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門邪道
宋縣長晚上秘密把懂風水的王先生請到會議室,消息不脛而走,所有的副縣長不約而同地來到會議室,儼然是開縣長辦公會議。
傳說王先生是他娘與一游方道人的私生子,道人臨別贈一紅包給他娘,叮囑三十年后方能打開,準保她和兒子榮華富貴,他娘等不到三十年后的榮華就憂郁而終。王先生窮困潦倒之時想起娘臨終遺言,不正是三十年么?打開紅包是一本算命看風水的老書,或許是遺傳基因的作用,王先生無師自通。這幾年時來運轉(zhuǎn),省市經(jīng)常派專車接他去看風水、相面算運程,他家里蓋起了高樓大廈,紙煙抽上了中華。不過遠遠近近的老百姓從來不找他,都知根知底。
“老百姓里有個傳言,說我們政府是歪門邪道。”宋縣長笑呵呵地說,“我認真看看,還真是歪門邪道,大樓坐北朝南,與康莊大道不平行,大門緊貼康莊大道,進大樓的路自然是斜道,從大樓看大門自然是歪門,老百姓還說政府門前是骯臟大道。雖然是戲言,卻是一語雙關,傳出去可不好聽,老百姓是在罵我們政府!”
“這幾年大院里還真不太平,有幾個局長都得癌癥死了,教育局原任的蔡局長、民政局原任的何局長、司法局原任的賈局長都是這兩年走的,干部得癌癥的也不少。”分管科教文衛(wèi)的李副縣長輕聲道出了大家內(nèi)心的恐懼。
“政府的大門正對著人民醫(yī)院的大門,看著就讓人畏懼。”分管農(nóng)林水的黃副縣長也嘟囔了一句。
“老百姓說政府大樓蓋的綠瓦就象是帶了頂綠帽子。”分管城建的張副縣長是個粗嗓門,說話從來沒有神秘感。
“這幢政府大樓做起來后,經(jīng)歷了五任縣長,就沒有一位縣長從這里直接提拔過,有一位縣長還被市紀委雙規(guī),邪了門!”分管財政、監(jiān)察、縣志的薛副縣長憤憤不平。
“看來問題還真不少,是不是請王先生幫我們指點指點。” 宋縣長微笑著說。
會議室響起一片掌聲。
“承蒙各位縣長大人看得起,我說個意思你們參考。政府大院下面原來是一片亂墳岡,是因為有縣長的正堂大印壓著,各位縣長又都是星宿轉(zhuǎn)世,所以才太平無事。年長日久,免不了會陰盛陽衰,出點小問題。大院里古木參天,陰氣太盛,雖然沒有生命之憂,但是于各位大人仕途不利呀。”王先生慢吞吞地道出了許多不為縣長們所知的隱情,惹得一片驚呼。
“我看各位縣長說的問題不難解決,既不要把大樓推倒重蓋,也不要把大門拆除重建。”王先生低聲細語,會議室靜得出奇,王先生的每句話都如天籟之音,讓縣長大人們聽得清楚,記得明白,“只要把大院里的古樹全部砍掉,做一條環(huán)形水泥路,左進右出,中間種上草坪,既美化了環(huán)境,陽氣又得以上升。草坪中央立一旗桿,要高過大樓,猶如避雷針,國旗既能鎮(zhèn)邪,又能讓老百姓認為政府心里有國家。斜道變成了環(huán)形路,就破了歪門邪道一說。”
“精辟,真是精辟!”縣長們幾乎異口同聲。
“政府門前的大道可以改為清源大道,取正本清源之意,也讓老百姓知道政府為人民服務的決心。”王先生依然是慢悠悠地道來,“至于大樓上的綠瓦,換成紅色的就成,大門正對人民醫(yī)院的大門,讓醫(yī)院把大門偏移十幾米就解決了。這幾件事辦好了,我敢保各位縣長大人從此官聲遠播,仕途平坦,萬事如意!”
塞在大院人心里的憂慮竟然讓王先生三言二語全化解了,真是神奇!
“王先生說話挺現(xiàn)代的,既有中國傳統(tǒng)文化里陰陽制衡的精髓,也有現(xiàn)代政治理論的要義,大家認為怎樣,要不要表個決?”宋縣長開懷大笑。
“沒意見,沒意見!”副縣長爭先恐后表態(tài)。
“好,就這么定!今天算非正式縣長辦公會議,不作記錄,不發(fā)紀要,只做不說,注意保密,免得老百姓誤會。”宋縣長嚴肅地說,“李縣長負責醫(yī)院改門,張縣長負責大院改道,黃縣長負責立旗桿和樓頂換瓦,薛縣長負責大道更名。”
這樣的非正式會議精神貫徹落實比正式會議貫徹落實來得更快、更徹底,不到一個月,政府大院換了新裝,感覺上變漂亮了,陽光充足,陽氣旺盛,大院人心里的陰云飄散了。
老百姓并沒有縣長們想像的那么關注政府大院的變化,歪門邪道的傳言也沒有因此剎住,反而增加了更多的新內(nèi)容,老百姓更關注政府心里有沒有歪門邪道。
縣長的錢袋
錢縣長新提拔到了一個大縣、一個窮縣、一個邊遠的縣當縣長。
唉,如果不是提拔,如果不是關心自己的領導親自找自己談話,如果不是自己還年輕,如果不是自己在仕途上剛剛開竅,許多如果都讓他無奈。盡管進不惑之年還差一年,這樣的年紀就是十路諸侯之一,讓許多人眼饞,但他天生就是個胖墩墩的身材,掉頭發(fā)在一年一年加速,加上當領導后,除了坐車,就是坐辦公室、坐會議室,上個二樓就得喘粗氣,所以上面的領導在通過轉(zhuǎn)折認識他之后,說這么個年紀不提一提恐怕錯過了機會,他稱自己小錢,但領導還是這么認為。小時候父親說他是彌勒佛轉(zhuǎn)世,今后必成大器;現(xiàn)在來到鄉(xiāng)下,必有幾個不安分的老百姓背后指著罵:死樣,不曉得吸了俺幾多血汗。
錢縣長上任那天,老婆意味深長地送給他一個嶄新的錢袋,把他一個月的工資換成新票子夾在里面說,出門在外,管好錢袋!但沒說系好褲腰帶。錢縣長上任后才知道不用帶錢袋,自己走到哪,后面都有很多人跟著買單。他的錢袋比預想的管得好,新票子永遠是新票子。他口袋里只要有一支筆,那支筆在他手里只要那么一龍飛鳳舞,就能讓一張張哭喪的臉喜笑顏開。
錢縣長的筆在走龍蛇之前,總要在空中停留很久。窮字就像一顆顆沙子堵在筆管里,下筆時總讓他無法舒暢,他管的是窮財政、吃飯財政,春怕春荒,夏怕洪荒,秋怕無糧,冬怕雪霜。上任時,他看每個要錢的報告都憂心如焚,甚至想這個縣長還能不能當?shù)筋^。報告看多了,漸漸地變得摳門,他琢磨著有很多人在背后算計他。開春了,各種流行病多起來,衛(wèi)生局的胖大姐一定會抓住機會打來一個要疾控經(jīng)費的報告,第一年他照數(shù)全批十萬元,胖大姐眼睛瞇成一條縫;第二年胖大姐打了個二十萬元的報告,他問胖大姐為什么長了,胖大姐搬出很多專業(yè)術語,他沒聽明白,但依然是點頭,批了十五萬元,胖大姐臉上擠出很無奈的苦笑,但心里樂;第三年胖大姐打了個四十萬的報告,他警覺起來,不再問胖大姐為什么,揮筆批了二十萬元,胖大姐依然是臉上苦笑,心里偷著樂。縣長的錢來得容易,自己只要花個萬把塊錢,印幾萬份宣傳單,再開二部宣傳車在農(nóng)村轉(zhuǎn)幾天,弄幾個醫(yī)生,穿著白大褂在縣城和主要集鎮(zhèn)搞一次咨詢活動,開一個分管衛(wèi)生的領導干部會議,吃吃飯,發(fā)發(fā)紀念品就算完成了一年的疾控工作,熱熱鬧鬧的,十八九萬塊錢就變成了自己自由支配的活動經(jīng)費了。
胖大姐的小九九地球人都知道。錢縣長一個人的腦子如何敵得過許多人精的腦子。錢縣長頭上的頭發(fā)越撓越少,這些個蛆一樣的東西,雖說這年頭我一個縣長吃你們點用你們些不算什么,也沒人說我腐敗,可我吃的用的都是我筆管里流出去的,你娘的,還像是要見你們的情!看我不狠狠地砍你們!錢縣長琢磨了一個最簡單的辦法,把復雜問題簡單化:見經(jīng)費報告就砍一半,心情不好的時候,財政緊張的時候,砍三分之二也無所謂。漸漸地,錢縣長的腦門上長出了嫩芽。
民政局老蔡的報告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小數(shù)點后面二位數(shù),就是這樣,錢縣長也不認為老蔡的報告沒水分,以為精確到小數(shù)就精確么?錢縣長心里暗笑,照砍不誤!老蔡據(jù)理力爭,但錢縣長根本不聽,這年頭,自己對自己也不能全信,自己為戒煙都發(fā)過三次誓,手依然是越燒越黃。那份最低生活保障的經(jīng)費報告也是砍掉了一半,老蔡搖搖頭,走出門的背影是那樣酸澀。
錢縣長一個月總要安排半天時間接待上訪群眾,他是農(nóng)民的兒子,深知農(nóng)民的艱辛,所以那天要是遇上個天災人禍的、生活無著落的,他總會毫不猶豫地揮筆批下,請蔡局長解決多少多少,老蔡總是照單全付。老百姓喊他錢青天,他總會說,別這樣,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這種場景能讓他想起自己貧瘠的童年,他心理找到了平衡。
趁錢縣長接訪,低保戶們找上門來,罵錢縣長黑心腸,低保的錢是保命的錢,你也敢克扣。錢縣長臉色鐵青,老百姓的無情罵聲讓他痛心,讓他窩火,更讓他下不來臺。他把桌子拍得咚咚響,把老蔡給我找來,總認為老子好糊弄,我要處分你!老蔡來了,低聲告訴縣長,是你砍了呀!錢縣長不相信,你們這些小把戲還能騙得了我?今天不認回真,你還不知我有幾只眼!再把審計局長找來,限你一星期查明事實,必要時監(jiān)察局提前介入,該怎么辦,就怎么辦。
一星期后,審計局長向錢縣長呈送上審計報告,老蔡算的帳分毫不差。
錢縣長開始迷惑,以前的感覺難道錯了?砍不是,不砍又不行,自己的錢袋已是捉襟見肘啊!老蔡呀老蔡,讓我怎么說你,現(xiàn)在什么沒有水分,你突然來個硬梆梆的東西,還真讓我心里堵得慌,你怎么就不知道在報告里放點水分。但這話能對老蔡說么?
后遺癥
政府大院的夏夜靜悄悄的,沒有人語,沒有蛙鳴,偶爾兩處蟲聲唧唧,更添幾分死寂。綠草坪上幾盞太陽燈的綠色光芒斜穿道路旁的樟樹灑落在大樓的墻上,又橫掃夜空,凝固的綠把星星也染青了。
草坪上,小珍跪在草席上借著散落的綠色光亮幫他男人擦洗身子。她不到四十,黝黑的額頭就早早地爬上了皺紋。躺在草席上的男人的身體不再白凈,不再有活力,不再風姿秀逸,任由她搬弄。時間機器把她由一個小辮子的姑娘打磨成后湖鄉(xiāng)遠近聞名的美人,又用凄風苦雨殘酷地卷走了她的美麗和尊嚴,也把她的愛人由一個高大、斯文的白馬王子無情地變成了蜷曲一團任由搬弄的男人。夜深人靜,想起這些,淚水總是伴著酸痛入夢。
十二年前的一個早晨,后湖鄉(xiāng)中學朗朗讀書聲和清脆的鈴聲之后突然出現(xiàn)一片慌亂的腳步聲和哭喊聲,四十八個人集體中毒,呼嘯的救護車在城鄉(xiāng)公路上來回穿梭,鄉(xiāng)里、縣里的領導頻繁地在醫(yī)院出現(xiàn),神色都很凝重。
政府大樓燈火通明,已是滿頭華發(fā)的劉縣長主持縣長辦公會,聽取中毒事件的調(diào)查情況,研究處理意見。衛(wèi)生局長、公安局長、宣傳部長分別匯報了三個重要情況,后湖鄉(xiāng)中學師生系吃了含老鼠藥的饅頭中毒,公安局立案偵察毫無進展,已有記者在下面調(diào)查這次中毒事件的真相。處事一向果斷的劉縣長沒讓大家發(fā)言,直接亮出了自己的觀點:下半年就要換屆了,我最多就是干一屆,能不能當書記無所謂,級別一樣,大家還年輕,不要因為這件事影響提拔,今天我就不聽大家的意見,我的意見就代表集體意見。對三名死者一律厚葬,對死者家屬安置一律滿足他們的要求;對其他中毒師生一律按中毒程度發(fā)給營養(yǎng)補助,醫(yī)藥費全報,但有一條,三天必須全部出院,恢復教學秩序;公安局撤銷對中毒事件的調(diào)查,宣傳部負責做好外來記者的工作,確保不出亂子,費用由縣財政出,對這件事不報道,不上報。
三天后,一切恢復了平靜。中毒的老師重新走上了講臺,中毒的學生重新走進了課堂。一起中毒事件處置圓滿畫上句號,心神俱疲的劉縣長長長地出了口氣。下半年劉縣長成了劉書記。
小珍的男人中毒讓她一夜長出了白發(fā)。她丟下家里的農(nóng)活,守在自己的男人身邊,不敢眨眨眼,生怕死神突然出現(xiàn)奪走她的愛人。總算是虛驚一場,看到男人走上了講臺,小珍真想撲上去把自己的男人親個夠。
不知是什么時候,她發(fā)現(xiàn)男人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記事也越來越不如從前了,講課常常讓學生云里霧里,鄉(xiāng)下的醫(yī)院檢查不出原因,男人莫名其妙的癥狀像石頭壓在她心里。學校讓她男人休長假,她帶著男人到省城大醫(yī)院檢查,證實了是毒鼠強引起的腦痿縮,她驚愕。她帶著男人,風餐露宿,不知走過了多少州縣,除了求醫(yī)問藥,就是想討個說法。當初她男人中毒,為什么才治了三天就逼著他出院?如果不是三天就出院,怎么會有余毒。余毒讓她男人裝滿知識和智慧的大腦漸漸痿縮,成了癡呆。
她在這草坪上已經(jīng)住了十多天了,她要找縣長討個說法。縣長見她說,時過境遷了,都是二、三屆以前的事了,老縣長也退休多年。縣長除了同情,有時也讓民政局拿些錢給她,她心不甘啊!她來的次數(shù)多了,大院里的人都認識她,來來往往的人再也不用她訴說十二年前的往事,都知道十二年前有個中毒事件,知道她想討個說法,也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知道自己在政府大院守候什么,縣長說得很明白,不會再給她說法,她又覺得不該讓中毒事件從此沉靜下去。
“大嫂,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住在這政府大院嗎?”一位說普通話的小伙子蹲下來親切地問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這樣問她了,她看著這位活像她男人年輕時模樣的小伙子,一陣激動。她有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在重復她無數(shù)次講過的故事時竟然有些結巴。小伙子聽完后,眼角掛著清純的淚花,默默走開了。
天氣越來越熱,小珍依然執(zhí)著地在草坪上堅守,辦公室主任幾次想趕她走,都被她凄楚的哭聲嚇跑了。
“大嫂,給你。”那位說普通話的小伙子又來了,遞給她一張報紙,那是省城辦的一張晚報,小珍在省城經(jīng)常看,頭版一篇《后遺癥背后的真相》就是講她與她男人的故事,小珍看得很仔細。
“他們真是為了換屆才要我男人三天就出院?那位劉縣長真的得了腦瘤?他真的懺悔?你叫晨光?”小珍一串淚珠帶出一串問題。
“是的,今天我來時聽說劉老縣長已經(jīng)去世了。”小伙子眼里裝滿了同情。
“人為什么要到快死的時候才會懺悔?”小珍突然扒到小伙子肩頭嚎啕大哭起來,驚得大樓的窗戶伸出無數(shù)個腦袋好奇地觀看。
“走,我們回家,再也不來了。”小珍背上行囊,攙扶著男人,向小伙子深深鞠了一躬,便消失在街上的人流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