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眼波幽遠的男子,不經意間,淡淡一瞥,都會讓人心生恍惚,誤以為他拋灑的,是款款深情。所以,在那個玉蘭花開的春天,當他俯下身來定定看我,并將一本宋詞執手相送時,我心慌如鹿撞,一廂情愿地,把它當成了信物。
是一本線狀小冊子,湖藍色封面,沉靜,內斂,如一汪潭水深不可測。是新開封不久吧,拈在指尖,頁角爽脆,有沙沙的質感。墨香清爽,在字里行間,纏纏繞繞,經久不散。
他說,秦觀的詞,字字珠璣,句句討巧,寫閑愁離緒,別有韻致。又說,蘇軾的詞,大開大闔,亦悲亦喜,品人生況味,最為醇厚。末了,他告訴我,誦讀宋詞,對寫作多有裨益。
我微笑,點頭,以示許可,心里面卻偷偷地想,秦觀和蘇軾,他們,定然是不如他好看的。他多么好看,白衣勝雪,玉樹臨風。
只是,他的好看,終究與我無關。街邊,他牽了長發女子的手,笑語盈盈,相依相偎,是金童玉女,是璧人成一雙。我抬起頭,陽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眸。夏天來了。就那樣,一個人,拖著瘦長的影子,奔跑到乏力,傷心,寂寥,落下一臉水淋淋的濕。是汗水,是淚水,分不清楚。從此以后,思念酸酸甜甜,惆悵深深淺淺,無人憑寄,惟有那本宋詞,與我相呼相應。
木蘭花,虞美人,清平樂……一曲詞牌,便是一曲愛戀一曲愁。猶如萬紫千紅,忽遇一夜西風,片片凋零,落到我的心里來。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那樣的反問,是寂寞入骨。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那樣的對比,是清愁鎖眉。那些句子啊,長長短短,錯錯落落,因為契合當時心境,只消看上幾眼,便會記住。
很多年,對他,不能釋懷。那樣的年紀,很是霸道,喜歡的,便想得到,得不到,便要生出恨來,針尖一樣,扎得自己簌簌疼。
流年偷換,芳華暗轉,到如今,我們各自安好,疏于聯絡。對他,早已不恨,反而有了淺淺感激。那時,他看上的,是我青澀的文,我看上的,是他成熟的人,陰差陽錯,怪不得他。
愛過,總會有所得。正是那段暗戀,讓我學會了自省,懂得了隱忍,依稀有了人淡如菊的氣度。他送的那本宋詞,泛了黃,卷了角,依舊留在身邊。它給予我的那些憂愁,細細小小,清清涼涼,是迷蒙的杏花雨,是澄澈的露水珠,就那樣飄灑著,積累著,一年一年,將歲月撲打在我身上的塵埃洗滌干凈。由此,我才成為內心明凈的女子。
舌尖上的初戀
曾經,話梅,汽水,山楂片……都是可以輕易送我們味蕾上天堂的玩藝兒。而如今,舌頭像穿上了防彈衣,很難再被什么東西擊中。
有個朋友,讀高中時,地理老師跟他們講資本主義國家的富裕,譬如美國,為了說明其富裕程度,他說,美國人把牛肉干當茶余飯后的日常零食,沒事就嚼幾片。在座的同學,包括我那位朋友,一聽之下全暗地涌動著青春期分泌汪盛的口水,心里喟嘆,美國人真奢侈,真資本主義啊!
因為牛肉干,他記住了這位地理老師的名字。老師后來考研出國了,他和同學們都猜,老師一準是被“茶余飯后嚼牛肉干”的生活誘惑出去的。
也是這位朋友,他說,小時吃過的凍梨真好吃啊!甜美,爽口,像雪在舌尖上融化——我起初以為凍梨是北方產物,是他某位北方親戚捎來的,后來弄明白,凍梨其實是些爛了或將爛的梨,因為便宜,冬天,他母親從供銷社買來擱在窗臺凍著。朋友說起凍梨的沉醉表情足以使人認為那是世上最美味的東西!
于是,特意從超市買了水晶梨,在冰箱里凍上,請他一塊品嘗。他期待地望著梨,我期待地望著他,他咬了口,皺了下眉,“怎么了?”,“好像……味道和以前不一樣”,他不僅沒吃出原來那股子“此物只應天上有”的美妙,而且,他的牙和少年時期的矛也大不同了,那時的牙堅實,有力,任什么內容都能在咀嚼之后轉化成愉悅,而現在,他的牙在過多精細食物的簇擁下反而日益脆弱,一只凍梨首先在硬度和涼度上就打敗了他,盡管他懷著對過往歲月的依戀與追憶,這只梨還是沒能吃完。
他很困惑,是梨不一樣了嗎,難道是不夠爛?還是冰箱怎么也凍不出冬天室外的味道?那時的冬天冷得真刀實槍,能把一只爛梨凍得硬實無比,甘冽無比,在味覺記憶中占據峰值。
還是這位朋友,當他站在城市最大的超市,發現自己成了坐懷不亂的柳下惠,沒什么食品能再撩動他,令他蠢蠢欲動。
難道自己患了“吃冷淡”?他自問,那曾經的生猛胃口怎沒了蹤影?為這胃口,他曾省下車費在寒風里走了兩個多小時去親戚家,換來一包冬瓜糖;為這胃口,他和哥哥在日頭下推了一星期沙換了兩籠小包子外加幾支冰棍,幸福得快暈厥,為這胃口,他上樹捉知了,下河摸螺螄,吮吸映山紅和美人蕉花蕊,為了那一絲珍貴的甜……總之,他為吃做過許多癡情的事。
不止是他。那時,幾片五味姜,一小把楊梅,就能領著我們向幸福可勁兒奔跑,而現在——整個超市都攫不動我們寡淡欲望。
當終于有賊心和賊膽時,賊沒了!賊沒了!這真讓人哭笑不得啊!盼了那么久,像窮人家孩子,攢了許久錢,想著要去街角的豬血攤擋惡狠狠地盡次興,錢總算攢夠,然而,攤子沒了!不知道何時沒的,街角空蕩。風涼嗖嗖地刮過,手心里那把硬幣忽然沒了用處,它們只是一把錫和鎳,或鋁和銅一一就算金子又怎樣?總之換不回能讓血一下子嘩嘩流得快起來的東西!
舌尖上的初戀消失了。
那時,我們的味蕾愛得卑微又熱烈。普通一點玩藝就可讓口腔升騰起焰火。如同初戀,并非那個人有多美好,而是那個時節,我們的心,因為空白如洗,輕易獲得了初次而永恒的顫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