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蘇州探親的時日,最常去的是周莊。
走在充滿懷舊色彩的街道上,路的兩邊是一家家紅格子窗框,上面刻著美麗的雕花,走進去,是老舊的木漆板凳和大碗茶。當低緩的樂曲水一般地從身邊流過時,抬頭看看小巷里的白墻灰瓦,那種感覺只有周莊才有。
這樣的一條街,它是活生生的,在很現代的蘇州城內,保留著一份遙遠的記憶。
后來,我遇到了這樣的一個女子,她清瘦,留著半長的卷發,穿藍櫻花布的旗袍,一雙眼睛清澈如水,透著幾分超塵脫俗。
那是去年夏日的午后,我在周莊轉悠的時候,與她相遇。在蘇州很多天了,我依然會迷失在周莊的小巷里。
我叫住她,問她小巷的出口。
她笑,溫言軟語地給我指路。她說她在周莊的小巷里,開一家旗袍店,已經兩年了。
我沒有想到,會有一個人與我有同樣的旗袍情結,真是俞伯牙碰見鐘子期。
我們慢慢就熟識了。
知道她生在北方一個偏遠的小城,大學畢業后不安分于分配的工作,便根據自己的愛好,在北京學習了兩年的服裝設計,感覺尚可,便決定南下闖蕩。
我真難以想象當時年少春衫薄的她竟有這樣的膽略,在蘇州沒有任何的親人和朋友,就神情自若地來了。而這個城市最需要的是搞建筑干苦力的民工,或一天十二小時坐在合資廠流水線上的打工妹。她則手無縛雞之力,還想搞服裝設計,豈非易事?
我認識她的時候,她已在蘇州客居六年,周末就在蘇州南郊的一個咖啡館里彈鋼琴掙些外快。
午后咖啡館那閑閑的時光里,人們來來往往地擁有著相聚的美麗,承受著離別的思念。
她的朋友阿力也會經常過來,他們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著。看著滿面通紅的阿力在餐桌上滔滔不絕地說話,我不禁啞然失笑,想不到這樣一個混跡生意場多年的男人,還會有這樣的少年心性。
在那樣的氣氛里,我時常以為自己穿過了時光隧道,回到幾十年前,看一個人坐在古色古香的戲館里彈箜篌,淚濕春衫。
遇見她之前,阿力的生活平淡如水。但是,阿力沒有想到,一個復古的女子竟如此震撼了他的靈魂。
一如咖啡館里播放的悠揚曲:高山下的情歌是這彎彎的河,我的心在那河水里呦。藍天下的相思是這彎彎的路,我的夢都裝在行囊中。一切等待不再是等待,我的一生就選擇了你。
是的,阿力說遇見她是他的緣,守望她是他的歌。
他說她是久違的愛人,撫慰他孤獨而渴望圓滿的心靈。
而他是離異,還有孩子,即使再好也不完全屬于自己。
她讓他在沉睡時蘇醒,在蘇醒時憂傷,在憂傷中又看到了鮮紅的希望。孩子也看到了,看到了陽剛的父親時而在黑暗里微笑,時而又在黑暗里哭泣。
總覺得周莊的一切是一場幻覺。永遠溫暖燦爛的陽光,美麗凋零的楓葉,永遠慵懶任性的生活。最大的幸福莫過于一生不用經歷現實的風雨和悲苦,就這樣平靜地曬著太陽,老在周莊吧。但幾乎沒有人是真的在這里終老的。也許這就是周莊對人世的詛咒吧。人在世間也許本來就無福消受過于純粹的美好,無數人包括她和阿力實現或沒有實現的夢都留在了周莊,漸漸變作傳說。
最后一次見面,我去了她的旗袍店,看她在內室熨衣服。是小巷里普通的兩間房子,內室里只放了一張單人床,另外是一個簡單典雅的梳妝臺。墻上貼著一張大油畫,顯得簡陋但很溫馨。
我們坐在竹椅上喝水聊天。她用電磁爐燒水做飯,生活簡而又簡。因為這兩間房子的租金不便宜,她要養活自己,首先就要簡樸。
我開玩笑地說,為什么不嫁人呢?阿力那么愛你,他也算是合適的結婚人選。
她平淡地說,阿力是一個真誠的男人,但愛情終歸是兩個人的事,因為感恩嫁人太勉強自己,對于阿力也不公平。她說她會等到那個能愛也能嫁的人。
那時,她的旗袍店已經款式齊全,但因為位置偏僻,只能掙到
不多的生活費,可以說一直在貧困線上掙扎。
我說,你已經出來這么久了,父母能放心嗎?她說父母曾專程來周莊小住,他們尊重她的意愿并給予她足夠的信任。
那天,我們在落滿楓葉的窗前傾談著,還拍了合影留念。我和她同齡,想想成長一路的艱辛,我很看重她對待生活的勇氣。在這樣一個什么都可以用錢來衡量的社會。她能具備這樣的清高已屬不易。
在她臥室一處的墻面上,有一只竹編的掛籃,里面插著一大束百合花。在如此簡陋的房間里,它顯得沉默的高貴。
我突然感覺到,一個女孩最大的缺點并非貧窮,而是俗氣虛榮。假如她能一直脫俗并且有品味地生活下去,活到中年各個方面會接近完美,也未可知。我佩服的是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在吃飯、房租都會出現窘迫的情況下,她靠自己的雙手在這個繁華的城市爭得一席之地。
還記得那晚,我們吃完飯去淮海路上的教堂里聽贊美詩。那天上海灘下了一點兒小雨,浙瀝的雨聲讓教堂里更有氣氛了。唱詩班輕輕地誦唱著,我的心在一剎那空靈起來,那一刻我的眼睛有些濕潤,有些情懷是可以和愛和夢想有關的,他們會凈化你的心靈。
那天之后,她便從我的生活里消失了。
我回到了故鄉。辦公室的長窗面山而開。舉目遙望,滿山的楓葉在秋風里凄然地紅著,美得那樣凄涼。在這樣的氣氛里,我恍然能看見她的那座落滿楓葉的小樓,她和阿力都在按著自己的意愿勃有生機地生活著,艱辛充實的日子會令他們在今后的人生路上受益無窮。
想到這里,我的心頭涌出一種別樣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