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認識盛丹雋,但這并不妨礙我喜歡他的小說。當作家朋友蒙蒙向我推薦盛丹雋的小說時,出于對朋友的尊重,我開始去閱讀盛丹雋的小說,而且一口氣閱讀了十多篇。我想,我能夠一下子讀一個作家這么多的小說,肯定不僅僅是朋友推薦的緣故,更重要的在于這些作品對我來說是不是有吸引力。朋友的推薦,只不過為我閱讀盛丹雋的小說提供了一個契機,而我能不能讀下去,是不是喜歡讀,那純粹是我個人的事情。這有點像媒人說媒,雙方喜歡,可以喜結良緣,不喜歡則可以繼續各自尋找。此為題外話,我們還是來說說盛丹雋的小說。
盛丹雋的小說,引領著我洞察了人的精神世界的諸多秘密。米蘭·昆德拉說:“小說家既不是歷史學家,也不是預言家,他是存在的勘探者。”盛丹雋在他的小說集《城市童話》的自序中也說:“在過去的寫作中,我曾給自己設置過各種各樣的難度,竭力探查人精神世界的真相。”人的精神世界中,有許多秘密——它們潛存在人的內心深處,有些甚至是一閃即逝的欲念,但不少作家往往視而不見,或缺乏探索與揭示的勇氣。讀罷盛丹雋的小說,我可以肯定地說,他就是這樣一位對存在、對精神世界執著而堅韌地勘探的寫作者。雖然,對一個作家來說,對存在和精神世界的勘探不可窮盡、永無止境,但盛丹雋無疑對精神世界的挖掘與呈現有著特殊的能力,他的小說中對人的精神世界的隱秘的體察與表述,精心、精細,并飽醮情感,這使他所編織的故事顯得真實而感人。
在這個日益物質化、世俗化的世界上,酒吧、歌舞廳成了人們主要的生活場所,物質、金錢、情欲成了人們追逐的主要生活目標。在這樣的現實生活背景下,人們的內心對現實世界充滿了焦慮和恐懼,并因此導致人們心靈的困窘、迷惘和無路可逃。而在這紛繁蕪雜的生活迷團中,盛丹雋以情感、愛情、婚姻、性、命運這些習見的文學命題為切入點,展開了他的小說寫作之旅和對人的精神世界秘密的勘探與呈現。比如愛情,盛丹雋就經常以其為小說寫作的主線。他的小說中的愛情,往往起始于美好,又漸趨于厭倦,之后那些男男女女們又會在新的生活和情感中不斷遭受同樣的際遇。《你來得真不是時候》中,“我”和木文麗已經結婚了,但“我”對耿青的欲望和木文麗對馬鳴的情愫都在內心涌動,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內心隱秘的情感才漸漸隨風而去。《鏡中之鏡》中,安葒離婚后,孤獨地在城市漂泊,她既有生理的需要,如與威大明不可抗拒的性愛,她又有心靈撫慰的渴求,如與石先生若即若離的相互牽掛。《寂寞之窗》中,“我”與郁白的愛情看似緣份已盡,但經歷了分別的日子,郁白又向“我”發出了“我要回家”的呼喊。《鱷魚大街七號》中,紫青在與古浪的短暫激情之后,面對古浪的不辭而別,為了尋找心中的愛,她執著地尋找著那個也許根本就不存在的愛的地址。《破碎的紅石榴》中,支撐房東這位中年男人寫作與生活激情的,是郁子的到來,而一旦這個精神之柱將傾,他也就失去了最后的生活的信心。《陽光的塵埃》中,隨著清對最初愛情的回憶與追問的深入,對方的生命的痕跡也越走越遠。《少年華子》中,華子對紅茹的情感是清純的,但隨著他對紅茹了解得越來越深入,他對生活中的種種重負也就越來越釋然。盛丹雋的這些小說,多角度地深刻揭示了人們在愛情生活中的憂愁與喜樂、困惑與釋然、追逐與放棄的復雜心理。閱讀盛丹雋的這些小說,你會一點點地走進人物內心世界的所思所想和喜怒哀樂。
當然,盛丹雋這些有關愛情的小說在對情感的呈現中,也有著更深入的精神指向——對人的命運的深刻揭示。《云雀》中,凌重因了與駱紅的愛情而下崗了,像云雀一樣地飛翔,只能成為他的夢想和唯一的結局,而“頭”這個最終左右他命運的人在生活中的存在,讓人不寒而栗。《胸卡與郵筒》中,廢舊的郵筒,永遠也發不出的信件,使沙棗掙了錢后回家與紅菱結婚的美夢成為了泡影。《斑馬號客車》中,嬰子為了想像中的表哥,把貞操獻給了一個城市的陌生男人。盛丹雋小說中對現實生活中人無法把握自己命運的無奈,寫得讓人感嘆、感慨。
盛丹雋的小說中,充滿著憂郁、感傷而詩意迷漫的敘述。在他的小說中,無論是作者的敘述也好。還是作品人物的內心獨白也好,總是彌漫著感染人心、讓人動情的情感元素,它總是能激起閱讀者內心閱讀的欲望。他的小說的敘述,就像月光下一襲華美而憂郁的睡衣,讓人充滿了不忍舍棄的悵惘。無論是對自然景物的描述、聯想,還是人物心靈中情感的釋放,盛丹雋總是有著超乎尋常的精細表述能力,那種純熟的語言表達,讓我看到了漢語的鬼怪精靈,而敘述內里的憂傷,就像一種難以擺脫的疾病,讓我感到了生活飛翔的奢望。
然而,夢幻又是必須的,即使這種夢幻是迷離和難以捉摸的。盛丹雋的小說或是他小說中的人物,總是在編織著一個又一個美麗的宮殿一一精神家園,他們總想棲居其中,享受愛情和生活的甜美,但烏托邦是不存在的,人終歸要從夢中醒來,這不免讓人傷感。盛丹雋在他的小說寫作中,經常采用意識流等現代派手法,讓作品中的人物總是在眺望、回憶中或是在夢幻中暢想、生活。現實與夢幻總是交織在一起,讓我們分不清他小說中哪個是人物的現實,哪個是人物的夢幻。而實際上,現實與夢幻又哪里分得清楚?夢幻,有時候反倒比現實來得還要真切。盛丹雋的這種敘述方式,顯然受了西方現代派大師如博爾赫斯,卡夫卡、馬爾克斯的深刻影響。這種現實與迷幻交織的敘述方式,成為他對人的精神世界進行深入勘探的得力工具。
盛丹雋的小說中,有著許多隱喻味道很濃的意象。紅墟大道、鏡子、云雀、紅石榴、鱷魚大街七號,石魚、郵筒等等,都是作者在他的小說中精心設置的意象。如紅墟大道,是他多篇小說中出現的一個街道的名稱,這條漫長而神秘的街道,延伸著人的許多希望,也埋藏著人的許多夢想。如鏡子,也經常出現在他的小說中,鏡子是現實的,也是虛幻的,它能照出人的美,也能照出人的丑,能照出人的歡樂,也能照出人的憂愁,人在高興時要看它,人在不高興時要遠離它。一面小小的鏡子,成為盛丹雋透視作品中人物內心秘密的通道。意象的設置,給他的小說增添了迷幻的色彩,也給他的小說增加了讓人咀嚼回味的內涵。
盛丹雋的小說中,還透出一股歐·亨利小說中經常出現的幽默與荒誕的味道,但又與歐-亨利的根本不同,歐·亨利的是那種含淚的笑,而盛丹雋的卻為他的小說增添了更加濃重的悲情色彩。《紅墟大道》的結尾處,敲響曲青房門的是與她有暖昧關系的阿里,還是她的前夫泊子,到底是誰,作品沒有明說,讓人浮想聯翩,使作品和人物未來的發展有了多種可能性。《哪是我的工廠》中,伍木下崗后,從自我的清高到被警察拘留,從他對一個陌生女人產生瞬間沖動的欲望到反被這個女人偷去了錢包和身份證,直到這個女人在暗夜里向他發出挑逗的邀請,在這幽默與荒誕之中充滿了人生的辛酸。《成人童話》中,潘亞紅與湯術做愛時,喊的卻是她已經死去的丈夫“夏煌”的名字,湯術在暗夜里產生沖動欲望的女人正是在戒酒所里為他服務的護士木蘭,而戒酒所又是由夏煌生前所建。《回家》中,馬嘶老漢為了找回老伴的骨灰而四處奔波,正當有所眉目時,他卻因突如其來的車禍而死在了已經面目全非的自家院子里的古槐樹前——而今的一個城市的大型廣告牌下。《鱷魚大街七號》中,紫青所苦苦尋找的愛的地址,最終卻是城市的幻想治療中心。盛丹雋的小說中,這種人物的努力追求與現實結果所形成的巨大反差和悖謬,其實也正是生活本身的不確定性所造成的必然結局。
米蘭·昆德拉說小說是“游戲與假說的領地”,但盛丹雋卻在他的小說領地里,憑借著他對現實生活的精到把握、獨特感悟和他的成熟的寫作技巧,生動真實地再現了現實生活中男男女女心靈的孤獨、寂寞、臆想與掙扎。他的這種獨特的寫作風格,造就了當代小說寫作中的“這一個”。
可以說,盛丹雋的小說是好讀的小說,也是耐讀的小說,但讀得多了,難免讓人有重復之感。打個比喻,武林高手修煉到一定程度,“一門獨”便足可以成名天下。但文學寫作卻與其有很大的曲別,寫作正如遲子建所說:“旗幟有時候就是墳墓。”在盛丹雋的小說中,我們可以明顯地感受到他的寫作題材的狹窄和寫作思路的拘泥,這無疑局限了他的寫作潛能的發揮。我們期待著他在小說寫作的道路上越走越開闊,越走越深入,不斷寫出這個復雜多變時代人類心靈和精神更隱秘的挫折與夢想、痛苦與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