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東邊到西邊,穿過雨水綿綿的城,我便從真實的生活中走到一表述就出現多向度演繹的別樣生活狀態。再次走進這個凌亂但又被格式化了的編輯部辦公室,我生出一點懊惱來。
我討厭她,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她明明很仔細地在聽我講,可是她卻用拿捏到零度的很職業的表情顯示出她的不為所動,冷冰冰地時不時丟出一個問題來。你又不是央視新聞調查欄目的記者,你逼我干什么?她學著柴靜或者王志的腔調問:我們并不想涉及你的隱私,但我還是很想知道你丈夫是個什么醫生?
我盯著她,停頓下來。拿起面前茶幾上記者紫米用紙杯給我倒的白開水,咕嘟咕嘟喝去大半,然后我一副不解的樣子看著她。她不像紫米那般平易近人,方才紫米介紹這個女人是她的上司,主編。
前天,我就來過《麗報》了,我來是找“情愛心空”的主持記者紫米講故事。紫米天生有一種令人信任的親和力。人有沒有親和力是一種素質,這種素質就是初次見面,她便讓我不那么緊張,她讓我舒服自然。我要講的故事在我的腦海里梳理了一遍又一遍。我對紫米說:兩年多來我一直很認真地在看《麗報》,我只認“紫米”這個名下的文章讀,紫米,你寫的這些人生故事真的很奇特很精彩,紫米,我今天與你面對,我、我真的是有點慌亂。我猶疑不決地看了一眼紫米,紫米不出聲,她的眼睛專注地看著我,鼓勵著我。我接著說:我、我一直在看你的文章,還自制了一個剪報夾。盡管,“情愛心空”不是期期都有,但是看了兩年,也看了兩三百個人的故事。結果就是——我一次又一次地下決心,終于忍不住,到了你們這兒,我要把我的故事說出來……
我停頓片刻后對紫米的領導說:我的事憋在心里好長時間了,最近為這事我茶不思飯不想,整夜整夜地失眠,我想,假若我的故事不講出來,或許有一天我會精神崩潰然后……我的話頓了一下,對面的女人就掩飾不住,急切地問:然后什么?我盯著她的眼睛說:然后,我就會殺人的!對面女人聽到這,身體從前傾的姿勢朝沙發后背靠了靠。我加快了語速:要是我真的殺了人,面臨著一命抵一命的結局,誰能拯救我呢?沒有誰,只有我,只有我自己。所以,我反復地想了好久好久,我決定到“情愛心空”把我的事倒出來,讓那個叫紫米的記者把我的故事寫出來,登在報上,讓讀者們讀到我的奇異而惡心的故事。當然,暗自里我最希望我丈夫還有那些男人讀到這篇文章。那些男人一定分散在我們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他們看到報紙的可能性太大了。我相信我采取這樣的方式是在對他們進行一場力量懸殊的報復,有些人看到這篇文章會從此做噩夢,從此有所檢點,至少再做那種事時會覺得如芒在背,會覺得身后有一雙洞察一切的眼睛!至少,他們在干那種勾當時再也不是從容不迫,——那么他們對我的傷害或許就越來越不順他們的意。那么他們的犯罪就會變得次數越來越少,越來越沒意思。最后他們就會終止對我的侵害。那么我因此就會拯救我的丈夫,阻止其他那些壞人那些雜種胡作非為的行徑。我要救救我那個一進入黑夜就變成魔鬼的丈夫,他本質里并不是一個壞人,他是愛我的。當然,這種愛已不能與婚前比了,這很自然,恐怕所有有婚姻經驗的人都承認這一點。我并不把婚姻看得非常重要,我只是想,他——我丈夫為何要那樣對我?可我總是百思不得其解……
紫米這一次也用了錄音筆,手里還在采訪本上寫著畫著。紫米的上司陷在我對面的沙發一角斜對著我,雙手交叉抱著,認真地聽,她原來坐在我正對面的,現在她縮到一邊去,心理姿態矮下去了,是聽我說可能殺人,她害怕了吧?內心的那個我只差“哈哈”地笑出聲來了,好!我停下來問:唉,有煙嗎?紫米停下來要去找煙,她已忽地站起來,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后,拉開抽屜,連煙帶火機一起拿出來。她抖出一支遞過來,自己也點上一支。她給我點火時,我說要去一趟衛生間。
在衛生間的鏡子前我照了一下鏡子,鏡子里的我很奇怪:臉色灰暗,我發現我突然變了一個人,我不像我。
從衛生間折回來,點上煙,我重又開講,換了一個表達的方向:我最近熱衷于做時尚雜志上提供的各種有關婚戀情感的測驗題,甚至我自己出題,然后仔細思考后選擇答案,給我的婚姻打分,以此來檢驗我的婚姻里還有多少愛的成分。比如,拿選擇吃何種巧克力來推論你對愛的態度:選吃黑巧克力,意味著你是一個追求浪漫追求藝術的人,希望愛情常新;選吃白巧克力,意味著你對愛的要求不是很高,順其自然,崇尚平平淡淡才是真;選酒心巧克力,意味著你對愛的要求不高,心無旁騖,不會見異思遷,自我陶醉;選果仁巧克力,意味著你對愛的追求有很多附加值,渴望通過愛獲得物質的保證爭取最大利益……我在“黑巧克力”后面用鉛筆打了個鉤,后來仔細推敲思考后,我最終選擇了“酒心巧克力”。我把這個測驗拿去考我丈夫,我沒有說四種巧克力分別意味著什么,我只問他喜歡吃哪一種。他張口就說:第一喜歡黑巧克力,第二喜歡果仁巧克力。
前天來跟紫米講時我沒說這些,我看紫米和她的領導對此很有興趣,豎耳聽著。
唉,一聽他的選擇,我的心就往下落了一截,他骨子里是見異思遷的人,而且還是一個為達目的不顧一切的人,而我一向還自我陶醉得很,我得提防著他啊!哪一天他把我拋棄了,把我出賣了,我還傻乎乎的那就慘了。哼!我丈夫在回答我的提問時并不知道我是在考驗他揣摸他。我不是一個愚蠢的女人,我畢業于大學物理系,至少這種學科訓練過我盡可能理性盡可能縝密地進行邏輯推理。我讀大學時喜歡拿著電器的“內臟”——電路集成板琢磨,這平面的塑料板上密如蛛網的電子線路——這還不夠確切,蜘蛛網再密、結構再精巧也只是平面化的,而那些發出指令完成工作的電子線路網絡是有無數結點的多維的空間化的,就像電腦的工作原理是基于二進制式的編程,工作要繼續要完成下一步,必須是自我邏輯地選擇“1”還是“0”(我的理解是相當于必須回答“YES”0R“NO”),然后工作才按照這種程序往下進行……打鉤還是打叉?我做的這類測驗題很多了,事實證明絕大多數還是很符合事實的。——我丈夫喜歡吃果仁巧克力,這是危險男人不安分的信號。
紫米的領導專心地聽我講這些時臉部基本還是那種零度表情,但又換了一個姿勢,她左手托著右手肘,右手拄著下巴半掩著嘴。我喝了一杯又一杯水,那在內心翻騰著預習了幾天的故事重復再講一遍實在不帶勁,紫米那細長而瞇縫著的眼睛不時地盯我一眼,她專心地聽著記錄著。第二次補充采訪,她還是那么認真。我今天再次來編輯部真的必要嗎?上一次,我要講的故事其實就說完了,今天講的很多內容都是沖口而出,都是岔來岔去的演繹發揮,嘿……
我發現岔得更遠了,我接著說。為了證明我正在經歷的不幸——我丈夫正在無恥地卑鄙地惡心地變態地出賣我!我要獲取有力的證據,可是我的腦子都快用光了!我想出了很多絕招,但是仔細一推敲,我還是沒能找到最有說服力的證據,證明我正在被自己的丈夫傷害。我現在開始擔心,要是我還不能很快想出一種好辦法,把壞人們送進監獄的話,這世界這座城市里將有一個罪惡的魔窟像宇宙黑洞一樣永遠存在著,而那時要想窺探這個罪惡黑洞的存在就完全不可能了,因為能照見這種罪惡的一絲光線都無法折返回來了,我是這樁罪惡得以進行的當事人。假若報紙登出了我的故事,以后或許可以作為揭露這樁丑惡事情的一個有力的旁證,因為在我殺人后——太有可能了!我是知道我自己的,我會殺人的。假若我殺了人,我是不會逃跑的,我不是等著警察來敲門就是主動到公安機關去自首,這事我設想過無數遍了。因而我想,當我面對法庭的審判,報紙上曾經由“情愛心空”主持人紫米采訪我寫下的那些文字一定會成為一份間接證據,對我有利。至少可以讓眾人知道我曾經經歷的那些恥辱,然后讓真相大白于天下……
紫米手拿著一個本子放在沙發的扶手上記著畫著,而紫米的領導——一直提著她自認為很重要的,可以探究我內心秘密的種種問題,并試圖從不同的角度揪住點我的什么破綻,然后對我作出判斷作出總結作出推論,比如認定我是一個神經病,比如認定我是一個社會閑人百無聊賴,專找人講話編故事玩。我早就看出來對面的這個女人其實就是在滿足自己的好奇心,這類人我碰到的多了,他們通常都很自以為是,她如此興致勃勃地探索別人的內心,我可以十有八九地判定,她是一個不會輕易打開心扉的人,因而有深深的寂寞感,她熱衷探查別人的私密,她其實是在他人那里求證,這一點,她跟我太相似了!
紫米是上午打電話約我的,她讓我再來一趟編輯部,她要對我進行補充采訪。紫米在電話里的解釋是,她上次聽了我的故事后,稿子寫得很快,完稿后發給了主編審讀。主編把稿子壓下來,也就是沒有通過,主編說這個故事很有意思,不能隨便寫寫就發了,難說可以寫得更長一些,把它寫成一個可以分兩次刊登的故事。
我理解《麗報》這種狡猾的做法,拿到獨家專訪稿拿到重量級的新聞,為了吊讀者的胃口,常常一天擠一點“牙膏”,目的是讓讀者不得不天天盼著看“下回分解”。前幾年《麗報》很成功地干過一件事,一個變態狂徒總是挑選豐乳的年輕女人作為奸殺對象,狂徒殺人后總是把被害女人的雙乳剜掉,這個狂徒在殺了7個人后終于落網,很快這個雜種被判處死刑,臨刑前夜,這個雜種接受了《麗報》記者的獨家采訪。那個殺人的雜種都變成灰了,《麗報》每天固定半個版的獨家采訪稿還連續登了一個星期才畫上句號。那篇獨家稿子寫得并不出彩,一點事實一點點細節就兌水稀釋成半個版的內容,可是那幾天同城媒體只有干瞪著眼由著競爭對手《麗報》跳獨舞,毫無辦法,我作為一個忠實讀者也天天早早地到報攤上等報紙,去晚了便買不到報紙,一時間《麗報》洛陽紙貴。
紫米那么解釋,我想了一下同意了,因為故事分成兩次刊登,影響力就會大一些傳播得更廣些,而我在“故事”里只是一個化名只是一個影子,我對紫米說,我的故事給你們,我的唯一底線是我的身份不能暴露。
我上次來紫米便一再表示,讓我放心,她會在稿子里為我的身份絕對保密的。我信任紫米,我說我是第一次對外人講我的故事,我不會再講了,我已完成了來《麗報》的任務。我只是要求紫米在發表我講的故事時,在文章的末尾向讀者征集:如何做能收集到我遭受奇恥大辱的有力證據?我讓紫米一定要寫故事里的女主角試過無數方法都不行。我一再強調:當那“罪惡”發生時我都在一種不清醒的非常狀態,因為我的丈夫是個醫生,深諳藥物原理,他給我吃了迷幻藥。我只要求跟讀者有一種互動,讓讀者幫我一個忙——提供有效的切實可行的辦法,最終讓我可以捕捉到鐵證。因為我知道,證據不能是我空口無憑的哭訴告發,沒有有力的證據,我說的我描述的就不是可供證明的“事實”。這一點,以我所受的教育程度來看,我是太明白不過了。假若我努力了,我還不能拯救我丈夫,還不能終止我丈夫和那些社會渣滓的罪惡。那么他不仁我不義,我會把他們送到該去的地方,其實,我并不是一個軟弱可欺的女子,我真的是黔驢技窮了,這也是我思考再三后把這事講出來的原因之一,我要證據,證據!有力的證據!
我絮絮叨叨地說:紫米,要是你可以在文章最后請大家給我出主意那多好啊,因為一個人再聰明也有局限性……
紫米打電話給我時,我以為她通知我文章登出來了。沒想到她要補充采訪。一定是我講的故事讓她的主編產生了好奇心,想親自過問想親自考察親自分析一下我這個人,最終判斷一下來講故事的女人是個神經病還是正常人,哼!
瞧!我面前這個紫米的上司,問我話時嘴角一顆芝麻大的小痦子愚蠢地一扯一扯的,讓我老以為那痦子是她吃午餐時遺留在臉上的一小粒殘渣,而她一說話就露出的牙齒更是丑陋得可以,一準是童年時生病吃四環素藥吃的(據此我知道她是70年代生人,她小時候得過肺結核什么的,哈哈!),我跟她歲數差不多,原本也有一口黑黃的四環素牙,我的丈夫總是說:你的臉生得這么漂亮,身材更是沒得說,就是門面上的一口牙實在是對不起觀眾,我要讓你完美無缺。以前,他在同我做愛時總是說:寶貝,你知道嗎?你就是我心目中的海倫,為爭奪你,我跟多少人發生了戰爭;你就是我最喜歡的電影《本能》中的性感女人莎朗#8226;斯通(這些肉麻的話我丈夫現在不再會對我說了!),知道嗎?我的寶貝,我有時候真想把你的美妙拿出去說,我真想把你的身體拿出去炫耀,我真想真想把你賣一回,讓那些對你垂涎的男人們從此羨慕死我……后來,我丈夫拿了一萬塊錢給我,讓我去給牙齒美容。那些丑陋的牙齒取了牙模后被打磨成些尖尖的小牙樁,直到那些按牙模做好的陶瓷質地的牙冠從北京特快專遞過來戴上為止。以前我說話都怕露齒,現在,我不僅喜歡說話,尤其喜歡張嘴大笑,故意拿牙齒“曬太陽”!我那上下兩排12顆門齒搖身一變成為漂亮齊整的白齒了。我的丈夫給我找了一個學口腔專業的老校友,那個牙醫的技術很好,效果很令我滿意也令我的丈夫滿意。
紫米的上司,女主編的嘴里現在還是一口有著時代烙印的四環素牙,牙齒間還有抽煙人才有的煙斑,哼哼,一看便知這是一個討厭的女工作狂,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女人。女主編先前問我來著:你丈夫是個什么醫生?我不想回答她這個問題。我故事里的丈夫不是牙科醫生,也基本可以排除是產科婦科醫生,他是個什么醫生,我就不說了。
“我們這座城市沒有幾所醫院,這城里所有醫院的醫生人數加起來也沒有一萬人,希望你們理解,從我這里發現他的蛛絲馬跡那是枉然,雖然他對我做了下流變態的事,在我沒拿到有說服力的證據時,我還有義務保護他的隱私權。我丈夫除了夜晚在我神志不清時對我干見不得人的事外,平時對我簡直好得沒說的,外人看到的就是一個氣質儒雅的知識分子男人把一個知識分子女人放在手心里呵護著,一對令人羨慕的結婚多年都不要孩子的充分享受二人世界的恩愛夫妻。”面對紫米的上司,面對她的問話,我字斟句酌:“我丈夫是個醫生。——醫生嘛就是供職于醫院。——給人看病開處方動手術的。”
紫米的上司嘴角扯了扯,像是在笑,我可以理解為她對我的回答很滿意。她說:“美女,謝謝!謝謝你到我們編輯部來講了這么一個精彩的故事。紫米,給美女加點水!”紫米拿過我面前的紙杯到飲水機那里接水。主編又遞過一支煙來,客氣地要給我點火,我搖了搖頭,沒接。雖然喝了很多水,但嗓子眼還是講得干燥了。
主編點煙的姿勢很稔熟,很自然,她深吸一口嘴一張,噴出的灰色的煙霧虛化了她的臉,我發現,她并不難看,嘴角那顆小痦子其實與世界頂級名模辛迪那顆性感的痣生在同一個位置。
二
這是一系列懸而未決的問題……
紫米寫的稿子我認真地審讀后,壓了下來。我把紫米找來仔細詢問了一下她采訪時的詳細情況。我認為這篇稿子講述的故事出乎我此前的意料,太奇太怪了,讀者是否相信?“情愛心空”是我們《麗報》辦得很成功的一個欄目,零點調查顯示這個專欄是社會新聞娛樂新聞兩大版塊外最受讀者歡迎的欄目。寫《絕對隱私》的安頓是這種情感傾訴欄目的始作俑者,她的書在全國暢銷后,幾乎全國各地的都市類報紙都克隆了這樣的欄目,我們《麗報》也不例外。
紫米寫的這個故事太離奇太有可讀性了!或者說是那個女人講得太離奇了。我承認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心,我想親眼見見她。記者紫米告訴我文章的女主角是她做這個欄目主持以來采訪過的最漂亮的一個女人,而她的故事也極端得讓她興致勃勃。紫米的稿子寫得很順手,因為那個女人講故事時很讓她“享受”。紫米認為這個女人口才極好,邏輯思維異常清晰,這個人要是會寫小說可以寫阿加莎#8226;克里斯蒂式的懸疑小說。紫米舉例說,她自我介紹完便開始講她的故事,故事的開端一上來就吸引了我,她開講第一句話是:“你好!紫米,我今天不來面對你,我怕我就要殺人了!”
紫米說:“頭,她說這話時盯著我的眼睛,她眼仁里一片天光云影似的陰翳一下子把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上來。她打電話來稱要為《麗報》的讀者奉獻一個駭人聽聞的故事,她自信地說她的故事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成為這座城市里傳播最廣的談資,她甚至說要為《麗報》的發行量作貢獻,很夸張。”
我問紫米:“她說話一直這樣夸張?你沒有覺得她是一個百無聊賴的人,給我們編故事來了?——這種情況是有的,記得不?去年你采寫的一個感人故事登報后,讀者打電話揭發講述人抄襲《知音》雜志某篇故事的框架,然后加工為本土本鄉的故事,我記得那個來講故事的中年男人當時說到‘傷心’處,接過你遞上的紙巾又擤鼻涕又抹淚的。——當時我接了舉報電話跟你要到那個講述者的電話號碼,電話才撥通他,繞著彎子一問,他立即就承認自己生活很無聊,沒有什么刺激,就加工了別人的故事來編輯部兜售,他承認主要目的是來看看紫米MM是個啥樣子……”
紫米說:“頭,你還抓著我的把柄不放啊?我一個月的稿費都扣了!害得你也寫了小楷在全報社作檢討!但是這個美女,我感覺不是那種無聊的人,她是一個文化層次不低的人,以前在一家國營大廠工作,這家廠垮了,她就下崗了,但是她這個人很聰明,馬上自學會計專業,而且三年后就考取了全國統考的會計師資格認證,最初給一些業務不復雜的小老板做賬,現在固定地在一家公司上班做財務總監,另外業余還攬點活,幫兩三家小公司做賬,收入不錯。我對她的感覺是立體的綜合的。應該不會看走眼吧?!當然,這一切都是她說的,我也無從證明。”
我說:“紫米,你發現沒有?你跟我說的包括你寫的文字里的很多細節都太完整了,一切都很合乎生活常識,但以我的經驗,那些來講述自己故事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些不能銜接的地方,我們寫稿時也故意拿‘為講述人保密’作借口來彌補這種缺陷;或者即使不是這個原因,也許囿于講述者表達水平的有限總是不能那么自圓其說;有些人語言表達水平很高,但卻故意地閃爍其詞。而這個女人,跟你講的簡直就是傳奇,其中的推理嚴絲合縫,看不出破綻,為此,我就懷疑就好奇。”
紫米說:“頭,不瞞你說,我對這個美女也好奇得很,要不,我試著約她再來編輯部,上次她說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我。要是她還肯來,你來聽聽,稿子雖然是寫得很順,可是我內心里還存著好多關于這個美女的謎,問號很多。她講她要殺人嚇著我后,她開始一二三四五地描繪了五起陌生男人強暴她的場景、過程,她說強暴事件是五起,卻不是五個人干的,是四個人!她把四個人的長相一一描述,發型、身高、身材,這些細節不可能出現在稿子里。那個兩次強暴她的男人嘴巴里有一股芹菜在齒間殘留的味道都被她描述出來,我聽她講述的時候覺得太可怕了,場景細節真實可感。我的想象力都被她調動起來,好像我與她一起回到了現場。——一個女人只有被深刻地傷害后才可能有那種恐懼而又無助的臉部表情。”紫米說起那個女人時顯然是陷在了一種疑惑不解和同情的復雜情緒里了。
“這種故事編出來,拿來講,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思維清晰但她是憂傷的矛盾的。”紫米說,“我建議她去司法機關起訴,她眼睛里一層薄薄的淚影凝成兩滴,僅僅是兩滴淚珠,突然地順著臉滾落。她告訴我,她想了無數的方法尋找證據,但就是沒有說服力,而罪惡發生現場除了她就是傷害她的人,而那種時刻她就是神志不清,無力反抗掙扎,她完全被什么力量控制了,有時仿佛是自己愿意那樣做的,不由自主地配合,而且她的記憶中還有過快感……而過后就一遍一遍地回憶那些細節,她說她腦子越清醒,那些細節場景就會忽然像雨天里室外墻腳的苔蘚潮濕地一片一片地冒出來,綠盈盈的,真實再現無限拓展……頭,我文章里的好些文字,比如這個‘苔蘚’的比喻就是她自己講的,很生動,我拿來就用了,所以我采訪她感覺溝通很順暢,一點不累。故事怪異,細節豐富,哎,每個來講故事的人都有她這種表達能力,我就爽了。”
紫米是個優秀的記者,她來寫這個故事我是很放心的!那個美女給紫米講故事時還掉眼淚了?!她人長得那么漂亮,難說她是個演員哩,真是沒想到啊!
她的確是個大美女。紫米在文章里寫著她是1970年代生人,現在是三十五六歲年紀,可是她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五六歲,特別是臉部皮膚和黑亮濃密的頭發,但是,隱約間我也感覺到,在什么地方她的外表又傳達出她不是看起來的三十歲左右,而是比實際年齡又大兩三歲的老氣,是什么呢?我有點恍惚,我便盯著她的臉她的眼睛看,對了,她的穿著不時尚,比如今年春夏的色調是淺粉紅淺粉藍這些很女性很柔美的調子,款式是在衣裙上常常飾有軟褶的荷葉邊,要不就是在套頭的麻紗質地的南亞尼泊爾印度風情式的套頭長衣上松松地系一根腰帶,風情萬種,而我面前的這個美女身上找不到這些元素。她穿了質地不差的一套板板的套裝,里面是一條無袖短連衣裙,外面是一件同色同質地的短西裝領外套,這是好多年前寫字樓里的白領們的正裝,但是近年來,即使寫字樓里的女人,她們的職業裝上也加了好些嫵媚的細節,柔曼搖曳的裙裝風行起來,而她還是多年前流行的那種板,所以人就是“收”著的“緊”的。她安靜地坐著,但她那銀瓶乍破水將迸式的性感身材暴露無限——我坐在她對面,雖為同性,但我的眼神總是被她那深深的乳溝扯過去。見著魔鬼身材的女人男人們是想入非非,女人們是嫉妒啊……
她對我的提問不怎么回答,故意地跟我拎著一點勁。我問她:“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懷疑你老公對你做那種事的?”她看一眼我又看一眼紫米嘆口氣:“一年多前。”
我看出她的不耐煩,因為這個問題她已經對紫米說過了。所以她顯然不會對我說多余一個字。我不在乎她這種抵觸,我繼續問:“你說你睡覺時是穿著睡衣的,等你再醒來,身子是光著的,我認為這個細節也不足以證明你丈夫對你做了你認為的那種事,你和你丈夫做愛的效果怎么樣?”
她拿眼睛盯著我:“難道我會在睡著時自己把睡衣脫得精光?”我說:“那不見得,也許天熱呀被子捂得厚啊,迷糊著自己脫了也是可能的。”
她嘴角扯了一下似笑非笑:“我頭發很多,又長,睡覺前都要用一個發帶松松地扎兩圈,頭發披散著,睡覺時翻來覆去會掙疼弄亂,為了證明我的猜測,我后來把頭發扎得很緊,可是,第二天我的頭發完全披散著。松散地扎著可能會把發圈弄脫,我扎得很緊,不應該第二天早晨醒來時頭發散亂著的,你說呢?”
好玩呀,是我采訪她問她問題,現在是她反過來問我。
“對了,我想起來,還有一個細節,我都沒告訴過紫米,我一來例假,第二天一醒來,我就是好好的,沒有人動過,我來例假就只有他曉得,對,那種時候他就不會安排人來。”她的眼睛里突然沉浸在一種境地里,話多起來,眼睛不再看我也不看紫米也不看別處,而是忽然陷進某種遐想的空間,思緒紛飛……
“就算這一切都是確有其事,那我想問,他——你丈夫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我看著面前這個看起來很正常的女人忽然問出這么個問題。
“他變態嘛。我和他不缺錢,他出賣我,是想向他的朋友炫耀我的身材,他就經常對我說,老婆,你棒極了,我真是自豪得想向別人推薦你!”她說得很坦誠的樣子。
“你是否想過,即使他是變態狂,他在你沒有來例假的時候天天都能把你推銷出去?請你原諒我用‘推銷’這個不雅的詞。現在的人即使有些墮落的想法,但絕大多數人都還只是有賊心沒那個賊膽的。我想問你,你丈夫現在跟你有那種事嗎?”
我的疑惑太多了,看過紫米的稿子,我就對來講故事被紫米化名為“姍姍”的她很感興趣。作為主編我對紫米認真地說:從多個角度我都是無法想通世間有這種陰暗的事,假若真有其事,我認為應該鼓勵她通過司法途徑解決問題。
“自從我懷疑我丈夫對不起我開始,我就不愿意跟他做那種事了,而他表面上對我還是好的。當然也不排除他在給我吃了藥后也會跟我做那種事,只是我是恍惚的,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做那樣的事,而我再也想不出用什么辦法,讓我的懷疑在證據面前是一種無可挑剔的鐵的事實。”
紫米的稿子里有她懷疑她丈夫在她睡前給她服用某種迷幻藥物的細節。記者紫米跟我議論這事:“我還有一點想不通的是,她這么痛苦地愿意來講她的離奇故事,但她又警惕地保護著她丈夫的身份,只說他是個醫生,其他,她絕口不談,她這又是為什么?難道她只要把心中的懷疑對陌生人講出來就能緩解自身的痛苦?”
我家里有一張影碟,道格拉斯和莎朗#8226;斯通出演的轟動一時的電影《本能》,莎朗#8226;斯通演的女主角是個作家,故事太可怕了,女作家本能地在性上放縱著,而她越放縱就越極端,越極端她就越失控,最后失控得用釘錘一個一個殺死與她做愛的男人,她的這種失控最終讓她更加地本能。我從一本心理書上摘抄過一段文字在筆記本里:……人是向死而生的存在,本能潛藏在心底,像海底的冰山,即使意識得到它的存在,卻很難一窺究竟。伊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認為,人潛意識里的本能可以用來表達真實的情緒和欲望。本能是最迷離的意象,因為隱藏得最深,掩蓋得最好;本能也是最簡單的意象,因為結果只有一個:要么控制它,要么被它控制。本能,就是黑暗中微笑的那張面孔。
問了一堆問題,我沒有得到我想要的破綻。我看出她的大腦智商是很高的,她的言行沒有什么不對勁。我和紫米都感覺到她不是一個邏輯思維混亂的女人。她是一個美人。穿著上不太時尚。當然,她是不必用時尚武裝自己去打動男人的女人。
我面前的這個女人在夜的黑里看見了幾張微笑著的面孔?
她走了。
三
我當天就把紫米的稿子簽發了。稿子我沒有增刪,經過慎重考慮,我也不想因為“姍姍”的離奇故事為了報紙的發行量為了擴大影響,把稿子添油加醋地注水拉長,分成上下兩篇,兩日內刊發。因為事實的真相是……誰都不知道。
我跟紫米分析:她講的或許只是一個看似真實的謊言,又或許她是臆想癥患者的一個絕版病例,也大有可能她是一個閑極無聊的女人,通過天才的想象跟讀者開了個玩笑。但是這么多年的媒體從業經驗,我知道這個故事會是我們《麗報》的一個賣點,這就足夠了,報業競爭殘酷啊。報紙的副刊是用來打讀者的眼球的!
我只是在紫米的稿子最后加了一句編后語,我寫道:親愛的讀者朋友,我們能否幫助痛苦的姍姍想一個好的辦法,獲取有說服力的證據呢?姍姍的丈夫真的用迷幻藥麻痹她,然后變態地出賣了她嗎?這是一個謎,一段時間以來姍姍異常痛苦,事實的真相是什么?姍姍的故事具有很多撲朔迷離的氣氛,這個謎等著你的好主意來破。(讀者可采取打熱線電話或發短信的方式給13888××××××,我們會跟姍姍聯系。)
“姍姍”的故事刊發出去了,果然如我所料,反響強烈。我們收到了很多電話和短信。熱線接話員整理了很有代表性的幾條信息反饋到我這里。
*這個女人太無聊了,絕對是一個神經病。我們只要問她一個問題:你丈夫通過何種方式發出“賣”你的信息?根據常識,男人在床上并不喜歡任由擺布的女人,他需要女人的配合甚至“主動積極”,一個吃了迷藥沒有意識的性愛對象……太怪了……采訪者應該有義務說服她去找心理醫生,這才是拯救她幫她。(一個男讀者)
*我認為她是一個自戀狂,有很強的性欲,但是偏偏她的丈夫不愛她,或者是對她沒感覺,他們之間沒有性愛,她便在丈夫一天天的漠視中陷入憂傷,自己幻想出些子虛烏有的事來,這個女人可憐。當然有可能她是另一個極端,性冷淡患者,對性生活很恐懼,最后神思恍惚……唉,這個女人有點不好判斷,我只是講講我的猜測。(一個女讀者)
*我建議這個女人在她認為有“那種事”發生的第二天,到醫院做一個陰道遺留物檢驗,而這同時她也要提供她丈夫的某種遺留物,進行DNA檢測比對,很快就會有結果,可以分辨出是否為同一人所留。(一個司法從業人員,男性)
*我是一個有正規心理醫生執業資格證的人,我不想對她的故事作任何評價,我希望把我的聯系方式告訴她,我會為她提供幫助。我的電話是……郵箱是……(某大學心理學系的副教授,女性)
*這個女人可憐可悲可嘆可氣,我哀其不幸怒其不爭,世上真的有這種惡心骯臟的事情嗎?你們報紙應該把這件事持續報道下去,我們等著真相水落石出的那一天。(一個中學老師,女性)
…………
也許是這件事太奇特了。關注的人確實很多,真的成為了一種嚶嚶嗡嗡的談資,總編室評報組對紫米的稿子評價是:很有可讀性,對現代社會人性的開掘有所突破,立場客觀,編后語的互動性設計也很有新意。
稿子刊出幾天了,不斷地還有讀者打進電話來,紫米的手機上接到的短信不算多,也許是電話上講話好表達意見。我們對短信就沒太在意。整理的讀者反饋意見也多是熱線的內容。
后來收到那個短信時,紫米嚇得臉色都變了,她跑來找我,并把那條短信轉發到了我的手機上:
*你好!我看了你們的那篇文章,從“故事”的字里行間推測,我發現我成了你們這篇故事的“主角”,我認定我就是化名“姍姍”的那個女人法律上的丈夫。(我從稿子對“姍姍”的外表及容貌的描述里推測認定的,紫米寫得很傳神,“姍姍”就是我老婆!請你們不要懷疑我的判斷。況且我不經意間發現那份報紙她收藏了1份!)我老婆是個深度抑郁癥患者,她說的一切都不是事實。她的病史有兩年了,今年內已有過三次自殺行為,都被我及時發現阻止了,一次割腕兩次吃藥。我很痛苦,我們結婚十年了,我想有個小孩,她堅決不愿意生,這一點她很自私,她的理由是很愛我,她怕生了小孩身材變形我不愛她,而且她說現在的女人生孩子都是剖腹產,她有兩個好朋友肚子上的傷口太可怕了,我說自然生產就不會有疤痕,她又說那樣生孩子會讓陰道松弛影響性生活的質量。十年了,我現在對她無愛可言,但是我們也沒離婚,我想離,她不離,她總是以死相逼。在別的人看來,我們是琴瑟和諧的一對夫婦,可是,我現在與她僅僅只是生活在一個屋檐下,她面容姣好她有魔鬼身材,別的人艷羨我,可是我對她這個“美人”一點興致都沒有,她做出種種媚態我恰恰很惡心,我發這個超長短信給你們,我是鼓足了勇氣與你們面對的,你們也應該聽我講講我這種男人內心的悲苦和厭煩,我的手機號見信尾。
紫米把“姍姍丈夫”的信轉發給了我,我也如紫米一樣嚇了一大跳。那封信在我的手機上被分為五條信息,信太長了,我翻來覆去地讀了一遍又一遍。
紫米說:領導,我們應該見見這個男人,同樣地我們也可把他的故事寫出來,對應地作客觀報道,這件事關注率已很高,趁勢我們還可以再掀另一個高潮。
我不會同意紫米這樣做!我對紫米說的理由是:倘若那人真的是“姍姍”的丈夫,他說的是事實,我們把他的故事也寫出來,效果是繼續吸引讀者,但是,那個已有心理問題的女人如何面對這一切?倘若那人不是姍姍的丈夫,他說的是另一回事當然無妨。問題是越想這事我的疑點就越多,我就成為了一個堅定的懷疑論者,一切都值得懷疑,一切都不可相信啊。我們又憑什么來確信他說的是事實呢?!
我感覺我陷進了一個找不到出口的迷宮。這個世界上的事是否都有旁證?是否都有答案?是否都有清晰的輪廓,可以被闡釋被描述?我們的“情愛心空”是個多大的空間?我們的工作還能深入事實的何種深度?我為我編輯發稿的“姍姍”的故事有那么大的影響力深感恐懼。
故事怎么演繹得復雜起來了?這事越來越不好掌控了。
出乎我的意料,記者紫米一個星期后找我匯報:“頭,你雖然沒同意我采訪那個自稱是姍姍丈夫的男人,但是我因為好奇這件事,還是根據短信顯示的手機號碼約見了那個男人,談了兩個小時。”
聽紫米那么說我很驚詫,我的心跳“咚咚”地加速。當時我剛剛簽發完一堆稿子,擺開陣勢泡了一壺昂貴的普洱茶——思茅景邁布朗山上大葉種古茶樹制的“月光白”,正愜意地端著那青花茶杯里的第二泡茶湯品賞著嗅聞著。
紫米自己取了茶杯提壺倒了滿滿的茶湯,一口喝干后說:頭,根據我個人的判斷,我確信他不是“姍姍”的丈夫。因為,這個人在我繞著彎子故意讓他描述“姍姍”時,他本能地回避,對“姍姍”的描述僅限于我的文字里寫過的那些特征。比如我說:不好意思,你的口音讓我有些聽不清,老打斷你的話,你老婆那一口正宗的普通話,就沒影響你?那個人竟然愣愣地說:是啊,她的普通話講得很棒!其實,“姍姍”說的是一口地道的本地話。“姍姍”說她的丈夫是醫生,而這個人談著談著就忘記了,竟然吹起他來云南做土產生意有多少年了,假若“姍姍”沒說真話,她的丈夫并不是醫生,可是這個做土產生意的男人明顯也不與“姍姍”相配,這個男人是個帶一點福建口音的小個子男人,個頭都沒有“姍姍”高,“姍姍”算得上是一個娉婷高挑的美女。
“唉,我很懷疑,我辛苦記錄寫下的那些文字有多少是事實?有多少是真情流露?有多少是經得起推敲的?頭,我的工作有何意義?我有一種崩潰感!唉!”紫米快速地牛飲了幾杯我平時都不怎么舍得喝的極品普洱茶湯后嘆息連連。
紫米講完,我的心跳緩下來。
“喝茶,喝茶!激動什么?紫米,你今天有幸啊,我的‘月光白’不是普通的‘月光白’,知道嗎?景邁山上布朗族同胞家家一片古茶林,每片茶林里長得最茂盛最高大最古老的那棵茶樹叫‘茶魂’,主人隨時都要貢祭它的,我的‘月光白’就是‘茶魂’樹上的葉芽特制的,這一泡茶起碼價值100元以上,喝下去,你的心就安靜了。”
紫米喝著茶,囁嚅著向我提了個要求,她希望我給她另外安排一個崗位。她說:頭,做了兩年“情愛心空”的記者,我發現我這個人從里到外都變成了灰色的,就像那下水道里竄來竄去的灰老鼠。我強烈要求換個工作,因為我已經沒有激情再面對那些來講故事的人了,主持這個欄目給了我很大的鍛煉,也讓我博得了一點虛名,寫的稿子也得了很多獎,夠了!應該讓那些對此欄目有興趣的人來主持一下了,這個欄目是我們報的王牌欄目,我不想最后砸在我手里,真的,我再也不想讓我的內心每天都處于灰不溜丟的狀態了。
我盯著無奈疲憊的紫米,抽出一支煙遞給她。其實,我的生活我的內心比紫米的更灰更暗,她是不知道啊!
四
一個月后,接熱線的小王把整理好的一條讀者反饋信息交給紫米,紫米眼睛一亮:
*我是某數碼產品的營銷商,讀了貴報的報道……我認為姍姍的事情很好解決,我們公司經營一種數碼產品,就是一種高科技的隱蔽性很好的間諜產品,通俗的說法是針孔攝像機。還記得嗎?數年前有一個臺灣美女的風流韻事轟動世界,她跟無數男人的性愛錄像被朋友用針孔攝像機偷偷拍攝下來制成光碟公開售賣,與她有染的有官員政客老板博士各色人等,全逮個正著。鬧得世界不得安寧,我們的產品就是那隱蔽性很好的產品,請轉告姍姍,我們的產品立馬可以幫她證明,我們負責選點安裝,包用戶滿意……(某網絡營銷商,男性)
紫米現在是財經版的編輯,主編真的滿足了她的愿望。紫米把小王轉過來的信息報告給了主編。主編很忙,但她看了那條信息后對紫米說:茅塞頓開啊,真是絕了!
主編讓紫米自己善始善終地處理這事,盡管紫米現在已經不主持這個欄目。她笑著說,一定給那個美女“姍姍”打電話,告訴她我們篩選到了一種最佳辦法。
憂心忡忡的“姍姍”知道這個方法后該是多么高興啊。困擾“姍姍”的那個猜疑馬上就可揭密,若是事實“姍姍”馬上可以起訴她丈夫,若不是事實,以她所受的教育以她的智力水平,她應該明白去看心理醫生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采訪“姍姍”的時候紫米便好心地暗示過她了。紫米的心情一陣輕松。
電話打過去,“姍姍”的電話里傳出一個聲音:您撥打的電話已停機。連著三四天紫米都撥“姍姍”留下的電話號碼,一直是停機狀態。
只有一個辦法了,在報紙上刊登讀者的反饋意見,讓已失去聯系的“姍姍”可以在報上讀到篩選出來的最佳辦法。紫米把熱線記者小王寫來的信息編輯了一下,但是臨發稿時紫米忽然意識到,這樣的信息是在幫商家做免費廣告,她刪除了那個商家的一切品牌信息,可是紫米又意識到針孔攝像機是一種特殊性質的產品,在報紙上出現宣傳文字就是教人違法。不久前網絡凈化行動里,網絡上那些藏著躲著的販賣仿真槍支販賣開鎖工具及方法的網站都像色情網站一樣發現一個打擊一個。紫米吐出一口氣,在那段文字上打了個紅叉,把稿子揉成一團扔進廢紙簍。紫米是一個在媒體干了好幾年的資深記者了,她知道這種內容不能變成文字刊在報紙上,那是違反新聞紀律的。
是下班的時間了。紫米的視線離開稿子,偏過頭,看向窗外。窗外是鱗次櫛比的高樓,西邊的太陽光照射著大樓的高層,而這些高樓的下半層隱在陰影里,每一幢高樓又在比鄰的高樓投射下的另一重影子里,但是很多的陰影疊加在一起并沒有讓多重陰影下的物體更加黑暗,而紫米卻突然地悟道:誰能證明誰?誰又能旁證誰?城市里的每一幢樓都不是孤立的,高高矮矮的樓構建了一座城的輪廓和物的載體,一座城永遠都不會只是一幢獨自的樓,那么這城里的人,這城里的飲食男女就是瓜葛著的糾纏著的復雜著的。想到這些紫米突然很不舒服,就像有咳不出的痰粘在喉嚨那,又像是猝不及防地吸進一大口污濁的汽車尾氣,紫米干嘔了兩下。
紫米突然發現自己身份不明地生活在這城里,自己的生活像是與什么都有聯系卻又寂寞異常,經不起推敲。以前她是把這種大順光照射下的城市風景當一種美麗來看的,此刻她看著那些高樓以及樓頂上面的天卻有一種難以忍受的空曠感,空心感。紫米的耳朵忽然地屏蔽了市井里汽車的鳴叫和鼎沸人聲,世界突然空寂得荒涼,她只感覺一陣“嗡嗡”的耳鳴。在那種耳鳴聲中紫米默誦出她大學時代參加詩社活動時從一本外省詩集上特地摘抄在軟皮筆記本上的詩,是一個叫金海曙的詩人寫的:
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獨處/等待時間滑落到我們腳底,在窗前/落日小巧地別在這座城市的肩上/燃燒,像蝴蝶,扇動它的雙翅/這時我會想到:我們——我/和你,在時間的火焰中是不是有些瘋了?
那個化名叫“姍姍”的女人她真實地存在著嗎?她說的故事真實嗎?為何她突然就沒了音訊了呢?紫米的心頭陰云密布,她不能控制地想著那個女人“姍姍”,獨自琢磨著“姍姍”的事,紫米想快點找到“姍姍”,她為“姍姍”擔著心。一時間,手上的稿子編不下去了,有事郁積于心,放不開、丟不下。紫米呆呆地想,比起那個憂郁的詩人來,在時間的流逝中她和一個人一起瘋掉的可能都沒有,自從離開大學,五年了,她都沒有身陷過愛情,完全成了一臺天天都在采訪寫稿的工作機器。紫米的這種不良情緒像她手中燃著的煙,裊裊地蔓延……
紫米寫了一條短信發給“姍姍”留下的那個手機號碼:姍姍,我是采訪你的紫米……紫米希望“姍姍”那個停了的手機重又開通,她可以讀到那條對她來說非常重要的短信。
茫茫人海中,“姍姍”,你在哪里?
五
今天的國際新聞有一條報道:俄羅斯一架客機降落時沖出跑道著火,死了一百多人,有少數幾個人逃生。我馬上要去縣上出差,到那個城市去,坐飛機只要40分鐘,走高速公路要四五個小時,我的機票就在抽屜里。我所坐的飛機不會出事吧?要是出事我能幸免嗎?我不得不擔驚受怕,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呀。
我那職業是醫生的丈夫在我每次出差前都會交給我一個藥盒,對于他來說這是例行公事慣性生活。藥盒里面有治拉肚子的黃連素,一系列維生素,維A維B維C維D,頭孢安芐青霉素膠囊等等,包括酒精藥棉、創可貼之類,對那些藥粒,雖然標注著清晰的名稱,可是我總不能對它們有信任感,那些藥隨我出差旅行一轉回來都是原封不動,為防水土不服,我在外地出差,每次吃飯我都會跟人家要兩瓣生蒜,我有我的辦法。每一天睡覺前我丈夫都會殷勤地遞給我一杯熱奶。就是那杯濃濃的牛奶讓我身心不安的,你說他要在里面抖進點什么粉末,誰又能察覺呢?
我心煩意亂。
我的面前放著一本書——《卡內基:如何停止憂慮開創人生》,關于這本書,書腰有一段文字:
憂慮會消耗精力,扭曲思考,更能損傷意志。所以,我們都迫切希望停止憂慮,開創更美好的人生。在這本書中,戴爾#8226;卡內基總結了幾百萬人行之有效的經驗,系統地告訴我們一整套克服憂慮的方法。這本書自英文初版以來到現在,全球累計銷量已超過了兩千萬冊……
我讀了這本書,讀完后我還是認定這樣一個事實:這世界上沒有哪個人是生活在一無掛慮中啊。如果有人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絲毫牽掛,那是不實之詞。任何一個認真負責的人,都不會感覺不到一定的憂慮。我忍不住地設想可能發生不幸的未來,我必須把那種痛苦的重擔放到現在來承擔。我們每個人都脆弱。我的憂慮,也是因為我知道我的脆弱。
那天,我走進超市買東西,在貨柜間穿行時,突然地,我心慌冒汗。在熙來攘往的眾人面前,我把裝了一半貨品的推車快速地推到一旮旯處丟下,快速地走出超市。我打了一輛的士逃回了家,因為我突然地覺得要是在超市里再待一分鐘我會瘋掉——甚或更糟,會死去。直到進了家門,我才放松下來。躺在軟軟的沙發的懷抱里,我覺得安全了一點。我的問題在于,我無法感覺自己真能做到自我保護——保護自己避開我所害怕的事情,我擔心超市里高高的裝滿商品的貨架會突然垮下來。
前幾天我跟朋友相聚,我讓他們猜個謎:“唉,那天是農歷十五滿月之時,我看見一個女人撐著一把傘在園子里散步,你們說這是怎么回事?”
“那女人是一個神經病!”
“月亮明晃晃照著說明沒下雨,打傘當然也不是要防陽光里的紫外線,難道她打傘是防月光不成?怪事!”
月夜打傘的女人是我。
站在陽臺上看見天空一輪明月,屋里悶熱,我想出去遛一圈,臨出門拿了一把傘。
那路邊一排梧桐樹簡直成了毛毛蟲的樂園,這些天我一驚一乍的,回家進門先要讓老公給我從頭到腳看一遍,是不是落了毛毛蟲在身上!那天乘電梯忽然小腿肚發癢,第一個反應是完了,一定是某只毛毛……毛毛蟲爬上我的鞋爬過襪子爬到我腿上了!也不管電梯里人擁擠我提拎起裙子一跺腳。我的舉動把電梯里的人都嚇了一跳,我紅著臉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我以為我腳上爬了個毛毛蟲。”電梯里一個女孩“啊!”地驚叫了一聲,一個中年婦女理解地說:“今年毛毛蟲成災,報上說毛毛蟲重災街區,那種鬼蟲子會順著門窗爬進家里,有的還鉆進了被窩!”
電梯里互不認識的人紛紛聲討起那丑惡的蟲子來。“園林局派人在噴灑農藥了,那中了毒掉下來的蟲子多得要用糞箕搓!”“最可怕的是有一種小毛毛蟲會從樹上懸根絲下來,在空中蕩來蕩去,不小心就蕩在行人臉上或者掛在頭發窠窠里!”……
天哪!
我的腿上并沒有毛毛蟲。聽別人呱啦毛毛蟲我早已嚇得腿不癢了,只是我的脊背就像要長出一排毛毛來,渾身肉麻!
月夜打傘散步的我站在兩旁都是梧桐樹的道路中間,挨了迎面開車過來的司機一頓臭罵:“神經病!聾了?”直到那司機開了前車燈刺閃了路中央呆站著的我,我才跳開到路邊。即便打著傘,我也不敢走樹下!我忍不住地反反復復地想:毛毛蟲啊,你搖身一變就是一朵會飛的花兒,為何你的童年這般可憎?
月光下撐傘獨行的我看見一只小狗跑到了一棵梧桐樹下,蹺起后腿“嘩”地撒了一泡尿;園子深處一叢木本夜來香發出一股濃得讓人胸悶的惡香(惡臭?),正忙著招引那些夜間出沒的蟲子為其授粉……
我明白,其實世界在它本來的秩序里。
盡管怕毛毛蟲,可我不怕蠶寶寶。我從花鳥市場買了幾條正在吐絲的蠶寶寶回家來,我觀察它們是怎么作繭的,我看見繭越來越緊實,直到蠶寶寶們把自己包了起來。我忽然感到安全的空間應該是狹小的。
這一陣子我不想上班不想跟別人打交道!我的生活只容得下一個人——就是我……
我真的想把自己纏裹起來!纏裹起來!
最近我熱衷于收藏各種各樣的鏡子,方的圓的,辦公室沒人的時候我就拿出來照,我發現鏡子里的我蒼白,消瘦。我還發現,鏡中,我身后的空間深邃幽遠,而我真實身處的空間卻似乎永遠局促而狹窄。
我在網絡上貼條子征尋一個跟我年齡相仿的女人充當我的故事講述者,很多人來應征。我篩選了“姍姍”。我跟“姍姍”在網上討價還價。我開了一個高價出場費,“姍姍”興致勃勃成為我的故事的講述者。我堅持不與“姍姍”見面,我只是要求她發一張個人照片到我加密的MSN里,她長得太漂亮了,我的故事由她來講實在是有賣點。我按約定預支給“姍姍”一半的價錢——1000元,錢打到她賬號上后,她按照我提供給她的故事聯系了記者紫米,來到編輯部,對著紫米講述了“她”的離奇故事。故事登出來后,我如約把剩余的1000元打到了她的賬戶上。
我對“姍姍”說因為我的故事涉及我的隱私,我是永遠都不會與她見面的。我在暗處,“姍姍”不知道我是誰,但是我看得見她。
后來,我花大價錢買來了針孔攝像機,但它沒有起作用。商家的確是送貨上門的,服務相當周到,人家當然認為我就是那篇故事的女主角“姍姍”。
每天我都悄悄在我的手提電腦里倒頭一夜偷偷拍下的錄像,我很失望,我看到的幾乎都是一樣的情形:我和我丈夫躺在一張兩米乘兩米的大床上各自蓋著一床被子,一個不碰另一個。一個多月來,針孔攝像機獲取的證據就是,我們是一對無愛的冷漠的夫妻。當然也有插曲,有一次,我在睡夢中翻了一個身無意識地去依偎我的丈夫,我的長腿搭在了他的腰上,他在沉沉的睡夢中無意識地用手掀開我的腿,萬般地無情無意。然后他嘴里哼嘰著什么錯了兩下牙巴骨,裹緊被子,往床沿那邊又挪了挪。
我花了兩千塊錢請人講故事,我又花了八千塊錢裝了一個針孔攝像機,一萬塊錢砸進水里,我的事還是沒有解決。
在紫米第一次約“姍姍”到編輯部采訪時,我不湊巧突然接到宣傳部的通知去開一個緊急會議,會議有關汽油今年內第三次漲價的宣傳紀律。我錯過了見到美女“姍姍”的機會。紫米的稿子發到我這里后,我看見故事里有很多細節比我原創的細節還精彩,我就故意找借口讓紫米再約她第二次到編輯部來補充采訪,其實我的目的只有一個,我想親自見見她。那個困擾了我很久的疑慮把我逼到了崩潰的邊緣,殺人的念頭我都有了。我想征集讀者的好主意,我相信并了解讀者的智慧,而我不可能對著我的下屬紫米,出賣我的私生活——只為了獲取對我有利的證據。
紫米永遠不會知道,“姍姍”的故事是我的故事。我曾經多么擔心紫米不顧我的阻止去見的那個自稱是“姍姍丈夫”的男人是我的丈夫。還好,那個男人只是一個倒土特產的小老板,并非我那職業是醫院主任麻醉師的丈夫。
我現在開始懷疑針孔攝像機的質量,也許它并不能持續地在夜間工作,它只是一種機械地工作著的機械……或者,難道、難道是——我的丈夫察覺了我的行動?!
責任編輯:唐嵩
[作者簡介]半夏,原名楊鴻雁,女,現為《大觀周刊》副總編。中國作協會員,云南省作協簽約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心上蟲草》、《活色余歡》(均由花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部分作品刊登于《天涯》、《大家》、《鳳凰周刊》、《美文》、《滇池》、《邊疆文學》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