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愛的人余祚德：我在朝鮮戰場

曾有人講過這么一句話，“研究戰爭的人，應該多研究一下抗美援朝戰爭；反對戰爭的人，也應該多研究一下抗美援朝戰爭”。

的確，抗美援朝戰爭給人的啟示太多，它何只是一部具體而形象的“孫子兵法”，要不為何迄今有些昔日的志愿軍戰士對那一次戰火刻骨銘心。不信，請聽一位經過從國民黨軍隊士兵到共產黨志愿軍人演變的老英雄余祚德那不老的心底訴說……

從國民黨到解放軍

1924年秋，我出生在湖北省蒲圻市（今赤壁市）中伙鋪鎮官林寺村潘山沖一個貧農家庭。不幸的是，我10歲那年，母因傷寒不治而西去；我16歲那年，本是孤兒出身的父親因病沒錢治療又實在忍受不了痛苦而上吊自殺——兄弟仨小小年紀便成了孤兒。

1941年春，17歲的我在哥哥祚賢的幫助下，同鄰村的一魏姓人家女子成了親。成家后，肩上的責任也大了，為了養家糊口，外出當傭人，做零工，三兩個月難得回一次家。魏家女子難捱孤苦的日子，趁機離家出走，“另謀高就”去了。這讓我傷透了心，為什么人窮得連老婆也養不住——世界太不公平了！

1947年農歷五月十三中午，村里面來了一個挑擔的貨郎，出于湊熱鬧，我也趴在貨郎擔上看。不料，地方偽保長余拱新帶20多人趕來，我愣了一下，想跑，可偽兵一奔過來就把我的雙手倒剪背后，拿繩子就綁我。原來，按“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規矩，我兄弟仨要抽一個去兵。哥哥年齡大，家庭負擔重；兄弟太年輕，不夠格。于是，壯丁就抓到了我頭上。“不用綁我，我又沒犯法，不過是去當兵，有什么了不起？”我不斷掙扎，偽保長一邊用槍托叩我，一邊示意手下可以只捆我一只手。在兄弟敢怒不敢言的淚光中，我被倒拖著帶出了潘山沖。

從漢口、上海，再轉至長春，我被分配到國民黨60軍一個機槍連。

有一回，營房里不曉得被哪個人弄得濕淋淋的。營長發現了蠻惱火，不問青紅皂白就要呆在旁邊的我脫下軍裝擦干。我不服氣，但礙于軍紀要服從，便蹲下用手去掃地下的水。營長見我沒脫衣服，惱羞成怒，抽出皮帶對著我的后背一陣猛打，痛得我呼爹喊娘。說真的，雖說我是窮根結的苦果，自小吃了許多苦，但像這樣的“苦”還是平生第一次嘗到，一輩子也忘不了。至今后背還有這位狠心營長的皮帶扣留下的傷疤。在國民黨部隊當兵的日子，不是滋味。

1948年下半年，我們作為東北的國民黨軍隊駐守在長春，經濟被解放軍封鎖，補給困難，生活不能保證，是進是退，舉棋不定。而當時，由林彪、羅榮桓指揮的東北人民解放軍，兵力上占有優勢，后方也鞏固，關內各區都有支援，把長春包圍得嚴嚴實實。國民黨軍軍心動搖，無可奈何，全軍起義。

那天，10月17日，軍長曾澤生率部2.6萬人步行出長春城，到一個叫五家子車站的廣場上集合，宣布投誠。接應的人民解放軍方面的教導員對我們講：“同志們，你們辛苦了，我們都是中國人，不過是來自兩個不同黨派的軍隊。今天起，你們都是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解放軍戰士，我們要解放全中國，過上幸福日子。”說完話后，臺下一片歡呼。

我當時也蠻激動，自己的身份搖頭一變，從糠籮里掉到米籮里，從剝削階級的隊伍走到勞苦大眾自己人的隊伍里來了。

起義加入人民解放軍后，我被編入50軍149師446團1營82迫擊炮兵連。1948年11月，人民解放軍統一整編，將我們東北野戰軍編入第四野戰軍。

遵照中央軍委的指示，我們四野和華北野戰軍兩個兵團共100萬人，從12月5日開始發動了平津戰役，戰斗打了50多日，先后解放了天津與北平，殲滅了敵人50多萬人。經過平津等三大戰役，國民黨賴以進行內戰的“王牌”差不多丟失完了。我們在1949年春都好像看到了革命的光亮，蠻有信心。

不久，我們部隊南下。12月10日，在四川峨眉山打敗胡宗南的部隊。蔣介石驚慌中，夾著尾巴爬上鳳凰山登機，飛逃臺灣。

全國解放后，部隊在四川一個叫太和的鎮上組織了軍民聯歡會，我們同老百姓一塊扭秧歌，軍民同樂。聯歡會上，每人發了三塊現大洋作為獎勵，還發了解放紀念章。

會后，我們不少軍人坐船回到湖北沙洋開荒，筑湖壩，種莊稼，備戰備荒為人民。

上外國戰場過把癮

全國解放后，本想跟家人團聚過上好日子。可是，1950年6月，朝鮮爆發了戰爭。

作為軍人，我們自然蠻關心朝鮮的局勢。后來從報上看到9月中旬美國佬在朝鮮的仁川登陸了，我們似乎意識到了朝鮮局勢的嚴重性。當時我對戰友講，“朝鮮是我們的鄰居，我們不能看著美國佬欺侮鄰居不管。再說，美國鬼子蹲在鴨綠江邊，他們要侵略我們隨時可找借口。看來，我們復員回老家的夢又吹了。”見戰友都在認真聽我講，還以為蠻有道理。

我停了一會兒又說，“毛主席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晚點回家，沒什么了不起，能到國外戰場上過把癮多好。”說著說著，戰友們都哈哈大笑。這以后，我們都主動放棄了復員或探親回家的機會，盼望能有一日再上戰場；當然沒忘記加緊地方的生產，搶收糧食入庫，努力訓練軍事技術，準備應戰。

真叫我說準了，1950年10月，美國佬把侵略的戰火從朝鮮半島燒到了鴨綠江邊。我們更是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去東北邊防拼一把。終于得到上級命令，我們所在部隊從沙洋步行到孝感，再上火車到沈陽，又轉車到安東。

你們不要笑，好漢不提當年勇。我算不上好漢，也要提提當年勇。也許是親身經歷了那場戰爭，也許是那場戰爭留給我的記憶太深刻了，你們一采訪，我的記憶又被重新帶到了那血與火的戰場上。戰爭太殘酷了，那么多可敬可愛的戰友都犧牲了，有的連姓名都沒留下。

唉，不好意思，一講這些，我就愛流眼淚。男子漢有淚不能輕彈呀！

安東，是一個靠山臨江的東北邊境小城，與朝鮮的新義州隔江相望。當時好像并不希望大打，不是向美國鬼子宣戰，只是以人民志愿軍的名義支援朝鮮革命戰爭。

我們是第二批去的，第一批在10月19日去的，一夜之間，一次性出動了26萬人進入朝鮮，這在歷史上是少見的，美國鬼子做夢也可能不會想到。首批入朝后打響了第一戰役，雖然打死敵人不多，但初戰獲勝，蠻振奮人心，鼓舞軍心。11月4日，根據戰爭的需要，駐扎在邊境的50軍，就是我們，也被調入作戰。在夜色的掩護下，我們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入了朝鮮。

那日傍晚，天上飄著小雨，蠻冷。這種天氣并不影響我們的士氣，倒影響了美國佬的士氣，他們怕艱苦，怕寒冷，放松了警惕。走在雨中的鴨綠江大橋上，我暗暗地想，“戰爭無情呀，或許我還能活著回來，或許就犧牲在朝鮮了。”走到中朝兩國國土分界線，我們都頓了頓，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的祖國大地了望，情不自禁回望身后生我們養我們的祖國疆土。雖然大家都默默無語，但一股股熱流直往上涌，沖擊自己的鼻腔與眼眶……

有戰爭，就有犧牲

在朝鮮戰場西線，50軍派我們149師到定州地區，立即投入抗美援朝的第二次戰役。我們師采取運動防御和游擊戰相結合的戰術，遇到小股敵人就消滅掉，遇到大股敵人就邊打邊退，引誘敵人進入包圍圈內，配合主力部隊消滅他們。

記得在一次往后撤時，我們有意地丟一些東西，給敵人造成錯覺，以為我們是敗逃的。

那個時候，聽說敵人蠻厲害，有制空權，有制海權，有現代化裝備。但我們并不怕，他們離開了飛機大炮，攻也不行，守也不行，戰斗力并不強。敵機不時地光顧駐地，我們多利用夜間穿插作戰。

我們一退再退，邊打邊退，的確使敵人產生了錯覺，以為他們進行的空中戰迫使我們沒辦法前進而只有后退。他們真可笑，也真傻，一點不懂毛主席軍事思想的奧妙。11月底，美國佬向全世界宣布什么“圣誕節結束朝鮮戰爭的總攻快開始了”，還講什么“戰爭勝利后回家過圣誕節”。

戰斗時機到了，我們50軍與39、40、66這三個軍一塊兒把敵人的攻勢打掉了，來個反包圍，把敵人裝進口袋。還有兩個軍好像是38軍與42軍把袋口扎緊，不讓敵人找到缺口跑掉。正面擊，側面打，把敵軍打得落花流水到處逃。這時突然天降大雪，氣溫降到零下30度左右，山高雪深，寒風刺骨，我們好多戰士沒穿棉衣，在冰天雪地凍傷了不少。我的鞋子與襪子都凍到了一起，脫不下來。

但是，決定戰爭勝敗的不是天氣，是人，這是美國佬那現代化的武器沒法比的。我用迫擊炮對準他們撤逃的汽車拼命地射擊，打得好幾輛稀巴爛。當然，犧牲的志愿軍官兵在美軍的尸體中發現也不少，好多是同敵人同歸于盡的。

打勝仗，不容易呀。有戰爭，就有犧牲。

打到第二戰役，志愿軍入朝作戰還沒對外公開宣布。兩次戰役一結束，黨中央、毛主席考慮到無需保密了，便公布了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彭德懷元帥的指揮下兩次作戰消滅了美、偽軍五萬多人的消息。

這時，國內進行了各種慶祝活動，我們收到了不少寄到戰場的慰問信、包裹。你看，這是當時山西省沁源縣城關全體青年送的茶杯袋，上面還繡有“英勇殺敵”、“保家衛國”的字哩！這個時候，我往家里寫了封平安信，免得兄弟惦記呀！

可是，美國佬打敗了沒有收兵回去，由進攻轉入了防御。我們的戰略戰術也轉變，又連續發動了三次戰役，消滅敵人十七八萬。我親眼看到不少敵人扔掉了自己的步槍、機槍、火炮、迫擊炮，拼命地逃，什么軍用物資、罐頭、餅干，漫山遍野，應有盡有。這說明了什么？說明了美國佬的戰術太差勁了。

后來，邊打邊同敵人談判，逼他們停戰。終于在1953年7月27日，在板門店簽下了軍事停戰協定。這一天，我們歡天喜地。

榮譽應當屬于那些犧牲的戰友

1955年3月，部隊開了個隆重的慶功會。我因作戰勇敢，同朝鮮群眾相處融洽，尊重當地民族的風俗習慣，被授予“三等功臣”。部隊領導向我頒發了軍勛章與抗美援朝紀念章，還給我戴上了紅艷艷的大禮花。說真的，我不配得勛章，榮譽應當屬于那些犧牲的戰友，他們才是我們世代要紀念的英雄。

離開朝鮮那塊土地時，我們戀戀不舍，朝鮮群眾淚水相送。一個學生模樣的姑娘硬要替我背那50多斤重的背包，群眾給我們好多手帕、照片、肥皂作紀念。有些學生大喊，“叔叔，你們好走，謝謝你們給我們趕走了敵人，幫我們搞建設，太謝謝你們了。”盡管是用方言講的，但我們聽得懂，邊走邊打招呼，他們一直送我們到宣川車站上火車。

回到國內后，國家又一次性給了我900塊錢。回到老家時，地方政府又送給了我一套簡單的家具，敲鑼打鼓送我回家鄉潘山余家。鄉親們見到我蠻高興，把我抬起來往空中拋，都搶著看我的軍勛章與五枚紀念章。

1956年5月，經人介紹我又成了家。搞集體時，我當過生產隊長，但是安排生產沒經驗，只得推薦別人擔任。爾后又調到東海水庫當炊事員，也參加過蒲圻大橋、金蘭水庫、北渠等一些大型水利建設。

而今，我孤身一人，老伴在1992年因心肌梗塞去世了。四個孩子，三個已成家立業，小兒子在外打工。日子雖然不寬裕，但比舊社會強多了，只是有個關節炎，難受，這是在朝鮮戰場上落下的病。

我現在還能自耕自食。春耕時，媳婦、孫子有時幫我搬犁耙，我可以勉強下田耕地。就這些，蠻平凡，沒什么好講的。

正在享受和平年代美好生活的余祚德，憶起青年時期“保家衛國”的經歷時表示，如果為了和平，他還會義無反顧。“中國人民志愿軍勇士們在朝鮮大地上奉獻出的熱血和生命將伴隨著捍衛正義與和平的崇高國際主義精神，把其譜寫的忠誠與英勇的輝煌篇章鐫刻在歷史的豐碑上。特別是我那些在戰場上犧牲的戰友，他們永遠是最可愛的人！”

朝鮮戰爭爆發已經半個多世紀了，國際和地區形勢發生了很大變化。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為了世界和平與國際正義，中國人民付出了巨大的民族犧牲。在新的世紀里，余祚德希望“世界穩定，不再打仗，安寧一點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