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西:貧瘠的小城
我出生于貴州黔西縣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小山村,那里是連喝水都難的地方。環(huán)境的惡劣并不意味著我們心靈的貧瘠,耿直的父親時常教育我和弟弟,做人要堂堂正正,就像云貴高原一般挺拔。
然而,父親卻沒能親眼看著兒子長成山一般的男人。2006年7月,我收到了貴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而父親卻因積勞成疾驟然去世。父親的離去打碎了我的大學夢,安頓好母親和弟弟后,我隨村里幾個男人踏上了外出打工之路。
我打工的第一站是黔西縣城,一個我曾經(jīng)生活學習了三年的地方。街上景物依舊,我的心情卻不同。我們找到了一家建筑工地干活。工友們知道我是個剛高中畢業(yè)的學生娃,很同情我的遭遇,處處照顧我,這讓我心里有了一絲溫暖。
我在工地一干就是半年多,轉(zhuǎn)眼間,冬天來了,每天在天寒地凍的天氣里攪拌水泥,我的手掌被水泥沙漿侵蝕得蒼白潰爛,冷風吹來,就像刀割一般。除夕那天,我趕上了回鄉(xiāng)的最后一趟車,到家時,已是萬家燈火。辭舊迎新的日子來臨。
貴陽:樂土上的委屈
在家里過完元宵,我再次踏上了打工的征程。這次我選擇了貴陽,理由很簡單,省會城市的機會畢竟多些,更重要的是,我想看一看貴州大學——那片與我無緣的樂土。雖然貴陽離黔西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卻從未到過。
在貴陽客車站下車后,懵懵懂懂的我隨著人流朝出站口走去。穿過候車大廳時,我的背包不小心撞上一個電話間的廣告牌,廣告牌“啪”的一聲掉在地上,牌上連著的燈管與廣告牌分離開來。守在電話邊上的女孩從里面沖出來,揪住我直嚷著要我賠償。從未遇到過此類事情的我被嚇壞了,傻傻地問:“怎么賠?”
女孩瞟了我一眼,嘴里吐出兩個字:“賠50塊!”
我懵了,這樣就要50塊錢?我試圖向她解釋,可她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身邊的行人來來往往,卻沒有人停下來理會我們。
正僵持不下間,一個穿制服的老人走過來,問明情況后,他看一眼掉在地上的牌子,瞪了那女孩一眼,說:“這樣就要賠50塊?你把它撿起來重新放好不就行了?”
女孩似乎有些理虧,但依然嘟囔著說:“那燈都壞了……”
“那也不值50塊!”老人語氣強硬。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匆匆走過來,嘴里連連說著“沒事沒事”,揮手讓我走。
老人送我出站,當了解到我是第一次出遠門時,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孩子,一個人出門在外,要多長個心眼啊!”
走出客車站,滿街的行人和熙熙攘攘的汽車讓我意識到:這就是貴陽,和黔西不一樣的大都市。看到車站外成群結(jié)隊背著背篼等候生意的背篼人,我不由得感到一陣親切,我原以為只有像家鄉(xiāng)那樣的小地方才有背篼人,沒想到貴陽也有,這讓我有了一種家的感覺。
我在一家快遞公司找了一份做業(yè)務員的工作,老板和老板娘都是早年去臺灣的福建人。公司加上我一共12個快遞員,其中5人是老板福建老家的親戚。
我暗自慶幸,多虧初三那年暑假就學會了開摩托車,那是托村里去廣東打工的阿城的福。每天,我騎著公司配的摩托車派單接單,雖然免不了風里來雨里去,卻強過在工地干苦力千百倍。但不久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有了離開的念頭。
那天早上,我和業(yè)務經(jīng)理在倉庫例行檢查頭天晚上到的快件時,發(fā)現(xiàn)一個標明裝著巧克力的紙箱一角有破損,像是被老鼠咬壞了。倉庫里東西雜亂,難免有老鼠,我擔心紙箱里的巧克力也被老鼠爬過,便問經(jīng)理怎么處理。站在一旁的老板娘說,換個紙箱重新包上就行了。于是,經(jīng)理找了個新紙箱包好后就讓我給客戶送了過去。
當天中午,我們正在辦公室里休息,一對母子忽然沖進來,男子正是早上我送巧克力過去的張先生。張先生怒氣沖沖地說,送去的巧克力有一塊被咬了一口,上面還留著鼠印,問我們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板娘一看苗頭不對,趕緊賠笑說絕對不可能有這樣的事。
老太太拿出那塊缺了一角的巧克力,威脅著說要到工商局告我們。老板娘一口咬定是寄件人的問題,并說巧克力從未被拆封過。張先生指著嶄新的包裝箱說,經(jīng)過長途運送,紙箱不可能如此完好。
老板娘眼一瞥,說:“我們可沒有動過,這里的人都可以作證。”說罷,她暗示性地掃了我們在場的幾個人一眼。
張先生指著我,讓我說實話。老板娘警告似的瞪了我一眼。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脾氣火爆的老板已經(jīng)沖上去和客戶爭執(zhí)起來。張先生一氣之下砸了一個杯子,其他幾個業(yè)務員見狀,搬起椅子準備動手,幸虧會計黎姐好言相勸,才沒有造成流血事件。我一看眼前的架勢馬上傻眼了,明明是我們的責任,老板娘怎么能如此黑白顛倒?而老板又怎能如此沖動行事,暴力相向?
事后,我聽說老板娘買了水果上門向張先生道歉,事情最終不了了之。我還聽同事小何說,類似的事情很多,業(yè)務員老林(老板的親戚之一)就曾因為和郵局的人搶郵件發(fā)生沖突打了起來,老板和老板娘不但稱贊老林做得對,還說如果下次再遇到此類情況,一個人打不過就叫其他業(yè)務員前去幫忙。更可恨的是,老板娘收了客戶到北京的加急快件的錢,卻按照一般郵件運送,耽誤了客戶的事,又把責任推脫給北京方面……聽到這些,我心里一陣壓抑,從小接受的教育告訴我,做人要誠實守信,可如今面對這樣的一家公司,面對這樣的老板和員工,我困惑了。
之后發(fā)生的一件事終于讓我下了走的決心。
那晚,文員小于在輸入當天的派件單時,發(fā)現(xiàn)少了一張底單,貨物清單上表明該快件已運送,但底單怎么都找不到。那天剛好是我去倉庫拿的底單,老板娘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咬定是我弄丟的。事情還沒查清楚,我自然不承認,老板娘冷冷地說:“如果找不到那張底單,到時就要追究你的責任,罰款!”
第二天一早,武漢公司打電話過來,說我們的一張底單跟著郵件發(fā)了過去,照規(guī)定,我們要先交100元罰款,他們再把底單寄回來,否則就上報總公司。接這份單的業(yè)務員是老板娘的表哥,這下,我的罪名洗清了,可老板娘不但沒有向我道歉,更過分的是,她居然和武漢公司的人說,是公司新來的員工太粗心,忘了把底單拿出來,到時一定好好責罰他。公司新進的員工就我一人,聽著這些明顯污蔑的話,我感到從未有過的屈辱。就因為我是新來的,所有的錯都往我身上推嗎?我的不滿和憤怒爆發(fā)了,這樣的公司,不做也罷!
我提出辭職,而結(jié)工錢時,我再一次看清了這位黑心老板。原本說好一個月500元,提成另算,每周休息一天。然而,結(jié)工資時,老板娘卻說休息那天不能算工資,最后,辛辛苦苦干了近一個月,我只拿到了350元。事后,小何對我說,這里就是這樣,何必這么較真呢?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就在這時,遠在廣西南寧打工的表哥給我來電話,說他在一家酒廠找了一份活,待遇不錯,讓我也過去。就要離開貴陽了,我內(nèi)心一片感慨:我最終沒能去看一眼心中的那片樂土,而黔西和貴陽雖是一樣的山城,卻是不一樣的世界,一個貧窮,一個繁華;一個單純,一個復雜。但我同樣感謝貴陽,這段打工經(jīng)歷雖然令我失望,卻也寶貴。
南寧:溫暖的城市
2007年4月中旬,我坐上了開往南寧的火車。第一次坐火車,我驚訝于乘客的眾多,車廂的過道上擠滿了和我一樣背著大包小包的打工人,原本以為廣東才是眾多打工者的天堂,直到那天我才知道,只要能找到飯吃,大家可以不問城市,不問省份。
我買的是硬座票,座位邊擠著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男孩,他把背包放在我的靠背頂上,頭埋在包上打盹。我推了推他,往里擠了擠,示意他坐下來。男孩很高興,連聲對我說謝謝。交談中,他告訴我,他是到南寧投奔親戚的,為了省錢,買的站票,一路上瞅到空位就坐,別人來了再站起來,就這樣一路從成都到了貴陽。我問他到過南寧沒有,他笑了:“那個自然。我到的地方可多了,南寧、貴陽、珠海、深圳……”
我打心底里佩服他,沒想到他小小年紀竟然有那么多的打工經(jīng)歷。
男孩自豪地笑說:“我可是老打工了!”
一路下來,我和這個小我一歲,叫曹建偉的四川男孩成了朋友。
經(jīng)過近20個小時的行程,第二天晚上9時許,火車終于到達南寧站。小曹領我走出月臺,眼前一片燈火輝煌,空氣中飄蕩著一股溫熱。這是一座溫暖的城市。表哥還沒到,小曹領我在火車站附近的小吃店吃南寧老友粉,他說這是南寧的特色小吃,可我吃后卻覺得味道一般,不夠辣,也不夠香。
表哥的住房離市區(qū)很遠,一棟六七層的樓住的全是我們這樣的打工人,無所事事的房東每天在門口和一群人打麻將,這倒和貴陽很相像。南寧的道路很平坦,樓房也不像貴陽那般傍山而起,在貴陽時總聽人說貴陽是綠城,到南寧后才發(fā)現(xiàn),南寧才是真正的綠城,到處綠樹環(huán)繞,空氣清新。
表哥所說的酒廠坐落在江南區(qū)的一個大倉庫里,地點隱蔽。我不知道廠里的酒是怎么生產(chǎn)出來的,因為我未能進里面去看過,只有老板和幾個師傅能進去。我們這些負責賣酒的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到倉庫里領了酒后,拿到附近的農(nóng)村和工地去賣。表哥說,上門推銷服務到家,而且我們的酒價格低廉,很好賣。
第一個星期,我在表哥的帶領下轉(zhuǎn)了幾個村子,村子里基本上沒有年輕男人,都下廣東了。我發(fā)現(xiàn),在貴陽,四川農(nóng)民工居多,而在南寧,則貴、川、豫的農(nóng)民工居多。村里的男人都喜歡喝白酒,我們基本上一天就能賣完兩大箱。
那天,表哥打算帶我到稍遠的江西村去。在河邊渡口處,我看到擺渡的居然是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我和表哥把酒箱搬上船,坐穩(wěn)后,表哥叫小姑娘開船。小姑娘沒動,愣愣地盯著我們的四只大酒箱,問:“這箱子里裝的是酒嗎?”
“是呀。”表哥笑著回答,“我們這酒便宜,還送貨上門,你們村里的大人肯定喜歡。”說罷,表哥繼續(xù)問道:“小妹妹怎么不上學了?你們家大人呢?”
小女孩沒做聲。我看到她的身子瑟縮了一下,握著船槳的手指微微泛白。半晌,她才說道:“大哥,你們回去吧,我們村里沒人會買你們的酒的。”
表哥一聽,滿臉的不耐煩,說:“你這小妹妹真是的,叫你開船你就開,啰嗦什么?又不會少你的船錢。”
女孩丟下手中的船槳,幽幽地說:“今年過節(jié),我爸和村里很多人因為多喝了點酒,被送進了醫(yī)院。醫(yī)生說,那酒是假的,有毒,要是喝多了,還會出人命的。大伙兒說,他們喝的酒是從幾個去村里推銷的人手里買的……”兩行眼淚從女孩眼角流下來,“我爸現(xiàn)在還在家里躺著呢。大哥,你們別去了,村里人會打死你們的。”
我怔住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快步向前,把那幾個酒箱狠狠地踢進河里……
當天,警察突襲了我打工的那家私人酒廠,當場把老板和幾個造假酒的人抓了起來,并沒收了倉庫里剩余的全部假酒。我得到了公安局的表揚,并因立功而無罪開釋,但我心里沒有絲毫的喜悅。我想起了父親。去年,當我收到了大學錄取通知書時,父親為了給我籌學費,到處攬活,終于累得吐了血。到城里治病時,我們不小心又被醫(yī)托給騙進了一家黑診所,結(jié)果,不但家里全部的積蓄都賠了進去,父親也因為病情被耽誤,最終走了。看著還在上中學的小弟,身為大哥的我義無返顧地撕毀了大學錄取通知書。
工作又沒了,但我對自己的選擇沒有絲毫后悔。站在邕江橋頭,俯瞰著滔滔而過的邕江水,我知道,它最終將注入大海,而我,卻不知道自己的下一站將是哪里,更不知道前路又會遇到怎樣的坎坷與磨難。但我始終相信,只要堂堂正正做人,踏踏實實做事,總會有給我飯吃的地方。
南寧的溫暖與美麗讓我不舍得就此離開,2007年6月,我幸運地被南寧小魚兒廣告公司聘為業(yè)務員,每天的工作就是給客戶送公司及下屬印刷廠的各種廣告材料及印刷膠片等。整天騎著摩托車穿梭于南寧的各大街小巷,我仍然仿佛看不夠南寧的美麗。雖然目前我依然居無定所,依然漂泊他鄉(xiāng),但我珍惜眼前的一切,我相信,我的明天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