那樣,是哪的主任?也許是建委主任,也許是市容委主任,總之我分不清楚。我們倆自從住到一起的那天開始,基本上過的就是那種她主外、我主內的顛倒乾坤的生活。她把她的衣物、書籍和好多小玩意兒都搬到了我那里,我們倆像是一對老夫老妻似的,經常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就那么無緣無故地笑起來。
她整天忙得像是一家黑作坊里的機器,24小時恨不得都在運轉,連膏油的時間都沒有,和我吃飯做愛大約就算是她最好的休閑方式了。偶爾下一次廚,都是我事先把各種調配料弄好:黃瓜切絲,辣椒切段兒,里脊拿團粉喂好,蝦仁挑去蝦線……她嘛,則只是享受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倒進油鍋里“刺啦”一聲的感覺。這有點兒像是領導干部植樹節的時候往已經挖好的樹坑里添幾锨土,作秀作得也沒一點兒水準。除了油鹽醬醋,我們這一年來吃的用的基本上都是苗麗杰拿回來的,不需要花錢,但苗麗杰還是每月固定給我兩千元,說是她的生活費。我剛接她錢的時候,不僅臉紅,心跳得也厲害,后來就坦然了許多,像一對老夫老妻在例行公事,只不過管家的變成了我這個大男人。基本上,我們倆算倒了個位置,她是男的,我是女的,我像個怨婦一般,常常一個人做了好幾個菜之后,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一邊看五大聯賽的轉播或錄播,一邊等苗麗杰回來吃飯。完全是傻老婆等漢子。
有一次吃飯的時候我說,你不會是在給安全局干吧。
苗麗杰說,沒那么高尚,我們的工作就是想辦法賺錢,給公家賺,也給自己賺,說白了就是騙廣大人民群眾的血汗錢。不過我主要是做管理工作,面向全市的。
我說,這可夠缺德的。
苗麗杰說,說我缺德,好,把那瓶茅臺遞給我,你別喝了,這是我缺德來的。
苗麗杰就是這樣,喜歡跟我逗,也喜歡我跟她逗,還喜歡接長補短地跟我耍一耍小性,像一個姑娘跟她的男朋友,像一個妻子跟她的老公。
但那天的情況有一些不同,苗麗杰貓腰進了那家小餐館,一上來就把手機給關了。然后就悶著頭喝啤酒。等到她終于抬頭的時候,我一看,她臉都喝紅了。
我說,你少喝點兒,到底出了什么事兒,搞得這么神秘兮兮的。
苗麗杰說,有人想害我,他們想讓我死。
我說,誰啊,咱現在可是法制社會,誰敢這么明目張膽地加害一名國家干部。
苗麗杰嘆了口氣,道,我要是老百姓就好了,就不會有人害我了。法治社會那是糊弄老百姓的,哼,他們才是法,他們可什么都不怕,你知道嗎,他們已經把我賣了,他們要我替他們背黑鍋。
我說,怎么會這樣,你說的“他們”都是些什么人?
苗麗杰說,他們,他們都是些管事兒的人,他們說完的話全都不認賬,當然,這是為了保護他們自己,他們現在把好多事兒都安到了我的頭上,那些事兒都不是我干的,好多事兒我都不知道。苗麗杰一邊說著一邊在拼命搖頭,像是要把什么壓在她頭頂上的東西給奮力甩掉。
我說,要不,要不你去跟領導把事情說清楚,或者,去省里、去北京告狀,不信就沒有講理的地方。
苗麗杰搖頭道,你知道嗎,有些事兒我可能到死也說不清楚了,我原來還想把一些事情處理好,就不給他們干了,跟你結婚,咱們安安靜靜地過一輩子,離開這個是非之地,但現在看來,都是我的一相情愿、癡心妄想。
我說,不至于吧,你是不是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了,你要是拿了他們的錢,干脆就退回去算了,要是不夠的話,我幫你去借。
苗麗杰抬起頭,望著我,漂亮的眼睛里有了點兒活泛的東西在閃,她笑笑說,謝謝你能替我著想!其實,我也不是個好女人,但我原來是一個好女人的,自從跟了那個男人,自從當上了這個官,就不是了,是那個男人把我給毀了,你知道他嗎,你應該知道他的,咱們全市人民都知道他的名字。
我說,你是說——那個人?他把你怎么樣了,還是他想把你怎么樣,我聽說他不是還要調到省里當官去嗎?
苗麗杰說,所以他才要把我犧牲掉,否則他就自身難保。哼,其實我還應該感謝他,沒有他的栽培,我不會有今天,許多人玩命了一輩子也到不了我這個位置。我就是他一路提拔起來的,我原先在他那個公司里當團總支書記,那時候他是董事長兼黨委書記,后來他高升了,是他一手把我帶到市里來的……唉,不提了,沒勁。
我想她的話我已經聽明白了,她被別人賣了,也可能是拋棄了,她現在要為別人頂罪。
我說,你們有過那種……
苗麗杰說,我知道你要問我什么,有過,從我二十多歲開始,一直到他當上了一把手,有了別的女人,他才在這方面不管我了,所以我才會和你,那樣了。不過,有時候,想起來了,他還會找我去……對不起,真的對不起你。
我想起來李自達含含糊糊跟我說過的那些話,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苗麗杰說,我今天找你是想讓你幫我辦一件事兒。
我說,你說吧,我一定幫你辦。
苗麗杰說,很簡單,我這里有一張寫好的委托書,上面是我對你的書面委托和密碼,這里還有一把鑰匙,鑰匙是××銀行××路辦事處保險柜的鑰匙,保險柜里有我的一個筆記本,有這個筆記本在,他們就暫時不敢把我怎么樣,可是我怕他們會找到鑰匙,所以我想放在你這里會比較安全。
我說,是這樣啊,沒問題的,不過,能告訴我你那筆記本里都記了些什么嗎?是不是他們違法犯罪的證據?
苗麗杰說,其實也沒有什么,是我大意了,我沒防備有一天他們會對我一個女人下死手,我不習慣記變天賬的,那個本子是我嚇唬他們的東西。說完,苗麗杰還沖我眨了眨她漂亮的眼睛,像是我們倆正共同進行著一出小小的游戲。
那天苗麗杰顯得很高興,她后來又喝了不少啤酒,并且攥住我的手跟我說了好多我們日后在一起的計劃,包括誰先起床準備早點,包括一周我們要做幾次愛,還需不需要戴套了,她還說她準備把“花花世界”轉到我的名下,實在不行,她就把她所有的錢都交出去,靠花店生活也能過得不錯。
她說,你說是吧。
我說,是。
李自達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苗麗杰死了。
我說我已經知道了。
李自達說他要見見我,問我有沒有時間。
我想了想,說,好吧,那我們就見見吧。
在與李自達見面之前,我去了一趟××銀行××路辦事處,在銀行工作人員的陪同下,用那把鑰匙打開了保險柜。
我拿到了那個筆記本,一個32開的黃色布面燙金的筆記本,式樣很考究。打開,里面微微發黃的道林紙上竟然是空白的,從頭翻到尾,一個字也沒有。我站在那里,思忖良久,我似乎多少明白了點兒苗麗杰的用心,她被那幫不講信用的男人給耍了,他們把她賣了,并且在她的身上任意栽贓,而她卻沒有事先做一絲一毫的防范,她只是用這種方法來嚇唬一下那些人,想阻遏他們,她以為他們一定不敢動她,可她想錯了,女人就是女人。
我的嗓子眼有些發堵,感覺后脖梗子那里一陣陣的在繞著涼風。
李自達說,你的女人死了,有點兒冤,怎么說呢,過去的就都過去了吧,也許我們日后可以成為朋友。
我說,她是怎么死的,你肯定知道。
李自達說,已經定性了,是畏罪自殺,你可以不相信,但這是權威的結論。
我說,你相信嗎?
李自達哼了一聲,算是回答了我。他說,我審過她,她說她愛你,這個世界上她只愛你一個人,我想把這句話告訴你,所以我才要見你。
我說,是嗎,對了,你是不是曾經要找苗麗杰的一個筆記本。
李自達說,是的,不過已經不用了,那上面記錄的東西即使都是真的也沒用了,已經定性了,是苗麗杰企圖栽贓陷害,她手里的證據現在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了。
我說,她根本就沒有什么證據,那上面是空白的。
李自達愣了一下,稍頃,他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苗麗杰也好,你,還有我,跟他們是玩不起的,你只要玩了,想不玩,你就離倒霉不遠了。
我說,也許你說的對。
李自達說,你認識一個叫馬明月的姑娘?
我說,我認識,你怎么……真不愧是干你們這行的人,我聽著都害怕,咱倆要是真的交上了朋友,不會日后連我說的夢話啥的你都知道吧,這可太恐怖了。
李自達說,別開玩笑了,其實我也是偶然認識的她,在一個私人老板組織的聯誼會上,來的人都是市里各委辦局的領導或者是快要當領導的人,還有就是像這個馬明月一樣的美女啦。我是在那里跟她說話的時候,偶然聽她提到的你,她說她有個朋友叫羅平的,在報社上班,可以幫我登征婚啟事,我跟她說我是未婚,是去看看有沒有合適的中年婦女的,有意思吧。
我說,你怎么去……
我本來想對李自達說你又不是什么領導,怎么會去那種場合,但馬上我就意識到自己可能又說錯話了。在機關工作的人都對自己的身份極為敏感,有的人干一年就能得到升遷,有的人辛辛苦苦干一輩子,還是被人支來喚去的小跑兒,我真怕傷了眼前這個肥頭大耳的家伙。
倒是李自達一副無所謂的大咧樣兒,他說,怎么話說半截兒就不說了,你是不是想問我既不是領導也不是美女的,憑啥要去那種地方,不瞞你老弟說,我有任務,當然了,有些事兒咱們還是不談的好,你知道,我們有紀律。
我說,那我們談什么好呢?作為朋友之間總不能說話老躲躲閃閃的吧。
李自達說,還是有很多可說的話題嘛。唉,你喜歡看中超嗎,你知道大象隊為什么引進不了好外援嗎?
我說,不是說俱樂部有人在吃回扣嗎,球迷們說的可邪乎了,說買一名水貨外援,人家中間人就給咱俱樂部的負責人返回總價百分之六十的回扣,是返給個人的。
李自達說,事實證明是俱樂部的負責人弱智,你別笑,前一段有關部門給他那個級別的干部統一查了一下體,專門測了智商,結果那人的智商很低,屬于弱智范疇。
我說,老李,你這算不算是泄密呀,就當我嘛也沒聽見吧。
李自達說,這不算,地球人都知道的事兒。
我說,老李你可笑死我了。
我把苗麗杰的那個空白筆記本交給了李自達。
我說,老李,這個本子的事兒當初我瞞了你,我知道好多人都在找這個本子,現在我把它交給你,算是我主動坦白,繳槍不殺吧。
李自達說,對,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當初我找這個本子也是想找到里面的一些東西,那時候苗麗杰還活著,可以相互對證。不過,現在嘛,正所謂死無對證啦,而且這又是個空白的筆記本……
李自達把筆記本拿在自己手里,翻了翻,像是有些不舍的樣子,最后仿佛終于下定了決心,他說,還是你留著吧,做個紀念,別擔心,我還算你是主動坦白,繳槍不殺。
我打算一個人去新馬泰轉一圈兒,當然是跟著旅行社走。我想出去散一散心,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出去散散心了,這座城市里的人、空氣、天空、四處慘遭屠殺一般的建筑工地還有滿大街的低檔機動車已經把我憋的喘不上氣來,我想說,我要瘋了。有誰曾經聽說過,有人會被一座其存在就是旨在制造郁悶的城市逼瘋嗎?
在機場登機前,我最后一遍給馬明月撥電話。我知道馬明月最近和一個政府里的年輕官員正打得火熱,我想他們大約就是在李自達所說的那種聚會場合里面認識的。我覺得組織這種聚會的人不是一個天才就是一個王八蛋,他怎么會想到要把官員跟美女這兩樣我們社會中的稀缺資源捆綁到一塊呢?
我說馬明月你不會這么不計后果吧,為了自己那點兒生意,就跟個貪官混在一起。我說馬明月你真的喜歡那個貪官嗎?
馬明月說,你別這樣,羅平你別這樣好不好,你這人怎么這樣呢,你怎么老說人家是貪官。你是不是自己當不了官,就恨這天底下所有當官的人。告訴你,我就瞧不上你這樣的人,做事兒沒本事,老是恨人有笑人無的。
我說,馬明月,你別替他說話好不好,我問你,他會為你跟他老婆離婚嗎?
馬明月說,羅平,你這人怎么這么沒勁呢,難道我跟誰交往就非得嫁給誰不成嗎?恐怕也只有你這種人才會有這樣的無聊邏輯。
在那一刻,我的手有一些顫。我的年紀還算不上很大,身上卻已經有好多個部件都不聽我使喚了。我想說馬明月你他娘的真不要臉,可我沒有說出口,畢竟我還沒有下決心跟馬明月一刀兩斷。在我的心底,我仍舊幻想著有朝一日能跟馬明月一塊兒吵架拌嘴過日子呢。
其實,從認識馬明月的那一天起,我就已經意識到了,我要跟她在一起,實際上比我想象的要困難并且復雜得多。馬明月除了辦公司、在網上寫博,看一本比一本厚的精品雜志、去星巴克裝模作樣地喝咖啡以外,還隔三差五地到舍賓跳操到茶館去聽傳統相聲……凡是這年頭跟時尚沾邊兒的東西,馬明月基本上都會找過來親自操練一番。有一天,她看到雜志上的一篇文章,歡天喜地地對我說“我是小資,我是小資耶!”高興得跟什么似的。那本雜志上好像是說,在這個時代里,女人要是成了小資產階級,性質基本上就跟1919年剪短發放天足的新女性差不多了。
我說,那好,算我多嘴。
電話那頭的馬明月沉吟了半晌,最后說,羅平,其實你這人挺不錯的,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才這么說的,我沒說我要嫁給他呀,我就是有點兒事兒需要他幫幫忙,我公司的事兒,別這么小心眼兒好不好。
我說,知道了。
是我把苗麗杰的骨灰取回來的。她的家人并沒有對我的舉動提出異議。所謂家人,其實來的只有她的姐姐和姐夫。苗麗杰的姐姐長得不好看,苦著一張臉,一點兒都不像苗麗杰。
我把苗麗杰的骨灰撒在了她外婆家附近的那條小河里。那條小河已經變得很臟了,我抱著苗麗杰的骨灰盒走了很遠,一直走到了小河的上游,那里的水清得令人直想掉淚。
當我把苗麗杰的灰白色骨灰如同種子一樣一點點地撒向河水中的時候,我突然間看到了苗麗杰的面孔從河水里映出來,那么清晰,那么親切。她說,羅平,我想和你結婚,我想給你生一個孩子,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我的眼淚瞬間就流下來了,流了一臉、一地。我把那個考究的筆記本和一包我買來的紙錢一同在河邊燒掉了,在燒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流淚,我在心里說,麗杰,我想給你做一頓飯,我想看著你吃。
當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在夢里,我和苗麗杰結婚了。
我穿了一身“大紋畢嘰”中山裝,頭發上打了發蠟,皮鞋是上海“牛頭”牌的,是按我的腳碼專門手工訂做的。苗麗杰一襲紅色的“布拉吉”,頭發燙了碎花,腳上是一雙大紅的皮船鞋,臉部找來了京劇團的化妝師做了精心化妝,好像是我找來的,化的跟當年樣板戲里的演員一樣,看得我都直愣神兒。我在夢里想:這個有些俗氣卻漂亮的女人真就是我老婆了?想著想著,我就感覺自己心里有個小手在不停地抓來抓去的,抓得我十分癢癢,原來竟是苗麗杰在偷偷抓我的敏感部位……新婚之夜我更像是一頭不知疲倦的耕牛,在苗麗杰這塊肥田上耕來犁去。苗麗杰則如同是一頭母獅子,追著我這頭耕牛在跑。耕牛當然跑不過獅子,耕牛所能做的只有束手就擒……當我滿頭大汗、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看著苗麗杰不緊不慢地穿她的內衣的時候,我在心里說:我×,這事兒舒服啊……于是,我就醒了,是我把自己給說醒了。我坐起來,一個人呆呆地看著空空如也的白色墻壁,我突然發現我其實是愛這個女人的,當我承認這個事實的時候,我已經淚流滿面。
那天夜里,我一個人傻傻地盯著電視瞧,手里的香煙都快燃到根部了,我竟全然不知道。一個人的時候,我經常就這樣傻傻地盯著電視熒屏發愣。
我手中的遙控器在本市的一檔電視新聞節目上停住了。因為我看見了那個人。
好像是正在開什么大會,禮堂里坐了滿滿當當的各級領導干部,他們神情嚴肅,目光呆滯,一點兒都沒有做小動作。那個人正在講話,講得眉飛色舞。他講經濟,講發展,講廉政……他的神情把我給逗笑了,于是我竟然笑出了聲音。我想,那個人可能已經度過屬于他的危險期了吧,他會想起苗麗杰來嗎?會的,他一定會的,不管苗麗杰是被他逼死的,還是被他害死的,他都一定會的。
我給余四化打電話,說,哥們兒,還沒睡吧,出來一趟,找個排檔咱們喝酒,我想喝一點兒酒。撂下電話,我立起身,沖著電視上那個人用右手比劃出打槍的模樣,食指對準了他的腦門,我說:老東西,繳槍不殺。
責任編輯:唐嵩
[作者簡介]狄青,男,16歲開始文學創作。先后在《萌芽》、《作家》、《中國作家》、《長城》、《紅巖》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一百余萬字,在報刊發表隨筆散文近千篇,計二百余萬字。曾獲天津市文藝新人作品獎、天津市文學新人獎、梁斌杯全國農村題材小說征文一等獎等獎項。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天津市作家協會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