塘坑

約莫有半年的時間了，五皮和媳婦總是疙疙瘩瘩的，狀況似乎很不妙。五皮媳婦長得好，人緣也好。以往，人們感覺她是被幸福充盈滋潤著的，走到那里都能給人帶來喜興。這些日子，出來進去的，見了人雖也有笑容，但那笑容不再像以往一樣清澈，總有一絲難以掩飾的憂郁。

那天五皮又照例喝了些悶酒。還沒喝多少，卻已泛起醉意，眼睛紅紅的，不時看向媳婦，像一只困獸。媳婦可憐兮兮地坐在一邊，眼光躲閃著像受傷的小鹿。他又猛地灌下一大口酒，很突兀地，對媳婦一字一頓地堅定地說：“塘坑，知道不?有誰知道塘坑有多深?有誰知道塘坑底下有啥?你等著，我要把塘坑里的水抽干，看看塘坑底下到底都有啥!”然后就騎上摩托車去了塘坑邊。

五皮所說的塘坑，是指村西的那一大片水面。那一片水面較大，大約一兩頃地的樣子，說不上浩瀚，卻也煙波渺渺的。這片水面沒有正經名字，人們都叫它“塘坑”。“塘坑”本該是泛指，不知為什么，方圓數里，說起“塘坑”人們都知道是指這片水面。當你聽到有男人說“我那塊地在塘坑邊上”或“下晌到塘坑去洗澡”，有女人說“吃了飯咱一起去塘坑洗衣服吧”，都是指這一個大坑。所以，約定俗成的，“塘坑”便成了這片水面的名字。那么其他的塘或坑叫什么呢?就叫“塘”或“坑”。比如魚塘、藕坑、東坑、西坑等等，但都不叫做塘坑。

那么大一個塘坑，它是怎么形成的呢?關于這一點似乎也沒有人能夠說清楚。沒人能夠說清楚不等于沒有人說和沒有說法，而且說法很多。想來也都是一代代流傳承襲下來，在流傳的過程中，就有了分支。像一棵樹，苗是直溜溜的一根，大了就發了權，有了枝葉。

一種說法是，黃河沒有改道前經常決口，這里是黃河曾經決口的一個地方。巨大的水流從決口處傾瀉而下，沖走了大量泥土，自然就形成了一個大坑。

另一種說法是，由于黃河水中夾帶的大量泥沙的沉積，河床逐年升高，河堤也須逐年加高加寬。這個塘坑是加固河堤時取土開挖成的。

還有一種荒誕不經的說法，那時候，黃河里有一個很大的老鱉，都成了精了。那老鱉經常從黃河里出來曬蓋、下蛋，這個塘坑就是那個老鱉精盤出來的窩。

我們姑且不論這種種說法的可信度，我們應該注意的是，無論這塘坑的成因是上述說法中的哪一種，那么這個塘坑的歷史都應該在二百年左右甚至更久遠。因為黃河在清朝嘉慶年間改道，此后這里自然也就無所謂黃河決口、取土修堤和老鱉精下蛋之類的事了。

塘坑的水面有多大，是人們能夠看得到的，但它的水有多深，卻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前些年，村子里有幾個人經常在農閑時到塘坑捕魚，夏季赤條條地在水里撲通，冬季則在坑塘邊搭了草庵住下，有時還劃船到塘坑中心去撒網，且水性都很好。按說，對塘坑應該是很熟悉了。問起塘坑的種種故事和傳說，他們會給你說出很多，倘若問他們塘坑的水有多深，他們會沖你淡淡一笑，一臉茫然地望著塘坑，搖搖頭。或者會隨手抄起一根長長的竹蒿對你說：“這樣長的，兩根接起來，夠不到底。”于是人們不禁要想，塘坑經至少二百年的風雨沖刷、泥土淤積尚且深不見底，那么當初該有多深呢?

村里年紀最大的王九昌，八十多歲了，據他說，在他小的時候就聽老輩人說，都沒見塘坑里的水干過。天再旱，井里都打不出水了，塘坑里的水還是一大片，也不見少多少，附近三里五村的人吃水都是到塘坑里去打。要知道，王九昌已經八十多歲了，所以人們便相信塘坑底下是有泉眼的。甚而有人說，那泉眼是通了東海的，所以塘坑才不會干。而且塘坑里建有東海龍王的行宮。說某村的某某，早先曾在塘坑里打漁，水性極好，猛子扎得又遠又深。他說他一個猛子扎得摸到龍宮的樓角了。自然有人不信，他便又一個猛子扎下去，手里便抓起一塊藍綠色的琉璃瓦。在水里撈出一塊琉璃瓦不算稀奇，問題是附近十里八村從古至今也沒有誰家用這樣的瓦蓋房子。那么塘坑里怎么會有這樣的琉璃瓦呢?但過了沒幾天，那個人卻暴病身亡。還有人說，以前村里的某某，有一次在塘坑邊洗澡，看到離岸邊十來步遠有一個像磨盤大的土堆露出水面，上面光光的，像個小島。平時見沒見過，他也沒在意。便趟水過去，在上面脫了衣服，然后就下了水。等他在水里游了一會兒，再找衣服的時候，發現那個小島竟然在對岸。所以人們相信，至今塘坑里還是有老鱉精的。

所有這些都說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的，真真切切的，由不得你不信。五皮來到塘坑邊，把車停在一棵樹下，點了一根煙，放眼望向面前的塘坑。空氣是沉悶酷熱的。沒有一絲風。塘坑卻讓人感受到濕潤清爽的氣息。水面上似有一層淡淡的煙靄，輕紗一般，似有若無。塘坑靜靜地沉睡在古老的大堤腳下，安寧恬淡，沉靜安詳。對岸是大片已經收割的麥地，枯黃的麥茬絕望而孤寂，大地的單調枯燥間，有一壟壟嬴弱的綠色玉米苗，昭示著新一輪的希望。有一座孤墳上，兀自長了一棵大柳樹，蓊蓊郁郁一片蒼綠，陰涼下，歇息著一個在地里勞作的農人。這一切好似一個曠遠高古的夢。

五皮繞塘坑走了大半圈，心說塘坑也不像平常感覺的那么大。又走到西邊不遠處的干渠看了看，干渠幾乎已經干涸，有幾個洼子里殘存的水已經變綠，寥落地長著一些水草，有幾只紅蜻蜓沒精打采地停在水草尖上。他決定就把塘坑里的水抽到到這里來。

他回到停車的那棵樹下的蔭涼里，躺在草地上睡了一會兒。到睡醒了，酒也醒了，還是覺得，應該把塘坑里的水抽干。他也有能力做到，他有錢。三里五村，比他有錢的也沒幾個。

五皮就是這樣，說做什么就做什么。別人說他“這家伙干啥連想都不帶想的”。這話聽起來好像是說他魯莽，其實也不全是，更多的意思是說他實踐力強。換了別人，睡了一覺，酒一醒，或許就改變主意了。他不。他掙錢也是這樣。早些年(那時他還沒尋媳婦)，上邊給村里一些扶貧貸款，沒人敢貸，一是怕還不上，再者，貸了也不知道干啥。他就全都要了去，在南方拉了幾車竹竿，卸在縣城邊的路口旁。那時人們蓋房正流行用竹竿代替木椽，所以他的竹竿不多時就賣完了，賺了不少的錢。他說，這借雞下蛋的事，咋不干?再比如，臘月里他給人說，合伙去山東拉幾車白菜吧?人家說，中不中啊?他說我先去看看。他一去就拉了兩大車回來。那時白菜正好漲價，他原想賣到兩毛五到三毛錢一斤就不錯了，結果賣到四毛五六一斤，還挺快。應該說，他賺錢是有些運氣在里面的。

他的運氣還體現在，他娶了一個以他的相貌來衡量壓根兒就不該是他媳婦的媳婦。媳婦確實很漂亮，她的漂亮在她剛嫁來時曾讓人們吃了一驚。媳婦不光身材相貌俊美，還少有的溫柔賢淑。性格雖然是很沉靜的，但也有人曾聽她在自家院里小聲唱歌。一個被愛和幸福滋潤的女人是喜歡唱歌的。她的歌也唱得甜潤柔美，很好聽。這媳婦總是讓人愉悅的，很招人疼愛。一些嫂子輩的老娘們兒見了她，都要玩笑似的在她臉上摸一把，潑辣一點的甚至說：見了你我恨不得變成個男的。

這讓許多人對五皮又羨又妒。

但也有人只是曖昧地笑笑，不置一詞。

五皮要抽干塘坑里的水，這讓人們的心頭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惶恐和不安。雖然說不清這惶恐不安的道理，但人們覺得要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生了。這讓五皮想找幾個幫手都成了難事。五皮先是承諾一人一天五十塊錢，一盒“散花”。他原以為很容易就能找到五六個人，哪成想不但沒人主動找上門來，就是他找到別人家里去，也是每個人都把頭搖得直讓人擔心從肩膀上掉下來。后來他把工錢增到一人一天八十塊錢，兩天一瓶“宋河”，仍然沒人應承。當他把工錢增加到每人每天一百塊錢，香煙換成精裝“芒果”，面包和火腿腸隨便吃的時候，村里有幾個男人便動了心。但回家一說，家里人是堅決地反對。

有爹娘的，爹娘說，你先把我們掐死，發殯出去，你再去抽塘坑的水。

有老婆的，老婆說，中啊，你先跟我離了婚，等我再走一家，你干啥都中。

凡事都有例外。最終，五皮還是在村里找到了兩個幫手。說起這兩個人，在某些方面還是有些勇氣和特長的。

一個是大奎，三十多歲。人雖也不算窩囊，卻在二十多歲時因強奸罪被判了刑，在監獄里住了五六年。他自己說起這事來不是說“強奸”，而是說“打井打到人家地里了”。說的時候，還一副很豪邁的樣子。問題是，沒有哪個姑娘認為他是做了一件很豪邁的事，所以三十多了也沒尋下媳婦，就有點破罐破摔的意思。

另一個是菜包。“菜包”自然是外號，大意是說他即傻且笨。也有人叫他另一個外號——“沒人拿”。乍一聽似乎挺威風，其實完全不是那回事。菜包快五十歲了，可以說偷了半輩子了，也沒偷出個名堂。他的偷很有特色。他的身手自然不利索，腦子也不靈光，也許他自己也沒去考慮過成功率，所以，他偷的時候十之六七是被捉了現行的。不過不要緊，捉住了，把東西給你就是了。沒捉住也沒關系，你若找上門來，只要東西還在，你盡可以拿回去。比如說洗衣機，他還會一臉誠懇地向你保證“我真的一回也沒用過”，說著還把食指在機殼上敲得嘭嘭響。其實他不用敲指頭人們就已相信他的確是沒用過的，因為你只要看一眼他身上的衣服就知道了。如果東西確實沒有了，比如雞鴨，被他吃掉了，他也會領你到糞坑邊，指著一堆雞毛和碎骨頭對你說：“看看，看看，不騙你吧。”菜包也不認為他的這種行為叫偷，他說“不就是沒人時候拿的”，說時極認真的樣子，不像大奎，油腔滑調的。第二個外號也就是因此而得的。

除了他倆，五皮又在別的村找了三個人，然后安置了兩臺大水泵，就轟轟烈烈地開始了。

那天王九昌端了個馬扎，坐在村口路邊，背靠著孫媳松芬的打面坊的墻在打盹。有幾只雞在旁邊刨食著散落在泥土里的麥粒麩皮，打面坊里的機器在嗡嗡地響著。當五皮騎著摩托車走近時，王九昌睜開眼，揚了揚手里的拐杖。五皮緩緩地把車停在王九昌跟前，沒下車也沒熄火，說：“九爺……”很大聲，一種恭恭敬敬的輕漫。

王九昌說：“聽說，你想把塘坑里的水抽干?”

五皮沒有說話，只沖王九昌瞇著小眼睛很爽朗很憨厚地“嘿嘿”笑了兩聲，扔給王九昌一支“芒果”。

“有啥用啊?”王九昌大了些聲。磨面機響著，他怕五皮聽不見。

“想看看。”五皮說，“看看塘坑里有沒有龍宮，要是有，叫你九爺住進去。要是有老鱉精，給你九爺燉著吃。”說著，摩托車已向前走了丈把遠。

王九昌沖著五皮的背影喊了句“龜孫，造孽吧你!”可他感覺那聲音被摩托車屁股后的一團藍煙擋住了，根本就沒有追上五皮。

五皮的媳婦自然不止一次地勸阻過五皮。每一次都是輕言軟語的。她知道五皮是在跟自己賭氣，她知道五皮心里是苦的，她自己心里也是苦的。她的聲音是卑怯的，是惶恐和無助的，是憂戚戚的。她說：“五皮呀!把塘坑里的水抽干，不是說句話那么輕松，得牽扯多少事呀。首先是錢，少說也得好幾萬……”

五皮說：“錢是我掙的，我想咋花就咋花。”

媳婦說：“那也得花得有意義呀。你把塘坑弄個底朝天，有啥用啊?安安生生過日子，不行嗎?”

“我就是想知道塘坑里的水到底有多深，塘坑里到底都有啥。”五皮說這話時的聲音不高，卻很沉，很冷，每個字都像鉛球似的從他嘴里骨碌骨碌滾出來，讓人不敢去接。

媳婦嘆口氣說：“就是知道了又怎么樣?有用嗎?有啥好處啊?”媳婦接話的時候，還沒意識到五皮那話是一堆鉛球，半道才感覺分量，感覺他其實是在說著另一回事，他知道他在說什么事，似乎自己那句話也說到另一回事上去了，不免有些慌亂。

“我要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底，我想知道的就一定要知道。”五皮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很平靜，眼睛卻直視著媳婦的眼睛。媳婦能覺到他眼光的穿透力，知道他心里是很有勁的。媳婦沒有和他對視，眼光跳了一下，看向了別處。同時感到心底有一陣涼意升騰起來，迅速浸漫了全身。

兩臺大型柴油機轟鳴起來的時候，兩臺水泵吐出的水流像兩條蛟龍，騰身一躍，進入干渠，流連地打了幾個旋，無奈地流向不可知的地方。那天有不少人懷著各種心情在岸邊圍觀，他們或許認為那么兩臺大家伙要不了多會兒就會把塘坑抽干，結果半天過去了，塘坑里的水不見減少。除了柴油機單調而枯燥的響聲，沒有什么熱鬧好瞧，便陸陸續續地散去。五皮的媳婦獨自站在堤半坡，居高臨下，遠遠地看五皮時而揮動胳膊高一聲低一聲地對那幾個干活的人喊著什么。時而背風點上一支煙，一手卡腰，眼睛望向塘坑的水面，像個將軍。五皮媳婦為這樣的想法淺笑了一下。五皮看上去憨憨的，一說話一辦事就看出了他的精明干練；小眼睛，黑臉龐，個頭矮墩墩的，乍一看覺得有點丑，在一塊待久了，感覺他其實挺帥的。她曾是多么迷戀他這么一副樣子啊!

她剛跟了五皮的時候，感覺他是一個很堅定的很有力量的男人。他的胸膛很厚實，膀臂也很有力。她喜歡靠在他的胸脯上，被他攬在臂彎里，每當這個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幸福得快要溶化了，于是會很快地睡去。有時候，她會情不自禁地落淚，五皮就問她怎么了，她會給他一個羞澀的笑，說不怎么，然后在他的胸脯上把眼淚蹭掉，或是被五皮吻了去。他對五皮說：“我想叫你哥。”

五皮說：“叫吧。”

她說：“哥!”

五皮說：“哎。”

然后他們兩個就傻傻地笑。

后來，她發現五皮睡覺的時候喜歡吮著她的奶子，一手還要抓著另一只，很貪婪的樣子。有一次她嗔他說，吃不出什么的。五皮說我喜歡這樣，她便由了他去。五皮又說：“我娘走的時候，我還沒滿月……我小時候……沒吃過幾口奶……”她沒讓五皮說完，就攬了他的頭在懷里，奶子重又塞在他的嘴里，一手開始撫摸他的頭發、眼睛、耳朵，還輕拍他的背。她說，五皮，你吃吧，我讓你吃一輩子。這時她感覺有一種很寬厚很包容的情感從心底升騰起來，再看五皮則完全像是一個小孩子了。

他們在生活中，雖然經常各自轉換著不同的角色，但多數時候，她是把五皮當做小孩子一樣去疼去愛去包容去照顧的。但是，小孩子有時又是很任性很執拗的。

五皮每天晚上回家一次。媳婦給他端上飯，他總是說吃過了。有時則說“給我盛碗綠豆湯吧”。便讓媳婦心里有了些欣喜。多數時候，則是黑著臉不說一句話，死死地盯著媳婦看。眼睛雖小，目光卻很銳利。每當這個時候，媳婦心里總是毛毛的，卻又惶恐地偎在他身邊，期期艾艾地，柔聲叫他：“五皮……”有時欲言又止的樣子，有時僅僅是為了叫他一聲。叫一聲似乎用盡了力氣，尾音顫顫的，欲哭而又未哭。她想癱在他的懷里。

五皮總是冷冷地說：“是不是要說啊?”

“我只想跟你好好過日子。”媳婦說，“五皮，咱倆，就這樣平平靜靜廝守一輩子，不好嗎?”

“我沒法平靜。”

“你肯定會后悔的，哥哥，我不想讓你后悔。”

“可我想知道。”五皮堅定地說。

“有必要嗎?”媳婦說。

他們這樣的對話，在這幾個月的時間里已經有無數次了，幾乎演變成一種程式化的語言。也正因為這樣，讓媳婦猶如疲憊地走在茫茫沙漠，看不到哪里是盡頭。如果他的問話變換一種方式，也會讓媳婦覺得他失去了耐心。

聽媳婦這樣說，五皮便不再多話，站起來就走。他每次都是聽到媳婦說“有必要嗎”便站起就走。媳婦有時想拽住他，手舉到半道便停下了——拽住了又能怎樣呢?聽著摩托車義無返顧地絕塵而去，媳婦覺得渾身冷得直想抖。

兩臺大水泵晝夜不停地抽了三天，塘坑的水沿才往里退去一兩米遠。菜包陰陰地笑著對大奎說：“照這樣，一年也抽不完。一天一百，一個月就是三千，一年就是……一年是多少?”

大奎逗他說：“兩年也抽不完。”

菜包嘿嘿笑著說：“就是。再一下大雨……”

事情當然不是像菜包說的那樣。五皮原計劃半個月到二十天抽完，但到第十天的時候，引水溝里已進不來水了。他原想找個挖掘機再把引水溝挖深一些，可找了幾個機主，全以有活謝絕了。他便讓大奎他們用鐵鍬挖。挖了三天才又重開機器。這樣抽抽挖挖，便拖延了不少時日。

水多的時候，水沿退得很慢，水越少，水沿退得越快。

剛開始展露出來的灘地，除了有些蓬亂的蘆葦和蒲草等水草，也有些田螺，再就是一些磚頭石塊。后來便裸露出來一些骨頭，有動物的也有人的，有些已朽爛成碎塊，有些還可成形。有一次菜包在爛泥里撈起一塊像太湖石一樣的東西問五皮，你看這是啥?五皮盯著那個東西看了看沒言語，大奎說：“人骨頭!”菜包嚇得趕緊扔掉了。大奎又拾起來，在手里顛來倒去地看。五皮像個哲學家似的說：“想想人這一輩子也很沒意思，爭名奪利爭風吃醋的，貧賤富貴是非恩怨最終還不都是一場空，最終還不都是一堆白骨。像這個，沒人知道他是誰，也不知道是咋死的，是男還是女……”大奎略一端詳說：“是女的。你看，那物件原先就在這里。”說時，已把鐵鍬把插在了一個空洞里。五皮說：“靠!到底你是內行。”

那天，五皮又是吸著煙，一手卡腰，眼睛望向所剩不多的水面。看著水面偶爾翻起的水花，忽然叫一聲：“大奎!”

大奎說：“哎!”

五皮胳膊一揮說：“去找網，把引水溝擋住!”

這時水面又騰地翻起一個水花，大奎馬上就明白了，騎上五皮的“鈴木”趕回村里。

后來確實捉了不少魚。大的有二十多斤重，小的只要能捉住都要。大大小小，前后捉了總有兩三千斤。五皮一條沒賣，以他現在的心境，他才不在乎這點錢呢。除了干活的幾個人家里可勁吃，余下的全都送給了村里的鄉親。他知道他折騰塘坑這事人們大多是很反感的，這樣也算堵堵他們的嘴，少挨些罵吧。

那天中午，五皮用編織袋裝了一條十多斤重的草魚給王九昌送去。就松芬和王九昌兩個人在家。王九昌坐在栝樓架下的竹躺椅上，手里拿了一本書在看。那本書的書頁已經發黃。他整天看一些破舊發黃的書，也不知他哪弄來的這些破書。五皮就覺得他很逍遙很圣人。王九昌總有一些地方跟人不同。比如，別人在院里種一架葡萄或者葫蘆，他種栝樓，果子結的怪好看，就是不能吃。五皮嘿嘿憨笑著對王九昌說：“九爺，這是條最大的，我給您送來了。說給您燉老鱉精吃呢，還沒撈上來。先吃魚吧。”王九昌喉嚨里咕嚕了一聲，沒言語。松芬正在壓水井邊洗衣服，穿了件短袖，手臂上沾了一層面粉，濕水的地方現出皮膚的本色，界限分明，看上去挺怪異。同樣怪異的還有她的表情。五皮說：“快，快，還活著呢。”松芬沒有說話，把一個大塑料洗衣盆踢給他。五皮往塑料盆里倒魚，王九昌說：“你這是竭澤而漁呀，五皮。”王九昌說話愛用成語，很多人聽不懂。五皮好歹上過高中，多數能聽懂，因此王九昌一向挺喜歡他。五皮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只管往盆里壓水。過了一會兒，王九昌像是對五皮，又像是對自己說：“早先，比這大的魚，塘坑里多的是。這會兒，水不好，污污毒毒的……可是，水太清了，也沒魚，也沒魚呀!唉……”五皮聽出他話里有話，心說這老九就是個老妖精。嘴里啊啊了兩聲，不知道怎么接話。松芬在一旁說：“五皮，你媳婦看著越來越瘦了。”五皮說；“啊，瘦了好啊，瘦了苗條。”松芬剜了他一眼，嘲諷地說：“戚——”頓了頓又嘆說：“多好的媳婦啊!”

五皮有心事，可王九昌和松芬一老一少的話又像是在不顯山不露水地說著他的心事，他覺著很尷尬，就說有事要走了。摩托車剛打著火，聽松芬叫了他一聲。他回過頭，看松芬奶子一顫一顫地走過來，手里拿了他的墨鏡。松芬把墨鏡遞給五皮的時候，頗有點意味深長地說：“五皮呀!想想你媳婦對你多好，這就是你的福。”說完就轉身走了。五皮愣怔了片刻，才發動了車子。

一些破銅爛鐵也撿了一大堆，如鋤頭、掀頭、魚叉頭、銅盆鐵鍋之類，還有一些壇壇罐罐的東西，只要差不多成形像樣的，都收在一起，堆在帆布帳篷的一角。水差不多快抽完的時候，塘坑邊來了一輛面包車，下來幾個人說是文物局的。然后就到帳篷里翻騰那一堆破爛玩意。有個人拿起一根長長的銹鐵疙瘩說，這可能是一支機槍。另一個人說，好像是，睢杞戰役后被土匪殺害的那幾個掉隊的解放軍戰士曾往塘坑里扔過槍，這可能是其中的一支。還有一個人拿起爛鐵鍋一樣的東西說是日式頭盔……翻騰完了，一個人問：就這些?大奎下意識地掃了菜包一眼，菜包的頭低了低。其中一個人便對菜包說，私自發掘地下的文物是犯法的，盜竊、損毀和私自買賣也是犯法的……五皮用手里的汗衫朝菜包頭上抽了一下。菜包說我就拿了一個銅盆，真的。那個人就說，拿來看看。五皮就讓大奎騎摩托車帶菜包回家去取，一會兒就回來了。那個人看后說，看這形制是清朝末年或民國前期的東西。普通百姓家用的，五六十年代在農村還經常見到，而且品相不是很好。最后認定這堆破爛沒有什么有價值的東西。但走時卻把那個長鐵疙瘩和銅盆帶走了，還給五皮寫了個收條，說回去研究一下，如果不須收藏，還會還回來，如果決定收藏，會考慮給予適當的獎勵。五皮說，不用不用，一點破爛。

當水剩到只有麥場大的時候，似乎已經沒有必要再抽了。水連污泥也只有腳脖深，而且他們幾個人已在里面趟過多遍。幾個人說不用再抽了吧，五皮愣怔一會兒，沒說話，吸了一支煙后才說：“抽!二十四拜都拜了，不差這一哆嗦。”幾個人說抽不住了，露出的灘地一直往里滲水，不可能沒有一點水。五皮說：“那就把引水溝堵住，把水刮到引水溝里去。”

最后，塘坑的所有神秘，神奇，神圣，秘密，隱秘，私密已蕩然無存。龍宮自然是不存在的，老鱉精也難覓蹤跡……塘坑就像一個被扒光了衣服的女人，赤條條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連私處也曬著太陽了。

那天晚上，五皮和大奎他們幾個喝了很多酒，回家得稍晚一些。媳婦已經睡下了。說是睡下，其實也沒睡著。當五皮停好車子，關了院門，媳婦已把房門打開了。媳婦沒穿衣服，胸衣褲頭都沒穿，赤條條的，在門燈和室燈下是一種透明的瓷白。她像是剛洗了澡，身上有股幽幽的香氣，眼里漾滿了秋水一樣的柔情。五皮明白媳婦的暗示，心里軟了一下。

那天晚上他們做了。做之前誰也沒有說以前的話題，做的時候也都很投入。媳婦更是極盡溫柔。完了后，五皮有點疲憊，想睡了，媳婦卻又讓他吮她的奶子，五皮勉強噙了奶頭。媳婦攬著五皮，一手撫摸著他的頭發、眼睛、耳朵，像對待嬰兒。媳婦說：“五皮。”

五皮說：“嗯。”

媳婦說：“我讓你吃一晚上……我要把你喂大。”

“……”

媳婦說：“五皮。”

五皮說：“嗯。”

媳婦說：“咱倆要是永遠這樣待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多好啊!”

“……”

媳婦說：“五皮。”

五皮說：“嗯。”

“……”

又過了一會兒。

媳婦說：“五皮。”

五皮說：“嗯。”

“……”

媳婦又說：“五皮。”五皮說：“嗯。”癔癔癥癥的像是困了。

媳婦又說：“你是不是，不把什么都知道了，你就不會安生啊?”

五皮沒有馬上吱聲。是的，他把塘坑里的水抽干了，花了很多的錢，他向媳婦做了一個沉重的、堅定的宣言，但他也折騰得有些累了，他想，就像媳婦說的，永遠這樣，直到地老天荒也很好。他的心情是復雜的，他不知道怎樣回答，后來，只是含混地“嗯”了一聲。這一聲，在媳婦聽來意思是肯定的。媳婦說：“好，我啥都給你說，都說給你聽。”

第二天中午，五皮眼睛紅得兔子似的回到塘坑邊，獨個灌下一瓶白酒便鉆進帳篷，天昏地暗地睡了三天三夜。這三天，他沒有回家。

三天后，五皮媳婦死了。她吞下大量的安眠藥，安詳地躺在床上，睡去后就再也沒有醒來。

前一天，還有人聽到她唱歌，唱的是那首：

心里有，眼里有，口里沒有

情哥哥的心思猜不透

紅蘿卜的胳膊白蘿卜的腿兒

花心心的臉龐紅嘟嘟的嘴兒

小妹妹和情哥一對對兒

刀壓在脖子上也不悔

情哥哥，情哥哥

真叫人心牽掛

撇東，撇西，唯獨你，撇不下

唯獨你，撇不下

唱得凄清悲涼，哀婉動人。五皮聽說后，把頭往樹上咚咚地撞。

五皮媳婦的死，在村里很多人看來，不過是又一次印證了自古流傳下來的那種說法：塘坑是有靈性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五皮斷了龍脈毀了靈氣，遭了報應。可是，人們說，不該報在這么好的一個媳婦身上。

王九昌和松芬的話，似乎也附和了人們的這種說法。

松芬說：“不就是一個塘坑嗎，不就是你看到的那樣嗎?你能吃塘坑里的魚，能喝塘坑里的水，能在塘坑里洗澡洗衣，這就妥了，干啥非要看看塘坑底下有啥呢?”

王九昌說：“有些東西，那就是不能隨便去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