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京郊石景山的一間小茶館。
方舟子正端坐在茶館的一角和記者聊天。他的話匣子明顯已經打開,說起話來滔滔不絕且語速很快,不時還會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或許是因為經常熬夜,這位41歲的學術打假專業戶的腦袋已經略微有點兒謝頂。他的雙眼不大,但炯炯有神,透著幾許異乎常人的洞察力,臉上則帶著始終如一的微笑。
關于最近的蒙牛特侖蘇OMP事件,他的反應相當低調:“我從兩年前就開始關注‘特侖蘇’,但一直沒有引起大家的重視。‘蒙牛’也曾多次派人來找過我,但我沒有和他們在私下見面。”懷里的手機不時響起,大多是一些媒體的訪談邀請,他沖記者連聲抱歉,爽快地答應了下來。
一場始于兩年前的“戰爭”
2月2日,這是2009年新年假期過后的第一個工作日,方舟子說那一天他印象深刻。
當天上午,國家質檢總局下發給內蒙古自治區質量技術監督局的一道公文讓蒙牛特侖蘇OMP事件正式進入公眾視野。該文稱:
鑒于目前我國未對OMP的安全性做出明確規定,IGF-1物質不是傳統食品原料也未列入食品添加劑使用標準,如人為添加上述物質,不符合現有法律法規的規定。請你局責令蒙牛公司禁止添加上述物質,并通知蒙牛公司……
前有“三鹿”,后有“蒙牛”。蒙牛特侖蘇OMP事件迅即成為全國各大媒體關注的焦點,而方舟子本人也因第一個質疑蒙牛特侖蘇而成為媒體爭相訪問的對象。
和“蒙牛”的糾結,被方舟子稱為是一場“戰爭”。
2007年3月初,一個很偶然的機會,方舟子在北京一家超市看到了正在推銷的蒙牛特侖蘇牛奶。旁邊還擺著一塊牌子,稱特侖蘇牛奶添加了蒙牛的科研人員發現并命名的一種天然活性牛奶蛋白——“牛奶造骨蛋白(OMP,Osteoblasts Milk Protein)”,經中國公眾營養與發展中心證明能“增加骨骼密度,防止骨量丟失”。“可蛋白質被吃下之后,一般都會被消化掉,不會直接發揮它的功能,這是連中學生都知道的一個常識呀!”這引起了方舟子的注意。
回到住所,方舟子查遍了生物醫學文獻數據庫Medline,也沒有找到一篇有關“造骨牛奶蛋白”或OMP的論文。上網搜索,出來的幾個網頁全是推銷蒙牛產品的宣傳。隨后,他從蒙牛集團的公開資料中發現了OMP的氨基酸組成、分子量大小等資料,經過他認真分析,竟與IGF-1(“胰島素樣生長因子”,也譯做“類胰島素生長因子”)的各種特征完全相同。所謂的OMP不過是蒙牛為IGF-1所取的另外一個名字,而IGF-1則能引發多種癌癥。
當年3月10日,方舟子在出席其新書《科學成就健康》的一個討論會時以“特侖蘇”作為反面例子,批評“蒙牛”做虛假宣傳。稍后,他又撰寫了《以蛋白質之名》一文,公開質疑特侖蘇產品的安全性。
“蒙牛”的公關人員很快了解了情況,并通過多種渠道希望和他進行私下交流以“消除誤會”,均被方舟子拒絕。“但我提出愿意和‘蒙牛’的有關專家在公開的場合進行辯論,卻遭到‘蒙牛’拒絕。”
首度交鋒,不溫不火,然而雙方在時隔兩年之后的再度攻防卻相當激烈。
今年2月11日,“蒙牛”發布《蒙牛關于OMP牛奶的回應》首度公開回應外界質疑,明確否認OMP與IGF-1之間存在關系,稱OMP與IGF-1是兩種完全不一樣的物質,且OMP安全性受到了FDA(Food and Drug Administration ,(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等國際權威機構的認可。數個小時后,方舟子便在其博客中發表《評蒙牛關于OMP牛奶的回應》一文逐條批駁“蒙牛”的聲明。
2月14日,“蒙牛”召開新聞發布會,會上其技術總監母智深稱OMP是商業產品名稱,不是化學屬性的名稱,且OMP當中并沒有添加IGF-1。而方舟子則針鋒相對,當晚即在其博客上公布了母智深2008年參與撰寫的論文,該論文顯示OMP的主要成分包括類胰島素生長因子,其英文名縮寫即是IGF-1。
2月21日,FDA新聞辦公室史蒂芬妮·柯斯內克在接受國內《財經》雜志采訪時稱,其從未認證過蒙牛OMP。對此,蒙牛公司尚未公開回應,特侖蘇OMP事件暫時告一段落。
“我有英雄主義情結”
類似的“戰爭”,方舟子說,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的確,多年來,方舟子參與了大大小小數不清的學術論戰,國內學術界的幾乎每一次論戰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在外界看來,這位高高瘦瘦的生化博士更像是一個拔劍四顧的俠士,時刻睜大了雙眼,注意著國內科學界的種種異動。
“我一直有一種英雄主義情結。”他說。
1998年,在美國呆了8年的方舟子第一次回到國內。他到北京的各大書店里轉了轉,發現大量所謂的科普讀物居然都是在宣揚各種特異功能和神秘現象。早在中國科技大學讀書時,方舟子就曾親眼見過一些“氣功大師”的特異功能表演,并了解到了其中一些不為人知的秘密。這讓他感到非常痛心。
1999年,國內的許多報刊開始紛紛上網,遠在美國的方舟子也能通過網絡看到國內的報紙、雜志了。但仔細一讀,竟發現有那么多虛假、愚昧的東西在打著科學的旗號招搖過市。
他感覺自己必須要做點什么了。
于是,方舟子在自己創辦的“新語絲”網站上開設“立此存照”欄目,專門揭露各種偽科學及學術造假行為。
2000年8月的一天,國內的一則科技新聞引起了方舟子的注意。該報道稱,中國留美生物學家陳曉寧將世界三大基因庫帶回國內,并繼續進行科學研究和產業開發,此舉標志著中國已經掌握了國際上頂尖的基因技術,陳曉寧本人也因此被封為“基因皇后”。
方舟子驚呆了:“一個在美國花上幾千美元就可以買到的東西,怎么到了國內就被吹噓成獨一無二、價值無法估量的高科技成果了呢?而且在留美的華人科學家中,出了這么一位世界頂尖的生物科學家,我也是搞生物出身的,居然都沒有聽說過!”
他決定查一查。結果發現,陳曉寧不過是美國一所醫院的普通技術員,這個所謂的基因庫也不是他們實驗室做出來的,而且國內早在1998年就有了。方舟子立即聯絡了國內外88位生物學專家,以在網站發表公開信的形式,對基因庫的價值提出了質疑。
“基因皇后”居然有假?國內各大媒體立即跟進報道。不久,陳曉寧便在國內外的一片質疑聲中銷聲匿跡。
幾個月后的一天,國內又一條消息吸引了方舟子的注意:大連醫科大學某教授發明的“生命核酸”對人體有極高的營養價值。
“核酸有營養?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立即撰寫了《新的商業騙局和新的“基因皇后”》一文,直斥該教授造假,并指出“核酸營養”在美國早就已被認定為是騙局。
不久,《南方周末》頭版刊發長篇報道《三位諾貝爾獎科學家指斥中國核酸營養品》,揭露了“核酸營養”騙局的來龍去脈。方舟子又一次獲得了勝利。
兩次轟動全國的學術打假事件,讓方舟子成為國人眼中的勇士。一時間,方舟子名滿天下,有數不清的人都自稱是他的擁躉。
接下來,他越戰越勇:從吳征假文憑事件、王銘銘剽竊事件,到“克隆人”論戰、“中醫存廢”論戰。短短幾年間,他先后主導、參與了大大小小近800起學術打假和爭論。
但爭議也隨之而來。由于過多地參與學術打假,他被斥“不務正業”、“做不了科研”,而他指名道姓的打假方式又被許多人批評為“紅衛兵式的文革思維”、“科學主義的傲慢”,更有一些人在互聯網上散布一些流言,對他進行人身攻擊。而在媒體中間,他也迅速地被“妖魔化”:在一些媒體看來,他的面目是猙獰的,態度是傲慢的,行為是變態的。
譽滿天下,謗滿天下。短短幾年間,方舟子便從一個極端走到了另一個極端。一件讓他記憶深刻的事是:“以前我揭露學術造假,科大以我為榮,可是等我揭了科大的丑,說了郭光燦、朱清時,科大也開始反對我了。”
一個人的戰斗
青聯刊 (以下簡稱“青”):您認為這次蒙牛特侖蘇OMP事件的最終結果會怎樣?
方舟子 (以下簡稱“方”):蒙牛特侖蘇OMP牛奶既然被國家監管部門認定是違法產品、做夸大宣傳,按照法律的規定,就應該沒收其違法所得,并處以罰款。但是這條法律很難被執行,從來沒有哪個名牌企業被這么處罰過。所以,最終結果還是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蒙牛不再添加OMP,這個事件也逐漸淡出公眾視野。
青:最先揭露三鹿奶粉事件的記者簡光洲受到了民眾和廣大傳媒的高度贊揚,而您最先揭露了蒙牛特侖蘇卻遭到一些人的辱罵。
方:有一些人明顯是有利益關系的槍手、托兒。還有一些人是以前因為別的事情被我得罪過,或者與我的理念不合,所以不管我干什么事,他們都要出來罵。
青:揭黑這么多年,您遭遇過無數次攻擊、謾罵,也打過那么多官司,您覺得哪一次的遭遇最危險?
方:2007年2月,我的新書《科學成就健康》出版,我到書店簽名售書,之后有人尾隨我到我的住處。他們裝作是送快遞的,擠上了電梯,之后敲開我家的門塞進來一個信封就走了,就撂下一句話:“你干了什么你自己知道!”
青:后來怎么樣?
方:我趕緊報了案,小區保安也把監控錄像調了出來,但因沒有對我造成事實傷害,警方也不好定案。后來我把監控錄像拍下的照片傳到了我的博客上,立此存照。
青:遭遇了這么多兇險,是什么讓您一直堅持到現在?
方:新語絲網站開辦這么多年了,在大家心里也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一直到現在每天還會有很多熱心人士寄來揭黑的線索。我覺得大家對我這么信任,如果突然退出了,覺得有愧于大家的信任和期待。
青:您在學術界的一些朋友怎么看您的揭黑行動?
方:支持的非常支持,反對的堅決反對,就是這樣。
青:很多反對您的人覺得您是在博名利。
方:或許很多人是這樣認為的吧!可你看這些年我打假,那么多人在網上罵我,還惹了不少的官司,賠錢呢!再說,我這個人對生活并沒有太高的要求,現在我的稿費和出書的版稅已經夠我生活的了,我用不著去博什么名利。
青:您揭露別人學術造假都是指名道姓的,就不怕別人報復嗎?
方:我常說,如果怕惹事兒,就別出來揭黑了;如果不指名道姓,也別出來揭黑了。你不指名道姓,那叫什么揭黑?大家知道你說的是誰呀?這樣很可能會傷及無辜,而且大家還有可能懷疑你說的是假的。再說,那些造假的人自己的臉都不要了,你還給他留一張臉干什么?
青:您現在的工作是什么,主要的收入來源又是什么?
方:我沒有工作,就是一個自由職業者。收入主要是稿費、版稅,另外我在美國還有一些零星的收入。
青:打了這么多年的學術造假,您覺得學術界有進步嗎?
方:當然有進步,不過還是很有限。這些年我揭了那么多人,但真正被處理的沒有多少個。學生被處理的倒是有,教授倒是沒幾個。而且,官方也遲遲沒有行動起來。
青:有沒有感覺到力不從心的時候?
方:有啊,當然會有。學術打假這東西本來是應該由國家來出面的,因為它總會牽涉到一些人的利益嘛,我們來做是有困難的,他們做起來就比較方便了。
青:近年來,國家也在建立和完善相應的制度,以防止學術造假現象,這些您關注過嗎?
方:2007年,教育部和科技部都頒發過處理學術不端行為的條例,甚至還成立了相應的辦公室。但是以后就沒有了下文。我曾向國家自然基金委員會等機構舉報造假事件,他們從來沒有受理過。這些年也沒有見到有誰因為學術造假而受到這些條例的處罰。
青:您打算揭黑到什么時候?如果未來相關的制度健全了,您會退出嗎?
方:可能未來我親自參與的揭黑活動會越來越少,但我應該不會退出。而且,即使有了相關的制度,還是需要民間力量的配合、輿論的監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