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細嚼一樁樁鄉下的婚事,許多味道盛滿時光的空間。
1980年的春節一過完,父母親就為21歲的大哥的婚事費神了,發拜帖請本村媒婆來說親。經過合議,物色了鄰村玉姑娘,讓媒婆趕緊去回話,選個日子兩家人在圩上“打照面”。
“打照面”是鄉下婚事開端的俗語。男女雙方父母約定在某個時辰和地方,邊喝茶、嗑瓜子,邊專題商議。姑娘則躲藏在一個隱蔽處靜靜地聆聽,從門縫里向外觀顏察色,覺得小伙子與自己差不多般配,就走出來共同參與。然后,男方做東,點六道菜,上兩壺米酒,圍攏一桌繼續細敘。倘若姑娘對小伙子的印象不滿意,喝完茶則讓媒婆傳個話,委婉地推說有事悄悄脫身,避免場面尷尬,男方也好找退路。過了半個月,媒婆向父親捎了口信,說女方父母愿意下月初見面。
那天,大哥穿了嶄新而整齊的衣裳赴約,女方父母對我家的家境作了開門見山的提問,瞧見大哥高大健壯,談吐不俗,彬彬有禮,便把女兒從里屋叫出來。她確實如媒婆勾勒的那樣,身段小巧玲瓏,辮子細長黑亮,眼睛水靈靈,賢淑而羞怯。“照面”席間,父親包上“照面”禮給姑娘家父母,鄭重其事地商量了“察家”的事情。
“察家”是一樁婚事選擇向前延伸還是打退堂鼓的關鍵環節,有點像官員下基層巡視民情,由女方父母領著大姑、舅媽、大嫂、嬸子等至親九人,去男方家走訪鄰居,四處“望聞問切”,從正面、側面窺視男方的為人處事,家里的田地、財產和收入。“察家”的親戚們分頭行動,從多個層面摸底后,集中坐下來與男方家綜合交換意見,擬議紅單、嫁妝、彩禮、歸門等事。“察家”那天,玉姑娘喜滋滋地收下了大哥贈給她的一枚金戒指作定情物。
大哥和玉姑娘名正言順地你來我往了,更多的是未來的嫂子來幫我家做些家務,還去種菜、砍柴、蒔田和割禾,干得很利索;過了大半年,家里請了木匠打好了家具,裁縫做好嫁妝。冬閑的時候,父親擇定了歸門吉日,用毛筆寫了一張張請柬送出去。
(二)
娶親那天大清早,做“茶郎”的親友們擁著大哥,抬著花轎,扛著食品,敲鑼打鼓來到女方家接親。彩禮的爭論是這門婚事的熱門焦點,村民們稱之為“添子添孫”。
彩禮也叫定金,事先列在紅單上,那些陪嫁物品,父母的恩情服飾,均按時價折算成現金,一般“察家”過后套進大紅包里包給女方一部分,剩余的在歸門那天結清。這天,女方家有意找點岔子,抓些把柄來鬧一鬧,撒撒嬌,雙方吼動嗓門,紅一番臉較勁。大哥的彩禮談判,由子孫滿堂的至親大伯唱主角,他不甘示弱地說:“紅紙黑字都寫得一清二楚,多一塊都不給!”女方父親僵持著反駁:“現在的物價天天在漲,少一角也不行!”媒婆見火候到了,從中站出來逗樂:“你們公公婆婆都有理,就我媒人不懂理,實在說不攏,這筆賬就記在我頭上算了!”雙方見媒婆圓場,也就不再爭論了。大伯老練地調節緊張氣氛,做出讓步決定:“不吵不鬧不相親,添子添孫添福壽,添加起來!”隨后,女方父親怨氣消散,心平氣和地發了出親號令,歡快的鑼鼓喧天敲響,嗩吶吹奏出凝重深沉的“嫁女調”,新娘聽后,陣陣啼哭聲沿著高高低低的山道一路回蕩。
到了村口,大哥把新娘背下了轎,掛在門口的鞭炮“噼里啪啦”地轟響。煙霧散開,一班民間樂手吹奏起嗩吶笛子、擂鼓擊鑼,大哥穿藍色長衫和戴紅色禮帽,新娘蒙上鮮紅的頭巾,在燃燒了香燭、點亮了油燈、豎立了家族祖牌的廳堂前,拜天地,拜祖宗,拜父母,夫妻對拜。之后,新娘腳底踩著簸箕,坐一張矮椅,靜靜地面朝祖牌方向,“進出兩家門,不吃兩家飯”,守到天黑。洞房一直鬧到子夜時分,大哥洋溢著喜氣,新娘的臉頰很紅……
第二年冬,大哥和嫂子生下了侄子,種著地,栽了果樹,過得和和美美。
(三)
日子一茬一茬地流過,類似大哥由媒人引線,父母拍板的婚事在鄉村淡如紙薄了,自由戀愛的春風吹得“千樹萬樹梨花開”。我大學畢業后分配回到了家鄉,此時的山鄉已升級成了鎮,我在鎮里當了秘書,離家五里多路遠。
我青春的成熟和躁動,趨向于“春江水暖鴨先知”。周末,鎮里的電影院成了我娛樂的最佳選擇,我的戀愛種子就是從那時開始冒芽的。電影《泰坦尼克號》上映的那陣子,我融入了種種幻想。觀看這部影片的那晚,緊挨著我坐的恰巧是一位清秀端莊的女孩,我們的眸子里碰撞了莫名的光芒。《泰坦尼克號》過后,我所有與愛情有關的細節,都聚焦在這位女孩身上。
她是一家鎮辦企業的職員,我們開始了書信來往。我們都喜歡讀書,見面時她話不多卻精練,話題多是談讀書體會。我送了她一本《論語》,她挺喜歡。后來,她送了我一雙繡花鞋墊,五彩的線條繡出嬌艷的玫瑰花,葉子上似乎帶著露珠,鞋墊旁還清晰地繡了一行“明月如花”的行楷字,美麗極了。
兩年后的盛夏,我們去了萬里長城當了一次“好漢”,到滕王閣下與“秋水共長天一色”,拍了一大疊樣式各異的婚紗照,過了一段溫馨美好的旅行生活。我們向一些交往密切的好友發了喜糖,就走進了婚姻的殿堂,沒有像大哥的婚事那樣繁瑣。
(四)
二十一世紀的第一個秋天,我舉家搬遷到了縣城。今年五一,侄子舉辦婚宴,請我回去一趟。
侄子的婚戀過程是屬于那種超級時髦類型的,他從技工學校畢業后就外出打工,人勤快務實求上進。他和女友從網上切入戀情,起初在一個網站注冊了婚姻登記,玩起“結婚,離婚又復婚”的游戲,過著虛擬的網絡夫妻生活,淡雅且浪漫。他們厭倦了網絡婚姻,走進現實生活的新天地,和諧默契相處,籌資開辦了一個“務工青年婚姻介紹所”,打理得紅紅火火。他們拼打了將近三個年頭,手頭上有了些積攢,還在家鄉興辦了一所“留守孩子心理咨詢服務中心”。
那天早晨,我攜了妻兒踏上了家鄉的熱土。大哥院子的門前,貼上了大紅的喜慶對聯,院內外卻不見幾個人影。地面上既沒有成籮成筐的碗筷,也沒見搭起帳篷燒火溫熱米酒,更聞不到熏鼻誘人的魚肉香味。侄子見到我,胸有成竹地抿嘴呵笑:“一星期前就在鎮上定好了酒席,十二點半準時開席。”
開宴時,酒席前端中央亮起五彩虹燈,鎮廣播站的女播音員致祝酒辭,一位攝影師架起了攝像機。接著,臺下的歌舞樂隊演奏起了頗具地方風情的曲調,一身唐裝的侄子擁著新娘,踩著碎步,款款登場。原來,侄子以他的愛情故事為原型,自編自演了一幕《鄉村戀情》的小戲劇作為他們特殊的結婚紀念。
沿著侄子別樣的婚禮,我的視野老電影般浮現了當年大哥那場遠如黃鶴的婚事,妻子送給我的那雙永不褪色的繡花鞋墊……所有關于家鄉的一切演變,都毫不客氣地奔跑而來,生動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