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變得無比哀傷,從失去女朋友開始。
我的女朋友長得那個美麗,不是我手下的鍵盤嘀嗒幾下所能形容的。之前她是個幼兒園大班的老師,因為長相漂亮,比別的老師每月要多拿二百元,但她還是嫌千元月薪太低,就去人才市場轉悠,看看有沒有高薪的幼兒園招老師,結果被我所在的工廠的招聘先生給“伯樂”進了廠。
兩個月前的一個夜晚,我開始陷入哀傷的海洋。我女朋友和她的表妹,兩個人死在了我的雙人床上。她們死時,我還在上班,具體幾點鐘死的,警察也說不精準,警察說大約是在距發現時五六個小時之前。
也就是說,我第二天早上九點十分回家,用鑰匙打開門進屋,見她們還睡在床上我就叫她們,怎么叫也不答應,我不禁要動手揪她們中一個的耳朵時,突然發現有些不對,大冷的天,她們穿著睡衣,一點東西也沒蓋,兩床新被子都被蹬到了床角……隨著自己的連聲驚叫,我發現她們死了。但我仍不死心,抱著我女朋友叫,女房東聽到我的嘶叫聲,在外面擂門,叫什么叫,發生了什么事,叫得這么慘……女房東進來了,站了一下,明白過來就捂著臉向后退,接著她就哭了,邊哭邊打手機報警。
女房東完全退出去了,而且還鎖上門,我的淚是這個時候開始流出來的,直流得我的臉上和女朋友身上穿的衣服成了兩條河。
約小半個小時,女房東開了門,擁進來五六個警察。戴眼鏡的一進來,就舉起雙手不停地拍照,兩個女的強行把我和我女朋友分開。我站不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兩個女警將我提到一邊,任我席地而哭。然后她倆就開始反復翻動我女朋友和她表妹的身體,還扒光了她們的衣服,并挑起她們的內褲看了又看,然后分別裝進帶來的透明膠袋內。三個男警個個像警犬一樣,鼻子嗅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然后就各自分布到我屋子的角角落落察看起來。
我一直抱頭哭著,直到他們聚到一處,面對兩具潔凈的玉體,一致認同,說死者是煤氣中毒死亡,我以為自己聽錯了才停住哭泣。聽他們的初步分析,也才意識到屋子里真的還有沒有完全散盡的煤氣味道。
這么說她們是在凌晨三點之后死的。一個像是頭的警察這樣說,然后就動手,撫摸我女朋友的雙肩、乳房、肚臍和陰毛。我一下子又哭出聲來,哭聲里有一半是哀傷,有一半是抗議。我女朋友把第一次給我的時候就說,她的身體永遠是只屬于我一個人的,并希望我能保護好她。我對不起她!我沒有保護好她,連她的尸體也眼睜睜地讓人翻來摸去。
我上夜班。凌晨兩點過后,主管進了物料房,我判斷他準和女物料員嘖嘖有聲地摟抱在一起親吻,然后或者做那個,或者不做那個,直接就在她的掩護下美美地睡上一覺,反正沒兩個小時他是不會出來的。我準備也從后門溜出車間,潛進男宿舍隨便倒在誰的空床上睡一覺。于是我找到助理玉蓮悄悄說,只要我上夜班,我女朋友就叫表妹過去一起睡,今早上下班回家,表妹還睡在床上,不肯起來,害得我白天根本就沒休息,現在好想困一覺。玉蓮笑了笑說,她表妹總睡你的床,是不是想和你有一腿?要真這樣就有意思了。我用眼睛瞪她,她做了個鬼臉小聲說,我是和你說著好玩的,全廠都知道她表妹和他都還不死心,還藕斷絲連分不開。玉蓮的話中似乎帶有一股子酸辣味,我討厭地說,真是無聊之極,上班說這些干什么?
不說就不說。玉蓮說,我幫你看著那幾個領班,你想睡覺就去吧。玉蓮把自己宿舍的鑰匙媚笑著遞給我,見我沒要接的意思,“哼”一聲轉過臉就收起來。
比鬼還精的員工們,發現不見了主管,都“門對門,戶對戶,員工看干部”地正盯著我,我不好意思馬上脫開身,就罵了一句:這些爛蘿卜!
主管背地把員工統稱為蘿卜。一個蘿卜一個坑,哪個坑也不能空著,稱員工蘿卜就是這樣來的。主管通常把不好好做事的員工,稱為爛蘿卜,我背地也跟著叫,當然是貶義。
爛蘿卜們的眼睛在我身上掃來射去,我只好硬著頭皮和他們同甘共苦。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從來沒有過的事發生了:兩點半時,車間突然沒電了,而且兩個值班電工像找不著北一樣,十多分鐘過去了,也沒送出電來,車間里一片混亂。我打起精神維持秩序,叫大家不要亂,大家就是不聽,吹的吹口哨,唱的唱歌,吼的吼叫,幾個領班都快要頂不住了,我就在玉蓮耳邊小聲說,快叫雜工叫主管。玉蓮說,這么久都不來電,員工一窩蜂似的,你作為副主管,也可以讓員工下班。一想也是,于是我就說,大家都下班算了。
大家就下班了。
我走在最后,玉蓮在我門邊等著,我正在為鎖不鎖門而猶豫。玉蓮說,還是別鎖了,給那騷貨一點面子吧。想不到她知道主管正和物料員在里面。
那好吧,你明天早點來鎖。我說著就下樓,玉蓮在后面緊跟著,玉蓮說,你走這么快干嘛,像要急著回家捉奸似的。
你這是什么話?我說,正好有一場球賽,回去看。
回去看球賽?玉蓮說,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剛才不是還說,你女朋友她表妹,害得你白天根本就沒休息好,想睡覺嗎?去我宿舍。
我說,這一停電把我給整醒了,一點瞌睡也沒了。
她說,你不是說她表妹在嗎?你回去怎么睡呀?
我說,所以我看球賽嘛!
她說,你呀,連主管都不如。
約過十秒鐘,我才把玉蓮的話悟明白,她是想我和她做主管和物料做的事,我臉一熱,心里說,就是你一百個自愿,我也不能再干了!我口里說,我累啊!
玉蓮說,費了我半天,你不跟我去,那我就改變主意了,我去把門給鎖上,明天我就對主管說是你非讓我鎖的,你說只要我把門一鎖,主管的事就徹底見光,車間的主管就是你了。我連忙把手搭在她肩上說,你別這樣!我要是靠這樣當上主管,心會不安的,這樣得來不地道。
那好吧。玉蓮一手指自己的臉,一手豎起一枚鑰匙,說,你來一下,我就不鎖,不過你還得跟我走!
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順從地走進玉蓮的宿舍。雖然我一進她宿舍,見到軟乎乎的枕頭倒下去就做了死豬,而且睡到八點過才被玉蓮叫醒吃早餐,就是因為我不知不覺中改變了自己的主意,沒有回租房去看足球,我的床上死了與我關系十分密切的兩個女性公民。
兩個女警察給她們僵硬的軀體蓋上被子后拖出去了。兩個男警察拉住我,一個擋在我面前,三個警察讓我跟他們走一趟,我這才想起他們都來好半天了,左邊的警察推我一下,我這才意識到自己什么時候把褲子給尿濕了。我一邊找褲子一邊委屈得嚎啕大哭,邊哭邊說,你們怎么就不記得關煤氣了呢?你們難道是剛生長出來的嫩苗嗎?怎么就這么不經熏啊!
我哭著隨警察下樓時,本就花枝招展的女房東又來了,她的眼睛紅紅的,在我還沒哭的時候,她就先哭了,邊哭邊報警,報完了,她也是邊哭邊說,一死就是兩個,叫我以后把這房子租給誰啊?她好像還甩了一把眼淚到我臉上:你得把我這房子長期包下來!
警察拉開她:你先走開!她竟毫不示弱地對警察說:你們不能帶走他!警察問:為什么?女房東說,你們把他帶走了,我找誰收房租啊!警察問我:你欠她房租?
我搖頭。
一個小時后,我回到了租房前。警察做完筆錄,讓我先走,隨時會傳喚我。臨走,警察說,她們雖然是煤氣中毒死亡,但目前還不能完全排除是他殺的可能,言下之意,不排除她們睡著了有人打開門進屋,把煤氣打開的。
所以,我回到租房前就又開始哭,女房東同情地對我說,人死不能復生,你就別哭了,節哀順變吧。她想了一下又說,你要哭就到別處去哭,我退租金給你,現在就給你,你馬上搬走,我請人把房間消一下毒,租得出去就租,租不出去寧愿白白空著。見我不說話,她安慰說,你既年輕又帥氣,還在廠里當著副主管,別死心眼,搬走后馬上就能找一個更靚的女孩。
我畢竟年輕,畢竟很多世面還沒見過,剛對女房東說完我搬,女警察就來了,說事情還沒完,我不能逃跑。我哭了:誰想逃跑了,人家趕我,我能賴著嗎?
她指了指女房東,教訓她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前后的反差這么大,人家死了人,你不能趁機落井下石,逼人家搬家,再說,他現在還不能一走了之!
跟我走!女民警把女房東推進了她開來的警車。
我女朋友和她表妹的家人來了,他們和民警一起輪番審我,難怪警察說事情還沒完,兩家人都要我當著人民警察的面,把兩個死人在我的租房里,最后時刻是怎樣的情形一一給他們說清楚,我再清楚不過了,他們的這個要求并不高,可我真的不知道。
我說我們一起在“好再來排檔”吃晚飯,漫不經心地吃了一個小時,出來的時候,八點欠二十,我去上夜班,我們就這樣分手的,第二天下班回家,她們的命就在床上沒了。
我說話時難過的樣子像頭受傷的公牛,女朋友的兩個哥哥像警察一樣,一個在左,一個在右,在我說話時,直沖我哼哼,問我為什么把她們帶來,問我為什么要租房,問我為什么要和女朋友談戀愛,問我為什么一談戀愛就非得要同居?我沒法回答,我回答不了,但他們理由十足地逼視我,我要是不戀愛,就不會想到同居,不想到同居,自然就不會租房,要是不租房,她們自然也就不會死。我或許是被這樣的邏輯弄糊涂了,思維出界了,情緒一下子彈了起來,暴躁地吼叫:她倆真是害人,不聲不響地,就去西天極樂世界享福了,害得我,被你們人不人鬼不鬼地圍著審問……我做錯了什么?
接下來,女警察高聲說了些什么我沒聽清,我看出她的目光雖然堅定,但臉色很平靜,也許正是因為民警看上去臉色很平靜,死者兩家人的情緒也漸漸變得平靜下來,直朝我哼哼的兩個人也一聲不哼了。但一瞬間,哭泣聲又打破了這種平靜。
死者不日火化了。我本想說,把裝我女朋友的盒子給我留下,但不容我開口,也不容我再見她,就連送她一程也沒機會。
都走了,把我留在大街上,和風,和冷在一起。
玉蓮找到我時,我像個忘記了家的孩子。月光下,她把手伸到我臉上,我像個冰凍的人突然恢復了知覺,突然感到了一絲暖意,就這樣,我像被主人遺落的一條狗,被她以一根無形的繩子牽著走著。我知道,她一定是要牽我到她宿舍。我共三次到她宿舍了。女朋友死的當夜是第三次去。現在我一點也不想去。
第一次到她宿舍去,是在初夏的一個晚上。輕風吹拂,月色迷人。我之所以要進她宿舍,因為之前我就聽人說,玉蓮是經理的妹妹,經理很聽她的話,只要她一句話,就可以定下誰當車間副主管。那時,我簡直是太想當車間副主管了,不管當哪個車間的都行,因為那時我女朋友還沒有成為我女朋友,她就像一只在空中飄舞的風箏,廠里追她的人一茬茬的,我得知,小美人說,她最差也是跟車間副主管級以上的人談戀愛,我就急了。
我的企圖是非常明顯的。為了目標,我毫不猶豫地對玉蓮說,玉蓮,我想你幫幫我。我幫得了的一定幫。她說,要我幫你什么,你來我宿舍說吧。我磨蹭了片刻,就站到了她的宿舍樓下,仰望著她宿舍的那扇窗戶,像個不由自主地被穿了鼻子的水牛,后面好像有根高舉的無形的牛鞭在抽。
我一步一步上樓,然后輕輕敲響她的門,她見到我抑制不住喜出望外,我在門口只停了不到兩秒鐘,就被她的手勢和目光勾進了屋,門在我身后“哐”一聲關上了,是她用腳關的。
對面宿舍的燈光很明亮,燈光下有幾個人頭在晃動,我怕被人發現,就撲過去拉窗簾。玉蓮阻止說,別拉。她“啪”地把房間的燈關了,我的眼前暗了下來,玉蓮在我眼前就像一個影子,晃動了幾下,說,你看,溫柔的月光透過稀疏的樹葉落進來,房間里就像點起無數支蠟燭,多浪漫啊!
我急切地說,關燈干什么?我是來和你說事的!你這一關燈,你宿舍的人要是回來了,看到我們黑燈瞎火的,一嚼舌根子,我們說不清可就麻煩了!
玉蓮說,你呀傻得真可愛,她晚上要是回來,我會讓你走進來?
我眼睛適應過來后,雖然有對面的光反照,玉蓮不再是影子,但她在我面前也不過是個魔頭。玉蓮說,說吧,要我幫你什么?
我直說,我想當車間副主管,隨便哪個車間的都可以,請你幫我在你經理哥哥面前美言美言。
想當的人可多了,我憑什么非得幫你美言?
我一時無語。我除了太想當車間副主管,卻不知怎樣回答玉蓮。玉蓮一笑說,除非你……
我搶著說,除非我什么?
她說,除非你對我有所表示。
我說,那是當然。當然要對你表示表示。
她說,那你就表示吧。
我拿出準備好的五百元紅包敬上,說事成之后,我會再給……
她睜大眼睛嘟著嘴說,你以為我沒見過錢嗎?
我一急就說,玉蓮,那你要我怎么表示?
哼!玉蓮說,聽你玉蓮玉蓮的叫得像自己老婆一樣親熱,可你一點也不會來事。玉蓮拉上窗簾,又“啪”一下按亮了燈,我端正地坐著,不知所措。
玉蓮把外面的工衣脫了,胸脯被緊身內衣鼓得高高的,她拉了一下內衣,高的地方更高了。她模仿模特的樣擺了個生硬的姿勢,然后沉靜地走到我跟前,我的臉慢慢開始發燒,但我仍端坐著,如柳下惠。
燈光下的玉蓮樣子很生氣,臉卻反而更加凄美動人。我突然有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動,像得到指點的迷途君子,突然醒悟,我忽地站直,把自己捂得汗津津的手情不自禁伸出去撫摸她的臉,感覺就像摸到仰慕已久的未來的女朋友的臉,親切又踏實。
當我與玉蓮抱在一起的時候,耳邊彌漫起窗外凄涼的風聲。風聲中,玉蓮說了很多話,但我只聽到她喃喃說,我就想和你好。
玉蓮抓住我的右手,放在她的胸前。我感覺到自己身上包括臉皮、嘴唇和下面在內的幾個部位開始很輕、很輕地蠕動起來,玉蓮把嘴唇貼到我的唇上,她的嘴唇濕潤又溫暖,盡管我的嘴唇冰冷,但我馬上就被激活了,沒過幾秒時間,也溫暖起來,接著就全身暖了,甚至有的地方變得非常堅硬。
玉蓮也許是知道我一定還未經歷過,她坐到床沿,又躺到床上,把腿伸開。我既羞恥又膽怯,覺得死也不過是如此罷了,就在我本能地閉著眼時,她說話了:把燈關了,快過來。
下面所做的一切,都離不開玉蓮的指引,她把我從少男引上了男人的道路。
完事之后,感覺值得慶幸,因為過程并不是剛才想象中的難受,而是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活,就是神仙也不過如此罷了。我忽然明白,自己辛辛苦苦要追到女朋友,不就是要和她做這樣的快活神仙嗎?
更值得慶幸的是,玉蓮極深沉地看了我一眼,稍遲疑了一下,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最后說:我一定幫你實現你的理想,讓你順利當上副主管。
她的聲音聽來跟冬天的陽光一樣暖和。
第二次到玉蓮的宿舍,是我當上副主管后請客吃飯,我喝多了,離開的時候,我被人攙著,幾個小時不醒人事,醒來時,發現窗外的月光鉆進房間,像點著無數支小蠟燭。
第二天出門前我抱著玉蓮喃喃:你對我這么好,干脆我和你好得了。
她沖我吼,傻了呀你,你圖的誰我還不知道?再說,我比你大,又沒離婚,以后別再說這樣的瘋話了。
怎么會是這樣?她有婚姻?我覺得自己十二分委屈,感覺自己無意間發現了什么秘密,還得如鯁在喉,不能痛快地向人說出來。
于是,我像只披著羊皮的狼,按既定目標撲向我女朋友。想不到她像是專門在等我一樣,我只用了一點小伎倆,就把她吃進了肚子。
現在,玉蓮把我挾進我和女朋友常去的小飯店。她說,我餓了,你一定更餓。沉悶地吃完出來,玉蓮對我說,你現在這個狀態,肯定一時半會兒沒心情做事,你最好先休息一段時間再上班,我已經給你請好半個月的假了。我說,我想辭職。她憂郁地說,帶著哀傷離開,當然是最好不過了,不過我想你會舍不得的。就算你離開,離得干凈嗎?
我舍不得什么?我心里難過地問自己。玉蓮說,別太難過,至少還有我,要不你先回趟家,散散心,心情順了再出來?
我哪里也沒去。看來我是真的舍不下什么。
我不上班了,幾乎每天都守著死了兩個女人的窗口,偶爾出門。女房東看到我,有些許慌張,她慌張什么,要慌張也應當是我,我現在一看到她,就怕她要我搬家,因為我現在不想離開,我不明白是為什么。
幾天陰雨,我沒有出門,烏龜一樣縮在留有兩個陰魂的房間里面,整理自己過去寫的日記,這篇寫著:
我的租房是我女朋友布置的,雖然簡單,但是擺的那些花草很有高雅女孩的品味,我很喜歡……
可此時,沒完沒了的雨還在下,潮濕的空氣里,屋里的那些花草早已全都枯萎,正散發著一種腐朽的氣息,我也不想扔掉。
無精打采地把日記本又翻過一頁,上面寫著:
我的鑰匙怎么就不見了呢?進車間上班的時候吊在褲腰上,取下來打開辦公桌上的抽屜,怎么到了下班要鎖抽屜了,它就莫名其妙地沒了呢?
合上日記本我仍迷惑,甚至有些羞愧,我把日記又打開把這篇看了又看,最后撕了又撕扔進雨中,望著冷雨中顫抖的紙張,心里一陣發寒。正在這時,房門被敲響了,令我吃驚的是,響的輕重和節奏居然和女朋友生前敲門時發出的一模一樣。
我沒產生幻覺,我不敢上前開門。又敲了一遍,我猶豫地站到門邊,聽到外面說,我知道你在,你再不開門,我就自己開門進來了,說話的聲音也和死去的女朋友一模一樣,我差點暈過去了。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了幾下,進來的人是女房東,滿身香氣。她隨手關了門,挑了一下眉頭說,你整天不出屋,想悶死啊。那就死吧,死一個是死,死兩個是死,死三個也是死。反正我這棟樓是棟死樓。
她說著,眼睛開始濕:樓建到第七層,要封頂了,說要和我結婚的男朋友,突然心血來潮要上頂上去看看,他下來就死了。他從樓梯上去,卻不從樓梯下來,站在民工的土電梯上還很得意,使勁朝我揮手,纜繩突然斷了,一聲巨響過后,他就死了。真是死樓!
她說,鄰居們怕我傷心,從不提這事。不提不等于我忘了。
她說,我對來租房的人說我老公在香港,那是自欺欺人。
她說,我沒有老公,我就一個男人,就是那個撇下我,一個人先死去的男朋友,要說有第二個男人,那就是你了。現實中你不可能成為我的第二個男人,但在我的心中,在我的夢里,你確實是我第二個男人,你時常出現在我的夢里,你和十年前的他太像了。
她說,我勸你馬上就能找一個,我心里就想你找我吧。我想過,我三十三,你二十四,相差不到十歲。你想過這些嗎?我氣惱地說,我干嘛想呀,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從來不去想不著邊際的事。
她說,你覺得亂七八糟嗎?你覺得我們不可能嗎?但是你想過沒有,你要是找我,和我結婚,你的命運瞬息就能徹底改變,你不用寒寒酸酸地打工了不說,我的一切就無條件地全部屬于你了。你就是這里永久的城市居民了……
是嗎?我狠狠抓緊她的手臂,是不是你美夢做多了,想美夢成真,趁她們睡著了,打開門進屋,打開了煤氣?
呸!你問得一點也不新鮮,告訴你,警察早就這樣問我了!哼!你女朋友她死了活該,你打光棍活該。你外來細佬敢懷疑我,我打死你!她先在我左臉上吐了一口,再在我右臉上打了一巴掌,最后指著門說,你給老娘搬走,馬上搬走,馬上滾!有多遠滾多遠!
她走后,我也出了門,原來雨已經停了,風也停一陣子了,太陽正露出臉來,我沒心在意冬天了天氣還有如此的反差。傍晚回來的時候,我耷拉著腦袋,因為我出去溜了一大圈沒找到合適的租房。我的東西有點多,要不我住進廠里去了。
回到散發著腐朽氣息的房間里,我聞到了蘿卜燉排骨的味道,我想肯定是女房東。喂!你出來!聽到我沉悶的聲音,從廚房出來的是玉蓮,我非常驚詫:玉蓮?是你!
玉蓮說,是我。不是我還能是誰?我來想和你說,我,想和你結婚。
我懷疑耳朵出了問題,緊緊地皺起眉頭,她馬上狐疑地問:你覺得我說的話哪兒不對嗎?和你說了吧,我發現我懷孕了。
我似乎還在找房子的情緒中沒有回過神來,她一手環扣在我脖子上,一手撫著自己的肚子說,是你的!
我明白之后滿臉憐憫和鄙夷,我怎么看她,她都像來敲詐勒索,她似乎對我極冷靜的態度很不解:你怎么啦?你怎么不說話?你女朋友不在了,我們不是也是很好的一對嗎?我才大你一歲啊!
我怒視她,正要問她是怎么進來的,她轉身進了廚房,那里傳來蘿卜和排骨的味道越來越濃香,高壓鍋的氣流向外沖刺的聲音更猛烈。
顯然是玉蓮把火停了,濃香和氣流明顯弱下來。玉蓮擦著手過來說,你聽我說,我沒有老公,但我已經是女人不錯,把我變成女人的不是別人,就是大家所說的我的哥哥,他哪是我什么哥哥,我們同姓,一個村住過而已。一天,他把我騙到他宿舍,說了不到三句話,蛤蟆嘴就往我臉上拱,還占有了我。他給了我一筆錢,讓我當領班,還給我加了薪。以后又在寫字樓安排給我一個更輕松的工作,但我不愿意,我要求當了也算輕松的車間助理。當然,他更是多次到車間找我去他宿舍,為掩人耳目,我就說是我哥哥找我。
后來,玉蓮繼續說,我把他老婆叫來進廠了,下了班我主動去他宿舍,是為了進一步避嫌。但是我每次去,他都怕怕的,寬闊的額頭總要冒出細細密密一層汗。那天,他把我叫進辦公室,給我一個大信封,讓我以后別再去他宿舍。我冷笑一聲接過信封說,里面是什么?是錢吧!好吧,我再不會去你宿舍了。
玉蓮變換一下語調說,你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是個有心機的壞女人?我點點頭,一手指門,一手指她鼻尖,吼道:你說,你是怎么進來的?!她淡淡一笑,說,我自己用鑰匙開門進來的呀,你看,鑰匙。
一看是我女朋友用的那串鑰匙,我伸手搶過:老實說,它怎么在你手里?
是你給我的呀?
我?我給你的?我什么時候給你的?
我在大街上找到你的那個晚上呀,怎么,你沒想起來?你不承認是你給我的?玉蓮哭了。
你哭什么呀?
你說我哭什么?你把鑰匙給了我,我想了這么多天,今天想透了,才來跟你說和你結婚,你倒好,不承認鑰匙是你給我的。你說我該有多羞啊!我忍不住問:玉蓮,你還有一把鑰匙吧?
我不懂!你把話說清楚點!她跺著腳聲音像炸雷。
我懷疑有人用鑰匙開門,打開煤氣……因為我女朋友根本不可能忘記關煤氣,因為我每次用了之后,她都要問我關好煤氣了沒有。
你這是懷疑我玉蓮,害死你女朋友!玉蓮哭得更兇了,你真惡毒,你居然有這樣的想法。我幸好還沒有和你結婚,要不然說我為了想和你結婚,害死你女朋友,我還怎么活得成!
我想,玉蓮還是有殺人動機的,可我把心里想的說出了口:你自己說的啊,你有動機!
動你媽的頭!走,去公安局說清楚!那天晚上我和你寸步未離!
對不起,我糊涂了。我們自然沒有去公安局,也就在這時,公安局的人和女房東上門來了。警察先看到玉蓮,玉蓮往后退著,警察問她是誰,我說是我一個部門的同事。
警察“嗯”了一聲說,你女朋友的案子我們結了,純屬煤氣中毒,沒有任何謀殺跡象和線索。你沒事了,想搬走也可以了。
女房東也不住地看退到我身后的玉蓮,然后哀傷地看了我一眼,慢吞吞地說,靚仔!你別搬了,我走!我一個大活人,不想守著這么一棟死樓!
女房東走了,警察也走了,但警察不時回頭看玉蓮,還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我坐在電腦前上網聊天,玉蓮在忙著給我做吃的,她說大冷的天,遭如此刺激,要好好補一補。女朋友在世,很少上網聊天的我,變得很貪,同時跟四個動物聊著,一只“家燕”,一頭“快樂豬”,一條“美女蛇”,一只“花蝴蝶”。聊著聊著,家鄉土雞的特有香味撲鼻而來,我突然就把“它們”一個個拉出槍斃似的,統統都拖進了黑名單。玉蓮看到了,眼睛閃閃,盡管那光芒瞬間就熄滅了,但我還是看到了她眼里包含了一絲痛苦與失望。她說:我有了你的孩子,你還沒回話給我。
沒看她,我自顧說,我應該出去另找工作,人只有在新的環境工作,才能忘卻過去。
你別想扔下我,你應該接受我。玉蓮說。我說,這不可能!她說,你別說不可能,我已經有你的孩子了,而且你還給了我鑰匙,我已經把你這當我們的家了,我看屋子像潭死水,我帶這么些花來。
玉蓮在陽臺上擺弄那些她帶進來的花和塑料瓶。我女朋友很喜歡這樣嬌艷欲滴的花,但她常常不記得給它們加水或換水,喜氣洋洋插上的花,過幾天就枯的枯謝的謝。她面對花朵凋零時憔悴的模樣心痛地說:不懂得珍惜鮮花的男人,就不懂得珍惜女人的青春,她埋怨我不做護花使者。
我走到陽臺對玉蓮說,你別再弄花來,我看到它們就哀傷。
我知道,你以為我像你女朋友一樣投你所好嗎?告訴你,這些花能避邪,能驅陰氣。玉蓮說話時眼睛不離開花,我仔細看過去,她的眼睛變得嫵媚無比,變得眼神像極了我的女朋友。我女朋友的眼神里裝得滿滿的全部都是愛情。我又一陣哀傷,狠狠地說,玉蓮,你別弄花了,我不想在這住!
玉蓮停了下來,然后又瘋了一樣把那些花拔出來,扔在地上踩了又踩,同樣哀傷地說,我知道我留不住你,我沒有懷孕,我是騙你的。
我走了。我在另一個城市找到了工作,忙著上班,下班,上網聊天,偶爾才給人打打電話,慢慢地我就開始談忘過去。
一天晚上,我做了個夢:春天來了,映山紅開得漫山遍野的,我折了好多回家,滿屋子都是粉紅的世界。然而,在這嬌艷嫵媚中,傳來了凄慘的哭聲,哭聲越來越熟悉,是我女朋友的聲音,但我看不到她的人,她的聲音越來越凄涼:我是被人害死的!
醒來,我出了一身冷汗。天一亮,我給玉蓮打電話,我說我要見你。還是我來見你吧,她說。見到她時,她一臉的驚喜與迷惑。
一個月沒見,玉蓮似乎老了十歲,也許她本來就是老了吧,她說她只大我一歲,現在看上去,大我二十個一歲也不夸張,即使是,又與自己有什么關系?我要見她,只是想問她,那天晚上,我和她走了之后,主管是什么時間離開車間的,她一定知道。
見了面,互訴別后心情,幾番言語,玉蓮竟然用熱切切的眼神向我示愛,我居然和她像老夫老妻一樣上了小賓館的床。做完之后,她還在喘息,我投其所好地哄她:玉蓮,我只有和你,才能真真切切痛痛快快地享受到性愛的美妙;我只有和你,才心甘情愿讓你在我身上享受到性愛的最高境界。我的話玉蓮不辯真假,她一股勁抱緊我:我愛你……我還要!
我穿上衣服雙眼望著明晃晃的日光燈,吐著煙霧,不容質疑地對玉蓮說,我可以再給你,不過,我問你,你要說,那天晚上……我女朋友死的那天晚上……
你來見我我就知道你要問,你別問了。玉蓮雙手抱頭,我知道你想問什么,你什么也別想我說,我什么也不想說,我什么也不知道!
你必須說,不然我活活掐死你!我撲上去就對她動手掐,一下,兩下,三下……
啊……啊,你松開,我不想死,我承認和他合謀,但真正的兇手是他!你掉的鑰匙是他在你辦公桌上偷摸的……我說的全是真話。
四下、五下……
我仇恨的雙手將她的脖子越掐越緊:說,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你女朋友那么漂亮,他得到了一次,就想第二次,第三次。她要告到老板那里,他怕了,就想讓她消失;她表妹也被他玩膩了,但松不開,所以,他把兩個人都害掉……說不定,你死了女朋友,會回過頭來看上我玉蓮,他老婆的注意力就分散了,他糾纏我就更省心了,就這么簡單。
你說的是誰?我聽不明白!
你松開雙手,聽我說完,自然明白了。那天,你說,不可能和我結婚,我就去找他,是他把我變成女人的。他把我變成女人,就得負責任,我找到他,對他下了手……我想,閻王不會讓他,在地獄,也當什么經理吧?
什么?是他?
哈……哈,玉蓮翻著白眼說,你以為是誰?
松開發麻的雙手呆怔片刻,我掏出手機:你死定了,我馬上報警!只見玉蓮像受到驚嚇的孩子縮到床角,死一樣蒼白的臉抽筋一樣扭曲著,無意識地翻白眼,線一樣流下涎液。玉蓮,你怎么啦?
玉蓮突然像外面有人叫她似的,僵尸一樣移下床,赤裸裸地拉開門向外跑。稍后,小賓館的前廳響起尖銳的叫喊:瘋子!女瘋子!都瘋成這樣了,還來開房……真瘋得不輕啊!
而我,因哀傷加劇突然暈倒,不省人事……
責任編輯:鄢文江
題圖插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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