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工地電工不夠,工頭又招來了一名電工,叫旺河東,安徽人,長得牛高馬大,肥頭大耳,臉上總掛著菩薩般憨厚的笑容。初看上去,難以讓人置信,他竟然能與爬上爬下的電工聯系在一起。事實上恰恰相反,他不僅身手敏捷,技術過硬,而且性情敦厚,溫而不火,從不與人爭吵,有理無理都會讓人三分。來到我們電工班沒多久,他便跟大家混得像多年要好的哥們兒似的。
我們從不叫他的名字,都稱他大旺,這不僅是因為他長著大塊頭,還意指他的人氣呢。
大旺喜歡喝酒,不喝白酒,只嗜好啤酒,每晚至少一瓶,這是雷打不動的習慣,碰上翌日休息的時候,則要喝上兩三瓶方才過癮。
他曾跟我們說過他有一次跟人家比賽喝啤酒,五瓶喝下肚去了仍沒事,倒是對方早已趴在桌底下爬不起來,干脆裝瘋賣傻亂叫嚷。
他還跟我們說幾年前他瘦如一根竹竿,后來忘了是從哪本雜志上讀到了一句“喝啤酒能讓男人變胖變女人”的話,就開始有意地給自己加量灌啤酒養身,果然效果顯著,短短幾年時間,就達到了令他滿意的效果。如今,他的體重已由當初不足百斤猛增至一百四五十斤,讓他更高興的是,自己并沒有變成女人。
休假時,大旺喜歡西裝革履地把自己打扮一番后,才挺著將軍肚去逛街。每次看到有人羨慕的目光投射到他身上時,他心里就有一種滿足感,仿佛自己真成了一個財大氣粗的大老板。
不過,讓他稍感遺憾的是,除了干活時略感身手不如從前靈巧外,主要還是他妻子時不時地抱怨他幾句,說他從前瘦如一根竹竿,不愿跟他一起走路,怕丟人現眼,現在他又胖得像一頭大象,更不愿跟他走在一起,仍是怕他丟人現眼。
大旺的話惹得大家一陣哈哈大笑,不過,大家都不以為然,認為他的話夸張過度了,但大旺就有這種本事,時常一開口就能蹦出幾句讓大家開心的笑話,這也是他很討大家喜歡的原因之一。
相處久了,我們便發現,大旺還有個壞習慣,就是每次喝啤酒,他都會多次跑到隔壁房間里,爬上還未裝上窗戶的窗臺上朝外面撒尿。房間對面是一座高高的石山,下面是一條又窄又長卻深不見底的廢水溝,雖不易讓人看見,但因為我們是住在尚未竣工的工地二樓,倒是有些為他擔心,于是勸他不要站在窗臺上朝外面撒尿,特別是喝了酒之后,這樣既不文明也很危險,萬一不慎摔下去咋辦?屋外的工地專用廁所并不遠。
他卻臉上依然掛著菩薩般憨厚的笑容,噴著酒氣解釋說:“你們別擔心,這是我多年的習慣,想改也改不了,也從未出過事呢。”
“等到你出事就完了。難道你在家里也這樣嗎?”我瞪著眼睛問他。
他卻“嘿嘿”地笑著,摸摸碩大的后腦殼不出聲,樣子老實巴交,讓人不忍責備。
那天晚上,工地加餐。我們五人領到了一大臉盆土豆煮肉塊和兩盤小菜,另外每人一瓶啤酒。
后來,也許是一瓶啤酒不過癮,大旺又去外面小店里買來了幾瓶酒和干腌菜。
他先扔給我們兩瓶啤酒,自己又猛灌了三瓶。他忘了明天還要上班,酒癮上來了,只圖口福,也顧不了那么多。
那一夜,我們這伙不勝酒力的人都喝得頭暈乎乎的,盡胡言亂語編笑話。大旺似乎也喝過量了,居然還先我們倒下見周公去了。
翌日早上,我們都準備起來去上班,可大旺仍然睡得像死豬似的。我們不忍心叫醒他,便替他向工頭請了半天假。我們想,他下午應該會去上班吧。
上午下班后,我們吃過飯回到房間休息時才發現大旺不在房間里,大家都以為他到哪里消遣去了。
讓我們沒想到的是,一直到晚上,仍不見大旺回來,打他的手機也不通。我們百思不得其解,因為從未聽大旺說過這附近有他的親朋鄉友什么的。他剛從另一座城市來到這里沒多久。
一般情況下,大旺外出最多兩三個小時后就會回來,回到工地吃飯,可現在卻一整天不見他的蹤影。他又能去哪里呢?如果有什么急事需要去很遠的地方,他也應該請假,或者跟我們打聲招呼吧?
后來,經我們和工頭商量后,便相擁著去派出所報了大旺失蹤案,因為這附近外來人員復雜,經常發生打架斗毆的事件,還出現過幾起命案,原因很多,既有為情自殺的,也有圖財害命的,更有為了爭一口氣而失手將人整死的。
不是我們詛咒大旺,而是真有些為他擔心,盡管他從不會去得罪人,可有些天災人禍卻是讓人防不勝防的。
當我們走在回來的路上時,同大旺挨床睡的湖南籍電工小段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說:“大旺會不會從撒尿的窗臺上掉下去了呢?”
聽了小段的話,大家心頭一驚,是呀!我們咋沒早想到這事呢?莫非他真從窗臺上掉下去了?快!快回去看看!
我們很快趕回工地,來到二樓,朝大旺常站著撒尿的窗外望去,天哪!大旺不正趴在幾乎淹沒了他全身的廢水溝里一動不動嗎?從樓上只能看見他碩大的后腦殼和凸起的屁股浮臥在水面上。
有人不甘心地喊他的名字,也有人惡作劇般地朝他身上扔小石塊,可大旺仍然沒有一點反應。
我們便匆匆地跑下樓去,來到山腳下廢水溝邊,吃力地把大旺從散發臭氣的廢水溝里拖上岸來。只見他圓瞪雙眼,張大被臭水浸泡過的大嘴,很像他拎著酒瓶昂首朝張開的大嘴里灌啤酒的樣子,很丑陋,可他早已氣絕身亡。他是被廢水臭水嗆死的!他的褲口拉鏈依然開著,露出了曾經讓他感到無比驕傲的寶物。
一個好端端的如此健碩的男人,咋就被一泡尿害死了呢?小段嘆息了一聲。
大家陰沉著臉,默不作聲。
而我心里明白,自大旺第一次喝酒后站在窗臺上撒尿起,就仿佛預示著他的宿命將會以一種非同尋常的方式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