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四十歲的李建國可以說是一個很有才華的人?,F在有才華的人各種各樣,比喻有的人有經商賺錢的才華,有的人有唱歌演戲的才華,有的人有吹牛皮拍馬屁的才華,有的人有說假話不臉紅的才華,等等。而李建國的才華主要表現在他手中的那管筆上。他是縣委辦公室有名的筆桿子,二十三歲大學畢業后就一直呆在縣委辦公室信息綜合組寫材料,十年來他不分晝夜地寫,夜以繼日地寫,寫典型材料,寫綜合材料,寫縣委書記的工作報告,寫調查報告,寫工作研究,寫學習鄧小平特色理論的心得體會,等等等等。大家曉得寫文章耍筆桿不是件輕松容易的事情,不僅要能寫,還要能吃苦。李建國就吃過不少苦,熬過不少夜。他自己說:“我一年中將近一半的時間是熬夜,沒辦法。”情況也確實是這樣。譬如在夏夜,常常是當東邊第一縷晨曦穿過窗玻璃灑在李建國疲倦的臉上時,材料才完工。李建國推開窗門,吐故納新。右手已經寫得紅腫了,他揉了揉,做了幾個甩手動作,看到地面上落滿了昨夜在白熾燈管上撞死的飛蛾。
李建國象機器一樣運轉著,一年又一年,轉眼就是十多年過去了。這十多年里在我們周圍發生了多少事?社會發生了多少變化?十多年前我們國家是個什么樣,現在國家又是一個什么樣?這些大家都清楚,現在的社會是日新月異,變化真是太快了,李建國也從一個二十三歲的青年大學生演變成了一個年近四十歲的中年國家干部。
把李建國樸素地說成是一個年過四十歲的中年國家干部,而不說他是××長,是因為盡管我們周圍的一切都迅速地變化著,但李建國同志的職位卻一直沒有變,至今他還沒有一官半職,沒有辦法,只能稱呼他是一個普通國家干部了,很不好意思。對于這一點,李建國確實感到有一點隱隱的心痛,并且隨著日子的流逝,隱痛也在一天天加劇。
一個年輕人在縣委機關一直呆了十多年,并且至今還沒有混上個一官半職,這在我們這個縣委機關大院內是很少見的,更何況李建國在縣委辦公室一直是呆在領導身邊,圍繞領導打轉轉。大多數的年輕人到縣委機關來是過渡的,那怕你能力再差,水平再低,只要不是哈卵,混上兩三年,然后放下去到哪個鄉鎮或局機關,就可以當上書記、鄉長、局長或副書記、副鄉長、副局長,這是慣例。現在在縣委機關破例的除了李建國,還有一個叫王保的人,但是王保和李建國不同,王保雖然也在縣委機關混了二十幾年也沒有個一官半職,但王保是個送信的,是個工人,有五十多歲了,他父親七十年代在機關開車,退休時把兒子王保接班進了縣委機關,開始一直是搞勤雜,接班前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實農民,初中還沒念完。后來王保把老婆也接了來,通過關系在機關食堂煮飯,也算跳出了農門,對此王保已經很知足了,并沒有什么奢望?,F在如果拿李建國和王保比,這對李建國就是不公平,如果李建國知道了,肯定會非常氣憤的,因為在機關公眾的眼里,把李建國和王保擺在一起比就說明了李建國和王保是一類的人物了。真是豈有此理!
前面已經說明了李建國是大學中文系畢業的高材生,是個很有才華的人,理應成為我們這個日益開放社會的棟梁之材,然而在世俗人的眼里他偏偏卻沒有成器,一個青年人坐機關一坐就是十多年,二、三十歲是一個人成長的關鍵年齡,在機關人一過四十多歲還沒有提撥,就沒有什么指望了,這是眾所周知的事,可是李建國至今還沒有提撥的跡象,這到底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我們周圍的人都了解他,李建國吃虧就是吃在性格上。應該說他是個講學習、講政治、講正氣的人,他是個賦有正義感的人,他是個不同流合污的人,他是個憤世嫉俗的人,他是個超凡脫俗的人,他是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人,他是個有點迂腐的人,他是個不向世俗妥協的人,他是個骨子里有點傲氣的人,他是個與現實社會格格不入的人,他是個不被周圍的人所理解的人,因而現在他成了一個孤獨的人,成了一個時刻要承受著世俗巨大壓力的人,成了一個有隱隱心痛、甚至心里流著血的、決心要與世俗抗爭到底的人。毛主席曾經教導我們“要做一個高尚的人、純碎的人、脫離低級趣味的人”,我認為李建國同志就是按毛主席的要求做的,他就是一個這樣的人。這樣的人雖然在性格方面有一點點偏激,但全面看是應該受到社會的尊敬的,受到領導的表揚的,可是在現實生活中李建國的情況卻恰恰相反。
記得十多年前李建國進縣委辦公室的時候是個性格非常開朗的人,心胸非?;磉_的人,非常勤奮用功的人。他酷愛讀書,每月的工資除了吃飯外就全部用來買書了,他說他最幸福的是自己擁有一間小小的書房。1993年的夏天,我到過他的書房,當時他正穿著一個褲衩,戴著一副800度的近視眼鏡,彎著腰在書架上取一本魯迅的雜文集,他說:“我最愛讀魯迅的文章了。”我看到他一間8平方米的小小書房幾乎被各種各樣的書堆滿了,他取書的樣子確實象一條書蟲在書架上蠕動。我說:“不要當書蟲,讀書讀傻羅。”他招呼我坐在一張破沙發上,談時事,談政治,談改革開放,他肚子里有貨,談起來一套一套的。大家都知道,1993年的時候很少有人坐在書房里空談了,那時正是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后,下海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譬如縣委組織部在縣城辦了大型加油站,縣委宣傳部和縣文化局通過干部集資辦了一個“天地娛樂中心”,縣委辦公室在廣東大亞灣設了辦事處,派人在那邊炒地皮。政府那邊搞得更火爆,辦了許多五花八門的經濟實體,譬如雪峰實業股份有限公司、湘中科技發展開發中心等等,諸如此類。當然,搞這些東西,后來都吃了大虧,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當時突然全方位開放,沒有經驗,大家都窮怕了,都是初次嘗試,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也沒有現成的模式可以效仿,碰壁吃虧是自然的事。記得當時最難堪的事是縣委這邊向群眾集資炒地皮,向老百姓承諾一角錢的利息外加分紅。老百姓最聽黨的話,紛紛把銀行的錢取出來送到縣委辦公室,縣委再派人拿到廣東去炒地皮,確信立刻發財不是夢想,因為有身邊的事例為證。當時有一個叫鄧剛的縣電影公司停薪留職的小伙子,嘴上還沒長毛,在單位默默無聞不顯山不露水,可是在廣東炒地皮一夜之間卻發了橫財,賺了一千多萬,回縣城時坐了一臺奔馳轎車,左右還帶了兩個保鏢,這是大家實實在在看到的事,街頭巷尾到處有人在談論這個臭小子。東西南北中,發財去廣東,于是大家就一窩蜂地往廣東涌。瘋狂的泡沫經濟突然一夜之間消失,炒地皮的結果不言而喻,好多老板都要跳樓自殺了。后來許多集資的老百姓圍攻縣委政府機關要還錢,罵共產黨的干部講話不算數。那位叫鄧剛的人后來因涉嫌經濟詐騙被公安抓了,最后槍斃了,留下了一段傳奇故事。當然這是后話,如果當時大家知道了失敗結果,也就不會這么盲目行事了。記得當時只有李建國顯得很安靜,沒有盲目行事,縣委辦公室發動大家集資時,李建國說:“要集資你們集資,反正我不集資,我不想發財。”當時李建國的話說得大家心里很不舒服,好象往剛剛燃燒起來的火上澆了一盆水,大家平時都認為李建國是一個不太合群的人,有點迂腐和傲氣的人,也就不把他的話當做一回事了。我現在說這些并不是說李建國當時多么有遠見,多么有眼光,而是他確實是個不注重金錢的人,他的唯一愛好就是讀書,因此在那樣熱浪滾滾的經濟形勢下仍然能靜下心來讀書,真是不太容易做到。集資炒地皮戲劇性的結果誰也無法預測,這與當時李建國的正確做法僅僅是巧合而已,但這些足以說明李建國是位心胸豁達、淡泊名利的所謂正人君子。
李建國感到自己的生存環境越來越艱難,心里越來越痛還是近幾年的事。他在縣委辦公室開展工作開始的那幾年他沒有這種感覺,他把全部的精力、心血都用在工作上了,他覺得自己的日子過得很充實。在他的書房掛著四個行書體的字:知足常樂。同他一塊進機關的吳啟明下到一個鄉當黨委書記去了,張全興到工商局當副局長了,他心里沒有什么想法,仍然埋著頭看他的書,關著門寫他的材料。他認為只要自己有真本事,工作認認真真、踏踏實實,組織上遲早會發現的,會起用、會提撥的,會為黨為人民干出一番事業的,懶得動腦筋去想這些事。李建國這些幼稚的想法大錯特錯了,因為后來進來了又兩、三起小伙子在縣委辦公室呆了兩年又都放下去當官去了。李建國漸漸發現了里面的問題,覺得不對頭,快四十的人了,還沒有一官半職,周圍的人都用異樣的眼光來看他。他躺在床上想來想去,認為人活在世上雖然不僅只為當官活著,但總要有一個奔頭吧!周圍提撥的都是些什么人?他不與自己年齡一般大小的吳啟明、張全興他們去比,就用比他晚進機關好些年的那些人比,論知識、論學問、論工作的干勁哪樣能與他比?何況自己還有這么老的資歷?隨著年齡的漸漸增大,心里就越來越不平衡了。
心里難受不要緊,回去還要受老婆的氣。李建國的老婆叫姜桂花,是縣罐頭食品廠的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洗那一堆一堆頭用來做頭罐頭。一雙手洗得象飯店里剔凈的豬蹄子一樣白。姜桂花是一個非常務實的人,每天洗頭的工作非常辛苦,卻拿不到幾分錢的工資,罐頭廠的效益很差,都快發不出工資了,五十多個退休老老天天圍著廠長趙有福問工資,趙有福走到哪里他們就跟到哪里。姜桂花美好生活的指望就全靠老公李建國了,她清楚地知道罐頭廠關門是哪一天的事。但是姜桂花指望李建國在哪一天能夠發起來也真是不現實,因為李建國每月僅500多元的工資收入有一半用來買書了,所以生活顯得很窘迫,所以姜桂花經常罵李建國:“天天只曉得看書,書呆子,書能當飯呷?”“你看人家小王,水平比你差好遠都提撥了,你就不會拉拉關系?”。莫提起拉關系,一提起這些李建國就來火了。李建國最痛恨的就是那些吹牛拍馬拉關系的人。在李建國眼里,他第一痛恨的就是他的頂頭上司辦公室主任楊大權同志?,F在還剛剛40多歲的楊大權是什么樣的工作簡歷?他原來是個初中生,是個農民,后來鄉鎮招收合同制干部,他抓住機遇和有關領導拉拉扯扯,吃吃喝喝,于是被安排在鄉政府抓計劃生育工作。他是一個“搞得活”的人,別的不在行,就是搞關系在行,在農村搞計劃生育,手里有的是罰款,什么事就用金錢開道,因此,幾年時間里就搞到了縣委辦公室,再后來又當上了秘書組組長,現在又當上了主任,進了常委班子,可謂前途無量。李建國覺得楊主任人品不好,是一個十足的上捧下壓的角色。93年李建國要入黨,因為沒討好他,他找理由一直拖到去年才給解決,要不是李建國修養好的話早就當面罵他娘了。李建國還看不慣許多人、許多事,他感覺到現在社會越來越混亂了,越來越與自己格格不入了,他因此感到痛苦。
二
縣罐頭食品廠終于停產了,該廠出品的桔子罐頭、頭罐頭等幾個拳頭產品因經不起市場的激烈競爭,全部堆積在倉庫里。這個月廠里發不出工資,給每個職工發了一麻袋罐頭。李建國的老婆姜桂花也領了一袋罐頭。這天,姜桂花扛著罐頭進屋的時候,李建國正在廚房弄晚飯。
“建國,幫一下忙羅!”姜桂花扛著一麻袋罐頭站在客廳中間喊。她家住在四樓,扛著幾十斤重的罐頭爬到四樓時姜桂花已經是上氣不接下氣了,鼻子尖和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水,頭發很零亂的垂在額前。
聽到姜桂花喊幫忙的時候,李建國正在切蘿卜。李建國在家里是個好丈夫,經常下廚房切菜,練就了一手好刀功,雪亮的菜刀飛舞著,又細又白又長的蘿卜絲不停地從刀下翻出來。
“來了,來了,”李建國從廚房急匆匆地走出來,接過妻子姜桂花扛在肩上的麻袋,麻袋里發出玻璃相互撞擊的聲音。
“什么東西,這樣沉?”
妻子姜桂花氣嘟嘟地坐在那張舊沙發上,不答理李建國的問話,只是不停在用右手扇風,許久了才蹦出一句話來:“把你呷的好東西?!?/p>
李建國取了毛巾遞過去,說:“擦一擦吧!”
姜桂花接過了毛巾在臉上胡亂地擦了一把,擦過的臉上紅樸樸的,李建國知道妻子今天情緒不好,也就小心翼翼的說話。
李建國打開麻袋,看見里面盡是些花花綠綠的罐頭瓶,問:“怎么買這么多罐頭?”
“廠里停產了。”姜桂花說。
“停產了就發罐頭?”
“罐頭賣不出去,不發罐頭發什么?有罐頭發給你就不錯了?!?/p>
“你們的廠長趙有福把一個好端端的國營廠就這樣搞垮了,自己不知撈了多少,是個大大的腐敗分子,我看他今后是沒有好下場的。你們一班工人階級天天早出晚歸辛辛苦苦工作,腳手天天浸泡在水里,大部分的人都得了風濕病、關節炎了,趙有福這個沒良心的。”
李建國接著罵了一通人,想幫妻子出出怨氣,然后伸手拿出一廳一廳的辣椒罐頭、桔子罐頭、頭罐頭、筍子罐頭等,這些五花八門的罐頭積壓在倉庫里有很長時間了,有的商標都已經脫落了,有的商標被滲出的罐頭水浸得發黃、發黑、發綠、發霉。
“這幾瓶都已經過期了,還能吃?”
李建國皺著眉頭,舉著每一瓶罐頭瞧來瞧去,發現有兩聽桔子罐頭、一聽頭罐頭、三聽辣椒罐頭已經過期了,尤其那兩聽桔子罐頭都已經變質了。
“兩聽桔子罐頭不要了,只要不變質,其它的勉強還可以吃的?!苯鸹ㄕf著話又去收拾罐頭了。姜桂花躬著腰將一聽一聽的罐頭碼在餐柜里,她舍不得將那些過期的罐頭扔掉。姜桂花本來身體很單瘦,一頭的亂發隨意披散,臉色因為辛勤的勞動再加上營養不良,呈現出蠟黃,彎腰的形態活象一只在熱鍋上煮死的瘦蝦。李建國坐在沙發上想,現在自己的妻子不正是一只在熱鍋上掙扎的活蝦?姜桂花活得太辛苦了,頭發都來不及梳理一下,還穿著那套洗白了的工作服。現在女人哪個不是嘴巴抹紅,頭發上抹油、耳朵上戴環、脖子上套鏈?你看對門老張的老婆,40多歲的人了被老張養得白白胖胖,妖里妖氣的,成天還牽著狗玩,嘴巴涂得象雞屁股一樣又性感又好看。還有那對奶子,年紀這么大了,他兒子都快讀高中了,可是還那樣挺,不象姜桂花,姜桂花年紀比她還小好多,可是一對奶子早談不上什么奶子了,頂多算兩只垂掛的麻布袋。這些都是什么造成的?環境!老張給老婆營造了一個好的環境,去年他家里光裝修費就花了16萬元,平時要吃的、喝的、玩的都不在話下。老張的老婆原來不也是和妻子姜桂花在一個廠一個車間上班?不也是三班倒成天累得要死要活,捶背捶腰?現在不同了,五年前老張就讓他的老婆在家里休息了,不上班了,因為老張在外頭做生意賺大錢,老張現在手里有的是錢,挺著大肚子,肥頭大耳的樣子出出進進。老張是個什么人?老張原來還不是挺羨慕我是個大學生么?變化太大了,現在的社會真是變化太大了。不是我不明白,是社會變化太快。我太無能了,我對不住姜桂花,還對不住兒子小明。朋友劉軍有一次罵我是可憐蟲,難道我可憐么?一想起這句刺人的話我就氣憤!哎,不想這些了,想也想不清楚。
李建國坐在沙發的一角一邊想一邊抽悶煙,沙發已經很破舊了,坐墊下的海綿象花朵一樣從一些裂口翻出來,他內心感到很歉疚,非常地難過。
妻子姜桂花碼好罐頭后在水龍頭下洗手,李建國起身把毛巾遞過去:“你去休息一下,我來做飯菜。”
姜桂花沒做聲,到臥室脫掉了工作服,穿了一個紅色上衣出來。
“吃飯吧!”李建國從廚房做好菜出來了,擺了碗筷,又給姜桂花裝了飯,吃飯時還不停地給她搛菜。今天晚餐李建國有意加了兩個菜來安慰姜桂花的情緒。在姜桂花眼里,李建國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丈夫,她愛自己的丈夫,于是心情也就好了起來,關于縣罐頭食品廠將要倒閉的話也就扯開了。
“我可能就要下崗了。”姜桂花說。
“廠子真的沒有辦法了?”李建國急急地問,口里還包著一嘴飯來不及咽下。
“我騙你干嘛?昨天經委的領導都到廠里處理事情,還開了全廠職工大會,要大家做好下崗的思想準備。”
“下崗也不可怕,腳下的路千萬條,人下崗只要精神不下崗,還怕沒有出路?”
“你這個書呆子,你說的話怎么和我們昨天職工大會上經委胡主任說的一模一樣?胡主任也說只要大家精神不下崗就好辦,你們這些人只會唱高調。你有多少錢?你有本事拿錢來養活我,象對門的老張一樣?”
李建國沒有什么好說的,低著頭默默地吃飯。兒子小明這時也放學回來了,小明讀小學五年級,他看到了碼在餐柜里的罐頭不肯吃飯,嚷著要吃罐頭。沒有辦法,李建國只好依了小明,用菜刀敲罐頭蓋。李建國敲得很吃力,最后只好咬了牙砍蘿卜一樣把蓋子砍開?!肮揞^好呷蓋難開,你們制造的這些破罐頭難怪賣不出?!崩罱▏f著把陳年的桔子瓣、桔子水一股腦兒地倒入一口瓷碗里,小明用筷子扒著吃,一張小嘴咂吧咂吧,吃得津津有味。
吃了晚飯,陪小明做好作業,姜桂花因為白天勞作困頓,又加之要下崗了,這一向情緒不好,早早地洗了臉,洗了腳,上床睡覺去了。李建國和姜桂花不同,他在縣委機關工作,是個耍筆桿的,與政治緊密相連,盡管今天他的心情也不好,但是他不能象姜桂花一樣早早地睡去,他必須堅持每天要看完中央臺的新聞聯播和焦點訪談后,再去做其它事,多年來他已經養成這樣的習慣了,如果他哪一天漏看了中央電視臺的新聞聯聯播就好象這天早晨爬起來沒有洗臉一樣,會感到混身的不舒服,不自在。
今天晚上新聞聯播的幾條消息使李建國感到很興奮,一是黨中央開發大西部的戰略新聞;二是關于我國加入WTO的新聞;三是上海舉辦國際高新技術成果展示會的新聞;四是關于今年我國下崗職工還將繼續增加的新聞。李建國感到市場經濟的熱浪滾滾而來。
李建國特別喜歡看中央臺的焦點訪談,焦點訪談節目敢于抨擊時弊,揭露黑暗讓李建國覺得特別過癮,他最痛恨的就是那些魚肉百姓、貪污腐化、發不義之財的人,覺得這些人都應該統統的拿去槍斃了才解恨。
小明愛看動畫片,沒辦法,李建國又陪兒子看了一會兒動畫片《西游記》也就早早地同兒子小明上床睡覺去了。李建國、姜桂花、小明一家三口擠在一張床上,熄了燈,屋里顯得很安靜,只有隔壁鄰居的麻將聲,電視機里三流歌手的唱歌聲隱隱約約越過門逢和窗戶緩緩傳過來。李建國翻來覆去睡不了覺,又爬起來關窗戶。關好窗戶看見妻子姜桂花翻了一個身,又翻了一個身,于是問:“你還沒睡?”
姜桂花沒有應聲,其實姜桂花一直沒有睡。李建國見姜桂花不理他,也就不再作聲了,睜著眼睛默默地躺下來,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
三
兒子小明因為急性腸道炎而住進了縣人民醫院小兒科。小明為什么會突然得了急性腸道炎?原因是他昨天下午吃了媽媽姜桂花用麻袋扛回來的有點過期變質的桔子罐頭。今天早晨6點鐘小明就喊肚子痛,拉稀就象射箭一樣,內褲還來不及從光屁股上拔下來,稀糞就射了出來。李建國向小兒科的劉醫生匯報說:“從六點到七點鐘,僅一個小時內稀糞象射箭一樣就射了五次大的,二次小的”。
此時李建國和姜桂花抱著兒子小明正坐在小兒科副主任醫師劉朋的前面匯報小明的情況。10歲的兒子小明臉色死白,象打暈的一只雞扒在媽媽姜桂花的肩上。劉醫生一邊聽李建國的匯報,一邊用聽診器聽小明的胸脯,象日本鬼子進村探地雷一樣。然后又用紅蘿卜一樣又肥又嫩的手指去翻小明的眼皮,看來看去。
“看眼球都歪了,嚴重脫水,趕快打吊針。”劉醫師表情很嚴肅:“為什么不早點送來,再遲兩個小時,只怕老火了?!?/p>
“老火”是我們這里的土話,意思就是很危險的意思。
姜桂花聽到劉醫師說“老火”的話,急得“嗚嗚嗚”哭了起來,眼淚直往下淌。
“就是你,說拉肚子不要緊,早晨還要逼著兒子去讀書,拖到中午看到小明不行了才來,小明如果有什么事,我要恨死你!”姜桂花抱著小明一邊哭一邊罵。
李建國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小明是他的心頭肉,聽到姜桂花又哭又罵,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急忙背著小明去化驗尿、化驗糞、化驗血,走來走去,不一會兒,已是汗水涔涔了,身上的襯衣被汗水浸濕了一大塊,頭上冒著熱氣,裊裊娜娜象山野農家的炊煙,架在鼻梁口的那幅眼鏡不停地滑下來,他就不停地用手指頂上去又頂上去。
一切手續終于忙完了,安靜了下來,小明打著點滴,在病床上安靜的睡去,姜桂花靜靜地守在一邊,一時看看藥水打完沒有,一時又掖掖被角,怕小明著涼,一時又把小明胡亂伸出的一只手輕輕放進被子里。
李建國終于放心了,站在一邊用披開的中山裝扇風,不時拉起衣襟擦頭上的汗?!澳闶卦谶@兒,我先到辦公室去請個假?!崩罱▏f著,推著停放在住院部走廊上的自行車到縣委辦公室請假去了。
今天合該李建國同志倒霉,在縣委辦公室沒幾句話就和楊大權主任吵了起來。
李建國到楊主任的辦公室請假的時候,楊大權正在仰著脖子喝開水。
“楊主任,請兩天假?!崩罱▏驹跅畲髾嘀魅螌γ孑p聲地說。
楊大權沒有吱聲,也沒拿正眼看李建國一眼,慢騰騰地喝完開水又去添開水,添了開水又慢騰騰地在抽屜里翻什么東西。翻來翻去沒翻出什么東西,又慢騰騰地拿出一本方格稿子,從上衣口袋里摸出鋼筆抄什么鬼東西。鋼筆沒有水了,楊大權同志用力甩兩下,還是沒有水,于是又慢騰騰地吸墨水,吸完了墨水又拿出一張廢紙在慢騰騰地擦筆頭上的墨水,擦干凈了筆管剛好要寫字又突然放下筆來,又慢騰騰地拿起桌上那只不銹鋼茶杯喝了一口水,茶水下去了,可是一片粗葉子乘間隙進了楊大權同志的口里,于是楊大權主任用母指和食指伸進口里慢騰騰地去摳那片粗茶葉,企圖從牙根處摳出來。
楊大權主任不是真的做事情是慢騰騰的,他是故意要慢騰騰的,流露出非常驕傲的不可一世的形態。在楊大權主任的眼里,覺得李建國這個人平時驕傲了,還有點瞧不起他,這么多年來還從來沒對他露出過笑臉奉承過他。李建國這個人是個不肯輕易就范的人,不輕易向別人低頭的人,哪怕你的官再大,他的頭也是仰著的,何況你楊大權同志。因此近年來楊大權一直想找岔子來制服他??墒抢罱▏臼莻€正人君子,從來不干什么壞事,因此楊大權主任一直抓不住他什么把柄,也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從一些小事上故意給李建國同志找麻煩。
“楊主任,請假。”李建國清楚楊大權主任的德性,還是強忍著脾氣又說了一句,聲音加大了一點點,以為楊主任聽不見。
“什么?”楊大權故意裝蒜地又問一句,把含在口中的那片粗茶葉慢騰騰地嚼著咽了。
“我想請假,崽拉肚子?!?/p>
李建國說他的崽拉肚子這句話還沒說完,卻看到楊大權起身出去了,急匆匆地和走廊上一個禿了頂的穿花格襯衣的中年人握手去了,然后又拉到走廊的一邊嘰嘰咕咕地說了好一陣,神神秘秘的樣子象七十年代電影里的特務一樣。嘀咕了近半個小時,楊大權才走進來,嘴上叼著一根煙卷。
“小李,你剛才說什么?”楊大權用侮謾的口氣問。
“我的崽今天拉肚子,我要請假。”
“拉肚子吃點土霉素助消化就行了,不要一遇到什么小事就要請假,這樣怎么搞工作?”
“我的崽不是一般的拉肚子,歷害得很,都快脫水了,正在醫院打吊針呢!”
“我說不能請假就不能請假,你是主任還是我是主任?聽你的還是聽我的?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今天還有緊急材料任務,今天晚上要加班!”楊大權說得很嚴厲。
老婆下崗,兒子吃了罐頭廠過期變質的桔子罐頭拉肚子拉得要死了,還這樣故意刁難我,真不是人!李建國頓時怒發沖冠,一股氣血直往上涌:“你不是人,你是豬搞的!腐敗分子!”
李建國指著他的頂頭上司楊大權同志咬牙切齒地說,一雙憤怒的眼睛鼓得象豹子的眼睛。他被楊大權氣暈了,失去理智了,第一次在辦公室罵出了這樣難聽的粗話。
楊大權那容得李建國當面罵他娘,本來就想找岔子搞李建國的名堂,于是暴跳如雷,拍著桌子說:“李建國,你不要太狂了,你以為你肚子里有點墨水就了不起,你想跟我斗,你太嫩了?!睏畲髾鄽獾檬职l抖,把那只不銹鋼茶杯弄翻在地,茶水四溢。
辦公室的其他同志都圍了過來,紛紛說李建國的不是,特別是秘書組的小王和小雷,忙著給楊大權同志抹桌子,拖弄臟的地面,倒茶水,口里還不停地勸:“楊主任,不值得動怒,你又是不曉得他是個怪人?!?/p>
“馬屁精!”看到大家都在楊大權面前討好賣乖,李建國氣憤地丟下這三個字就沖出了門。楊大權在后面追上來惡狠狠地說:“從明天開始,你給我停職反省!”
李建國此時也不管楊大權在身后說什么了,身后還要發生什么事情,只管昂著頭、挺著胸一路往前沖,把一切丟在了腦后。
四
李建國沒有被停職反省,因為僅僅是在辦公室和領導吵了一架,罵了一句楊大權是豬搞的粗話,雖然出人意料地從沉默寡言、文質彬彬的李建國嘴里吐出來,非常地有辱李建國同志平日的斯文形象,但終究不是犯了什么貪污受賄之類的大錯誤,何況現在搞貪污受賄的人也太多了,也不算個什么事,那么在辦公室罵了一句人又怎能上綱上線的算什么事呢?因此沒有構成李建國停職反省的理由。
李建國還是和往常一樣正常地上班,只是現在上班大家紛紛用異常的眼光來看他,李建國感到很惱火。我不就是狠狠地罵了一句腐敗分子楊大權同志楊主任是豬搞的嗎?大驚小怪的干什么?好象我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也難怪這些在機關里公干的小職員們,平日里和領導打交道哪個不是小心翼翼、唯唯諾諾、點頭哈腰的?哪個敢當面去頂撞領導?更不用說粗著嗓門、紅著脖子罵領導是豬搞的粗話了。李建國同志真是吃了豹子膽!
近來上班,辦公室很少有人和李建國當面打招呼,只是在背后嘰嘰咕咕地議論,說李建國等著好戲看。李建國才不管這一切呢,閑著沒事就照樣在辦公室里翻報紙,喝多了茶也照常往廁所里跑兩趟。
這天上午李建國同志正在廁所小便池撒尿的時候秘書組的小唐也撒尿來了。
“親自屙尿?”小唐幽默地說了一句,算是和李建國打招呼。小唐戴了一副玳瑁邊眼鏡,是秘書組的副組長,平日里最佩服李建國的筆桿子硬。
李建國“哼”了一聲,隨即一道弧形的尿液射進尿池里嘩嘩作響,泛起了一層倒了香油般的泡沫。
“你當面罵楊主任是豬搞的?”
“罵了他又能怎樣?”
“楊大權這個人毒得很,可要小心給你穿小鞋?!?/p>
“我行得正,站得穩,怕他干什么?怕他是哪個鳥!”李建國在廁所說話的口氣仍然很硬,尿屙完了就抄褲子,一邊扣皮帶一邊還和秘書小唐答話。
“老兄啊,我勸你還是向楊大權寫個檢討認個錯算了,不要硬頂,否則你會吃不了兜著走呢!”小唐是個性格很溫和的人,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萬事和為貴嘛!”
“我又沒有錯,為什么要向他低頭?他算什么?用權來壓我,我不吃那一套。”
“建國呀建國,你……”小唐還想說又突然噎住不說了,一邊抄褲子一邊搖頭,走了,一付無可奈何的樣子。
一段日子就這樣平靜地過去了,一切似乎平安無事,楊大權似乎不動聲色。楊大權是一只老狐貍了,怎么能輕易動聲色?直到最近縣委搞人事變動,李建國才知道自己呷了啞巴虧。那天早晨,李建國剛剛來到辦公室簽到,縣委組織部辦公室的王主任就上樓來了,王主任一身很肥胖,走起路來氣喘吁吁。
“建國,來,來?!蓖踔魅握驹陂T口輕輕地說,手指不停地勾動,打著走過來的手勢。李建國腋下夾著公文包,就走過來了,茫然地問了一句“什么事,王主任。”
王主任湊過頭,嘴巴附在李建國的耳根,然后神神秘秘地輕輕地說:“劉副部長找你談話呢!快去。”
李建國莫名其妙地來到組織部劉副部長的辦公室時,劉副部長正坐在真皮沙發上笑吟吟地喝茶,寬大的屁股深深陷進了沙發。劉副部長喝了幾口茶后又緩緩地點了一支芙蓉王香煙,然后噴出幾股濃濃的煙霧后才正式說話。
“小李呀,今天找你來是想談談你工作上的事?!?/p>
“好的”李建國顯得有點拘促不安,把單瘦的身子挺得筆直,心里“撲通、撲通”地亂跳。憑預感,肯定有事。
“你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青年干部、有能力、有才干、工作踏實,為人正直?!眲⒏辈块L面容顯得很慈祥,說話和藹可親,笑起來眼睛瞇成了一條線,鑲嵌的兩顆金牙露了出來,很顯眼?!白罱h委有人事變動,想安排你到一個重要崗位上鍛煉鍛煉,你可要挑起重擔喲!”
“什么地方?”李建國心里七上八下的,于是怯怯的問了一句。
“縣委老干局辦公室。你可不要輕看了老干部工作啦,現在從中央到地方都很重視老干工作,你到老干局辦公室鍛煉兩年,然后再提撥當辦公室主任,還是很有前途的,要珍惜啊!……”
劉副部長還說了很多,李建國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情,他深痛官場的花言巧語,從開始的膽怯突然變成了憤怒,然后又變成了痛苦。
從劉副部長的辦公室蹣跚著走出來,跌跌撞撞,腦殼變成了一片空白。劉副部長那兩塊能吐出花言巧語的厚厚嘴唇還不停地在他眼睛里開合,他感到心力絞瘁,痛苦不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知道肯定是那個豬搞的楊大權在故意整人。
李建國跑到“好又來”小餐館喝酒,點了一盤生炒豬肝,一碗清燉排骨,一盤花生米,一瓶瀘州老窖,然后獨飲獨酌一直到華燈初上,夜冪降臨。書生李建國終于醉倒了,眼鏡掉在已經冰冷的排骨湯里。他飄飄欲仙,醉眼朦朧,感覺街道上飛馳的車燈象鬼火一樣不時在眼前晃動。
“豬搞的楊大權,我要槍斃你!!!”李建國突然歇斯底里一聲吼叫,如大地驚雷,餐館里的顧客一個個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聲吼叫嚇得目瞪口呆,紛紛用驚恐的眼睛看著他。李建國拿起瀘州老窖空酒瓶一跌一撞地走了出去,口喊一聲“打呀—!”空瓶出手,象一顆飛旋的手榴彈,砸在迎面的一棵街道風景樹上,接著“嘩!”的一聲巨響,玻璃四濺。
“是瘋子,他是瘋子!”不知是誰突然喊了一聲,于是店子里立刻沖出來了高矮不一的幾個人,一個青年小伙子首先來了一個武術動作,一招“老虎背豬”將他扳倒在地,然后幾個人一起手忙腳亂地將身材單瘦的書生李建國按倒在一灘稀泥上,“好又來”餐館的老板腆著個大肚皮從店里舀來了一瓢涼水潑在書生李建國的頭上,口里罵罵咧咧:“死酒鬼,讓你清醒清醒?!崩罱▏錅u一樣終于安靜了,在地上到處摸眼鏡,引來周圍一片嘻嘻哈哈的笑聲。
五
老干辦的工作輕松得很,主要就是陪老同志下象棋,打門球,玩撲克牌或者是聊聊天,有時還打打麻將,1塊錢一盤的輸贏,意思意思就行了。開始李建國感覺很不習慣,但時間一久了,感覺老干辦的工作真是一份好差事,一是這里沒有你爭我斗,勾心斗角,大家一團和氣,氣氛融洽;二是再也不要寫那寫不完的材料了,人整個地解放了出來,工作輕松而愜意;三是行動自由,早晨可以睡懶覺,遲到早退沒關系,有事情可以隨便走開;四是這里充分言論自由,老干部們每天湊在一起要發牢騷,罵娘,提意見,說現在的干部比過去差天遠,還是毛主席的干部過得硬;說現在的干部狂得很,眼睛里沒有水,瞧不起老干部,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腳上揩油到處溜,見困難就讓,見好處就上,沒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
最近李建國也學會了發牢騷,講怪話,在辦公室唏唏哈哈,顯得性格開朗了許多,這主要是受這些老干部的影響。李建國覺得這些過去都是當大官的老干部現在退下來就和一個普通老百姓一樣。今天,李建國來到老干活動室的時候,幾個老干部正在自由散漫地下象棋、看報紙,喝茶,聊天。原工商局的嚴局長和鄧縣長今天也來到了活動室,他倆各自手里提了一個菜籃子。
“這么早就上街買菜了?”李建國笑著站起身給他倆倒茶,“平時怎么很少出來活動?”
鄧縣長說:“現在身體太差了,上個月到醫院檢查身體說我有糖尿病,真劃不來,搞一輩子革命搞出一身病?!?/p>
嚴局長說:“你當了這么大的官還有什么不滿足的,死也死得了?!?/p>
這些退休的老干部現在都是實話實說,李建國捂著嘴笑,感到他們說話很開心。
鄧縣長想翻翻最近的報紙,說:“很久沒有看報了,看看中央又抓出了多少腐敗分子”。于是坐在一張舊藤椅上,從上衣兜里掏出斷了一條腿的老花眼鏡,用衣袖擦了又擦,然后才慢慢的戴上,瞇著一雙眼睛在密密麻麻的字里行間看了又看。當看到一條《××縣狠剎大吃大喝風》的新聞時,不禁搖著頭說:“唉!過去我們有權吃卻沒有什么吃的,現在有的是吃的我們卻又吃不到了,唉!”
李建國看到從前叱咤風云的鄧縣長邊說笑話邊搖頭嘆息,覺得很好笑,又忍不住笑了。
大家說笑了一陣,李建國就接到了妻子姜桂花從家里打來的電話。姜桂花在電話里說:“聽說罐頭廠還留下部分職工繼續上班,主要是處理部分積壓產品,我呆在家里又沒有什么事,你到廠里去打聽打聽,看是不是還能上班,工資再低也比在家里閑著好嘛!”
“好、好、好,”李建國拿著聽話筒不停地點頭:“我馬上去打聽打聽??词欠裼邢M!?/p>
放下話筒,李建國問嚴局長:“嚴麗娟現在還上班嗎?”
“上什么班,在家玩了一個多月,天天和我們父母吵,說我們沒能耐,掌權的時候沒把她找個好單位。”嚴局長說。
嚴麗娟是嚴局長的女兒,和姜桂花在同一個單位工作,女兒嚴麗娟下崗后嚴局長后悔死了,嚴局長繼續說:“以前呀我們這班老干部太認真了,太正統了,手里有權力卻從不去考慮子女的工作生活問題和個人的私事,把一切都獻給了黨,現在子女就怨我們這些做父母的,想來真有點后悔呀!好了,不說這些了,天天說這些煩死人,鄧縣長,買菜去。”
白發蒼蒼的嚴局長拉著昔日叱咤風云、現今老態龍鐘的鄧縣長,提著菜籃子,步履蹣跚地下樓買菜去了。李建國點了一根煙,靠在窗玻璃上,看到鄧縣長和嚴局長提著菜籃子結伴匆匆離去的蒼老身影,感到非常的難過,他一個人默默地想了很久,似乎想出了一些什么東西。他吸完最后一口煙,然后把煙捻熄,皺著眉頭心事重重的下樓去了。
李建國到罐頭廠去為妻子爭取最后一絲希望。
李建國乘公共汽車來到罐頭食品廠的時候,廠辦公樓前已經圍滿了很多人,大家都在交頭接耳的議論,人頭一片晃動。李建國恰好碰見了嚴局長的女兒嚴麗娟,嚴麗娟正坐在廠部辦公樓前那棵大梧桐樹下的水泥凳上,屁股下墊著一張陳舊的《湖南日報》,5歲的女兒正在她的一邊呷冰淇淋。
“嚴麗娟。”李建國喊。
嚴麗娟抬起頭,面容憔悴的樣子,微笑了一下,算是打了招呼了??吹脚畠哼缺苛馨涯樃愕靡凰?,掏出手絹又低頭給女兒擦嘴去了,口中罵罵咧咧的。
“我剛剛在辦公室碰到你爸爸,他上街買菜去了,他說他很后悔,沒有把你弄到一個好單位呢!”李建國走了過來,靠近了嚴麗娟繼續說。
嚴麗娟本來是一個懶得說話的無奈的樣子,見李建國這樣說也就答腔了:“我爸爸是個假正經。我原來要求調到工商局去,他卻經常拿大道理批評教育我,現在我恨死他了?!?/p>
說起這些,嚴麗娟就眼淚汪汪的,李建國心里感到一陣難過,也就不再提了,只是問:“聽說還留少部分人處理積壓罐頭是嗎?”
嚴麗娟朝人頭攢動的地方伸手指了一下,說:“紅紙上寫著名字擺在那里?!?/p>
李建國順勢看去,在一樓的那堵墻上貼了兩張大紅紙,上面密密麻麻地寫了很多字,大家都在擁擠著看。
“你今后打算怎么辦?”李建國問。
“到深圳去打工,我已經聯系好了。姜桂花呢,你們姜桂花打算怎么辦?”
“我還沒有想好,看看再說,總不會餓死人吧!”
這時嚴麗娟的女兒在一旁嚷著要買冰淇淋呷,吵得嚴麗娟煩了,在女兒嫩嫩的臉蛋上摑了一巴掌,“還呷,還呷,呷屎去?!蔽鍤q的女兒哇哇大哭,嚴麗娟抱著她就氣呼呼地走了,走了幾步又倒轉來,把原來墊在屁股下的那張舊《湖南日報》也拿走了。
李建國三擠兩擠,擠到兩張紅紙前看,紙上沒有姜桂花的名字,也沒有嚴麗娟的名字。原來全廠只有50多個人留下來處理積壓商品,其余的人就全部下崗了。李建國想找廠長趙有福說一說,看是否還可以把姜桂花留下來,隨便做點什么都行。可是望著這幢陳舊的辦公樓,所有的辦公室都關門了,廠長辦、銷售科、生產科、工會等幾塊塑料牌上字跡已經部分剝落,繞滿了蛛絲網,幾只細蜘蛛正在網上跳躍著捕蚊蟲。
李建國從廠辦公室的二樓走下來,正碰上一位義憤填膺的小伙子,李建國問:“辦公室怎么沒有人,趙廠長哪里去了?”
“他們早開溜了,罐頭廠就是他們幾個搞垮的”小伙子非常激動,留著個小平頭,手臂上刺著兩條青龍。原來他是剛剛去年托關系才進的廠,還交了2萬元的壓金,沒上幾個月班就停產了,壓金泡了湯。他非常氣憤,揚言要打趙有福,他說:“繼續留下來的這50多個人都是給趙有福送了禮的,趙有福這個狗日的,我碰到他要揍扁他!”
小平頭沖到兩張紅榜前,“嘩”的一聲,順手將紙撕爛了丟在地上,撕爛了的紅榜有一片形狀象中國地圖,被一陣風吹起來,纏繞在樓前那棵巨大的梧桐樹枝上,呼啦啦迎風招展。
李建國感到這個小平頭很解悶,也很可愛。
李建國從罐頭廠出來后,心情很糟糕。他在街道上獨自徜徉,正午熾烈的陽光從他的頭頂灑下來。中午他沒有回家吃飯,也沒有去立刻回姜桂花的信,他想他需要獨自一個人呆一呆,想一想。他一根接一根地點著煙,一股股藍煙飄向頭頂高遠的天空。他走到新華書店的時候,覺得肚子有點餓了,于是就在附近的一個米粉攤上吃米粉。
大家都知道李建國是一個怎樣的人。自從縣委辦公室主任楊大權把他排擠到老干辦公室以后,他常常陷入了迷惘和困惑。他和那些老干部打交道,悟出了許多生活和做人的道理,覺得現實和理想相差如此之大,如此的格格不入。就拿今天的事來說,上午鄧縣長和嚴局長的言行,嚴局長的女兒嚴麗娟的話,這一切對李建國來說觸動很大,他的思想今天陷入了深深的矛盾之中。他想起自己大學畢業后十多年的生活和工作,反問自己:難道我做錯了嗎?現在是不是要改變一下自己呢?
這些問題一想起來就頭痛。吃完一碗米粉,李建國感到腦殼有點糊里糊涂的了,他拐到一條街道的小巷里,那里有一個水龍頭,李建國走過去扭開龍頭,把腦殼伸過去用涼水沖,陽光下白花花的自來水晶瑩透亮,痛快淋漓。一位正在一邊洗白菜的老大媽說:“小伙子,別用涼水澆頭,感冒呢!”
“搞慣的,搞慣的。”李建國笑著抬起頭來,搖頭晃腦的做了幾個甩水動作,頭腦清醒了許多。他寫材料寫暈了頭時經常用自來水淋頭,確實是搞慣的。
李建國用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笑著問:“洗菜?”
“洗菜?!贝髬屛⑿χf。李建國覺得大媽的微笑很慈祥,象自己的母親。一群小雞正在大媽的肥大的屁股下面啄那些腐爛的菜葉。
李建國發現,這條骯臟的小巷住了很多人家,都是一些非常陳舊的老屋,開了一些七七八八的小店子,理發的、賣湯圓的、賣油餅的、開縫紉店的,用手工制糖的,還有兩家門面裝飾得比較新潮的美容美發店。小巷的路面是一條非常古老的卵石子路,兩邊是歪歪扭扭的木房,當街的破爛陽臺上掛滿了橫七豎八的衣服,還有幾條肥大的短褲和乳罩也大大咧咧地在微風里搖擺。
這是最普通的老百姓的生活。為了生活,他們象地上的螞蟻一樣四處奔波。走在這條小巷里,李建國覺得很親切,感覺今天自己就是他們中的一員。從今天開始,李建國必須為一家今后的生活著想了,必須從書齋里撥出來了,這實在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從這條叫做前進街的小巷里走出來,李建國又走到了雪峰大道。雪峰大道是新興的開發區,寬闊的大道一馬平川,兩邊已經興建了許多摩天大廈,那些明凈的窗玻璃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閃爍。大道上奔跑著一輛輛豪華小轎車,從李建國身邊飛馳而過。走在雪峰大道上,李建國看到這一幅改革開放的壯美景色,心潮澎湃。
在商業大廈旁邊,一幢15屋樓的高層建筑正在施工,李建國走過去,看到那些高高的腳手架上建筑工人就象一只只螞蟻一樣爬在上面,攪拌機、起重機轟鳴,焊接鋼材的藍色強光此起彼伏,與日爭輝,整個工地一派欣欣向榮的繁忙景象。
李建國仰著頭瞧,右手在前額搭起了涼棚,擋住了刺眼的陽光。他發現在建筑的頂上還掛出了一幅巨大的橫幅:“發展才是硬道理”。
這是鄧小平同志早就講過的一句話,并不新鮮。李建國這樣想。
就在李建國這樣想的時候,一位戴藍色頭盔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正向他走來,并且不停地打著手勢招呼:“書生,什么風把你吹來了?”
這位戴藍色頭盔安全帽的胖乎乎的中年男子不是別人,就是李建國住對門的老張,叫張前景。張前景現在雖然發了財當了大老板,可他是一個不俗的人,他非常喜歡愛讀書的李建國,平時一碰面就要喊他“書生”。
“想不到你搞起了這么大的事業!”李建國說,露出很佩服的神態。
“這是一個臺灣老板投資的,準備搞一個三星級的賓館?!崩蠌堈f:“你是個有才華的人,年輕有為,現在當官了吧?”
“有苦難言,有苦難言?!崩罱▏f,邊搖手,邊擺頭,很煩惱的樣子,“報國無門啊!”
他們于是坐在一堆磚石上談了很久,老張方才曉得李建國官場上受到打擊,年輕輕的調到了老干辦公室工作,妻子姜桂花又下了崗,生活突然一下子變得很拮據,很緊張,愛讀書的李建國再也在書房里坐不穩了,這些天心事亂得很。老張于是縱恿他:“下海經商吧,象我一樣,別吊死在那一棵樹上,外面世界廣闊得很,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就到我這里來干吧!”
李建國被老張說得怦然心動。
六
李建國的小餐館在2000年的春天里如期開張。
李建國取名為“神龍酒店”其實就是一個小餐館而己。李建國認為2000年是龍年,新的世紀到來,中國這條東方巨龍伴隨著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和不斷完善立刻就要騰飛,所以他把他開的小餐館取名為“神龍酒店”。
李建國說,他開酒店主要出于三個方面的考慮:一、老婆下了崗,小明要讀書,沒有錢怎么生活?這是個非?,F實的問題;二、親戚朋友同志們大家都說他是個沒有出息的窩囊廢,他要證明自己是不是有出息,是不是窩囊廢。他說他靠的就是自己的本事到市場經濟的汪洋大海中去闖蕩,去掙錢,不象有些人靠溜須拍馬屁拉關系送禮投機經營而當官,當上官就以權謀私,那樣活起來都不象個人樣;三是他要證明給楊大權之類的人物看,我李建國就是不拍你們的馬屁,就是不說你們的奉承話,就是不給你們送禮,就是瞧你們不起,看你們能把我怎么樣。我靠的是用本事去賺錢,我賺了錢,發了財比你們活得有滋有味,比你們這些小人活得光彩;今后我發了財還要捐款給希望工程,支援貧困戶,比你們高尚得多,光榮得多,那么我的人生也就比你們有意義得多了。
以上這番話是李建國開業那天在酒桌上說的。開業那天李建國選了一個好日子,春陽高照,春風和暢,李建國把我們這一班同學朋友請來了喝酒,酒席設在二樓的包廂里。我們喝的是現在很流行的“瀏陽河”酒,朋友在一起,沒有什么顧忌,你一言,我一語,談興很濃。
我說:“李建國,我們這班朋友中就你開酒店,依你以前的性格,你決不會干的,怎么腦殼轉彎這么快?”
“逼出來的,這就叫逼上梁山?!崩罱▏f出這句話,對著朋友們哈哈大笑,我還從來沒見到他這么開心地笑過,豪爽的樣子真有點象梁山好漢。
這次他請來了很多朋友,如很多年前他剛剛開始在縣委辦工作時的同事吳啟明、王全興也來了,還有經常拿話來刺他的老同學劉軍也來了。
李建國哈哈大笑之后就給大家倒酒,李建國酒量不大,幾杯下肚之后就有幾分醉意了。李建國說:“劉軍,我現在喊你劉軍,不喊你劉書記,沒有意見吧?”劉軍是農校畜牧專業畢業的中專生,現在當上了城關鎮的黨委書記了。他搞得最活,天天和縣里的頭頭腦腦拉拉扯扯,吃吃喝喝,還偷偷地在外頭養情婦,把一個18歲的靚妹搞到了手,大家羨慕得要死。
“沒有,沒有,都是同學說哪里話?!眲④娬f,看到李建國一雙眼睛血紅地盯著他,他知道李建國的性格。
“你搞得活,如何辦酒店,你給我出出主意?!崩罱▏驼驹谖疑磉呎f話,嘴里噴出一口濃濃的酒氣。
劉軍問:“你請了小姐么?”
李建國說:“什么小姐,我不搞小姐陪酒那不三不四的一套?!?/p>
“老同學實話實說,現在開飯店不請小姐陪,恐怕生意難做,這是社會風氣,沒辦法的事,人家出來喝酒就是想找小姐什么的來玩玩的,真要吃飯何必到你這兒來?”
劉軍說的是實話,沒錯,但是李建國聽了不高興:“我不搞那些野名堂,生意要做得堂堂正正,靠過得硬的競爭,靠真本事,大家說對不?”
大家笑著說對對,覺得喝了點酒的李建國很可愛。
雖然說李建國是個耍筆桿子的書生出身,但是他的腦袋還是靈活,經營思想相當前衛。他請了一位姓馬的四川師傅,隆重推出麻辣味十足的四川火鍋。神龍酒店開在一條叫做和平街的十字路口,周圍雖然了開了大大小小的酒家、酒店、餐館,但是還沒有一家搞四川火鍋的。這是李建國神龍酒店開始生意火爆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是這位姓馬的四川師傅做麻辣火鍋有一手絕活,凡是呷過他做的火鍋的人呷了一回還想呷一回。大家都說,馬師傅肯定在火鍋里做了手腳,放了罌粟殼,怎么呷了一回還想呷一回?一次,住在和平街一位姓王的大媽,屁顛屁顛的走過來要請馬師傅幫忙做火鍋,當時馬師傅正坐在酒店門口抽煙,脖子上圍了一塊臟兮兮的汗巾,馬師傅僅僅1.65米的個子體重卻有180多斤,坐在凳子上象一堆肉團子,十根手指頭胖得象十根白蘿卜,整天笑嘻嘻的,有點象那個香港著名的喜劇演員曾志偉。馬師傅笑嘻嘻地問:“王大媽,走得咯么急,干哈子喲!”一口濃重的四川口音。王大媽說:“我的那個傻小子要結婚,他說你的四川火鍋做得好呷,想請你幫忙做火鍋。”
李建國正坐在門口擇芹菜,聽見王大媽說要請馬師傅,立即說:“我們一天有多少生意,馬師傅哪里有空?這里耽誤一天要損失多少?你曉得么?”
李建國拒絕王大媽的要求,說明神龍酒店的生意確實太忙了,馬師傅只好說:“不得空沙不得空沙。”
李建國現在搭幫四川馬師傅神氣起來了,有點揚眉吐氣的意思,他不僅讓王大媽討了沒趣,更讓好多人討了沒趣,縣委辦公室主任楊大權同志就是其中之一。
楊大權主任的一個兒子叫楊波,是一個東游西蕩的“街上人”,十足的紈绔子弟。我們這里說的“街上人”就是呷閑飯不干正經事情的浪蕩公子。楊波喜歡馬師傅的四川火鍋,經常帶來街上不三不四的小青年到神龍酒店呷火鍋,可是呷了火鍋又不給現錢,記個帳就走人了,楊波曉得李建國原來是他父親的手下人,以為吃了也就白吃了,李建國會拍馬屁的,送人情的。可是楊波估計錯了,他不曉得李建國以此感到很惱火。楊大權每天上班要從神龍酒店門口經過,李建國每次看到他假裝不看見,從不理他。一天中午,楊大權西裝革履,腋下夾著一個真皮包又從神龍酒店門口經過,李建國忍無可忍,走過來說了一聲“交錢”就進去了。楊大權愣了一下,以為聽錯了,又繼續走。李建國又走出來大聲說:“楊大權同志請替你的寶貝兒子交錢!”
當時李建國的聲音很大,街上好多人都聽見了,紛紛用驚奇的眼睛看著楊大權,弄得楊大權一臉通紅。“怎么回事?”楊大權說著走過來。
姜桂花出來了,她知道李建國與楊大權有隔閡,連忙打圓場:“對不起,楊主任,你家楊波在這里吃了2000多元的火鍋還沒交一分錢,我們手頭緊,資金周轉不過來了?!?/p>
楊大權進來看帳,一共是2188元。楊大權挺不好意思,連忙從包里掏錢。一數,共有2187元,剛好差1元錢,姜桂花說:“1元錢就算了,送個人情?!?/p>
李建國在一邊臉色鐵青,斬釘截鐵的說:“我不送人情。”
楊大權被氣得七竅生煙,發又發作不得,一臉通紅。
七
神龍酒店好景不長,春天開業的酒店在時令進入夏季的時候生意突然變得蕭條,入不敷出。
在和平街已經開了很多家飯館、酒店、酒家之類的了?,F在的市場競爭激烈,而競爭的手段花樣翻新,各出新招。神龍酒店大膽啟用四川馬師傅馬胖子,隆重推出麻辣火鍋,生意好了兩個多月后就不行了,就吃緊了,就門前冷落鞍馬稀了。
神龍酒店生意蕭條的原因很簡單,就是附近的酒店紛紛在漂亮小姐身上打主意,搞陪酒服務,打察邊球。他們從四川、貴州、廣西等外地請來了年輕漂亮的小姐陪酒,通俗一點說就是和呷飯的玩玩?,F在哪個男的不愛玩妹妹。這是絕招,正吊起了廣大顧客的胃口。
“我堅決不搞這些野名堂。”李建國對妻子姜桂花斬釘截鐵地說。他說這句話時正坐在那個煙酒柜臺里抽悶煙。大家都知道李建國現在在老干辦上班,老干辦上班可以三天打漁兩天曬網的,有的是時間呆在酒店里。
姜桂花正氣嘟嘟地在那砧板上切豬肝,切完了豬肝切豬肚,切完了豬肚又切豬舌,切豬腸,切豬腰花,一只討厭的臭蒼蠅正在切爛的豬肝上、豬腸上、豬腰花上飛過來飛過去??斓街形缌?,店子里還沒有人來喊呷飯,顯得冷冷靜靜。
馬師傅閑得沒事,就躺在門口的那張竹椅上看金庸的武打小說,大概是《神雕俠侶》吧,反正封面臟兮兮的,油膩膩的,已經破爛不堪,開頭的兩頁已經撕掉了。馬師傅不管這些,反正無聊,亂翻翻也好。看著看著就打瞌睡了,《神雕俠侶》蓋住了馬師傅的一邊臉,口涎象一條蚯蚓從馬師傅嘴角一邊爬出來。
坐在柜臺里的李建國看到酒店這一幅蕭條的景象,心里很著急。他在心里盤算著,開這個小酒店到銀行貸了幾萬元的款,如果現在關店子走人,還要虧2萬多元,怎么得了啊,必須想辦法辦下去。
李建國抽完最后一口煙,然后把煙蒂丟出去,又返身去開大廳的吊風扇,天氣太悶熱了,風扇“呼呼”的旋轉起來,卷起了地面上幾只輕飄飄的塑料袋。因為廚房就在對面,那里正燃著兩旺兇兇的爐火,噴著紅色的火舌,因此吊扇卷起的風都是熱風,悶死人,熱死人。
神龍酒店門口的一邊是一棵一抱粗的、象傘一樣張開的法國梧桐樹,樹枝繁密,葉片寬大,李建國就拿著一把小椅到樹下乘涼去了。中午熾烈的太陽灑下來,全部被梧桐樹寬大的葉片擋住了,地面上漏下了斑斑點點的陽光,象碎銀一樣。
因為沒有生意,李建國就無聊地靠在梧桐樹下看風景,頭頂樹上的蟬鳴此起彼伏。李建國翹著二郎腿用冷竣的眼光看著街上匆匆過往的行人和車輛。他看到在和平街的“富麗華餐館”、“悅來酒家”、“忘不了酒店”門口站了好些花花綠綠的打扮入時的妹子。她們的穿著都很露,上衣短得不能再短了,露出了肚臍。乳房露得不能再露了,翻出了肥碩的乳溝。還有那些超短裙,短得快蓋不住屁股了。一句話,小姐身上能露的一定露,不能露的盡量露。李建國真替她們擔心,真想過去給她們抻一抻。
這些花枝招展的妹子站在門口干什么?原來她們在拉客,她們竟敢在大街上和顧客拉拉扯扯、扭扭捏捏,膽子也真大。李建國上次聽劉軍說,這些小姐和顧客在包廂里打情罵俏的,什么動作都敢做,有時還賣。她們這樣搞公安也不管,聽說酒店老板和公安都私下搞通了,每月交一點管理費,公安也就睜只眼閉只眼,說這是時代發展的需要,思想要開放,要搞活。
“臭婊子。”李建國氣憤地罵了一句人,一口濃痰象箭一樣惡狠狠地射了出去。
隔壁就是“好再來酒家”?!昂迷賮怼备愕米罨睿埖男〗阋沧铎n,老板在一樓還和酒家配套搞了一個美容美發休息室,顧客們在吃飽喝足后,一個個腆著大肚子,一邊打著飽膈一邊踱著鴨步就躺在了休息室的沙發上,一群小姐就象蝴蝶一樣飛過來:“先生,按摩?!薄案绺?,你好帥喲,是不是來個開放式的按摩?”所謂開放式的按摩是這里的行話,就是“打炮”的意思,“打炮”又是我們這里通行的土話,就是做愛的意思。小姐的手指象玉筍一樣細長,小姐的嘴巴象雞屁股一樣血紅,小姐的奶子象兔子一樣鮮活蹦跳,小姐的屁股象藍球一樣渾圓,小姐的腰肢象水蛇一樣扭動,最后還有小姐的眼睛,飛來飛去,象霧、象風又象雨,來這里呷飯的先生一個個被她們搞掂了,她們是一群小妖精,妖里妖氣,把顧客搞得神魂顛倒了。現在大家都說到“好再來酒家”呷飯,就象原先呷馬師傅的火鍋一樣,呷了一次又想呷一次,呷了一次又想呷一次。這樣一搞,讀者朋友你說,神龍酒店還有什么生意?可把李建國這個革命同志搞苦了。
李建國惡狠狠地向小姐射出了一口濃痰后,又抽煙了。閑著沒事又抬腕看了看手表,快中午1點了。還沒有人來,恐怕今天的生意又要泡湯了。李建國的心情很灰,只是抽煙。心里想,現在的世界怎么了,連這樣的丑事都公開搞。丑事指的是搞黃色服務之類的事情。
姜桂花已經切完了最后一片豬肚子,用紗網蓋著菜,幾只臭蒼蠅就被隔在紗網外,只好對著那些切爛的豬下水干瞪眼了,無可奈何了。她洗凈手走出來,然后坐在李建國的一邊。門口竹椅上的馬師傅馬胖子還在打瞌睡,鼾聲如雷。
生意這么清淡,姜桂花顯得很憂郁,對李建國說:“我們也去請兩個小姐吧!”說著,順手把掉在額前的一縷頭發撩在了耳根。
李建國沒立刻說話,停了大約五分鐘才說話,“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我堅決不搞那樣的野名堂?!庇质悄蔷湓?。
“這是形勢,形勢已經去了,你還犟什么!”
“這不是犟,這是做人的態度問題,我不能昧著良心去賺錢,發不義之財,那樣臉上不光彩,讓人在后面指我的脊梁,今后的臉往哪里放?”
“別人沒有臉?就只你有臉?”
“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要賺了那些不干不凈的錢心里不舒服。”
“你要這樣,那你去死吧!”
姜桂花來了毛毛火,淚汪汪的似乎要流眼淚了。最后小兩口經常為請服務小姐的事爭吵,李建國太固執,姜桂花一直說話不進。
看到姜桂花這樣,李建國雖然嘴巴硬,心里卻很難過。妻子下了崗,現在不談發什么財,今后的生活還是要保住嗎,還有兒子小明讀書,眼看一天天長大了,再過兩年讀初中了,盡是要花錢的,這些都是最實際的問題,無法回避。
小兩口這樣僵持著又默默地坐了很久,最后李建國說:我看這樣,先請兩個小姐,但只允許倒倒酒,陪客人說說笑,一定不能越軌?!?/p>
現實逼著李建國終于讓步了,姜桂花眉開眼笑,然后一只小手輕輕地搭在李建國的肩膀上:“就你行呢!”這是一句撒嬌的話,他們夫妻之間很久沒有這樣了,李建國抬頭望望天,覺得天空突然明朗了許多。
今天的天空本來就很明朗,就在姜桂花在李建國面前撒嬌的時候,非常生動的白晃晃的陽光里一群肥頭大耳的客人朝這邊走來了。
“有客人,有客人”李建國招呼姜桂花,立刻起身做迎接的準備了。
客人大概有六七個,領頭走在前面的是一位有點禿頂的胖子,明顯的兩個下巴,穿著絲綢衣,兩只男性的肥奶吊吊的,腳上皮鞋晶晶亮,走在胖子后面的人腳上的鞋也一律的晶晶亮、頭發晶晶亮、額頭也晶晶亮。
走近了,又走近了,前面領頭的禿頂胖子還有點朝李建國點頭微笑的樣子。李建國和姜桂花小兩口齊齊地站在門口,甜蜜地微笑著,已經在做歡迎的手勢了。
“歡迎!歡……”姜桂花甜蜜的歡迎還沒說完,禿頂胖子帶著這群人人模狗樣的,身子突然靈巧地一拐,就拐到隔壁好又來酒家去了。門口的小姐蜂擁著走上來,一人挽著一個客人,“咯咯咯”地笑著上二樓的包廂去了。
狗日的!豬下水!
李建國受到了強烈的刺激,不停地在心里罵。一雙剛剛舉起作歡迎手勢的手停在空中顯得很不自在,只好慢慢放下來在那條皺皺巴巴的褲子上搓來搓去。
八
說神龍酒店現在的生意清淡,并不是說沒有生意,因為馬師傅的川味麻辣火鍋,有時也偶爾來一撥兩撥人。這天,店子里就來了一高一矮兩個穿天藍色制服的人,肩膀上頂著兩塊歪歪斜斜的肩章。李建國低著頭在聚精會神的算帳,全沒發覺。
“老板,呷飯羅!”瘦高個提高了嗓門。他臉上有一塊刀疤,看上去很嚇人。
“呷飯呷飯”,還是姜桂花反應快,嘴上立刻應著,陪上笑臉領客人進去了。
這兩個穿天藍制服的客人不是什么壞人,他們是縣衛生防疫站的工作人員。兩個人今天點了很多菜,首先點了四川麻辣火鍋,然后再點了四川麻子雞,麻辣湯,點了酸辣椒炒豬肝,筍子炒臘肉,還點了清蒸豬排骨,酸蘿卜炒豬大腸……兩個國家工作人員還喝了很多酒,先喝了兩瓶珠江啤酒,又喝了兩瓶金威啤酒,又喝了一瓶湘泉,再喝了一瓶劍南春。兩個國家工作人員喝了很長時間,從下午1點半開始,喝到2點半,喝到3點半,4點半,5點半,6點半,7點半,扳著手指一算,總共6個小時。
小明放學回來了,小明肚子餓了,小明嚷著要吃飯。
“小明,好孩子,要聽話,等一會客人一走,我們馬上吃飯。”姜桂花說,她正在洗碗。
今天這兩位國家工作人員怎么回事,喝酒喝了這么久?李建國不停地抬腕看著手表。
太陽下山了,華燈初上,一高一矮的兩個國家工作人員才打著飽嗝從包廂里醉熏熏的出來。說來也怪,他們象沒事人兒一樣,還沒結帳就往外走了。
李建國一陣納悶,以為客人是忘記結帳,就不好意思的說:“先生,麻煩你們算一下帳?!?/p>
臉上有一條刀疤的有點難看的瘦個就嘻皮笑臉地走到柜臺前,從制服的上衣兜里掏出白沙煙:“抽支煙,抽支煙。”然后又掏出工作證給李建國看:“我們是縣衛生防疫站的,嘿嘿,我們是縣衛生防疫站的。”
“我知道你們是縣衛生防疫站的?!?/p>
李建國接過瘦高個遞過來的白沙煙點上,看到他的手象雞爪一樣細長。
沉默了好一會兒,防疫站的兩個同志又只好扒在柜臺上笑著說:“算算看多少錢?”
李建國低著頭在那盞撳開的臺燈下一項一項的算,最后出了結果:480元。
瘦高個猶豫了一下,輕輕的說:“老板,180元算了,經常要打交道的嘛?!?/p>
“180元?我呷屎,你講起來也不象話嘛!450元算了,優惠30元?!?/p>
一高一矮的兩個同志面面相覷,臉色非常難看,沒辦法,只好交了錢開溜了。
一高一矮的兩個干部一個姓蔣,一個姓黃,在街上開飯店的哪個不認得?在店子里白吃了你,還要你陪笑臉呢!李建國哪里曉得里面的機關?
李建國弄不明白,終于吃了大虧。這天,李建國象往常一樣清早先送兒子小明到紅旗路小學讀書,然后再回來騎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到菜市場去采購雞、鴨、魚、肉。這天早晨李建國買了20斤豬內、5只鴨、3只雞,騎上三輪車正往回走,鴨子很不安分,在后拖斗里“嘎嘎嘎”地亂喊亂叫,老遠李建國就看見仍然是一高一矮的穿著天藍制服的衛生防疫站的兩個人進了自己的店子?!斑@么早又來吃飯?”李建國在自己心里問,一團疑惑,腳下就使勁蹬車。
“老板回來了?”臉上有刀疤的瘦高個看到了剛剛進門的李建國。他的表情很嚴肅,口氣也很硬??礃幼佑惺裁词?。
李建國上氣不接下氣,提起20斤豬肉先放在砧板上,再提起活蹦亂跳的3只雞和5只鴨到后屋交給了妻子姜桂花,忙完了一陣然后才坐下來遞煙,再喊:“桂花,給兩位同志倒杯茶羅!”
“不抽煙,不抽煙,不要搞這一套?!蹦樕嫌须y看的刀疤的姓蔣的瘦高個表情嚴肅地說。
“兩位今天一大早來有事么?”
“無事不登三寶殿”,那個矮個的、臉上有深深的魚尾紋的黃同志說:“我倆今天來是公事公辦,搞食品衛生檢查,不在這里吃飯。”接著就取出公文包,在里面翻了一陣,拿出幾分打印的文件和一個黃色的小冊子,遞過去說:“這是《食品衛生法》和市、縣的有關規定,你先看看,學習學習?!?/p>
李建國現在終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知道了他們的意思了,突然聯想起一個星期前他倆吃飯為什么不交錢的秘密機關了,知道他們是來找岔的。
姜桂花殺雞時一只母雞屙屎屙在她褲管上,她走出來一邊撣雞屎一邊說:“歡迎檢查,歡迎檢查?!?/p>
姜桂花用手撣雞屎的動作剛好被瘦高個蔣同志看見了,他非常嚴肅的說:“口說得好,用手抓了雞屎又去切肉把別個呷?我看你們這里很不講衛生,要重罰!”
李建國、姜桂花吃了啞巴虧,發作不得。接著帶領蔣同志和黃同志到廚房、餐廳、包廂細細檢查了一遍,他們一時說這里地面積水太重,又說蚊子、蒼蠅在廚房打了堆,又說餐柜污垢太重,又說餐具不好好消毒,等等。
蔣同志和黃同志一路說個不停,連批評帶罵人。矮個的黃同志掏出了筆記本,用圓珠筆不停地寫著什么。最后又到廁所看,說便紙不處理好,這些最容易傳染疾病的,太臟了。兩個人在神龍酒店查了半天,最后才坐下來說:“還沒完呢,叫大師傅!”
馬師傅笑嘻嘻地出來了,邊點頭邊哈腰:“來了來了,領導同志,我在這兒哪!”
“你有肝炎嗎?”
“報告領導,沒有,我的肝很好?!?/p>
“你有胃病嗎?”
“報告領導,我最能吃?!闭f著馬師傅做了一個吃的動作。
他們還問:你有肺結核嗎?你有支氣管炎嗎?你有前列腺炎嗎?你有性病嗎?
“嘿嘿,領導開玩笑,我哪里會有性病呢?”馬師傅“嘿嘿嘿”地笑起來。
“你們隔壁有那么多亂搞的小姐,難免沒有性病,老板和你明天都要到縣衛生防疫站去作檢查,這是為你們好,為人民的身體健康著想?!?/p>
瘦高個蔣同志訓完話,矮個黃同志接著說:“按照食品衛生管理法,對神龍酒店罰款6000元,促其整改,以觀后效,如果限期內還不改正,再行重罰!!!”他順手撕下了一張罰款單。
李建國哪里難服氣,說他們這是敲榨,是典型的部門不正之風,是敲棒棒,要告他們。你怎么去告他們呢?最后鬧來鬧去,還是被防疫站的這兩個人搞走了6000元,一分錢也不少,只是李建國拒絕到防疫站進行性病檢查,他氣得肺都炸了,眼睛鼓得象牛卵一樣對周圍的人說:“他們這是侮辱我的人格!”
這件事情,前前后后搞了近半個月時間,最后還是把李建國同志搞累了,搞得啞口無言了,啞巴吃黃蓮,有苦訴不出。臉上有刀疤的瘦高個蔣同志是個心非常狠的人,縣城許多飯店老板都吃過他的虧,看見他把他當財神一樣的敬。這件事情后,蔣同志還在街上到處說:“李建國,一個老干辦公室打雜的,他的人格值多少錢?”
九
神龍酒店終于來了兩位象鮮鯉魚一樣活蹦亂跳的小姑娘,給很長時間冷落的神龍酒店帶來了一絲生氣。留長頭發的姑娘叫陳霞,今年18歲,留男式短發的姑娘叫曾蘭蘭,今年16歲。陳霞和曾蘭蘭剛剛初中畢業,家里在偏遠的貧困山村,他倆在一個村里長大,一個學校里讀書,因為家里窮,上不起學了,就結伴出來打工掙錢。李建國很喜歡她們,覺得她倆從農村出來掙錢真不容易,看著她們天真爛漫的樣子,李建國就把她倆的工資開得很高,不象有些沒良心的老板專門克扣打工妹工錢,有的還打歪主意。李建國安排陳霞和曾蘭蘭的工作是給客人倒茶、倒酒、端菜、抹桌子等類似的服務工作,明確規范她倆不準陪客人喝交杯酒以及拉拉扯扯等等一些他認為不能做的事情。那天分配工作時他就明確地說:“你們剛剛出來做事,不能學隔壁那些婊子,到我店子里來我就要對你倆負責,對你們的父母負責?!毙」媚锏母改付贾览罱▏莻€正人君子,對自己的女兒在這里打工也都放得心。陳霞和曾蘭蘭比,顯得大膽點,有時就和客人在包廂里唱卡拉OK。為了招攬生意,自從陳霞和曾蘭蘭來了以后,李建國就買回了一臺DVD,供客人們唱唱歌,他覺得唱唱歌還是可以的,沒有什么錯。陳霞有時和客人唱唱歌,李建國也沒說什么,在這一點上他的思想是解放的。但是有一次陳霞同一個客人唱了很久,唱《明明白白我的心》、唱《在雨中》、唱《特別的愛給特別的你》這些情歌,吃飯時李建國就在飯桌上說話了:“陳霞,以后不要和客人去唱那些不三不四的情呀愛呀的歌,你們剛接觸社會,你們還不懂,現在社會復雜得很,有人想故意勾引你們,你們自己卻不曉得,要小心,要特別小心呀!”語重心長的樣子。
陳霞和曾蘭蘭的到來,又加上時而響起動聽悅耳的歌聲,象往平靜的池塘里投下了一顆石子,出現了些生機,吸引了少量的顧客,李建國和姜桂花一天攬上幾起吃飯的,除去七七八八的開支,還能勉強維持生計下去?,F在到過神龍酒店呷過飯的人都說陳霞和曾蘭蘭很純樸很純樸,象剛剛從土里冒出的豆芽一樣鮮嫩,特別是那個叫陳霞的姑娘,不僅人長得水靈靈的,歌也唱得好,聲音甜蜜蜜的。
這天下午,客人剛剛散去,李建國、姜桂花、兒子小明一家人以及馬師傅、陳霞和曾蘭蘭一起圍著一張圓桌吃晚飯。估計沒什么生意了,馬師傅早早地把煤火都封了,準備吃完飯后大家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休息,今天客人稍多一點,都感覺累了。
就在這個時候,城關派出所的劉副所長大大咧咧地走了進來,說:“老板,叫化子來了,討點飯呷!”
“劉所長大駕光臨,請坐請坐?!崩罱▏锨拔樟藙⒏彼L的手,熱情招呼。劉副所長有50多歲了,是個老資格的公安了,李建國認識他,雖然平時兩個不打過什么交道。
“聽說這里來了兩個漂亮小姐,歌也唱得蠻好,讓我看看。劉副所長的嗓門很粗,說話象打雷一樣,平時又喜歡開玩笑?!?/p>
“就是這兩個?!苯鸹ǚ畔嘛埻?,伸手指了指:“陳霞、曾蘭蘭,去給劉叔叔倒茶。”
陳霞、曾蘭蘭三口兩口把飯送完后,忙著給劉副所長倒茶,倒好茶又忙著去收拾一個包廂,忙著開卡拉OK機,忙著抹茶幾、遞瓜子,口里還愉快地哼著小曲,忙上忙下,象兩只快活的小鳥從包廂里飛出來,又飛進去。
劉副所長官雖然不大,可是權力很大。為什么這樣說呢?內情人都知道,他在城關派出所是一位資深的干警,多年來一直負責街道治安工作,對縣城大大小小的每個飯店、酒家、餐館、美容美發店等餐飲娛樂行業他都了如指掌,一個人經常轉來轉去。現在飯店酒家什么的要想搞活,要想賺錢,要想不怕爛仔打砸搶,要想搞賭博、賣淫、嫖娼之類的地下活動,得事先和劉副所長聯系,好好孝敬他老人家,然后他老人家就睜只眼閉只眼,老板你也就盡管放心地干,大膽地干,否則他就不怕整死你。現在街上開店子的哪個不巴結他?不奉承他?不和他套近乎?不給他送點什么?他遠遠不是縣衛生防疫站那個臉上有難看刀疤的蔣同志之流的人物了。他在開發區建了兩幢大樓房,屋里的好煙好酒都快裝不下了。當然,這些對于李建國來說都不是很清楚,只曉得他是一位老領導老公安老治安老干部老資格,不曉得他是一只老狐貍,怎么能想象把尊敬的劉副所長去和一只老狐貍聯系在一起呢?
李建國熱情地陪著劉副所長在包廂里嗑瓜子,李建國說:“老領導難得有空出來走走,今天是什么風把你刮來了?”
“出來隨便走走。”劉副所長一邊說,一邊在美滋滋地嗑瓜子。李建國看到劉副所長的兩片嘴唇雖然很厚,可是嗑起瓜子來又干凈又利索。
“生意怎么樣?”劉副所長若有所思地歪著頭問。
“生意不好做,太清淡了。”
“要搞活,一定要搞活啊,李同志。”
什么叫搞活?李建國對劉副所長的話有點似懂非懂。李建國現在在老干辦工作,對老同志一向很尊重,就說:“今天我請客了,就算吃個便餐吧!”
“莫客氣羅。”劉副所長仰著脖子“咕咚”一聲喝了一口茶。
李建國還要輔導兒子小明做作業,就讓愛唱歌的陳霞陪劉副所長唱歌去了。陳霞又象小鳥一樣飛了進去,接著“砰!”的一聲,包廂的門被關了個嚴嚴實實。
劉副所長目的不是來吃便餐的,他是另有所圖。據一些內情人說,劉副所長是個老色狼了,他玩女人玩得多,他利用手中的權力,一些老板紛紛把店子里的“雞”送去孝敬他,如果他老人家抹一抹嘴,笑瞇瞇地說:“這只‘雞’的味道不錯,味道蠻鮮嘛!”你老板就放心了,就有錢賺了。他聽說神龍酒店來了兩位非常純潔、年輕的小姐,可能還是處女,興趣非常大,因為他從前玩來玩去,玩的都是些臭“雞”,不值錢的東西。
陳霞這天晚上穿了一條牛仔褲,剛剛這天上午李建國發工資后買的,把青春的兩瓣屁股繃得渾圓。陳霞唱歌時劉副所長就用手去捏她的屁股,感覺硬梆梆的,非常刺激,于是捏了一下,又捏一下。開始陳霞沒注意,后來才意識過來,用驚疑的眼睛盯著他:“劉叔叔,你……”“別怕別怕,劉叔叔喜歡你?!眲⒏彼L笑起來,齜牙咧嘴,雙眼放出綠光。他一把就把陳霞抱了起來,陳霞姑娘不知所措,大聲地說:“不行!不行!”,身子驚恐地在劉副所長鐵鉗一樣有力的臂彎里扭來扭去。
此時,妻子姜桂花正在廚房給偉大的劉副所長在嫩炒豬肝,李建國正在低頭輔導兒子寫文章,突然聽到陳霞在包廂里的喊叫,于是猶猶豫豫地走過去,湊過頭從門縫里看,看見美麗的陳霞姑娘正在劉副所長粗大的臂彎里掙扎,胸前已經撕開了一半,一只還剛剛發育出來的乳房露了出來,旁邊的電視機正在放一部香港槍戰武打片,那盤瓜子已經翻落在地上了。
來不及多想,李建國一腳把門踹開了,象狼一樣非常嚴肅地吼了一聲:“老劉同志……”
看到李建國兇神惡煞一樣,劉副所長立即放了手,一臉尷尬。陳霞姑娘迅即走開了,轉過身,對著墻壁一邊扣衣服一邊不停地抽泣。
劉副所長這時除了尷尬外也沒有什么話就起身走了。走了也就走了,只要大家心里有數,不說出去,這件事情就應該到此結束了。但是實際情況卻不是這樣。
李建國同志感到非常惱火,他怎么也想不到他們一向尊敬的老同志卻是這副德性。當他想到了前不久縣衛生防疫站的國家干部蔣同志和黃同志兩個人,覺得他們都是一樣以權謀私、貪污腐化、道德敗壞的家伙!劉副所長的形象突然在李建國的眼里全倒了過來,就在劉副所長剛要跨出神龍酒店大門的時候,李建國的火氣第二次突然又來了,惡狠狠地說了一句:“不要臉!”
劉副所長突然象釘子一樣釘在門口,停了一下,立即恢復了平時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用手指著李建國說:“你說什么?你剛才說什么?兩眼放出了兇光?!?/p>
李建國搬出了書上說的話來教育劉副所長了,他說,劉所長你真不要臉,這么大年紀了還欺侮人家小女孩,你可以做他父親了,還可以做她爺爺了。你是個老干部了,老領導了,老黨員了,長時期受共產黨的教育,想不到你就這樣墮落了,你是革命干部里面的敗類,你是蛀蟲,我如果告到上面去,組織上就要摘下你的烏紗帽,就要按黨的紀律來處分你,我如果告訴你的老婆,她也不會放過你……
李建國說了很多,結果兩個人就在門口吵了起來,聲音越鬧越大,鬧到街上去了,和平街的老百姓都曉得了,都圍攏來看把戲。
劉副所長是個“老江湖”,了解他的人說他是洞庭湖的麻雀,見的風浪多了,想不到這個老江湖今天卻在神龍酒店翻了船,當眾出了丑。偉大的劉副所長想,自己搞公安幾十年都是人家巴結我,還從來沒有這樣當眾丟過丑。今天本來沒事,想到酒店里隨便玩玩的,你不準玩也就算了,就不要到外面大街上出我的丑了,今天難道你小子一定要把我搞臭?搞倒?置于死地?開始我是讓你出出氣,難道你真的不知趣、不懂味?李建國這次把劉副所長真的惹怒了。劉副所長突然轉身怒吼道:“今天算你狠,臭小子,你別得意,有你的好戲看,老子會栽在你這個臭小子手里?呸!”
劉副所長雙眼射出了象狼一樣兇惡的光芒,臉上的肉一跳一跳的,向地上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后,撥開人群,咬牙切齒一轉身就走了。
李建國這個書生不懂得江湖的兇險。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事情接著就來了。
夜,已經很深了,和平街一片寧靜,只有一兩戶人家還沒有休息,窗戶上亮著光,他們在打通宵麻將。突然,在昏暗的街燈下走來了三個高矮不一的人,他們手里拿著手電筒,在挨家挨戶的照門牌號碼,并且交頭接耳地談論著什么。
三個都穿著公安制服,是城關派出所的干警。他們屁股上掛著手銬和電警棍。
他們象查戶口一樣對著門牌號碼一戶戶的查過來。然后就查到神龍酒店的門口。他們在酒店的門口站了很久,橢圓形的電光圓圈在“神龍酒店”四個招牌字上照過來照過去。
“沒錯,就是這里?!蹦俏蛔钅贻p的身材很苗條的青年警察說。
“動手吧!”那位面部被太陽曬得黝黑的中年干警說。他姓鄧,是管轄這個片的治安二組的小組長,鄧組長在發號施令了,果斷地揚了揚手。
李建國一家都睡在店子里守店子,已是深夜1點多了,躺在臨時搭設的床鋪上甜甜地進入了夢鄉。
“砰!砰!砰!”
“砰!砰!砰!”
……
李建國被一陣激烈的敲門聲吵醒,他推了推姜桂花:“有事了,有事了?!毙液眠@天晚上兒子小明住奶奶家去了,避免了驚嚇。
姜桂花被推醒了,問:“什么事?”邊問邊揉眼皮,不停地打哈欠。
李建國亮開燈,出去開門去了。
“搞什么鬼,搞?這么久才開門?”
突然出現在李建國面前的是三個威風凜凜的警察,也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打開大門,夜涼如水,才趿著拖鞋、穿著一條褲衩的李建國索索發抖。
“有事么?”李建國問,客廳的燈光很刺眼,剛從黑暗中出來,眼睛很不適應燈光的照射。
“公安查夜?!?/p>
“查么子夜羅?”李建國對他們這樣的態度查夜,有點怨氣。
“還問查么子夜?媽那個巴子的,銬起來!”臉色黝黑的鄧組長嚴厲地說:“有人舉報,神龍酒店容留婦女賣淫,從事色情活動!”
李建國被三位警察突如其來的舉動一下搞懵了,不知所措,他想爭辯,口還沒張開,那位身材苗條的面皮白凈的青年警察沖上來就是“叭!”地一巴掌,接著躍起又一個飛毛腿,踢在李建國的褲襠下,正中李建國胯下兩顆懸吊的卵子。這位白面小青年警察是今年剛從省警校學到手的擒拿格斗術,他涉世未深,以為革命同志李建國真的是個壞家伙,因此下手很重。
李建國就慘了,痛得齜牙咧嘴,雙手捂著下身蹲在地下,左邊臉也被打腫了,嘴角流出鮮紅的血,象螞蟥一樣貼附在下巴上。
酒店大廳里打起來了,妻子姜桂花穿著睡衣,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發趕忙到隔壁去敲門:“陳霞、蘭蘭,快起床,快起床,出事了,出事了!”臉色鐵青,連呼吸都感到緊張。
白面青年警察立即沖到內室,看到陳霞和曾蘭蘭正在穿褲子,披頭散發的樣子,大聲喊:“鄧組長,她們都在這里?!?/p>
鄧組長就領著另外一個相貌平平的不知道姓什么的沉默寡言的看去比較老實人的警察立即進來了,鄧組長撳亮手中裝上四節電池的加長手電筒,雪白的光柱“唰”的一聲就射過去了,射在了擠在墻旮旯、被嚇得瑟瑟發抖的姜桂花和陳霞、曾蘭蘭身上,明晃晃的橢圓形光圈剛好把擠在一起的三張臉都罩上了。
強光刺得她們的眼睛很不舒服,姜桂花在流眼淚,流在臉上的淚水產生明亮的反光。陳霞和曾蘭蘭正在低著頭,雙手顫抖著扣衣服,她倆的衣服還沒有穿好,胸脯都露在外面了。
“快穿好衣服,全部帶走。”鄧組長命令,從皮帶下取出了锃亮的手銬。
夜半的警笛劃破了和平街的寧靜,幾戶打通宵麻將的人家,幾個半夜起來撒尿的人聽到吵鬧聲紛紛打開窗戶伸長脖子看,看到一輛警車正停在神龍酒店的門口,警燈閃爍,然后有幾個跌跌撞撞的人被公安推上了警車,然后被帶走了,寧靜的街道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俺鍪铝?,出事了”大家議論著,然后打個哈欠,關上窗戶,又睡覺去了。
十
最后的結果是:革命干部李建國同志,以非法容留婦女賣淫罪,被治安拘留1個月,神龍酒店被罰款2萬元。毫無疑問,這當然是城關派出所劉副所長一手制造的冤案。
秋天來了,金風送爽,草木搖落,和平街上的梧桐樹葉紛紛飄落。姜桂花牽著兒子小明的手走在和平街上,樹葉在他們的腳下悉悉作響。幾片黃葉又飄飄揚揚的落下了,落在姜桂花的頭發上,姜桂花用手抓住了一片,放在鼻子上嗅了嗅,夏天剛剛過去,她聞到了夏天熾熱的陽光的氣味。夏天啊!今年夏天是個不平凡的夏天,是個難忘的夏天,也是個多災多難的夏天。秋天來了。秋天多好啊,秋天是個成熟的季節,是個收獲的季節,秋天水落石出,秋天落葉歸根。
李建國今天要從看守所放出來,姜桂花去看守所接丈夫,小明接爸爸。娘倆手牽手從和平街走過,從熟悉的神龍酒店門口走過。僅僅一個多月,“神龍酒店”的招牌已經布滿了蛛絲網,緊閉的大門不知被誰抹了一灘稀泥,現在被太陽曬得干燥發白了。也不知是哪位小學生用粉筆在門上亂涂亂畫,歪歪斜斜地寫著:“×××吃屎”、“打倒×××”的話,旁邊還畫有一個張牙舞爪的人腦殼。
姜桂花在酒店前徘徊了一下就走過去了,走著走著又回過頭來看。姜桂花忍不住淚流滿面。
不一會,姜桂花和兒子小明已經等候在看守所的藍球場上了,李建國還沒有出來。秋陽很好,灑在身上姜桂花感覺很溫暖,她手搭涼棚抬眼望了望天,天高云淡,一架銀亮的飛機正在穿云而過。
“媽媽,飛機!”小明也看到了飛機。一陣轟鳴過去,四周又恢復了安靜。小明閑著沒事,就低頭在水泥地面上畫人像,大耳朵,大嘴巴,畫著畫著就屙尿了,尿水漸漸就把他畫的人頭蓋住了,小明覺得很好玩。
姜桂花凝望著監獄那堵高墻,高墻上電網密布,又飛來了幾只小鳥停在電網上呆頭呆腦。姜桂花想,電網不是有電嗎?小鳥為何不被電死呢?高墻上還站著兩名荷槍實彈的武警戰士,象木頭人一樣一動不動。高墻中間是通往監獄的兩扇漆黑的大門,大門上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白色大字。
姜桂花做夢也沒想到她會和監獄相聯系,她頭一次到這里,一切感到森然和恐怖。
就在姜桂花好奇地東張西望的時候,寫著“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白色大字的兩頁沉重的大門緩緩啟開了,發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音。先是一位威然的公安干警出來了,接著李建國就走了出來。
李建國的腳步緩慢,頭發象秋后混亂的蓬蒿。人已經瘦了很多了,臉呈現出死白,下巴已經長出了密密匝匝的胡子,衣服皺皺巴巴,兩只肥大的褲管在膝蓋處皺成了彎腳的形狀。李建國一下無法適應外面強烈的光線,瞇縫著眼睛。
“爸爸!爸爸!”小明首先認出了爸爸叫喊著跑了過去。
李建國看到兒子,看見兒子伸出雙手跑了過來,兒子的手上還拿著一截剛才在地上畫人頭的粉筆頭,兒子的脖子上還掛著一把家里的門鑰匙。李建國一把抱起了兒子,李建國的眼睛紅了,李建國哭了,李建國喊了一聲:“我的兒子”就泣不成聲了。李建國不停地撫摸兒子的頭發,兒子的頭發溫柔可愛。
李建國也看見了妻子姜桂花。姜桂花今天穿了一件好看的紅衫衣,姜桂花正在低著頭擦眼淚。姜桂花走了過來,姜桂花不好意思一下子和李建國抱在一起,因為藍球場上幾個剃了光頭的犯人正在打藍球。姜桂花就拉著丈夫的手,覺得丈夫的手骨瘦如柴,冰涼如水,丈夫的手沒有一點血色……姜桂花心很痛,一手捂著胸口。
……
一場劫難終于過去。
回家后的一段時間,李建國一直呆在書房。好久沒有回到書房了,摸著書,一股久違的情愫涌上心頭。這幾天李建國呆坐在書房不是在讀書,而是在抽悶煙,思考問題。他想些什么呢,姜桂花不知道。姜桂花已經做好飯菜了,她用文火給李建國燉了一只雞想給丈夫補補身子。
李建國正坐在椅子上,也不干什么,就呆頭呆腦地坐著。姜桂花來到了書房,書房里煙霧彌漫,嗆人的煙味撲面而來,煙罐里已經裝滿了煙頭,刺猬一樣。“呷飯了!”姜桂花說,聲音很輕,然后走過來一雙手放在李建國的肩膀上輕輕的按摩。她知道李建國心里有很大的創傷,此刻正需要她來彌補。
“我給你燉了一只雞?!苯鸹ㄕf。
李建國搖了搖頭表示現在不要。他沒有作聲。姜桂花見他這樣,就不想打擾他了,想讓他好好的靜一靜。走到了門口,又返轉身輕輕地說一句:“要把那個王八蛋劉副所長告倒才行!”
李建國又搖了搖頭。
姜桂花很迷惑,感覺遭受這次打擊后,過去她熟悉的李建國似乎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了,陌生了,她不認識了。
關于這次被拘留的冤枉事,一些知情人都慫恿李建國繼續告,可是李建國這次卻出人意料地保持了沉默。他太疲倦了,他現在需要的是茍且活著,能夠過上安穩的日子,知道自己的胳膊永遠也扭不過別人的大腿。
下午,兒子小明放學回家了。小明今天上圖畫課,畫了一只長頸鹿。小明拿著自己的畫跑到書房里給爸爸看:“爸爸,我的長頸鹿畫得好么?”
“畫得好,爸爸給你打100分?!毙∶骱芨吲d,小明爬到爸爸腿上坐了。
“爸爸,長頸鹿的脖子為什么這樣長呢?”
“這個……讓爸爸想想”李建國伸手抓抓腦殼,裝做若有所思的樣子。
長頸鹿的脖子為什么那么長?李建國確實一下子想不起來了,只好去翻一本《動物世界》,終于找到了答案。
“小明,你認真聽爸爸講?!崩罱▏f,“很久很久以前,長頸鹿的脖子其實是很短的。長頸鹿吃的是各種樹上的葉子,吃著吃著結果矮地方的葉子吃完了,高地方的葉子又難吃得著,怎么辦?總不能餓死吧?于是大家盡量伸長脖子吃高地方的葉子,吃著吃著,鹿的脖子就伸長了,改變了原來的樣子了。為了能夠活著下來。適應變化的生存環境,一代一代的鹿不斷拉長脖子,于是就變成現在這樣的長頸鹿了。這就叫做適者生存,懂嗎?”
“什么叫適者生存,爸爸?”
“這是達爾文的生物進化論,這些你不懂的,等你長大了你就知道了。你今后長大了就不要學爸爸的樣子,好么?”
“爸爸很好,我要向爸爸學習?!毙∶骱苷{皮,從李建國的腿上跳下來,拿著自己的畫又給媽媽看去了。
看著小明調皮的樣子,李建國苦笑著搖了搖頭,然后就把一本厚厚的《動物世界》放到書架上去了。書架最上一排書很久沒有動了,上面落滿了灰塵,李建國就一一搬下來拂灰塵。突然,一本封面暗淡發黃的小冊子掉落在地上。那是一本很多年以前李建國在長沙讀書時買的屈原的《離騷》,岳麓出版社出版的。
李建國撫了撫近視眼鏡俯身拾起了《離騷》,書已經很陳舊了,發出了一股濃郁的霉味。李建國拿起書就隨意地翻了一翻,并輕輕哼起了其中的幾句: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國無人莫我知兮,又何懷乎幫都!既莫足與為美政兮,吾將從彭咸之所居……屈原啊,你又何必去跳水呢?楚懷王不是照樣的飲酒作樂么?讀著讀著,李建國淚流滿面,心如刀絞。他終于掏出身上的打火機把這本已經收藏很久的、陳舊發霉的《離騷》點燃了,兩道淚痕在火光的映照下晶瑩閃爍。
一本收藏多年的書就這樣被燒了,李建國擦干眼淚,起身長長地噓了一口氣,然后就走出書房,大口大口地呷老婆姜桂花給他用文火燉好的雞肉去了。
十一
為了生計,2001年的春天,神龍酒店又開張了。酒店還是那個酒店,一樣的招牌,一樣的門面,一樣的柜臺,一樣的桌椅,一樣的餐具,一樣的爐火,一樣的四川馬師傅,一樣的麻辣火鍋,一切都是老樣,一切還沒有變,只是李建國有了很大的變化,看上去象老了許多。他蓄起了胡子,胡子濃密地生長著,額頭上已經起了深深的皺紋,一些白頭發也趁機星星點點的生長出來,還是青年的李建國這樣看上去卻象一個老同志了。
李建國還在老干局辦公室上班,一有空就到店子里幫忙?!拔?8226;一”勞動節來了,李建國早早地就打開了店門,胸前圍了一塊圍巾,蹲在門口剖魚。李建國剖的是一個大草魚,清早從農貿市場的魚販子手里頭買來的?,F在他右手握著刀已經卡進了那顆巨大的魚頭了,魚腦殼太硬了,李建國咧著嘴使勁往下壓,沒有辦法,最后李建國象剝柚子一樣把魚腦殼朝兩邊扮開了。李建國顯得很高興,抬頭用衣袖擦汗,兩只手不好辦,兩只手盡是淋漓的魚血腥。
正在李建國抬頭擦汗的時候,他昔日的頂頭上司、現在也可以說是領導的縣委辦公室主任楊大權同志從門口經過。
楊大權腋下夾著一個黑色鱷魚牌公文包,走路匆匆的樣子,象要到哪里去開會。
“楊主任,早!”李建國看到了已經走近的楊大權,立刻露出一臉微笑,兩只沾滿魚血腥的手連忙在圍裙上擦、擦。
楊大權已經聽到了,但是沒有作聲,裝作不理睬的樣子繼續往前走。李建國以為自己的嗓門太小對方沒有聽到,于是加大嗓門又喊:“楊主任好!”
楊大權很吃驚的樣子扭過頭,看到李建國正躬著腰向他點頭微笑,此時早晨的陽光正好灑在李建國微笑的臉上,樣子很可愛。
“楊主任早上好,節日快樂,節日快樂!”
楊大權沒有答話,也沒有點頭,表情有點嚴肅地又走了。李建國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臉“唰”地紅了,但是很快又恢復了正常,沒事兒一樣,又坐下來剖魚了。
楊大權到辦公室去上班每天要從和平街經過,從和平街經過就必須要從神龍酒店門口經過。李建國一看到楊大權主任就喊:“楊主任你好”、“楊主任你早”、“楊主任你辛苦了”。楊大權有時候假裝不聽見就過去了,有時候有意和身邊人說話就敷衍過去了,有時候沒辦法,在喉嚨里“哼”一下,聲音細得象蒼蠅叫,頭也不歪地過去了。那天中午,李建國又喊“楊主任你好”了,并且走了過去,從上衣兜里掏出了“芙蓉王”,“楊主任,抽支煙,抽支煙,有件事一直壓在我心里不舒服?!?/p>
“么子事羅?”楊大權偏著頭問,有點居高臨下的氣勢。
“進店子里坐坐,坐坐?!崩罱▏鴳B度非常殷勤,把楊大權引到了店子里,然后又喊:“桂花,楊主任來了,快倒茶羅,要菊花茶,放點冰糖。”
楊大權坐在一張有點皺舊的人造革沙發上,接過了那支修長的芙蓉王煙卷。
“嘿嘿,是這樣的,”李建國笑著湊近了,給楊大權點上了煙,繼續說:“楊主任,記得去年楊波在我這里呷了點便飯,我硬是收了錢,事后我好后悔啊!你是我的老領導了,給了我多少幫助啊,我這個人就是太斤斤計較了?,F在我知道楊波最近談了女朋友,要花錢,我想把原來他在這里呷飯的錢還給他,就提前送他一個結婚喝喜酒的人情吧!”說著,李建國掏出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紅包,包里是2888元。
楊大權不肯收,口里說:“這怎么行呢?呷了飯就要數錢嘛”和李建國來來回回推持了幾下。
李建國手腳很利索,突然一下子把紅包塞進了楊大權夾著的鱷魚皮公文包里了,不停地說:“老首長,就算給下屬一個面子,拿著拿著。我不是拍你的馬屁,紅包是給楊波侄兒的,和你無關,你只是代收轉交一下嘛!”
拉拉扯扯了一陣,楊大權就不再推了,說:“你這樣說,那我就不好意思了,領了你這份情?!?/p>
楊大權站起了身,踱著大大咧咧的方步在店子里來回走了走,看了看,然后就準備走了。在門口,楊大權用手搭在李建國瘦瘦的肩膀上,非常親密的樣子,語重心長地說:“建國呀建國,你本來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同志,非常有前途的人,就是呷了性格的虧,象你這樣有才華的人,我們現在缺得很!”
“是,是,是,感謝老領導的關心。”李建國不停地點頭哈腰,陪著一臉笑容,心情非常興奮。
楊大權已經走出了門口,突然又返轉身說一句:“今后多到我家里來玩羅!”
楊大權主任最后丟下的這句話余味無窮。李建國一直站在門口目送著老領導楊大權主任離去,很遠了,李建國還伸著脖子在望,看到楊主任的身子在拐彎處一閃,然后就消失了。
妻子姜桂花出來了,她手里拿著一條豬腿,她坐在凳子上正在剔一條豬腿上的毛,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門口把脖子伸得老長,發呆地望,覺得很好笑,越看越象兒子小明畫的那只長頸鹿,就悄悄地走過去,惡作劇地拿起那只剔凈的豬腳在他頭上敲一下,咯咯咯地笑著說:“你象一只長頸鹿。”
李建國今天心里很快活,摸著頭笑嘻嘻地問:“我象一只長頸鹿?別亂說,別亂說。”然后用手在老婆的前額點了一下。
送走了楊大權主任,李建國就到農貿市場買菜去了。
今天太陽很好,晴朗的天空萬里無云。胡子拉碴看上去非常老像的李建國心里很愉快,身上穿著一件陳舊的人造革皮夾克,手里提著一只碩大的尼龍袋,和平凡的普通市民一樣,在豬肉攤前、牛肉攤前、魚攤前和那些販子們討價還價。農貿市場人聲鼎沸,雜亂無章,李建國在擁擠不堪的人群里擠過來擠過去。
李建國終于消失在茫茫的人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