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是一個驚心動魄的年份。除卻汶川大地震、北京奧運會等讓所有國人大悲大喜的事件之外,還有著一個對中國影響更為至深至遠的事件——全球泛濫成災的金融危機。危機離我們有多遠?廣東東莞一家玩具廠在2008年末的悄然倒閉迅速繃緊了每一個中國人的神經,雖然當地政府果斷、妥善地處理好了這一事件,并得到國內外媒體的廣泛贊譽,不過還是讓所有人意識到中國并不是世界經濟體之外的世外桃源。
喜慶的春節似乎沖淡了金融危機帶來的緊張氣氛,春運也如以往一樣熱鬧、嘈雜、擁擠,展示著打工者們驚人的數量與中國經濟巨大的活力。然而,數據顯示給我們的并不樂觀,接近兩千萬的農民工將會在2009年找不到工作,而這也僅僅是一個簡單的估計。
從中央到地方,政府也以前所未有的力度掀起了促進農民工就業與返鄉、農民工安置的龐大工程,政策的深度和廣度前所未見。
春天已然來到了,而寒冷卻沒有退卻的意思。在金融危機的大背景下,鏡頭中的打工者們,在2009年的春天所感受到的是難以言說的歷史一幕。不過,所有的中國人都深切地期望著難關的順利度過,所有的青年人都在努力中求解著自我的成功,信心百倍地傾聽著暖春一步步來臨的腳步聲。
返鄉之路
返鄉一直是宗教與神話的重要母題。2008年末的寒冬中,來自四川平昌縣的60多個民工在金融危機帶來的蕭條中失業了。打工致富的夢想像泡沫一樣破滅后,他們決定騎著由三輪摩托車改裝的“大篷車”挈婦將雛返回故里。打工青年秦江仁則擔任了這個“大篷車”隊的臨時隊長。
油門踩響之后,秦江仁將滿載鍋碗瓢盆的摩托三輪開到了菜市場。這里是隊伍約好的出發匯聚點。與秦江仁一同出發的還有其他19戶打工家庭,他們都從事著一樣的工作,靠分解、運輸電子垃圾過活。
“有錢人都堅持不下去,我們還呆在這兒干嘛?”決定回家,是在2008年11月中旬。那天中午在三輪車碼頭上,秦江仁聽老鄉說,欠他工資的老板自殺了。晚上回家,秦江仁跟妻子商量。
第二天他召集了同樣陷入困境的老鄉們,他們聚到一起,開了一個小會。大家很快形成了“回家”的一致意見,分歧在于來年還回不回來。如果年后不來了,則意味著必須帶走出租房里所有的東西。這不是一個簡單的事。煤氣罐、鍋碗瓢盆、電視機、自行車,這些簡單的家具總是有的。
“我開年不來了?!鼻亟收f。他被老鄉公認為“見多識廣”,他的判斷以及決定,在老鄉中有著絕對的影響力。當然,最關鍵的是,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幾乎沒有人能再找到工作,大家都看在眼里。最終他們決定回家,方式則選擇了開著自己的“大篷車”,因為舍不得出租屋里的簡單家具,破家值萬貫。
他們即將離開的城市廣東省汕頭市是中國最大的電子垃圾集散地,金融危機連帶著影響到了城市里并不為人注意的電子垃圾行當,這導致了依靠在碼頭運輸洋垃圾為生的這些打工者們不得不放棄已經依靠了多年的營生。
如同希臘神話里的奧德修斯一樣,他們攜帶著異鄉致富的夢想踏上了歸鄉的路程。為這個城市工作了近四年時間,突然之間這個城市再也不能養活他們了。
經廣東、湖南、貴州、重慶……行程約6000余里,一路上他們遇到了無數的盤查,不斷的減員,甚至還有幾次不大不小的車禍。當他們終于回到家鄉,第一個映入他們眼簾的是家鄉政府門上“歡迎農民工兄弟回鄉”的巨大橫幅,秦江仁和他的“大篷車”隊友們潸然淚下。
這一路,秦江仁花了1700塊錢,很虧。并且,三輪車剛回到家里就壞了。但來不及怨艾,他必須像奧德修斯一樣,重新打理并恢復到自己遠游之前的生活。12月初,秦江仁找到鄰居,想提前收回自己租給后者的一畝多地,否則明年一家人將沒有吃的。
麻煩的是弟弟。剛剛高考落榜的弟弟聲稱自己明年無論如何也要出去打工。但是去哪里呢?秦江仁也不知道。他的镢頭吭哧吭哧的,要把家門口原本作為曬谷場的十幾平方米開墾成菜園子。
在這一年冬天,我們還能在媒體上看到更多的類似“大篷車”返鄉的報道。無數的“秦江仁”從城市里打起行囊,重新返回陌生而又熟悉的農村老家。
2008年末,農業部數據調查得出農民工提前回流量占農民工總量的6.5%,約有 780萬人提前返鄉。這是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第一次農民工大軍大規模由城市逆流返回農村。在綿延不絕的返鄉路上,無數打工者們成為城里人的夢想或許從此折戟他鄉。
新的工作在哪里?
呼嘯的火車和滿載乘客的大巴正將春節返鄉的億萬農民工送回至他們已經習慣了的打工城市。但是迎接他們的,或許是工廠的大批關閉,就業市場的緊縮,以及渺茫的前景。就連那些少有的找到工作的幸運兒也許會沮喪的發現自己的工資和往年相比縮水了不少。
位于上海滬西工人文化宮的“天天職場”,在春節期間天天開放。來自湖北農村的小伙子小張大年初三就來這里找工作了。他去年在廣州附近的一家工廠工作,年底被裁員了?!艾F在就業形勢這么緊張,我怕出來晚了找不到工作。”他滿眼焦急地說。
“我的舅舅,還有十幾個親戚,和我一樣以前在廣州打工的,都辭了工作,打算過幾天來上??纯础!毙堈f。
在珠三角失去工作的農民工,能否在長三角找到工作?長三角各地政府出臺的就業保障措施能否給他們以幫助?這也是一個未知數。
小張告訴記者,如果找不到象樣的工作,他寧愿冒著被城管沒收貨物的危險擺個小攤兒。當問及為何不回老家時,小張脫口而出,“種地太苦了,太累了,太窮了,傻子才會種地”。
當元宵節記者再聯系小張時,他新辦的手機號碼卻已被注銷變成了空號。他已經找到工作了嗎?如果找到工作又為什么注銷新辦的手機號呢?或者,已經返回老家或者去其他城市找工作了?
像小張一樣,從農村來到城市找不到工作的還有多少?根據國家統計數據,受到經濟沖擊而難以在城市找到工作的農民工接近2000萬人,約占中國農民工總數的15%。
這是一個驚人的數字,然而,并不能打消懷揣夢想的億萬農民工打工致富的夢想。他們擠上火車和長途汽車,不遠千里到廣東、福建和長江三角洲等地方試試運氣。已經習慣了打工的生活,農村里微薄的收入也已經無法承擔他們對于更美好的生活的夢想與追求。
就像小張說的,“農村太苦、太累、太窮,誰想回到農村呢?”他們承載著中國農民新的光榮與夢想,可是,工作又在哪里呢?
兩代農民工不一樣的選擇
與小張相反,另一些打工者選擇留在農村。然而,他們留在農村并非安心種田。他們中的青年人在等待著經濟回暖、等待新的就業崗位出現,重新返回城市。
山東嘉祥縣的青年農民吳德峰就是決心等待著的一個。大年三十的正午,22歲的吳德峰在村口一邊玩著紙牌一邊與同伴聊“將來”。去年12月,吳德峰在威海的一家養雞場打工,金融危機驟然來襲,工廠訂單大幅縮減,他提前回了家。
未來怎么辦?吳德峰沒有太多的想法,惟一清晰的是“絕不會過父輩那樣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記憶中,惟一一次干農活兒的經歷是收割小麥,不到一個小時,鐮刀割破了手指,從此再也沒有下過地。
吳德峰的經歷是一個特定時代特定人群的縮影。在返鄉農民工大軍中,他屬于一個惹人注目的群體——第二代農民工,他們大多出生在1980年代以后,他們衣著新潮,不會種田,從學校到工廠,他們擁有比老一代更開闊的視野,而這,也正決定了他們不可能安然留在農村。
另一位河南的小伙子張國強有著和山東“同行”吳德峰相同的想法,耐心等待著城市就業市場的回春。
此時的河南正在遭受建國以來罕見的旱災,田地干裂的情形讓人驚心觸目。然而,張國強對此卻并不關注。在與記者的言談里,他有對一場甘霖的渴望,有對麥苗可能減產的惋惜,卻沒有困頓愁苦的姿態。
他仔細算了這樣一筆賬:一畝麥田需要35斤種子,一斤2元多,尿素和化肥加起來175元……一畝地的投入將近400元,最后能打800斤糧食,收入卻不到300元,還不及他出外打十天工的工資。看著父親張羅著澆地,張國強甚至哂笑著父親澆地澆得多,賠得也就越多。
經濟和社會發展讓農民的收入構成多元化,在災難面前能夠抵御風險。而農業收入與務工收入的懸殊差距,卻降低了他們從事農業生產的積極性,張國強時常激烈地和老父親爭論著多澆一次地到底劃算與否,而他的父親則固執的認為沒有讓莊稼活活旱死的道理。
對吳德峰、張國強他們而言,種糧既不是維持生活的必要手段,也不是讓他們倍感榮耀的事業。糧食的豐收與減產不能影響他們的生活,也難以波動他們的情感。真正吸引他們的是城市里的生活,還有比農活收入多得多的城里工資。
兩代農民工,第一代們面對金融危機下的失業選擇了留在農村不再出去,他們很快就能重新融入種地為生的傳統。而第二代打工者們則在等待著,他們不甘于父輩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面對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他們選擇了暫時的蟄伏。
為兩千萬農民工找工作
億萬農民工的就業問題在2009年也成為了各級政府最揪心的事情。對中國的官員們而言,2009年開頭第一個重要工作就是為兩千萬農民工找到工作。
這份工作的重要性同樣在中央2009年下發 “一號文件”里得到的體現。文件提出要“保障返鄉農民工的合法土地承包權益,對生活無著的返鄉農民工要提供臨時救助或納入農村低?!?,這是中央首次對當下農民工問題做出重要指示。
“我們將一如既往,像愛護兄弟姐妹一樣愛護農民工,絕不讓任何一個農民工在廣東因為失業而挨餓受凍,絕不讓任何一個在廣東上學的農民工子女因父母失業而失學輟學?!?009年1月14日,廣東省委、省政府向全省農民工發出慰問信,讓人感受到了寒冬中的暖意,也反映出了GDP第一大省回應中央政策的靈敏身段。慰問信中,廣東為農民工謀飯碗的承諾擲地有聲。這也是廣東首次以省委、省政府的名義向農民工發出春節慰問信。
2008年12月初,廣東省政府就早已出臺了《關于切實做好當前農民工穩定就業工作的意見》,其中列出8項具體舉措,全力幫助農民工穩定就業。
打工返鄉的青年農民謝小益 成為了這個政策的最早受惠者之一?!胺掂l也不能放棄希望,回來之后總要做些事情?!敝x小益對記者說,“我過去曾有過在米廠養豬的經歷,所以在回家的途中就盤算著辦個養豬場。”
2009年初,謝小益作為法人代表,和其他14人一起注冊了自己的養豬公司,這14人中,有6人和他一樣,是剛剛打工回來的。
“我們創業得到了很多部門的支持?!敝x小益說,農委、畜牧局、工商局等部門紛紛給予指導,農村信用社貸款也比預料的要容易。
春江水暖鴨先知。廣東省曾是農民打工者們的天堂,如今,當金融危機來臨時,這個以出口加工而聞名海內外的省份也最先感受到了經濟的寒冬。那些連續推出的政策文件能否重新成為打工者們留在城市的福音書?謝小益無疑是幸運的一個,然而,更多的打工者能否真正收益也還有待于未來一年的驗證。
與此同時,全國其它省市也陸續推出了推動農民工就業的各項政策,形成了由中央到地方的政策網絡,這一系列密集的與農民工相關的政策舉措,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在金融風暴中,想方設法為農民工建一個避風港。
而現實的殘酷,也為這些好政策的貫徹力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路在何方?
去年3月,記者曾就“中國制造業工人嚴重短缺”的話題采訪深圳當代社會觀察研究所所長劉開明。一年之后,他再次接受記者采訪時表示,“去年9月以前,全國的很多制造企業都缺工人,需求總量在1500萬至2000萬之間?!钡珒H僅不到半年時間,從短缺2000萬工人逆轉到失業2500萬工人,反差是如此的驚人。
“主要原因是這些裁員的企業大多為勞動密集型、外貿出口產品企業,依賴國外市場?!眲㈤_明說。調查數據也證明了這一點。據相關報道,從去年7月以來,已經有大約5000家港商在內地開辦的中小型企業倒閉。
從兩千萬數據的巨大反差里,似乎能夠看到中國在急速奔向現代化中所遇到的又一個不得不跨越的門檻,而這個門檻又一次和中國農村聯系在了一起,中心詞則是農民工。
回望改革開放30年中國農村跨越的幾次門檻,每一次似乎也都預示中國的未來命運。人們通常認為農業發展第一波為大包干,那一次徹底使得中國轉向了迥異于“斗爭哲學”的另一條經濟快速發展的道路。第二波為鄉鎮企業的興起,農民非農業化(以非城市化的方式),使得中國快速進入了全球制造工廠的角色。第三波是什么?1996年有人說是農民進城,1998年則有人說產業化是第三波,2000年又有人說村民自治是第三波。事實上,第三波也許就在我們的眼前,那就是這些在城市的邊緣徘徊著的億萬農民打工者。
金融危機所帶來的影響依然在不斷深化,中國的產業結構也面臨著一次大洗牌,在這宏大歷史背景下的中國億萬農民工所帶給中國的機遇與問題,都顯得是如此的錯綜復雜。
中國億萬農民工的路在何方?目前,中央政府與地方各級政府已經出臺了一個個推動農民工就業的政策,這讓我們感受到了寒冬中的春意。然而,問題依然嚴峻。崔健在他那首《時代的晚上》中唱道:“沒有新的語言也沒有新的方式,沒有新的力量能夠表達新的感情。情況太復雜了現實太殘酷了,誰知道忍受的極限到了會是什么樣的結果……”
不錯,情況太復雜了,現實太殘酷了,但愿我們的農民工兄弟能夠順利度過這次過于冷酷的寒冬,延續走入城市的光榮夢想。
而這,也寄托著一個國家沉重而光輝的復興之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