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亞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著名的大戲劇家和詩人,同時也是舉世公認的語言文學大師。《李爾王》是莎士比亞悲劇中卓越千古的杰作,因為該劇不僅折射出人性的高尚和泯滅,并且還顯示出輝煌的語言藝術風采。正如《李爾王》的故事起因于一場語言與意義互相錯位的對話,《李爾王》本身也具有這樣的特征:莎士比亞以其獨特的藝術手法刻畫李爾王、弄人及二者對立統一的矛盾關系,創造了一系列悖論式的矛盾沖突,揭示了人性與私欲的對抗和沖突,弘揚了人道主義精神,抨擊了極端自私的利己主義。考察《李爾王》中的人物及語言,是我們解釋李爾等戲劇人物的途徑之一,也能夠讓我們更深入地理解作品和劇本暗含的價值傾向。
《李爾王》在題材內容的選擇上具有深刻的意義和獨到之處。劇中包含了多種沖突、斗爭,有父女、姐妹、兄弟、君臣、主仆之間等沖突,然而這種種沖突都圍繞著一個中心思想:利己主義和人道主義之間的激烈斗爭。但《李爾王》一劇的主要沖突則是李爾與三個女兒的沖突。年邁的老王李爾決定退隱,他將國土分成三份,準備分給三個女兒,但是在交出政權、領土和國事之前,他要求女兒們在宮廷上說出她們對他的愛。最小的女兒考狄利婭由于拒絕像兩個姐姐那樣阿諛諂媚地向父親表示愛意,而被暴怒的李爾剝奪了領土并驅逐出境。隨后,李爾受到兩個女兒的刻薄對待,精神瀕臨崩潰。遠嫁法國的考狄利婭率領軍隊回到祖國,希望替年老的父親討回公道,卻全軍覆沒,最終被奪去生命。
我們至少應從以下兩點看待這個悲劇的開端:首先,如果我們以一種現實主義的眼光來看待李爾,將他看作一個生活中的行動者,一個擁有心理真實的人,那么他的表現就是荒誕不經的,他的要求是古怪、偏執、不合情理的。但是,如果我們不是將《李爾王》視為與生活的一一對應,而是一種藝術的創造,那么,這個非現實主義的場景就不是不可解釋的,而是對于它的理解渠道需要做一些調整,不能簡單地鎖定到人物和情節安排上,而是要基于多方面和細致入微的考察,尤其是挖掘劇本構架下的隱義。其次,在解釋《李爾王》這出戲劇時,不能僅僅從李爾一個人物人手。李爾本人的語言在戲劇一開始,已經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他的權威性,而且戲劇本身存在相當多的轉述和間接呈現,這些無不提示我們,不能僅僅從李爾的角度來看待這部戲劇。這出戲劇不僅是關于李爾的,也是關于考狄利婭、肯特、愛德伽甚至弄人的,它更關乎他們所在的世界秩序。
由此看來,這個憑借李爾心血來潮的想法所展開的語言競賽,聯系到全劇的含義,就不是荒謬和沒有意義的了。本劇的突發事件不是父親的死亡和母親的改嫁,也不是晉升的希望落空或對妻子失去信任感這類具有實質性沖突的事件,而是一個女兒沒能說出她的父親希望聽到的話。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考狄利婭實際的不恭敬行為觸犯了李爾,而是她所遵循的語言規則與李爾執行的語言規則之間的巨大差異導致她激怒了父親,并被父親放逐。悲劇的起因很小,但實際上是兩種語義規則、行為規范、價值觀念之間的碰觸。
李爾的悲劇開始于他早已經被至高無上的權力給他帶來的阿諛奉承蒙蔽了雙眼。李爾意識不到語言是具有悖論性的:它可以出于虔心,也可能完全虛假。但對于考狄利婭來說,說出的話與它的直接含義應當一致,行動應當先于言語,內心的情感應超過外在的表現,弄虛作假既違背道德也違背良心,與其說出虛夸的言辭還不如選擇隱忍地沉默。
在這幕戲里,考狄利婭和李爾一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都是執拗的,甚至有些不可理解。這出戲里李爾的行為和考狄利婭的行為都需要做出超出人物行為之外的解釋。問題不在于李爾提出了一個荒謬的要求,而是在于考狄利婭堅持不說出父親想聽的話;自然,李爾誤解了考狄利婭語言的實際含義,他以為考狄利婭沒有說出兩個姐姐所說的動聽話就是因為她不愛他,但是考狄利婭本人也沒有對父親的誤解做出必要的解釋,她甚至不愿顯得委婉以平息父親的怒火。李爾要求考狄利婭修正她的話,否則她將毀壞自己的命運。但當考狄利婭聽到兩個姐姐虛張聲勢、故作姿態的表達的時候,考狄利婭明確地感到了言之鑿鑿的語言背后情感的虛假。考狄利婭當然知道父親期待自己說出什么,但是,考狄利婭不能這樣做。她知道自己違背父親意味著什么,她明白對自己感情的誠實說明無疑會在這種虛情假意、諂媚虛浮的語言的對照下相形見拙,但她寧愿被剝奪權利也不愿說出拔高自己對父親的感情的話。使用這種華麗卻沒有實際意義的語言,意味著與高納里爾和里根那種表里相悖、言行不一的人沒有差別。
所以,在這幕戲里,考狄利婭并不是斤斤計較于自己的言詞、執拗地非要違背年邁的父親那點兒虛榮的愿望,而是她深刻地理解語言的悖論性——它可能是心靈的真實寫照,也可能是對真實想法的完全背離。于是,考狄利婭通過她的語言,把自己與高納里爾、里根明白無誤地區別開了。當高納里爾夸夸其談長篇大論地表示自己如何熱愛父親的時候,考狄利婭的旁白說道:“考狄利婭應該怎么好呢?默默地愛著吧。”當里根故作姿態地夸贊自己對父親虔誠的愛心的時候,考狄利婭又一次旁白道;“那么,考狄利婭,你只好自安于貧窮了!……”相對于浮夸泛濫的語言表達,考狄利婭用沉默表征她對心靈品格的堅持;相對于掌握虛假話語可以帶來的權力,考狄利婭寧愿選擇真實話語和它帶來的失勢。
李爾與女兒考狄利婭的對話,觸及到了虛假與真實、表達與心靈的對照,這些對照由人物和語言的雙重性體現出來,使我們看清了人物的實際處境。李爾的宮廷可以視為一個業已喪失真理的世界;虛假橫行、權勢泛濫,這種現象最突出的表現便是李爾——國家的統率者、至高無上的君主,陷入語言的僵化和虛假的牢籠,將虛浮的語言當作了心靈的真實。由于人們既可以因表達真實感受而使用語言,也可以在背離精神的情況下為了實現某個目的而使用語言,所以,高納里爾和里根能夠蒙騙李爾。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李爾失去了他的權威性,因為他遵循的是一個業已被遮蔽、即將被顛覆的語言——權力秩序。在這個環境里,他認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忠誠的大臣肯特伯爵注意到了高納里爾、里根和考狄利婭的語言差異,尤其是注意到了李爾把權力維系在語言這種表象上的荒謬行為,以及宮廷中發生的顛倒黑白的狀況。有趣的是,肯特和考狄利婭一樣,盡可以用一些更委婉、更容易達到目的的方式勸阻李爾,但是他愿意表露的,只有他不容分說的正直。事實上,肯特直率、懇切、不容置疑的話,與考狄利婭不愿表現得可愛動人只愿如實敘述的語言一樣,毫不含糊而且并不動聽。盡管他可以使用變通的、圓滑的手腕達到他的目的,但是這樣一來,他將會把自己等同于那些“口若懸河”、“說得天花亂墜”的諂媚者;他的被放逐,和考狄利婭的殉難一樣,是崇高無瑕的品格的證明,是道德理想的踐行者和犧牲者。
更為有趣的是,李爾對肯特的警告和他對考狄利婭的警告如出一轍:“肯特,你要想活命,趕快閉住你的嘴。”肯特的語言不僅冒犯了李爾的虛榮心和驕傲,還暗示了李爾在他的國度里顛倒黑白的昏庸做法。李爾要求考狄利婭修正她的話,命令肯特閉上他的嘴,兩者基于同樣的原因,即顛倒的語言秩序受到了正常秩序的沖擊。
語言的雙重性除了能讓我們更好地理解人物,還對故事的進展有所幫助。例如,戲劇中存在著兩套明顯不同的話語系統,通過兩種話語的對比,莎士比亞將語言的運用與敘事功能聯系在了一起。《李爾王》這部戲劇的開場,并不是從老王李爾開始,而是始于兩個朝臣肯特和葛羅斯特的對話。這類語言程式不僅能夠幫助我們理解人物和他們的意義,而且在戲劇結構中發揮著作用。
如我們所看到,在肯特和葛羅斯特的對話里,充滿了猥褻下流的含義和粗野的雙關和暗示。葛羅斯特對肯特談到了他的私生子愛德蒙和私生子的母親,這一閑聊式的低俗語言與李爾談論國務時所用的高雅語言形成了鮮明的對照。高雅語言主要是李爾和他的兩個女兒所使用的語言,這種語言形式與李爾的不辨真偽、兩個女兒的口是心非聯系在一起。但是葛羅斯特坦率地承認自己通奸,這種語言雖然低俗,卻是毫不做作、坦誠真實的。于是,葛羅斯特表面上粗鄙實際誠懇的語言,與高納里爾等人表面高雅實際虛偽的語言形成了對比。這種語言的對照,暗示了宮廷里正在發生的陰暗事件。如邁克爾·萊恩所說,《李爾王》開場低俗猥褻的語言和這種對話的效果“打破了我們對于一場關于國王的悲劇的預期期待……實際上具體闡明了一個貫穿全劇始終的關鍵程式:低俗語言的運用是為了降低高雅語言的自以為是,并引導觀眾洞悉真實而遠離虛假。”
《李爾王》中充滿了這類語言的對照,在戲劇的發展中,莎士比亞將語言的雙重性進一步與情節和主題聯系起來,表現出了深刻的思想內涵。莎士比亞不愧為文學和語言大師,這部“巨星隕落”式的悲劇《李爾王》以其扣人心弦的尖銳戲劇沖突,獨特而高超的悖論手法,以及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表現了文藝復興思想中那種復雜對立的特點,肯定和否定,熱情和憂郁,信念和懷疑。展示了他所處的那個充滿矛盾的時代;有力揭示了人類社會帶普通意義的矛盾沖突;喚起了讀者和觀眾的人類社會和人生的全方位思考;實現了他的創作主旨——真善美的呼喚,對人道主義精神的弘揚,對社會弊端和邪惡勢力的抨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