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要發展滿足中小企業和農民需求的金融服務;政府要致力于減少金融市場的信息不對稱和道德風險
《財經》首席經濟學家 沈明高 記者 張翃
赴美任職七個多月,林毅夫最大的感觸是:天底下的窮人和農民,都是一樣希望能夠改善他們自己和子女的生活
1月13日在美國首都華盛頓舉行的《財經》年會“2009:預測與戰略”海外專場上,世界銀行高級副行長兼首席經濟學家林毅夫,一如既往地受到媒體們的“圍堵”。生長于臺灣、深造于中國大陸和美國的頂尖學府,而后多年在北京研究中國的經濟發展,為決策建言,至2008年進入世行工作,林毅夫的獨特經歷與身份,讓他關于中國、美國與世界的意見尤受關注。
在《財經》年會上,林毅夫用數據和史實闡述了中美貿易失衡的根源,在于美國資產泡沫導致的過度消費,以及中國經濟轉型過程中的殘余扭曲導致的過度儲蓄。所以,人民幣升值扭轉不了中美的失衡,應該解決兩國各自內部的結構問題。
1月14日,《財經》記者在世界銀行總部大樓專訪林毅夫。訪談在中午11點多開始,林毅夫從一個會上匆匆趕來;采訪結束后,他又立即坐回自己堆滿書的辦公桌前,因為“1點鐘還要和行長佐利克開會,要準備一下”。
赴美任職七個多月,以發展經濟學、農業經濟學和制度經濟學研究為專長的林毅夫說,自己在世行任職數月最大的感觸是:“天底下的窮人和農民,都是一樣的可愛,都一樣希望能夠改善他們自己和子女的生活。”
他說,世行的工作讓他有機會走訪許多發展中國家,思考過去不太思考的問題;也讓自己進一步確信,發揮比較優勢,是發展中國家的最佳發展之道。
《財經》:這次全球性危機讓我們看到,金融原來可以以如此方式拖垮經濟。你對二者的關系有什么看法?
林毅夫:金融屬于服務業,所以,金融應該為真實經濟發展提供服務,應根據真實經濟的需要來考慮金融服務的安排。金融的結構、創新,都應該圍繞這一點來展開。實際上,發達國家的金融創新,從非正規金融變成正規金融,后來變成銀行,小銀行變成大銀行,股票市場,二板市場,再到風險資本……都是根據真實經濟的需要而不斷創新,對真實經濟的發展作出了相當大貢獻。
當然,金融業有其特性。它本身存在信息不對稱,存在著道德風險泛濫的可能。所以,發展過程中如果監管不到位,肯定會出現一些問題,甚至引發金融危機。
《財經》:可不可以說,總體而言,發達國家的金融發展超前于經濟發展,而發展中國家的金融發展滯后于經濟?
林毅夫:很難這么說。發達國家的金融發展應該還是跟實體經濟同步的。這次危機的問題是監管不到位,而不是金融沒有為實體經濟服務;是道德風險沒有克服。要說發展中國家金融滯后,就要看“滯后”指的是什么。我們常說金融結構要跟實體經濟結構相一致,實際上有時說發展中國家金融滯后,是說很多發達國家有的金融制度或安排,在一些發展中國家比較弱或不存在。
問題是,適合發達國家的金融安排是不是就適合發展中國家?不一定。
比如說,發展中國家更需要的也許是為資金需求量小、經營活動比較成熟的農民或中小企業提供金融服務。而適應這種需要的金融安排,應該是地區性的中小型金融機構。在發達國家,這種金融機構基本上是過時的,它們在發展的早期是那樣,但現在更多是全國性的大銀行。
《財經》:發達國家金融的高度發展,引發了這樣一場全球性危機,對發展中國家的啟示是什么?是繼續學習發達國家的經驗,走它們走過的路,還是另找一條路?
林毅夫:學習和探索都重要。發展的過程中,應該是解放思想,對各種理論和經驗都需要認真學習和了解,但也必須實事求是,根據自己國家的實際來決定,什么是合適的,什么是條件尚未成熟的。
經濟發展的最終目標,基本的制度安排是市場經濟,但在這個過程中,政府總要發揮一定作用,市場才能運行得更好。
《財經》:發展中國家,包括中國在內,在發展金融時,很大程度還是在學習發達國家。你認為金融發展要切合實際需要,那么,中國的發展需要注意什么?
林毅夫:“需要”有兩方面。一是使中國的金融結構與實體經濟的結構相符合,也就是要有滿足中小企業和農民需要的金融服務;當然,結構并不是單一的,因為中國也有大企業,也要有能夠滿足大企業的金融服務。二是金融必然有信息不對稱,必然會有潛在的道德風險,這就需要政府發揮一定的作用,對金融進行監管。
《財經》:危機也讓人們開始思考經濟結構轉型。你認為中國是否還應繼續外向型的發展模式?
林毅夫:應該說外向型的政策基本上是要堅持的。因為從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以后的經驗可以明顯看出,本來拉美國家的經濟發展和北美沒有很大差異,就在那一次大蕭條中,拉美國家從比較開放的經濟變成了比較封閉的經濟;而同樣屬于資源型的國家,如澳大利亞、加拿大,則繼續推行開放經濟。60年后,二者發展的績效差距非常明顯。所以,對中國來說,外向型的開放經濟是不能動搖的。
說中國應該轉向消費型,要先看消費被壓低的原因是什么。因為促進消費有兩種方式:一是可以通過二次分配來增加消費,二是在一次分配中解決公平和效率的問題。要使經濟轉向消費型,如果是在二次分配中轉換,可能就會有問題,因為這不能持續——不生產,單單靠消費、靠轉移支付,經濟的效率會很低。如果轉向消費型是在一次分配中,讓低收入者有更多的就業機會和更高的收入,由于低收入者消費傾向較高,那么消費在經濟中的比重就會增大。
一次分配是指在競爭市場中形成的價格,也就是要理順一些要素價格。要在一次分配中解決公平跟效率,就要更好地發揮比較優勢。中國的比較優勢是勞動力比較便宜,相對豐富,那就更多地發展一些勞動力密集型的產業,或是一些資本密集型產業中勞動力密集的區段,這樣低收入者的收入就會提高。
總的來說,經濟一定是開放經濟,不能簡單地說是從外向型轉向消費型經濟。
《財經》:這次全球性的危機也說明,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之間并沒有“脫鉤”。你認為,未來發展中國家在保持開放的同時,在發展方式上是應該更加獨立,還是更加融入全球分工?
林毅夫:首先,“脫鉤”可以從兩種角度來理解,一是波動是否關聯,二是增長率是否有明顯差異。20世紀80年代以前,發展中國家跟發達國家的平均增長率差異不大,而現在發展中國家和發達國家的平均增長率是有明顯差異的。比如今年,根據各種預測,發達國家是負增長,但發展中國家的平均增長是4.5%,所以,從這方面來講跟以前是不太一樣的,是脫鉤的。
但我們是在一個全球化的經濟中,相互依存,發達國家有經濟波動,發展中國家也是在平均增長率的上下波動,這個波動是沒有脫鉤的。
所以,一般要講脫鉤,主要還是說增長率,而波動是不太可能脫鉤的。
從經濟大蕭條的經驗來看,一個發展中國家要發展經濟,最好還是融進國際經濟體系之中,按照自己的比較優勢來發展,這是最有競爭力的,也就會在各種狀況下都表現得最好,不管是在“順風”還是“逆風”的時候。這場經濟危機中,同樣是受到全球危機的影響,有的國家發展得比較好,有的國家受到沖擊比較大,仔細想來,背后的道理也是這樣。
《財經》:如你所說,發展中國家要發揮比較優勢,有各自的限制條件。中國和其他國家相比,限制條件有何不同?中國的高速發展是否由于限制條件相對較少?
林毅夫:中國有有利條件,也有不利條件。中國的一個較大優勢在于有一個強有力的政府,限制條件是過去的“包袱”也不少。其他發展中國家則剛好相反,“包袱”相對少一點,但是政府的執行力比較弱。
當然,這都是相對而言的。如何發揮各自的積極性,實現它們的優勢并進入良性循環,切入點在什么地方,需要根據各國的實際來思考。
《財經》:你曾在《中國奇跡》一書中對中國的發展過程做出很多重要的總結。如果要續寫這本書,有什么新的觀點是你想要表達的?
林毅夫:這本書有一個基本觀點:一是按照比較優勢發展,是使一個發展中國家能夠最快發展、趕超發達國家的道路。在這個過程中要發揮兩方面的作用——市場的作用和政府的作用。轉型的目標是市場經濟,但在此過程中不能簡單地一步放開,而是必須有步驟地,一方面讓有比較優勢的產業發展,另一方面讓沒有比較優勢的、原來就存在的產業發揮一定作用,逐步消除它們的扭曲。
我想,這個觀點現在來看,尤其是我跑了這么多國家以后來看,基本上還是非常適用的。雖然當時沒有想到今天發生這么大的金融危機,但按照這一觀點進行改革和發展的國家,在這次危機中的表現也相對較好,這也更提高了這個道理的適用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