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開始做一個自己認為的好人
這幾年梁文道越來越多地在大陸和香港之間飛來飛去。他定居香港,每月卻必定要來北京一次,待上幾天。他在大陸發表的文章越來越多,在大陸結識志同道合的朋友越來越多,更重要的是,他受到數量龐大的大陸讀者的關注,無論在哪里的講座都是場場爆滿。
于是,你在大陸的各大報刊都能看到他的文章,在北京的各種場合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忙碌的工作伴隨的是他睡眠時間的減少。在北京紫竹院附近香格里拉飯店的咖啡館里,梁文道從容坐下。彼時咖啡館里空無一人,梁文道先是接受了一家時尚雜志20分鐘短暫的采訪,采訪者業余時間是個說唱歌手,問的都是“嘻哈”的問題,諸如日本AV的研究,冷笑話等。聰明如他,應付自如,還是一副坦誠的言語。待到我們聊到香港知識分子是“難民”和“習慣失敗”時,他仍然是一副坦誠的模樣,并沒有因為問題的不同而改變了心境。
白天打架,晚上看存在主義
從頭說起。
4個月大的梁文道被父母從香港送到臺灣,由爺爺奶奶照看。那是1970年代的臺灣,政治與社會運動風起云涌,年輕人開始追求個人自由與思想解放。在這一環境中長大的梁文道是個反叛、放蕩行羈、滿嘴粗話,喜歡打架的少年。
今天再回憶那段青春的狂躁歲月,梁文道說, “我那時打架很厲害,我從臺灣回香港的一個理由就是打架。當時我初三,成績很糟,高中部不收我,我就跑去私立學校,但剛進去,人家就說,你就是梁文道?馬上趕出去。我打架很出名,附近人都知道我是個超級小混混。”
梁文道從小和外公、外婆住。外公在大陸時是商人、國民黨官員和青幫老大,也是愛讀書的人,梁文道從小跟著外公屁股后面,外公就教他讀古書。外公對他影響非常大,梁文道從外公那里學會了對朋友要講義氣, “這個很重要”,梁文道說。今天,不管在香港、大陸的朋友中還是普通讀者中,這都是讓他廣受歡迎的一個原因。
梁文道說自己很奇怪的地方是,哪怕當時打架那么兇,每天打好幾次,看到鄰班的某個男生不爽就打一架,但說話卻斯文,白天打架,晚上回去照樣看存在主義、弗洛伊德。從小他就迷戀哲學。
16歲時梁文道回到香港,相對溫和的環境讓他的少年沖動漸漸平息,那一面“逐漸脫落,掉下來”。在香港讀到高三,他開始寫文章,搞藝術。1989年考大學,本來香港中文大學已經錄取他,只要他參加考試有三門及格就可以上大學,但考試那天他去“創造歷史了”,就此落榜。
隔了一年,家人對他說: “你去美國碰碰運氣吧!”他就背著行李去了美國,住在親戚、朋友家,先在波士頓住了半年,后來去了紐約。那時他已經開始寫很多東西。在美國的叔叔告訴他,你可以用你寫的東西敲開哈佛大學的校門。他就在美國混,一面惡補英文,一面繼續寫東西。第二年,父母說,快考試了,你回香港準備一下吧。他回去,準備了幾個星期,考了香港中文大學,沒有再回美國。就此,一個以評論寫作為主的年輕人在香港漸露頭角。
把放過的子彈擱在一起有什么意義
2008年12月26日,梁文道38歲生日這天,他在大陸的第一本書《常識》進了印廠,這距離他18歲開始寫文藝評論,整整20年。說到他今天寫評論的影響,陳丹青初見他時說, “他非常迅速,短兵相接,會立刻對昨天甚至今天發生的事情有反應,人們立刻會想到,(這件事)梁文道會怎么說?”
但梁文道對自己的評論文章結集出書卻一直抱著猶豫的態度,在《常識》的序言里,他開篇就說, “除非你是梁啟超,有一支生花妙筆,能夠痛快淋漓地把四萬萬人的心底話都寫出來;或者是林行止,香江第一健筆,能日日筆耕,每年一本集子恰恰就是整個時代的記錄,否則,把時事評論結冊出書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為什么要出書呢?梁文道說最簡單的理由是,他和朋友開了出版社。“自己當老板,老板自己都不出書,怎么找作者呢?我們非常誠意地邀請一個作者把書給我們出,他說,算了吧,我看你對自己都沒有信心,還給你出不太好吧?”
但是他對出時評集仍有保留, “我真不覺得自己的書有什么價值。我寫很多文章,但我沒有從頭到尾去寫一本書。我寫的大部分都是評論,不像電影、音樂、藝術、書,評論有時間性,時間一過,就沒什么意思了。”梁文道像一個不能停下的推土機,“我永遠都在寫新東西,我停下來把舊作整理成一本文集的時間,能寫出五六篇評論。對我來講,新的評論比整理舊作更重要,因為寫評論都是在切入當下的問題。那才是我最大的關懷。”
答應出書前梁文道漸漸開始想明白了,“出來一個什么事,我馬上寫東西去回應,像開槍,那么,放過的子彈擱在一起有什么意義?后來我發現,把它們重組一下,能變成一個‘定時炸彈’,這個定時炸彈可能需要時間稍微長一點,比如一兩年后才能發揮作用。在這樣的理由下,我覺得,好吧,可以出。”
更重要的是,他希望通過這些時評的結集和重新整理,能夠找出一些“后面的東西”。什么叫做后面的東西呢?“就是一些我們平常思考、看待、處理我們跟這個國家、這個社會、這個世界的關系時背后的假設和概念。我發現這些或許還有一點留存的價值,雖然寫得很不好看,因為我寫得太快了。”他要寫11個專欄,這些專欄有很多是重復的,因為有些在香港或其他地方的專欄大陸讀者看不到,而大陸的,其他地方也看不到。他笑稱自己在中間做“倒買倒賣”的工作。
書終究還是出了,兩個月后,銷量已經超過10萬本。
難民一樣的香港文化人
香港的文化人大都多產,知識龐雜,具有獨特看世界的能力。梁文道說, “這是逼出來的。香港文化人出路不多,我們都像難民,海上遇難了,抱著一塊浮木,身邊有任何飄過來的東西都想把它拉住。所以我們做不同的亭,寫很多東西,這是生活所逼。第二,傳統的西方文人,包括中國文人,其實也是這樣的,像蘇珊·桑塔格,什么都會碰,什么都會談。以前中國文人也是,像蘇東坡,他寫文章,畫畫,寫詩,什么都有,評論時事有,發掘古典有,談歷史也有。第三,就是香港人敢寫,大陸這邊的文化人,我感覺他們對很多事情都有看法,但他們不敢寫,怕“丟范兒”,我們香港文化人比較‘不要臉’。”
林夕,林奕華、歐陽應霽、湯禎兆、李照興、陳冠中……梁文道一篇《最后一代香港文化人》引起很大爭議,他解釋,他所謂“最后一代”的意思是,這是最后一代僅在香港本土成長、發展、文化背景是純香港式的文化人。“不是說香港以后就不會出文化人了,而是說那已經是中國的文化人了。在我之后更年輕的那些文青,他們會看很多大陸的東西,他的整個知識結構、文化背景里會有很多中國大陸的東西。比如談唱片,我會談西方的、外面的,但今天的年輕人,可能會講左小祖咒或周云蓬。”但梁文道還是在香港看到新一代年輕人的希望,香港的“獨立媒體”近幾年讓梁文道很快慰,甚至很欣喜,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他們一方面用知識分子態度讀書、寫作、發言,另一方面很在乎對社會的實際參與。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香港過去其實一直有這個傳統,五四時期、民國時期的讀書人都這么做,大家都實際參與一些事情,而不是坐而論道。”
如果說“獨立媒體”是新一代,梁文道是承上啟下的一代,以西西為代表的老派作家則是舊一代,也是最苦的一代。 “誰認識她?沒人理她。”梁文道這話說得殘酷,但談到香港女作家西西,梁文道說現在還在香港的老房子里,她最好的小說全是她在廁所里寫的,廁所太小,她拿一塊板子,放在膝蓋上寫。一般大陸作家,家里藏書萬冊。 “我來北京,發現北京文化人日子過得太好了,大家太疼他們了。”
相比之下,梁文道認為香港文化人是習慣了“失敗”的,“寫一個專欄太曲高和寡會被停掉,寫一本書賣幾百本,出版社也倒掉,雜志也倒閉,這是我們日常生活一部分,我們每一個香港文化人都曾經碰到過。今天林奕華的戲能滿座,但是當年都經歷了一個場子里空了五六成,寫一篇文章出來幾百人看的過程。就是這樣,我們太習慣了。”梁文道2006年在香港出的第一本書《溺水三千》,據說已經破了香港有史以來最高的書評圖書的銷量,也只是一萬多冊。
在這樣的環境下,梁文道成了香港家喻戶曉的文化名人,對他來說,是誠惶誠恐的。這也是他學佛的原因之一。
從哲學到禪修
2008年5月初,在香港的一家寺廟里,梁文道“出家”了一周。“我們早上起來,先行禪。行禪一個鐘之后,坐禪一個鐘,再吃早飯。吃早飯是這樣,觀賞食物,觀完了洗缽,用缽吃飯,用手。跟著再去行禪,坐禪。坐禪完之后再小參,見師傅。小參完之后再吃飯。過午就不食了。就這樣不停地行禪、坐禪。到晚上會有一個開示,也就是講經,我們聽經。”竇文濤說,梁文道私下里告訴他,那是他平生最快樂的一個禮拜。
2007年底,36歲的梁文道遇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次危機,他發現自己和20年前變得不太一樣了,“我20年前就是一個單純的文藝青年,一個讀書人,后來慢慢變成一個名利圈里的人。”
近20年的持續努力——做電視評論、寫文章、建書院,特別是2003年擔任香港最大的商業電臺臺長的職務,使梁文道一下子成了眾所周知的名人。現在他走在香港的路上,大家都認識他,“就是個文化人,怎么會有這樣的大眾知名度呢?”這讓他害怕,讓他困惑,“這里面會不會有很多誘惑和迷失呢?我有沒有變得虛偽?我有沒有變得跟著這個圈的潮流走了?”梁文道對我說。然而更像是自問自答。
另一方面,梁文道從小讀哲學, “當時覺得人生意義的問題太重要了”。20歲,梁文道考入香港中文大學讀哲學。他對哲學的興趣從小就開始了,可前年年初,他發現自己念了這么久哲學,卻只是懂得理論概念和方法,而忘了人生的意義。他打了個比喻,“就像走進一座森林一樣。走進去后,我熟悉里面每棵樹的氣味、形狀和顏色,但忘記了當初為什么要走進這座森林。”他警醒自己要記住做人該怎么做,但“這些東西并不是通過讀書讀回來,而是需要實踐的。你要做一些事情去改變自己。人知道一些事情,要用在自己身上,但是我沒有。”
梁文道出生于天主教家庭,他曾是一名天主教徒,也曾立志做一位神父,但高中畢業時他放棄了天主教的信仰。去年底接受《經濟觀察報》記者采訪時,梁文道第一次談到放棄信仰的原因,“我覺得我在哲學上的知識使得我沒辦法再簡單地接受上帝的存在,我不再相信上帝的存在、神的存在,或者嚴格地講,上帝的存在與否跟我好像沒有什么關系,但我對天主教仍然充滿了敬意”。
2008年的兩次修行讓他對佛教有了更多的體悟, “佛教不只是一種光說不念的東西,你真的要理解佛教的智慧,不能光是看書,還得修。不修會變得什么樣呢?我舉個例子,平時我們常常說我們佛教要怎么樣普渡眾生,但這個說法有時候說得多了,大家就覺得,好像專門做善事、幫助人,你就是一個佛教徒了。”
說到“修”,梁文道說, “我們知道,佛開方便法門,非常繁多、龐雜,但是在所有的方便法門里面,我們中國最流行的,比如凈土跟禪宗我都非常佩服。尤其禪宗,我覺得是很難修、很深奧的一個法門。”
梁文道說,“想修行的話,我們可以從一些最根本、最嚴格的方法開始。我自己比較喜歡南傳的傳法。”他所學的正是南傳佛教。
之后如我們所知,梁文道就穿著素黑,皈依佛教,開始修行了。修行對梁文道個人觀點的改變很大,比如, “我更加關注到慈悲的重要,就是寫時評也要慈悲,不要帶著過強的情緒去批評。”他身邊的朋友也發現,他粗口不說了,還禁了女色。他想開始做一個自己認為的好人——不迷失,遇到困難不沮喪,遇到壓力不退縮,遇到稱贊不自大,遇到批評不憤怒,很穩定地,自己做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