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農歷正月初四,是我生命中灰色的一天。就在那天早上,當我興沖沖地推開主管辦公室門的時候,里面的一幕情景讓我呆若木雞,只見沙發上摟抱著的兩人迅速分開,男的頂門微禿,暴眼凸出,面部黑中透紅,是我們廠的老板曾財;女的穿一襲緊身絲綢白睡衣,襯托出纖秀苗條的身段,烏絲般披散的秀發下是一張嬌艷如桃花的面孔,那竟是令我日日夜夜為之魂牽夢縈的女友耿瑩玉。
與耿瑩玉相識是在三年前,我高中畢業隨老鄉來這座城市打工,進了這個擁有500多名員工的玩具廠。她那時剛任主管,不知是緣分還是我努力的緣故,不過短短幾個月,她將我提拔為包裝部組長。后來,我研制出一種給電子玩具自動裝眼睛的儀器,又是她向老板推薦并用于生產,從而使我成為副主管兼技術員。從那時起,我悄悄地喜歡上了她,她的一顰一笑,無不令我怦然心動。但從未涉足情場的我在她明澈而慧黠的眸子前卻不敢表露絲毫愛意,只好默默地忍受這份相思的煎熬。直到前一段日子,我鼓足勇氣邀她去喝咖啡,滿以為她會婉言拒絕,誰知她竟愉悅地答應了。從此,每有空閑,我們便相約出去溜冰、跳舞。當我牽著她溫軟的手走在滿目華燈的街頭時,心底的自豪感便油然而生。
我曾無數次感謝上蒼對我的特殊寵愛,讓我享受如此福分。然而,此刻,羞辱、憤恨、傷心像一根根鞭子無情地抽打著我的心。我呆怔怔地站在門口,望著驚慌失措的她,直到老板重重地咳嗽了一聲,才如夢方醒。
我咬咬牙,轉身大踏步走了出來,亦不理會身后她似乎略帶惶急的哭音。
這是真的嗎?我問自己。我多么希望這只是個夢幻,然而,這是千真萬確的事實。想不到在我心目中那樣圣潔的她竟然也是個庸俗骯臟的女人,以前的風花雪月、柔情蜜意原來只不過是個騙局,是一種戲弄。剎那間,我覺得自己多么可悲而又可憐。我忽然想逃避。
回到宿舍,我拿出酒來,不顧老鄉的勸阻,結果喝得爛醉如泥。
第二天,廠里正式開工。我打消了離廠的念頭,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照常上班。我不能輕易放棄這個機會,暗下決心開發幾種新型玩具,為回鄉開一個小廠積累資本。至于這段苦澀的戀情,就讓它像云煙一樣在我心中慢慢淡去。我不能恨她,不管她怎樣欺騙和傷害過我,她從前對我的好處,是無法抹去的。所以,我們見面后仍然打招呼,有時甚至單獨坐下來談一談工作中的問題。
她很淡然,仿佛什么事都沒有發生過,亦沒有向我作任何解釋,其實,再多的解釋在此刻已顯得多余。
這段時間是廠里最忙的時候,我一面督促各生產組加緊趕貨,并親自檢驗產品,一面查閱資料,設計圖紙,制作模型,時常陪工人通宵達旦地加班,有時累了就在車間的椅子上睡一覺。有好幾次,她將我叫醒,要我回去休息。我謝絕了她的好意,她便默默地轉身離開。望著她俏生生的身影,我禁不住一陣陣黯然神傷。
時間飛逝,轉眼到了2月18日,當一輛輛卡車將產品從倉庫拉走后,我們幾個管理在辦公室領到了去年臘月份的工資。老板卻宣布工人工資推遲到下一批貨做完再發。我微感愕然,廠里拖欠工資習以為常,但還沒有拖延四個月之久的事。想到工人的苦楚,我忍不住說:“只怕他們會有情緒。”
老板揮揮手,斷然道:“調皮的按廠規辦,現在外面大把的人找事做。”我只得沉默。
耿瑩玉朝我看了一眼,臉上似笑非笑,眼神也似略含深意,只聽她對老板說:“不如把后面那筆材料錢給工人墊上吧,拖得太久了。”
老板思索片刻,做出無奈的樣子:“好吧,那就叫他們再等七八天。”
散會時,老板笑吟吟地對耿瑩玉說:“我邀幾個哥們在富豪大酒店聚一聚,一起去怎么樣?”
耿瑩玉把頭扭向一邊,冷冷地說:“我心情不好,不想去。”
老板瞪了她一眼,沒有再說什么。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腦中想著剛才的事情,隱約覺得她似乎在有意地疏遠老板,為什么?我心頭泛起一絲淡淡的喜悅。
一晃眼到了26日,老板沒有失信,但員工的工資卻比以前少了許多,大部分工人只有200多塊錢。原來,快過春節的時候,我見工人吃不飽飯,便向耿瑩玉提議改善伙食,她笑著答應了,但想不到這次老板居然增加了伙食費。
我靜靜地望著車間里喧嚷的工人,心中有一種負疚感,可我又能怎么樣呢?
我悶悶不樂地走回宿舍,經過一間工人宿舍時,發現廠里的財會陳同正鬼鬼祟祟地站在門邊偷聽什么。我走到他身后,聽見里面的工人正在咒罵老板。我清楚陳同這家伙極愛拍老板馬屁,又愛打工人小報告,便打了個響聲,以提醒他別偷聽員工的議論,他當即走了。誰知,我竟然招來了禍殃。當天夜里,那幾名工人被治安隊帶走了,從他們身上搜出了幾件兇器。而我在三天后的那個傍晚,在廠門口無辜地遭到他們的報復。一個工人用匕首朝我左臂猛地一刀,我正欲逃跑,頭上又被硬物敲擊了一下,只覺得眼前一黑,昏倒在地上。
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張潔白的床上,左臂纏著紗布,右邊小床上赫然坐著我想見而又不愿見的人——耿瑩玉。她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充滿焦慮地看著我,見我醒轉,她說:“呀!你醒了,還痛嗎?”
我搖搖頭,問:“這是醫院么?是你送我來的?”
“是保安發現后告訴了我。我當時嚇壞了,叫你老鄉把你送來,又勸他們回去上班了。”她頓了頓,又說:“醫生說你要住一兩天院,這兩天就由我來照顧你,好嗎?”
聽著她關切的話語,我心里抑制不住激動,但想起那令我刻骨銘心的一幕,熱情迅速冷卻,思索一陣,我說:“廠里有很多事,你還是回去吧!”
她黯然無語,過了好久,才輕輕地說:“我知道你會這樣說的,不管怎樣,我們總還算普通朋友吧?讓我最后一次盡做朋友的義務吧!”
我有些心酸:“你對我很好,我會永遠記住的……”
她打斷我的話,笑了笑:“那就別多說啦。”她從身旁取出一條毛巾濕了水,在我臉上細心地擦拭。聞著她身上傳來的熟悉的淡淡的香味,我心頭彌漫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正在這時,她的手機忽地響了起來,她打開看了看,又關掉了。
我不無擔心地問:“是老板嗎?”
“管他是誰。”她皺著眉。過了一會兒,她問我:“你餓了吧?我去買一盒粥給你喝。”不容我回答,她站起身走出去,關門時,對我淺淺地一笑。
我呆呆地望著白色的墻壁,心中思潮起伏: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暗暗感嘆,命運啊!你將這樣一個女人推到我面前,叫我如何是好?
不久,她推門進來,手里提著兩個塑料袋,掏出一個精致的飯盒打開,我正欲伸手接過,她卻已經將小勺喂到我嘴邊,笑著說:“你手上有傷,還是我來喂你吧!別怕難為情。”我只得張口吞下,味道甘美。
吃完后,她從另一個袋子拿出一套黑色西服,光澤照人,說:“等你傷好了就穿上,不知合不合身。”
我無語,眼睛有些潮濕。
其實,我的傷并不太重,第二天下午便辦了出院手續,與她一同回到廠里。
晚上,我正欲休息,老鄉突然跑來叫我:“不好了,老板在打耿主管呢!”
我大吃一驚,拔腿朝她的辦公室飛奔而去,老遠便從窗口看見老板雨點般的拳頭落下,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我心里立時升騰起一股怒火,一腳踢開門,大吼一聲:“你不能打她!”并立即將老板掀倒在一邊,這才發現肥胖的老板娘也在一旁。
見耿瑩玉跌坐在沙發上一聲不吭,秀美的臉上血跡斑斑,我一時間心疼不已。我扶起她,慢慢地走出門。
將她一路扶到我宿舍床前的長沙發上坐下,她仍然不作聲,我問:“去醫院好嗎?”
“不用,我沒事。”她說。
我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揩去她臉上的血跡,取出從醫院帶來的消炎止痛藥水搽上,然后坐在她身邊,替她稍稍整理一下凌亂的秀發。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她才好,一種復雜的情緒在我心頭涌動,是同情?是愛憐?或者兼而有之。
她仰起頭問:“我是不是很賤?”
我急忙搖頭。
她嫣然一笑,笑得凄美之極,淚水從她美麗而清澈的眼睛里淌出來,她定定地注視著我:“那你還恨我嗎?”
我忽然有了一種沖動,低下頭朝她的唇吻去,兩片燙熱的唇緊緊裹在一起,我的心劇烈地跳動……許久,她緩緩地掙脫我的懷抱,說:“我累了,想睡一覺。你在這里陪我,好嗎?”
我無言地點頭,讓她躺在我床上,給她蓋上被子,看著她沉沉入睡。
這個晚上,我卻難以入眠,心中既傷感又欣喜。直到凌晨3點多鐘,我才在沙發上朦朧合上了眼皮。
翌日醒轉,已是上午10點多鐘,強烈的陽光從窗玻璃中透射進來,我驚愕地發現,她已經不在床上,床頭的小書桌上用筆壓著一張紙條:
明:
請原諒我!經過千百次思量,我決定還是要離開你。臨走之前,我想告訴你我的一切。
以前我向你說過,我父親因病英年早逝。不久,我年邁的爺爺奶奶亦念著他們的獨生兒子的名字含恨離開了人間。沉重的債務迫使我惟一的哥哥放棄了他所鐘愛的學業,干起了粗重的農活。但他卻反對我輟學,說不能讓我今后像母親一樣受苦受累。那時,我還不懂他對我的疼愛之情。如今,我常常憶起身體單薄的哥哥用家中那匹老馬耕田的情景。在我讀高二那年,哥哥隨叔父去學開車,然而,不幸來臨了,在一次車禍中,哥哥摔斷了雙腿。望著他失神的眼睛和母親似乎一夜之間變得花白的頭發,16歲的我含淚離開家鄉來到這里打工。我本想憑努力掙錢,誰知,人面獸心的老板在一個夜晚誘奸了我。我欲哭無淚,接二連三的噩運使我的神經變得麻木了。清醒后,我沒有去告他,而是強顏歡笑博取他的歡心,用他給的一點點錢還清了家中債務。那種日子對我而言是黑色的,我無顏面對親人,極度的自卑讓我絕望。
自從你出現后,你的正直和才干深深吸引了我,你的熱情在我死水一般的心湖攪起了漣漪,我曾經無數次想向你坦白這件事,卻一直沒有勇氣。自從那次真相大白后,我知道,我們的緣分盡了。不管你是否還在意我,我卻不愿讓你的心有一個難解的結。
我浪費了太多的青春,在這里充當別人的擺設,或者說只是別人玩樂的工具。我好傻。但我會走好今后的每一步路,在茫茫人海中重新找回失去的真愛。最后,我只想對你說一句:愿彼此珍重吧!
耿瑩玉
讀完這封信,兩行淚無聲地從我的臉頰滑落。
責 編: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