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長李麻剛來臥牛嶺上任一個月,他就感到力不從心,不是他沒能力管千頭萬緒理也理不清的爛事,而是來自頂頭上司黨委書記魏子成的壓力。
就拿韓倩倩的工資來說,她是鄉臨時雇用人員,臨時工的工資鄉政府有明確規定,是多少就是多少,誰也不能高或低,可韓倩倩的工資竟然比其他臨時工高出四百元。
李麻剛上任的第二天,為體現他關心下屬生活,下令發六月份工資,其時五月底還未過完。正當他坐在辦公桌前謀劃工作思路時,門“吱”地一聲開了,走進清掃工老劉。
李鄉長忙著呢?老劉向他打招呼。李麻放下筆,向他點頭,坐。還算可以。然后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有什么指示。老劉一咧嘴,李鄉長真會開玩笑,你是鄉長,我一個平民百姓,連編制也沒有,哪敢指示你!李麻不時看他,你是臨時工?老劉雞啄米似的點頭。李麻說,有什么事,就說吧。老劉靠前一步,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盒劣質香煙,遞給鄉長一支,自己抽一支,坐在右側的長條沙發上,邊吸邊說,是這么一回事,我雖然是臨時工,來鄉里上班也有七、八年了。我就弄不明白,韓倩倩和我一球照號,都是臨時工,論工作年限,還沒我長呢,工資一千,我做的活比她多,受的累比她多,這我不說,分工不同,可單從身份來說,無論如何也說不過去。
李麻吸了一口“北戴河”,辛辣的煙味把他嗆得連連咳嗽,眼淚鼻涕都流出來了,他慌忙掏出手帕擦了擦,不相信地問,竟有這事?老劉顯然有些激憤,狠狠抽了一口煙,說,你才來,不了解情況,稀奇古怪不公道的事多著呢。李麻想了想說,老劉,感謝你向我反映情況,這個事我還得問問魏書記,憑白無故漲工資總得有個理由吧。老劉大口大口抽了幾口煙,將煙屁股狠狠撳進白瓷煙灰缸里,屁理由。臉蛋長得好看就是理由。李鄉長瞪了他一眼,不要瞎說嘛。老劉邊往出走邊說,我就說了怎么樣?
送走老劉,關上門,李麻自言自語說,想不到臥牛嶺這個小鄉怪事還挺多。想起明天發工資,今天必須把這個事弄清楚。他一個電話將財政所長叫到屋,問,韓倩倩的工資是怎么回事?所長姓白,白所長皮笑肉不笑說,這得問書記,這是他定的。李麻不明所以,前任鄉長沒提出反對意見?白所長面帶鄙夷,軟蛋一個,能有什么意見。李麻腦海中王凍的影子飄浮在眼前,說話細聲細氣,女人的樣子。他不自覺微微嘆了口氣,擺了擺手,讓白所長出去了。
李麻來回在屋里踱著四方步,他決定找一找魏子成,問明了情況再說。
鄉政府一共四層樓,為表示職位的高低,鄉長住三樓,書記住四樓。當初新樓建好后,鄉長王凍要跟魏子成住一個樓層,說工作起來方便,有啥事也好交流。魏書記看了看二把手,你住三層我住四層才有多遠,有啥不方便的,再說四層還沒有三層好呢,夏天熱冬天冷,我是給你守邊呀。他見王凍不甚理解,以古喻今說,明成祖將國都遷往北京,就是要守住北大門,不讓蒙古人犯邊。我作為臥牛嶺最高統帥,理應住在最高層,給弟兄們遮風擋雨才對。王凍聽他有此一說,嘴唇張了張,最終沒說出口,不過他在心里是這么想的:當個破鄉黨委書記有啥了不起的,論職務你是正科我也是正科,只不過黨領導一切罷了。他想起龍起鄉的周鄉長,看他那派頭,跟書記平起平坐,有時書記還要看他的臉色行事。怪只怪爹媽給他一副女人相,天生的軟骨頭,就因為沒住上四樓,心里很不是滋味。
李麻接替王凍當鄉長,沿襲舊習,仍住三樓,他從三樓上了四樓。
推門一看,見魏子成正在全神貫注玩電腦中的游戲,以至李麻走到跟前,他都沒反應。李麻只好叫了聲魏書記。
魏子成費力地從熒屏上抽回目光,見李麻友好地向他笑,興致勃勃說,李鄉長,怪不得我兒子迷上了網絡,我看我也快成電腦迷了。李麻說電腦又是好東西又是壞東西,關鍵在于咋利用。魏子成示意李麻就坐,見他不肯放下屁股,欲說還休的樣子,問,有事么?
李麻清了清嗓子,剛才老劉找我,說他和韓倩倩都是臨時工,為啥她就比他多出了四百元,讓我給他漲工資。
魏子成的和藹可親頓時隱去,黑下臉說,想干就干,不干拉倒,跟別人攪纏不上。
李麻發表見解說,臨時工就是臨時工,待遇由鄉里決定,我認為同工同酬,工資起碼是一樣的。
魏子成斜睨一眼李麻,老劉是清掃工,小韓是計生統計,干的不同,報酬就不同,這很正常嘛。
李麻說為啥其他臨時工就沒多出四百元,單單韓倩倩多出?這你得跟我解釋清楚,否則,我不好向其他臨時工交代。
魏子成的臉上陰云密布,他在心里說,李麻啊李麻,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涂。小雞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我只要這么做,就有我的說法,何必刨根問底。
李麻見魏書記陰著臉不說話,就知道他有難言之隱,不好擺在桌面上。可自己作為一鄉之長,不把工資這檔子事擺平,難以服眾,以后如何樹立威信,在群眾中一呼百應?他的語氣加重了些,對魏子成說,工資這事,魏書記是不是這樣……他還沒說完,魏子成“騰”從老板椅上彈起,壓著火氣說,工資這事不要再說了,老劉有意見讓他找我來,其他臨時工有看法也讓他們找我來。誰嫌工資低不干拉球倒,正好我還嫌臨時工多呢。魏書記見李麻張口還要說,立即打斷:這事跟你沒關系。
李麻無功而返,心里很不受用。本來他想就工資之事和書記勾通一下,采取折衷辦法,提高臨時工待遇。臨時工風里來雨里去也不容易,有的干了近二十年了,也沒定上合同,沒功勞還有苦勞,增加他們的收入,也是對工作的認定。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火就被書記的大手撲滅了,他像數九寒天掉進冰窖的小雞,渾身發冷。
第二天李麻見到老劉,向他打招呼,老劉待答不理,翻了翻眼皮,李鄉長渾身不舒服,他知道與書記較量的第一回合,以失敗告終。
二
李麻作為黨委副書記、鄉長,有一些人還是愿意靠近的,其中最踴躍的是財政所白所長。在一般人眼里,這很正常,鄉長主管經濟,財政人員跟鄉長拉近距離,便于工作。可在魏子成眼里,變得不正常起來。
魏子成冷眼旁觀,見姓白的借匯報工作為由,經常去鄉長辦公室一坐就是半天,而他那里去的越來越少,心里對他不滿起來。
一天鄉里開民主生活會,散了會,辦公室于主任遵照書記授意安排一桌酒宴,將副科以上干部邀到一起,共進午餐。
魏子成端坐正位,左邊坐的是鄉長,右邊坐的是人大主席,他見其他人按照職位大小依次就坐,很高興。第一道菜上來時,他掃了一眼端起酒杯的班子成員,說,是不是把白所長請來,和我們一塊吃這頓飯?他見其他人沒反應,補充說,我們今天能坐在一起,還不是財政所長的功勞,要不是人家給咱們化緣,吃個屁。
于主任心領神會忙跑出院子掏出手機,給白所長掛了電話。
白哥,魏書記邀你來小伙房吃飯。
白所長放下手頭的工作,不是副科以上的么,我不夠資格。
于主任急了,難道讓我上樓八抬大轎抬你嗎?
白所長笑了,那倒不必,恭敬不如從命,我去就是了。他匆匆將賬本塞進抽屜上了鎖,下了樓,于主任和他一起進了小伙房。
他挨于主任坐定,十個菜基本上齊了。魏子成看了一眼拿起筷子夾菜的白所長,我提議,先敬白所長、于主任一杯,沒有二位的劃拉錢和跑前跑后,我們吃不開。鄉長、人大主席及副科聽一把手這么說,紛紛舉杯向他倆敬酒。二位受寵若驚回敬。
魏子成慢條斯理說,本來這場合不該請你們來,因為你們不夠檔次,可我決定還是請了,知道啥意思不?
于主任、白所長匆遽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魏子成看了看二位的表情,我是讓你們在今后的工作中再接再厲,上個新臺階。
眾人見領頭雁這么一說,紛紛附和,魏書記說得對,我們再敬你們一杯。由李麻牽頭,向二人又灌了一杯酒。
白所長不勝酒力,三杯酒下肚,臉上開了一朵大紅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在坐的人開始互敬。沒想到魏子成第一杯酒不與李麻喝,也不跟人大主席喝,而與白所長干。
聞到火藥味的白所長不好推拒,賠出一副笑模樣與書記滿飲此杯。
魏子成放下酒杯,看了一眼財政大臣,白所長眼睛越來越近視了,戴起眼鏡來了。
白所長出來匆忙,沒來得及摘下金絲眼鏡,他平時不戴眼鏡,只有工作時戴。
他訥訥地說,隨著年齡的增加,眼睛越來越不好使了,記賬不戴,寫寫就串行。
魏子成別有深意地問,是不是最近串行串得厲害?
白所長垂下眼睫毛,不敢看魏書記的臉色,小聲說,由來已久。
好一個由來已久!魏子成冷冷地說。
在魏子成旁邊坐著的李麻,明顯感到書記一方面是在警告白所長不識時務,另一方面又像說給自己聽,他老大不自在,席沒散,就退了出來。
他無精打采在鄉大院轉著圈子,耳聽得從小伙房傳出魏子成吆五喝六聲,心里更加難受。他清楚得很,魏書記是借這頓酒訓白所長的,意在向眾人透露一個信息:在臥牛嶺,我魏子成是一跺腳顫三顫的人,傍誰也不如傍魏大書記,你李麻算什么東西,充其量只是副書記,利用黨組織賦予你的一點特權,就想拉攏這個腐蝕那個,在我統治時期,休想!
一陣冷風吹來,李麻一哆嗦,他借著月光抬腕看表,已是深夜十一點。此時聽不到從小伙房傳來的吵嚷聲,看來再好的酒席也有散的時候,何況鴻門宴!他深吸一口氣,又吐出來,感到輕松多了。
李麻無目的地走著,從東墻轉到西墻,又從西墻轉到北墻南墻。當他像個夜游神來回轉的時候,白所長從側面閃出來,李鄉長,夜涼如水,回屋睡吧。他看了一眼屬下,嘆了一口氣,我就想在夜深人靜時散散步。白所長知道李麻心中有無限委屈,深表同情說,李鄉長,你才來一個月,當然不知道鄉里的具體情況,當你了解后,又該是調走的時候了。李麻心房一顫,此話怎講?白所長詭秘地一笑,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走,到我屋里拉一拉。
他倆一前一后進了樓道,耳邊傳來驚天動地的打呼嚕聲,李麻問,這是誰在扯呼?白所長說除了魏書記還能有誰。李麻認為書記的鼾聲比往日更響更亮,心間不覺有一絲壓抑感涌上來。
來到財政所,白所長給鄉長沏了杯釅茶,自己倒了杯白開水,一人坐在辦公桌前,一人坐在沙發上,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沉默起來。
李麻憋不住了,他用干裂的嘴唇抿了抿杯沿,再不說,我可走了。
白所長見李鄉長站起身子有拂袖離去之意,慌忙起身離座,苦苦一笑,李鄉長沒在鄉里呆過,當然不知道套數。我在鄉里一呆就是二十年,閉著眼就能聽出哪個人在走路。若想在鄉里混下去,就六個字。
李麻問,哪六個字?
少說話多干活。
李麻不滿地看了一眼白所長,你這是明哲保身、處世圓滑,像你這種思想,統計局內也大有人在。我認為是沒出息人所持的觀點,我要是這樣,焉能提起來?
白所長從李麻的言語中看出了他剛強的一面,眼中放出一絲光亮,李鄉長,我知道你敢作敢為有魄力,跟在你后面搖旗吶喊,有安全感。
李麻動容地說,鄉長和財政是緊密相連的,鄉長不依靠財政管不了財政,那當的還有什么勁兒?
白所長將他一軍:只要你李鄉長拿得起放得下,我在你麾下必是一員大將。頓了頓,他又說,可別像前任鄉長,我幫他辦了事,又把我裝進麻袋里了。
李麻拍著胸脯說,你去統計局打聽打聽,我李麻是那號人嗎?王凍,大大的草包,怪不得下來只當了半年的鄉長,回去后只弄了個政協的小科長。
白所長聽了李麻的表態,臉上熠熠生輝,大片的油彩都要往下掉了,李鄉長,從此我以你的馬首是瞻,你指到哪兒,我打到哪兒,決不后退半步。
李麻感動地緊緊握住白所長的手,咱倆是一條線上的,只要你我精誠合作,筑成一座堡壘,別人就攻不進來。
白所長深切感到從李麻手中傳來一陣溫熱,這股熱量立即傳遍全身,化為熊熊烈焰,烤得他滾燙滾燙。
三
李麻對魏子成的陳規舊套越發不滿起來,尤其體現在財務上。比如報銷單據,五百元以下由鄉長簽字報批,超過五百元,書記審批報銷。他氣惱不過,心想,我作為堂堂一鄉之長,難道僅有五百元的簽字權力?全縣二十個鄉鎮,哪個地方有這樣的規定,我看唯有臥牛嶺一個鄉而已。為此,他跟書記叫起了板。
一天,開完了“迎奧運、保穩定”的工作會后,魏子成見李麻坐在主席臺上沒有離去之意,他靠在門框上,回頭問,李鄉長,還有吩咐嗎?李麻鐵青著臉說,我哪敢指派你!魏子成聽出了李麻語氣中的火藥味,索性將半個身子挪進來,有什么意見當面說出來,對的,我全盤照收。李麻冷冷一笑,其他的,我管不了,就說我主管的財政,為何只給我五百元的審批權?魏子成稍一愣怔,隨即說那是鄉里的老規矩,我一個人改不了。李麻火冒三丈,“嚯”地站起,你當我不清楚么,是你魏子成當了書記后制定的,為了這么個破爛規定,三任鄉長不能放開手腳干,氣走他鄉或上調,你說你攬那么多權干啥?魏子成的臉成了紫茄子,想干就干,不干走人,沒人留你!李麻沖口而出,你當你是組織部長,攆我,我偏在,能把我怎樣?魏子成揮了揮手臂,沒人敢把你怎么樣!你是誰呀,李大鄉長!李麻說你要認為我是主管經濟的鄉長,就應該把權力下放,出了事,我兜著,沒你相干。魏子成從鼻孔里哼了一聲,說得輕巧,你犯了事,我作為班長,不承擔責任才怪。這就好比小孩子出門惹了禍,家長一推六二五,不行吧?李麻為魏子成打得不恰當的比喻氣炸了肺,作為鄉黨委書記,管的是全面工作,我勸你不要在具體工作上插手,那樣對你以后的發展不利。退一步說,你事無巨細過問插手,目的何在,就怕連傻子也能看出來吧。魏子成氣得渾身發抖,我有問題你到組織部門反映,紀檢機關告我,犯不著眼對鼻子訓我,你算哪根蔥?
兩人在會議室唇槍舌劍鏖戰起來,驚動了鄉里的干部職工,有好事者站在樓道幸災樂禍聽著,其中就有人大主席閆文波。
閆主席身居正科,有職無權,常受魏子成的擺布。他對魏書記早已心存不滿,只不過黨組織沒給他駕馭書記之上的權力,眼睜睜見魏子成坐在第一把交椅上指手畫腳,說東定西,無計可施。誰讓組織部不給他一個硬邦邦的職務哩,哪怕鄉長也好哇。自他調任臥牛嶺人大主席,眼見前三任鄉長與書記斗法,以失敗告終,灰溜溜卷著鋪蓋卷走了,他就想,以我的能力和才智,如果在鄉長的位置上,魏子成豈是我的對手,不讓他敗北才怪呢。盼星星盼月亮,也沒有盼到深山出太陽,只等來了李麻走馬上任。他觀顏察色,見李麻比前幾任鄉長有魄力,做事厲雷風行。只是剛來,沒有群眾基礎。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只要傾向鄉長這邊,聯合起來,就能與書記抗衡,說不定還能從鄉長那里撈點好處呢。在以后的歲月里,他就有意識地親近鄉長,把魏子成晾在一邊。
閆文波耳聽得兩人越吵越厲害,似有動粗之意,只好從外邊進來,站在二人中間:你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來心平靜氣地談嗎?這樣吵下去,讓鄉里人怎么看?村民怎么看?魏子成、李麻也覺紅臉熱脖爭權奪利有失體統,閉了嘴巴,成了二門啞炮。閆主席笑了笑,將他倆推出了會議室。
鄉里人見一場戰爭被閆文波平息了,搖頭晃腦作鳥獸散。
四
李麻拿了一張填好的差旅費報銷單讓白所長報。白所長一看金額一千五百元,為難起來,他期期艾艾說,李鄉長,不是我不給報,魏書記有言在先,超過五百元,就得他簽字,你看是不是……沒等白所長說完,李麻黑著一張臉,劈頭蓋臉說,讓你報你就報,有什么事,回頭讓他找我來,我就不信,作為堂堂一鄉之長,連一千多塊錢的單據也報不了!白所長賠著笑臉,不是報不了,而是咱鄉特殊,要是換個鄉,別說一千五,就是一萬五也能報了。李麻越聽越氣,我就不信,他是正科,我也是正科,為什么他能在鄉里說風就是雨,我卻不能,我要打破常規,讓乾坤倒轉過來。白所長笑著說,你若能打破魏書記制定的規章制度,那敢情好,一方面,你能正常行使黨組織賦予你的權力,另一方面,我們當差的,也不左右為難了。李麻將單據收回兜內,臉色不那么難看了,你有你的原則,我不怪你,根由在上面。他指了指樓上,我就不信更正不了。明太祖欽定的陪葬制度,還在明英宗時期廢除了呢。
白所長目送李麻邁著鏗鏘有力的腳步走出財政所,他相信李鄉長有改變規則的能力。
五
魏子成、李麻雙雙跨進財政局長辦公室,趙局長起身相迎:二位大駕光臨,不知有何吩咐?魏子成搶先說奧運期間,各方面的開支實在是太大了,有些支出都是想不到的,比如法輪功玩固分子偷偷跑了,得派人追去,一派人,就得花錢。所以呵,我求你們財政局盡快撥一筆專款,保障鄉政府這臺機器正常運轉吧。
趙局長邊給他倆沏茶邊笑呵呵說,奧運期間,上門求香拜佛爺,臥牛嶺還是第一個。
魏子成不以為然,臥牛嶺是有名的窮鄉嘛。
趙局長半開玩笑半認真說,你這個領頭雁是怎么當的?別的鄉鎮礦產資源少,人家從土地上開發思路,搞出了農業產業化一系列文章,你鄉至今一窮二白,種的還是老玉米,大田作物。
魏子成尷尬地站起又坐下,抿了口茶,借以掩飾難以回答的問題,李麻看在眼里樂在心上,看你慈禧老佛爺怎樣回答。
魏子成干笑兩聲,打狗還得肉包子,我鄉要啥沒啥,連漂亮女人都出去打工了,靠什么發展?
趙局長揶揄道,總不能找美貌小姐開大染坊吧。
說得李麻、魏子成哈哈大笑,氣氛活躍起來。
李麻笑過之后,開口說話了,我和魏書記登門拜訪,一方面求你弄幾個辦公費,再一個就規范我鄉的財經紀律,向你討一個說法。
此言一出,魏子成的心里敲起了鼓,好呀,你小子攛掇我來局長室,原來有你的目的,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吶!我倒要看看趙局長怎樣回答。
趙局長端坐辦公桌前,呷了一口茶,關于你們鄉的財經制度,我略有耳聞,是不是大的開支由書記說了算,小的支出鄉長報批?
李麻回頭看了一眼魏子成,不平則鳴地說,基本就這么個情況,五百元以下我簽字,超出五百元,魏大書記說了算。
趙局長“哦”了一聲。
李麻問:趙局長,我作為政府鄉長,難道連大一點的開支都做不了主么?
趙局長:鄉長主管經濟,書記管黨務,如果書記連鄉長的活兒也干了,勢必影響鄉長工作的積極性。當然,大的開支,作為黨委書記可以過問,要不怎么說“香酥雞”是鄉里的最高統帥呢。
李麻聽了,一陣竊喜;魏子成聽了,心涼了半截。
趙局長看了看二人的神態,繼續說,堅持一支筆審批,是財經制度的要求,倘若不很好的執行,出了問題,我可管不了。
魏子成有些氣急地說,趙局長,我摸爬滾打在臥牛嶺干了二十年,對鄉里的一草一木充滿了感情,財政這一塊,交給別人不放心呀!深怕浪費掉一分錢。
趙局長動情地說,你是鄉鎮這一級資格最老的書記了,咱縣沒人在這一職位上一干就是七年,往往干個幾年,上調或去個經濟好一點的地方,只有你任勞任怨在臥牛嶺扎下了根。可話又說回來,沒有規矩不成方圓,為啥組織部門下派鄉長協助你工作呢,還不是分工明確嘛。如果書記連踢帶打大包大攬,鄉長就成了聾子的耳朵,配伴了。
說得魏子成垂下了頭,李麻坐直了身子。
過了好一會兒,魏子成抬起眼簾,你說我們怎么分工?
趙局長用指甲輕輕敲了一下杯沿,沉思一下說,還政鄉長,讓他放開手腳去干吧。如果你不放心他在財經上的所作所為,適當的時候也可以攬一下權,五千元以上的開支由你套簽,五千以下,鄉長一人就可簽字畫押。他見魏子成低頭不語,兩手一攤說,不同意我這種提法,就到組織、紀檢部門討說法去吧。
魏子成終于將頭顱抬起,趙局長,雖然咱倆是平級,你比我小一圈,但蘿卜不大背在那兒,你的位置足可以令我攝服,我只好拱手稱臣,聽你擺布。
趙局長臉一沉,這叫什么話,我哪敢擺布你,你是受縣委直接領導,我雖掌握財權,也不能把你怎么樣。
魏子成趕忙賠笑,跟你開個國際玩笑,就當真了。回去后,一定按照你的方針貫徹執行。事實勝于雄辯。我在你這兒表多少態,不如大刀闊斧革故鼎新。
趙局長連連點頭。
六
小楊師傅見魏子成、李麻從樓上下來,一個陰沉著臉,一個歡天喜地,他謹慎地打開車門,讓二位鉆進去,小心地問,去哪兒?魏子成惡聲惡語說回鄉。楊師傅一愣怔,往常這個時候,都去定點飯館吃了飯再走,今天急匆匆往回趕,莫非有變故?他猜摸不透領導的意圖,只好手握方向盤,發動了車子。
一路無話,一個小時后回到了臥牛嶺。魏子成下了車,徑直來到辦公室,告訴于主任,讓他通知副科以上干部去小會議室開會。
二十分鐘后,六個副鄉級干部和人大主席已坐在小會議室的椅子上等候一把手二把手步入會場。
不一會兒,他倆神情肅穆一前一后走進會場,坐在主席臺上。
魏子成掃了一眼大伙,清了清嗓子,才開始說話。
今天耽誤大家的午休時間開這個會,是我在車上臨時決定的。為什么要開這個會呢,有三條原因:
一、強調黨委書記在鄉里扮演的角色。
二、副書記兼鄉長在鄉里是干什么的。
三、能在鄉里解決的問題不要捅到上面去。
然后他逐條闡述發揮,講得淋漓盡致、慷慨激昂。會說不如會聽,在座的人都知道他將矛頭直指鄉長李麻,此時李麻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青一陣,好似川劇中的變臉。
一個半小時的講演結束,對李麻的控訴也告罄。
魏子成將心中的不快潑灑完,臉上的陰云也散去了,他極力裝出一副溫和的樣子,李鄉長,你有什么看法和意見說出來,錯的,我改正,對的,無則加勉。
李麻對他剛才的口誅筆伐不以為意,為官者,就得心胸開闊,能容納百川,像魏子成這樣的小肚雞腸,他不齒跟他唇槍舌劍,那樣會讓鄉干部看不起,至于書記含沙射影批評他的那些話,大多是帶著感情臨時發揮,有很多誣蔑不實之辭,他懶得與他駁斥,如果就此爭論起來,沒有三二個小時是解決不了問題的。還是魏子成在趙局長面前說得好——我在你這兒表多少態,不如回去大刀闊斧革新。不看過程看結果,看他什么時候放權。
李鄉長勉強笑了笑,我要說的,你都替我說了,沒什么可說的。
魏書記皮笑肉不笑,那好,我們今天的會就開到這里,散會!
晚上,李麻坐在他的辦公椅上一根接一根抽煙,閆文波推門進來,他見白瓷煙灰缸里堆滿了煙屁股,開玩笑說,販尼古丁呢。
李麻站起身子示意他坐,見閆主席坐在右側的沙發上,他復又坐下。
閆文波見李麻吞云吐霧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他憋不住說,以你的脾氣,我以為你一定和書記大吵大鬧,沒想到風平浪靜……
李麻打斷他要往下說的話,你希望我們吵成一鍋粥,你坐山觀虎斗,是吧?
閆文波急赤白賴說,李鄉長,你曲解我了,我是說你的脾氣今天沒有發作,坐在主席臺上的,好像不是你,是你的化身。
李麻抽了一口煙,徐徐吐出來,看著煙霧裊裊上升,意味深長說,我想好了,跟他斗法,就得采取策略,只有搬出重量級的人物,他才會收斂,怕。
閆文波好奇地問,你搬出哪尊大佛,鎮壓的他?
李麻本不想說,面對閆文波的發問,只好說財政局長。
閆文波笑了,想不到趙局長一出面,就把他嚇成那樣,若是組織部長出面,一定屁滾尿流。
李麻將抽了半截的香煙撳進煙灰缸里,我這樣做的目的,是想收回黨組織賦予我的應有權力。這樣也好在家人、同事、同學面前挺起胸膛。
閆文波說如果你像上三屆鄉長佝僂著腰,弟兄們就會低看你一眼。
李麻一拳砸在桌上,將杯中水震漾出來,我李某人豈是受人擺弄之人,是騾是馬拉出來遛遛。
閆文波見激起李麻的肝火,心中暗喜,但嘴上說,奧運期間,從上到下都在保平安,我希望你倆不要激化矛盾,影響我鄉安定。
李麻眼中冒火,要不是北京開奧運會,我攪得他吃不香睡不踏實,,別看他在臥牛嶺扎下了根兒,黨羽眾多。
閆文波勸說,都是工作上產生的不快,也不是家仇國恨,何必劍拔弩張,大動刀戈。
李麻說,不是你說得那么簡單。
兩人有一段好長時間的沉默。
七
深夜,一條暗影閃進魏子成的宿舍。
魏子成背靠床頭正在看報紙,忽然鼻孔里鉆進一股清香之氣,猛抬頭見是韓倩倩,他放下報紙,驚喜地說,星期天沒回?韓倩倩挨他坐下,撒嬌說,你也沒回嘛。魏子成嘆了一口氣,我值班走不了哇!韓倩倩向他拋了個媚眼,你在,我陪你,不好么?魏子成開心地笑了,有美人相伴,打發這漫長之夜,再好不過了。韓倩倩起身無拘無束倒了杯白開水喝起來。
看著韓倩倩的俏模樣,幾天來和李麻產生的不快,煙消云散了,他站起一把摟過她,就要接吻,韓倩倩指了指門的方向,他會意,三步并作二步上前閂住了門,返身抱她于床上,好一陣口舌大戰,才罷兵。
韓倩倩從床上爬起來,理了理亂發,灌進一口水,瀨了瀨口吐在痰盂內,問,我聽說你要把財權交出來?魏子成看了她一眼,鄉長主管財政,財權本來就是他的嘛,我給他,不對嗎?她嬌嗔地說,對,對,你做什么都對。可你仔細想想,將財權交出來,你在鄉里還能管什么?就那點黨務,放屁的工夫也就干了。魏子成喘了一口粗氣,我不交,李麻就對我有意見,有意見就影響工作,到頭來吃虧的還是我。韓倩倩不明所以地問,何以見得?魏子成用手指頭輕輕戳了一下她的腦門,傻丫頭,連這點也不明白么?我是臥牛嶺的一把手,年終歲尾縣委政府向我要政績,工作上不去,我有何顏面去開表彰總結大會?韓倩倩醍醐灌頂,原來如此,說白了,你怕丟了烏紗帽。魏書記說,你能舉一反三,這是我喜歡你的原因。她故意隱去笑意,光喜愛我有什么用,我至今還是臨時工。他開導她說,慢慢來,以后肯定能定上合同。她說,八十歲定上合同,晚了。他收回臉上的笑,前幾天我還去勞動局找過局長,他說現在沒指標,等有了指標,第一個就給我弄。一句話又說得韓倩倩歡蹦亂跳了,她猛不丁照書記臉上親了一口,我就知道你不會忘記我的,待定了合同,我給你擺六六席,一定讓你喝個痛快!魏子成狡黠地說,你不如現在就讓我喝個迷迷蹬蹬。她嬌聲軟語,哪有不辦成事,先享用的道理?他壞笑地說,現在的世道,都是先給好處后辦事。韓倩倩見他要動手,躲閃騰挪,我還有話說,急得哪門子。他抓耳撓腮,有話快說,你知道我的自控力是很差的,看到你,恨不得吃了你。她向他扮了個鬼臉,我這模樣,你都把我當成美味佳肴,比我漂亮的女人我看你就得將人家連骨頭都吃了。他說,別的女人不愛,只喜歡你一個。韓倩倩嘴一咧,哪個男人不是貪嘴的貓,我就不信你站在這山不看那山高。他詼諧地說,要說有你一個你也不信,我老婆還跟我好呢。她朗聲笑了,你倒會說,不愧是“香酥雞”。
他倆正要開鑼唱大戲的時候,突然門被擂得山響,魏書記,大事不好了,馮才跑了。
魏子成從床上一彈老高,什么,馮才跑了?什么時候跑的?
他急匆匆把門打開,將李麻迎了進來。
八
馮才是雙柳村人。在法輪功被定為邪教,取締法輪功那年,他就是玩固分子,縣委成立的610辦公室,榜上有名。幾年來他一直活動猖獗,散發傳單、張貼反動標語,是他的拿手好戲,因之還蹲過禁閉。半年的牢獄生活,他不思悔改,出來和政府對著干,適逢奧運,他更是不遺余力上訪上告,討一個說法,還其清白。
臥牛嶺是法輪功的重災區。據鄉黨委統計,有六十多名參與習練,不過,大部分人都是在家偷偷摸摸練,只有以馮才為首的幾個人公然與鄉政府作對。早在奧運會沒開幕的七月份,鄉里就對這幾個人進行了布控,嚴密監視,但他們是大活人,不能時時刻刻如影相隨,稍有閃失,就會趁機跑掉。
李麻跨進書記室,一眼瞥見韓倩倩在屋里,他有意退出來,可一只腳已邁進來,只好把另外一只腳挪進來。韓倩倩見李麻進來,輕輕叫了聲李鄉長,漲紅著臉,披頭散發出去了。李麻也沒搭理她,坐下來匯報起了工作。
李麻說馮才是晚上八點鐘不見的,包村干部老秦說馮才鋤完地回來,吃了飯就不見了。
魏子成又急又氣說,老秦是咋看的,怎能讓他溜了。
李麻也是心急火燎的:老秦說他目送馮才進了門,去小賣部買了袋方便面吃了出來,當他走進馮家再找馮才時,已經不在。據馮才的老婆講,他男人拿上手紙去廁所解手,可去茅坑一看,連個影子也沒有。他媳婦也急了,領上老秦各處找了個遍,連山藥窯也不放過,就不見馮才,她一迭連聲大罵馮才挨千刀的,練法輪功有什么好處,一分錢不掙,還要掏腰包買光盤買書,不好好過日子,練那個鬼抽筋,跟上他算是倒了十八輩子的大霉……
魏子成邊聽邊發表看法,是不是他們兩口子在演雙簧,騙老秦?
李麻說,一開始聽老秦這么說,我也是這么認為的,可問老秦,老秦一口否定了,他說馮才的老婆不練法輪功,每當看到丈夫盤腿坐在炕上打坐時,氣兒就不打一處來,有次趁馮才不防備,她一股腦把光盤和書全燒了,馮才抓住她襖領子又打又罵,還鬧到鄉政府呢。這件事全鄉干部都知道。
魏子成猛抽一口煙,還不撒開人馬找去?
李麻笑笑,我已派村干部和老秦找去了,我就不信他能走出臥牛嶺的地界!
魏子成氣急敗壞:跑出臥牛嶺,大老板二老板還不干呢。前幾天,縣委書記召集開了個鄉鎮書記保穩定調度會,蔡書記強調說不論哪個鄉鎮,有一個法輪功進京上訪,那么你這個書記就甭當了,我這個縣委書記的位子也坐不穩了。所以說在奧運期間,一定要看好越級上訪人員,特別是法輪功,不要讓他們走出你們管轄的地面,哪個鄉鎮出了問題,由哪個鄉鎮負責。我說小李啊,魏子成語重心長說,帶有諄諄教導的意味,在奧運會這段特殊時期,一定要盡責盡力,看好咱們的人馬,保證不出紕漏。說大了,是為國分憂;說小了,就是為保咱頭上的烏紗帽。想想看,咱倆坐到這個位置上也不容易。
李麻聽了魏子成的肺腑之言,有些動容,魏書記,你就放寬心吧,哪怕把臥牛嶺掘個底兒朝天,也要找出那個狗雜種。何況咱們在各個路口都有專人把守,與外鄉接壤處設有檢查站,就是馮才插翅也難逃出去。
魏子成沒有了方才的焦急狀態,信心百倍說,只要黨政一把手聯合起來,調動鄉村干部的積極性,再把村民調動起來,打一場人民內部戰爭,勝利一定屬于我們。
李麻想趁火打劫,問一問何時放權,什么時候他才能成為真正意義上的鄉長,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吞咽下去。他認為不能現在問,現在問,顯得沒水平,既然書記能與之交心,道出問題關鍵所在,就說明有些事還得靠鄉長出面處理。只有把事情打理得圓圓滿滿,不出差錯,他必得感激,感謝的唯一辦法便是權力下放。這樣一想,李麻的心思活泛了。
李麻見魏子成的眉頭還上著一把無形的大鎖,突然靈機一動,他清了清嗓子,我給出個主意,看合適不合適?
魏子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啥法子?
李麻說現在北京都戒嚴了,沒有有效證件根本進不了京,到半路就被檢查人員擋駕了。我建議將練輪功人員的身份證、戶口本收回鄉里,待奧運會、殘奧會結束后再歸還他們。
魏子成喜上眉梢,咋你不早說,這個主意太好了,倡議全國各地采取這種辦法,控制法輪功人員進京搞破壞也絕對是良策。
李麻進一步說,如果跟練功人說收回你們的身份證,為的是防止你們進京滋事,他們肯定不給,那咱們就編個理由,說上級要給辦一卡通,退耕還林、糧食直補等款要往上面打,讓他們提供有效證件,那他們就信以為真,上交了。為了把事情做圓溜,還不能只收他們的,要把所有村民的身份證、戶口本收回來,只有這樣,他們才相信。
魏子成發表見解,你這個辦法好是好,就有點糊弄老百姓,從中央到地方都提倡清清白白施政,不須隱瞞暗箱操作,剛才我又一琢磨,這個辦法不妥當。
李麻有些急了,非常時期就得采取非常手段,才不出亂子。前怕狼后怕虎,出了差錯,咱哥兒倆吃不了兜著走了。
魏子成閉眼坐在辦公桌前思忖好一會兒,睜開眼說,我想召集全鄉干部開個會,征求大伙的意見。
李麻想了想說,也好,看大家是什么態度,咱們再定。然后走出書記室,通知于主任,讓他將各路人馬調回來,共議大事。
三個小時后,鄉干部被辦公室主任金牌宣來銀牌喚從駐地召回來坐在會議室,議論起李麻鄉長提出對付練功人員的策略。有三分之二的人同意鄉長的辦法,都說這一招出奇制勝,釜底抽薪,從根本上斷了法輪功積極分子進京鬧事的想法。眾人拾柴火焰高。他們又把李鄉長對付法輪功的觸角往前延伸了一截,針對馮才開溜的教訓,提出將練功人員匯聚一堂,辦個轉化培訓班,也即洗腦班,讓他們從執迷不悟中走出來,認清當前的形勢,誰要是跟政府過不去,就是跟共產黨過不去,跟舉世矚目的奧運會過不去,那他就走到黨和人民的對立面,將被時代淘汰,等待的將是法律的嚴懲。
會上定的事,上嘴唇和下嘴唇一碰就行,可真正執行起來就費了吃奶的勁了。
包村干部收回村民的有效證件,把練功人的扣下,下發不練功的,雖然是簡單的一收一發,其間的艱辛不必細說。
九
馮才鉆進高粱地不出來。他想趁夜暮四合翻山越嶺走小路去北京。
他蹲在一人多高的莊稼地里,耳邊響起妻子呼喚他的聲音,也想出來和她結伴回家,可另一個自己卻阻止了這種想法--千萬別出去,否則宏大的愿望就胎死腹中,師傅李洪志的冤屈就不能伸了。想想李師傅出逃國外,有國不能歸有家不能回,他就有滿腔的悲憤,滿腹的不平。
尋找他的聲音像風一樣吹過去,他的一顆矛盾的心、不安的心才落了地。他啃完一塊白面餅子,大大喝了口飲料瓶中的水,見夜幕拉下來了,才悄悄溜出高粱地。
小時候常隨父親去附近的山上打柴,他對這一帶的山徑非常熟,很容易繞過了檢查站,從后山上了一條通往外鄉的道路。
待他爬到山尖舉目往下看,心頓時涼了半截,見出山的唯一路口搭了頂帳蓬,值勤人員正拿手電筒往山上照,他慌忙將身子一縮,圪蹴在地,茂密的山草將他隱蔽起來。蹲下身子,他想著各種對付的辦法,想來想去,還是從大山的另一面走得好。這一帶是兩個鄉的交界點,他對地形陌生了,下山也是瞎子摸著石頭過河,深一腳淺一腳。一不小心,他的一只腳杵進田鼠洞穴,將他的腳脖子崴了,一陣鉆心的疼直逼肺腑,眼淚刷刷流出來了。在這一刻,他想到共產黨的優惠政策不少了,病有所醫老有所養,即使大清朝的康、雍、乾,也趕不上當今社會。作為一介草民,生活在這樣的好時代,該知足了,何苦拋家舍業,跟在未曾謀面的李大師屁股后面搖旗吶喊,公然與政府對抗。他放眼看去,見大山一片黑茫茫,產生了退縮之意,但另一個聲音說,不要半途而廢,要斗爭就斗爭到底,不斗爭哪來的勝利果實。李洪志的形象又在他眼前復活了,眼神似乎鼓勵他勇敢沖過去。他得到精神支柱,橫下一條心歪歪斜斜下山了。
突然,耳邊響起淙淙的流水聲,他探頭一望,一條白嘩嘩的大河從懸崖峭壁下淌過,擋住了去路。即使下了山,五米長卷著浪花的河水也過不去呀!他不由仰天長嘆,看到天上的星星調皮地向他眨眼睛,似是嘲笑他愚蠢的做法。他不想學霸王項羽,逃到烏江邊,明明有渡船可過,他卻無顏見江東父老自刎于江邊,給后人留下了多少嗟嘆與想象的空間。他不學項羽,他要學康王趙構,幻想著有一匹泥馬幫他渡河。等了好長時間,奇跡沒發生,耳旁只有河水流過拍打巖壁發出的聲音。山風徐來,不時撩起頭頂那一縷灰白的頭發。
不靠天王老子,只靠自己。他咬了咬牙,只好手抓巖石,還好,峭壁不是直上直下,只有小心再小心,亦步亦趨,方能一點一點挪下。
驚險過后,下了峭壁。在山上還不覺得流水聲大,下到崖下,河水拍打巖石的聲音清晰可聞。他從小就怕水,每當聽到水流聲,就六魂失去三魂。原因是在十歲那年,趟水過河,因為河水偏大,差點將他卷走,喂了河伯。長大后,他一見河水,就頭痛畏懼。今天他照樣產生了這種恐懼感,可后有追兵,他不得不以身試水,硬著頭皮下到水里。
經過一天的陽光曝曬,河水并不涼,反而有一定溫度,馮才的心里稍許慰藉。淌到河中央的時候,水的深度已有半人多高,他頓時覺得氣兒不順,出現了頭暈目眩的現象。他暗自給自己加油鼓勁,過了河就好了,一切就都好辦了。他的兩眼盡量往前看,以減少生理上產生的不適應。一不小心,腳底一塊大石頭絆了一下,他站立不穩,搖了二搖晃了三晃,一頭栽進河里。
十
魏子成、李麻正在為尋不到馮才的身影自尋煩惱,老秦風風火火跑進值班室,大事不好了,馮才的親戚抬著棺材進來了。
兩人悚然而驚,馮才死了?怎么死的?
老秦說過大洋河,淹死的。
魏子成冷靜了一下,自己送死,跟鄉政府有何干系!
老秦說,他們家人說是鄉里逼他跑的,當然和鄉里有關系了。
魏子成狠狠瞪了一眼老秦,明明是他自己跑的,怎會是鄉里逼他跑的,扯淡!
老秦兩手一攤,沒出事咋說咋好辦,出了事就不好說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李麻說,是白黑不了是黑白不了,我倒要聽聽馮家的人怎樣向鄉政府討說法。
說話間,馮家的親屬十幾口人一路嚎叫著,抬著一口白茬棺材闖進了鄉政府大院。
魏子成、李麻穩了穩心神,快步下了樓,迎頭趕來。
其中長著一臉黑雀斑五大三粗的男人從隊列中站出來,氣咻咻說,魏書記、李鄉長,你們把人逼得跳河自盡了,看著辦吧。
魏子成認識這個人,他叫邱鳳來,是臥牛嶺以殺豬為營生的主兒,平時仗著手中有幾個臭錢,結交了不少地痞無賴,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一些不務正業的人充當了他的爪牙,為其搖旗吶喊。
魏子成一步跨前,邱鳳來,明明是他跑出去掉進河里淹死的,怎能是鄉政府逼迫的?
邱鳳來瞪著一雙三角眼,挺大的書記,說話沒水平。我姐夫是你們要抓他,才嚇跑的,怎么說成私自跑的?
魏子成說,我且問你,馮才為什么要跑?
邱鳳來兩眼看天,這話我應該問你,你不應當問我。
魏子成面帶微笑,又無不威嚴地說,不管誰先問誰,人是死了,料理完后事再說。
邱鳳來說,你要不給個說法,就把棺材停在鄉大院,看到底誰影響不好。
魏子成說,你要干擾了我們正常辦公,我通知派出所處理你。
邱鳳來說,通知縣公安局都不怕,我一個殺豬的,我怕誰。
馮才的棺材擺放在鄉大院的中心地帶,只見他的妻子一頭撲在棺材蓋子上高一聲低一聲哭開了:我那老不正經的,你死得好慘呀,死了,都沒人給你做主啊!鄉政府是說理的地方,怎么也不說理了呵!……
她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哭開了,受她的感染,馮才的姐姐、妹妹,還有姨娘、姑媽等來了個大合唱,驚天動地,引來村民涌進鄉政府駐足圍觀。
魏子成是本鄉本土人,深也深不得淺也淺不得,他拿眼直瞅李麻,李麻明白讓他出面調停。他站在書記前面,剛要發話,這時人墻自動裂開了一條縫,走來老頭老嫗兩人。他倆互相攙扶著,顫顫巍巍走到鄉干部面前,老漢說,你們把我兒子逼死了,我倆從此就靠你們養活了。
老太太眼中充血,眼珠子來回在鄉干部臉前游蕩,當她認定站在前邊的是鄉長時,一把薅住要開口說話的李麻襖領子,伸手就是一巴掌,李麻萬沒料到老太太會打人,摸了摸臉,連連后退,有事好說,不許打人!
老太太說,打得就是你。她睜著一雙渾濁的老眼向李麻看去,你是鄉長!他又朝魏子成瞅去,你是二干村的魏老三,我認識你。小時候你爹領上你來臥牛嶺趕集,還上過我家吃過飯哩,你小子當官了,吃胖了,以為我認不出來了,就是剝了皮,我也能認出來,你們這些當官的,沒一個好東西!
李麻見魏子成成了雞冠臉,又見呈三角形站著的閆文波顯出幸災樂禍的樣子,心想,魏子成是本地人,有些事不好處理,我排行老二,再不出來說事,局面就不好收拾。盡管自從調來,書記就以老大自居,處處壓制他,不給自由發揮能量的空間,但在關鍵時候,還得維護一把手的形象。
老大娘、老大爺,我知道你們上火著急悲痛欲絕,李麻低聲下氣說,誰家兒子死了不是這樣呵。等我們調查清楚了,是鄉里的責任,鄉里負。
老太太說,連我那實心眼的兒媳都說是鄉里害死的她男人,你們還不承認,我那可憐的兒子啊,你怎么就死在共產黨的手上了呀!……
閆文波在一旁插話,馮才沒死,升天了,成神仙了。
老頭耳尖,詛咒地說,放你媽的屁,你死了才成仙成佛呢。
閆文波不服氣,練法輪功的死了都要上天的,不信揭開棺材蓋子看看,雖然肉體還在,靈魂早就升天了。
氣得老頭四下尋磚塊瓦片石頭,可惜平展展的水泥地連根雞毛也沒有,他氣得一頭撲在棺材上如老牛哞哞嚎叫。
老太太見老伴男聲獨唱,她也不甘示弱,仆伏于地,四腳朝天,來了個男女二重唱。
李麻見這樣發展下去不是事兒,他高聲喊道,誰是主事的?
邱鳳來一個箭步躥出來,我就行。
李麻瞅了瞅他,你是馮才的什么人?
邱鳳來答,小舅子。
李麻問,他的閨女兒子呢?
邱鳳來說,都在外地打工,通知了,還沒到家。
李麻說,既然你能做主,跟我到辦公室一趟。
邱鳳來猶豫了一下,隨李麻、魏子成進了辦公樓。
李麻示意邱鳳來坐在真皮沙發上,丟給他一支煙,咱們關住門是一家人,很明顯,是你姐夫想去北京上訪,掉進大洋河淹死的,怎能怪鄉里?
邱鳳來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動,如果你們鄉里不對練功人員實行二十四小時監控,他就不會去北京討說法。
李麻說奧運期間,全國各地都對法輪功進行嚴密監視,深怕他們去首都滋事,給國家臉上抹黑。這不是臥牛嶺一個地方這么做的,你出去打聽打聽。
邱鳳來咽了一口唾沫,不用打聽,我相信李鄉長不是胡諂。問題是我姐夫死在奧運期間,電視上天天講,保安全保穩定不出事故不出亂子,可我姐夫偏偏死在這段時間,作為一級政府,總得有個交代吧。
會說的不如會聽的。魏子成、李麻都明白之所以馮家糾集一幫人來鄉鬧事,不這別的,只為“錢”字而來,不安的心才落了地。
李麻佯裝不解地說,你讓鄉政府交代什么,你姐夫也不是鄉里害死的。
邱鳳來干笑兩聲,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人死不能復生,拿錢說話。
李麻暗暗向書記遞了遞眼神,魏子成示意讓他做主。
李麻問,多少錢?
邱鳳來想了想,伸出二根手指頭。
二千?
二萬。
李麻氣惱地說,你這是訛詐!
邱鳳來威脅說,如果你們不肯出血,我就抬著棺材上訪上告,看到底誰吃虧。
魏子成說,錢的事好說,可你不能獅子大開口。
邱鳳來從鼻孔中冷哼一聲,從上到下,都在為奧運保駕護航,如果我抬著棺材告狀,恐怕對你們不利吧。你倆想想,是錢當緊,還是頭上的紗帽翅重要?
魏子成額上涔出了細密的汗珠。他不斷用眼神提示李麻,讓他答應邱鳳來提出的無理要求。沒想到李麻好象跟他唱對臺戲,對他的暗送秋波不予理睬,從他口中迸出這樣的話:二萬是不可能的。出于同情憐憫,要給就少一個零,覺得少,可以上告。
邱鳳來“嚯”地從沙發上站起,這可是你說的,不要后悔。他扭頭轉向魏子成,魏書記,你是不是也是這種態度?
魏子成屁股上像墜了個鐵餅,艱難地站起,艱澀一笑,還有商量的余地,坐,坐,坐下來。
邱鳳來并沒坐,兩眼直勾勾看著書記,你是臥牛嶺一把手,這事你說咋辦吧?
魏子成將目光調向李麻,我看這事就依了他吧,一百多斤的人都沒了,咱們鄉里也不差那幾個錢。
李麻搖了搖頭,魏書記,在別的事上我給你面子,在這件事上,我李麻決不讓步。
魏子成大感意外地向李麻看去,心里思忖,你李麻對我的意見從來就沒提出個“不”字,今天怎么就卡脖了。咱鄉雖說是窮鄉,可也不在乎二萬元錢呀。倘若把事情捅到上面,弄不好咱倆就得吃滾蛋糕。大頭小眼你都翻不清楚,我不知你這個鄉長是怎么當上的。
邱鳳來再度問魏子成,你是鄉里的當家人,你說行就給錢,不行,我們該上哪兒告上哪兒告。
魏子成沉默了一下,這事我做主,你去財政所領二萬塊錢。
李麻冷冷一笑,沒有我的命令,誰敢給辦理!
魏子成說在這個鄉里,我是班長,我說了算。
李麻說,我主管經濟,你沒我管事。
兩人在邱鳳來面前爭來吵去。
邱鳳來不耐煩說,我可沒時間聽你們狗咬羊皮胡扯。再不統一意見,我要去縣里討說法。
李麻、魏子成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看我我看你不吭聲,最后又垂下了頭,互不搭理。
邱鳳來看了一眼垂頭喪氣的魏子成,魏大書記,我以為你在鄉里一跺腳就能把樓板震塌,
沒想到也是軟蛋一個。
魏子成紅頭漲臉目送邱鳳來大步跨出鄉長室,有意叫住他,可叫停又有啥用,他青筋暴怒看了看李麻,軟軟地坐下來。
十一
中午十二點,縣信訪局打來電話,調書記、鄉長上去說事。
魏子成接到通知,埋怨李麻說,本來能在鄉里處理的事,非要弄到縣里,看你怎么交代。
李麻說,鬧騰到縣里,不見得是壞事,說不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呢。
魏子成冷哼一聲,想得美!
他倆坐在車上一路吵到縣城。
信訪局和縣直機關在一幢樓上。政府門前已是人山人海。看熱鬧的人擠破肚皮往前擠擁。車開不進縣政府大院,司機只好把車停到街上,二人徒步往信訪局走去。
魏子成臉色死灰,走路不穩,李麻一看這種場面,也覺得攤子鋪得太大了,不好收拾。不管誰之過,對臥牛嶺影響不好,說起某某鄉村民來縣鬧事,他覺得汗顏。不容他自責,和書記沖開人墻,來到信訪局接待室。
出乎他倆預料,縣委書記也在接待室。
蔡書記見他們進來,一下子從椅子上彈起,用手指著二人的鼻子,你們是怎么搞的,怎能把矛盾移交到縣里?
魏子成腿軟了一下,像做錯事的學生在老師面前一樣,蔡書記,是這么回事。他把事情的起因經過說了一遍。
蔡書記聽完,臉上的寒霜少了些,批評道,能在鄉里處理的事硬生生推到縣里,影響多不好,知道的人說法輪功的家屬無理取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處理不公逼得人家上梁山呢。
魏子成身上緊繃的弦隨著蔡書記的話松弛了,臉上的灰色逐漸退去了,甚至有一抹紅暈掛在兩頰,李麻冷眼旁觀,感覺魏子成的心理負荷減少了,五官表現出來的是看你李麻怎樣向書記大人交代的神色。
一人做事一人當。李麻靠前一步,站在魏子成臉前頭對蔡書記說,本來我們也想在鄉里就把事兒處理了,可以邱鳳來為首的馮才的親戚不干,他們說是鄉政府把馮才逼上死路的,硬讓我們賠償二萬塊錢,欠一分也不干,我們給二千嫌少,這不就鬧到縣里來了。
蔡書記說,索要二萬是有點多。我們對待法輪功的態度,誰敢在非常時期跳事,抓一個判一個抓一雙判兩個,決不手軟。他回頭對信訪局長說,你去說服馮才的親戚,讓他們把人埋了,回鄉處理。我看給二千就不少了,像這種情況,一分錢不給,也說得過去。
李麻一顆忐忑不安的心落了地,臉上露出了勝利者的微笑;魏子成沒有李麻的興奮,甚至有一絲失落感在心間蕩漾。
馮家的親戚把棺材停在大樓前,十幾口人圍在邱鳳來身邊竊竊私語,商量對策。信訪局長走到人堆前,把邱鳳來叫到一邊說,剛才你們鄉長書記將來龍去脈向我們匯報了,我們一致認為你們這是無理取鬧。在奧運期間,上級有指示,對法輪功人員嚴加看管,誰膽敢以身試法,決不輕饒。你姐夫偷逃出去圖謀不軌,死有余辜。蔡書記表態,像這種情況,一分錢都不能給。
邱鳳來了無生氣,急赤白賴說,明明是鄉里逼死的,要不是他們成天跟蹤他,他也不會跑呀。
信訪局長拍了拍邱鳳來的肩膀,我看你也是明白人,就不要說不明白的話了,回去發喪了你姐夫,化悲痛為力量,好好干活,把日子過得蒸蒸日上,比什么都強。
邱鳳來不服氣地說,難道鄉里就沒一點責任么?
信訪局長說,事在人為嘛。你不要動粗的來硬的,好好跟大頭二頭說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們不會不同情。
邱鳳來眉頭的鐵疙瘩終于不見了,他一擰身子,吩咐隨來的人將棺材抬上車,靈車緩緩啟動,開出了縣政府大院,圍觀的群眾見沒戲可唱了,如烏云般散去。
十二
李麻在鄉干部中的威信樹立起來了。魏子成感覺到,好多不愿意找李鄉長談事的人主動前往鄉長辦公室叩門,他這邊顯得冷清了。
一天,在歡送一名鄉干部上調的宴會上,人們只是象征性地向魏書記敬了敬酒,然后蜜蜂采蜜般爭先恐后來到鄉長所坐的餐桌,敬起酒來。
魏子成冷眼旁觀,見有人大主席閆文波、財政所白所長,更可氣的是,紀檢書記、組織委員、宣傳委員等一批黨委口的人大搖大擺也向李麻這邊走來,說他如何能力強,將一場風暴平息了。李麻聽了,渾身舒服極了,魏子成如針刺背,想起若不是李麻頂得硬,二萬塊錢就打了水漂了,須知,鄉里的日子過得緊巴,二萬塊能干好多事呢。他埋怨自己怕事,讓李麻占了上鋒。他所坐的圓桌,只有韓倩倩、黨委副書記萬良二人,其余八人都跑到李麻那邊熱乎去了,他有一種背叛親離、孤家寡人的感覺。
敬完酒的人陸續各就各位,清掃工老劉開始粉墨登場,端起一杯酒向李麻走去。
魏子成忍無可忍,一聲斷喝,老劉干啥去?老劉拿杯不穩,晶瑩的液體溢出了杯沿,蹦跳到鞋面上,他鎮定了一下,往李鄉長坐的方向呶了呶嘴。魏書記冷冷一笑,好像我房間的衛生間你還沒清理了吧?老劉說,吃了飯,馬上打掃。魏子成說,下午縣里來人,現在還不打掃去?!老劉唯唯諾諾,我去,現在就去。然后退出了餐廳。
所有在場的人都明白魏子成拿老劉開刀,敲山震虎,一時氣氛失去了剛才的祥和、歡樂,變得沉悶起來。
酒席不歡而散。
今晚月明星稀。
韓倩倩靠在魏子成的臂彎里,從窗戶射進乳白色的月光,照著她潔白如玉的酥胸,在這種柔和的環境里,說著綿綿情話,魏子成忘掉了中午那頓酒宴給他帶來的不快,輕輕說,今生有你相伴,足矣!韓倩倩從他的臂彎下抽出身子,睫毛忽閃著,看上去如兩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大丈夫應馳騁疆場,不應在溫柔鄉里消磨意志。魏子成佩服地說,想不到你有此高論,當刮目相看。韓倩倩撅起櫻桃小口,魏書記,我發現你越來越不振作,沒有剛當書記那時的雄心大志了。魏子成看了他一眼,老嘍,五十大幾的人了,升也升不上去了,原地踏步,就等一聲令下,退居二線了。韓倩倩不滿地說,我就看不慣你的無精打采樣兒,想起你執掌帥印以來,把前三任鄉長捏得跟面團似的,服服帖帖,怎么調來李麻,你像在他面前有短頭,畏首畏尾?魏子成兩眼微閉,想起李麻做事的果敢,嘆了一口氣,吳天良、黃勝、王凍和他沒法比,如果將他們硬比的話,吳天良、黃勝和王凍是低飛的燕子,而李麻則是翱翔天宇的鷹隼。韓倩倩呶起小嘴兒,我認為李麻在處理馮才的事上,故意卡脖子,不給你面子,是別有用心的。想起李麻與他分割了財權,在處理馮才一事中,又做得如此漂亮,心里好似堵了塊爛棉花,不說了不說了,時間不早了,睡吧。
他倆正沉浸于云蒸霧蔚里,猛然,書記室被人擂得山響,魏子成沒好氣地說,誰呀?來人粗門大嗓,我是韓倩倩的丈夫,找你要人。二人一聽,三魂丟了二魂,抓衣服的手劇烈顫抖,魏子成錯把韓倩倩的背心往自己身上穿,韓倩倩則將魏子成的內褲套在了身。好一陣忙亂,他倆才衣冠不整下了地,魏子成哆哆嗦嗦開了門。
一陣冷風灌進來,韓倩倩的男人怒目而視兩人的狼狽相,魏大書記,夜靜更深,你把我媳婦叫進來,是什么意思?
魏子成臉色蒼白,掙扎著說,談工作。
韓倩倩的丈夫看了看床上凌亂的被子和并排的兩個枕頭,我看他媽都談到床上去了,還嘴硬。再不老實,我的拳頭可不長眼。他的拳頭在魏子成臉前晃了晃,魏子成感覺那是一條毒蛇,正吐著信子向他示威。
魏子成背著牛頭不認贓,工作就是工作,我們還能干啥?
韓倩倩的丈夫怒不可遏,脆生生賞了魏子成一個大嘴巴,大聲罵道,和尚頭上的虱子,明擺著,你他媽還不承認,再不承認,老子就往上捅了,看到底誰吃虧。
奧運期間,倘若縣委政府知道他魏子成不克盡職守干工作,尋歡作樂找女人,后果是不堪設想的。想到好不容易坐上臥牛嶺第一把交椅,一夜之間就啥待遇也沒有了,腿一軟,又一軟,軟軟地跪在了韓倩倩男人面前。韓倩倩見魏子成雙腿著地,她慌亂也跌坐于地,以求丈夫寬宥。
韓倩倩的丈夫見了二人的表現與神態,破口大罵起來。
十三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李麻第二天就聽說了魏書記關公走麥城,他不相信問白所長,魏書記真給韓倩倩的男人下跪了?
白所長眉飛色舞,那還有假?是我親眼所見。
李麻皺著眉頭不信,你什么時候見了?
白所長說,魏書記通知讓我拿一萬塊錢送到他屋里,我莫明其妙,這么晚了要錢干啥,等我到他屋里,見他直挺挺跪著。打借據條,韓倩倩的丈夫都沒讓他起來。
李麻這才信了他的話。他的臉上溢滿了不易覺察的微笑,但嘴上還是說,關乎魏書記的名譽和鄉政府的形象,不要亂說,僅限于你我之間。交待了幾句,坐車去其他村檢查工作去了。
李麻回到鄉里,見著魏子成,見他一臉灰白,好像斗敗的公雞,說話全然沒有了以前的高門大嗓,我這幾天胃病又犯了,工作上的事你多操點心,不要讓上邊挑出毛病來。李麻說,你有病就多休息休息,好在奧運會快結束了,殘奧運也不那么緊了。魏子成捂著肚子,做出胃疼的樣子,走回宿舍。
他躺在床上正在閉目養神,韓倩倩悄無聲息進來。
自從昨晚發生了那段公案,他一改對她的熱情,冷若冰霜起來,總認為她的丈夫將他倆堵在屋里,是兩口子設的計,退一步說,即使不是她的主意,也是他男人手頭緊了,想訛詐他幾個錢,像這種家庭的女人,就不能跟她黏結,以防更大的不測,弄不好,大半輩子掙來的功業將毀于一旦。看著韓倩倩狐媚的樣子,他就想起了妲己,那個把商紂王搞麻的女人。
他眼皮也沒撩,出去,我現在心情不好。
韓倩倩熱臉對冷屁股說,多大點事,就把你搞成這樣了,我還指望你干大事呢。
魏子成氣呼呼說,這還不算大事嗎?想我魏子成都是吃上首飯的,哪個人見了我不親熱地打招呼,你回想一下昨晚那一幕,我跪下求情人家都不干,硬是葫蘆里摳棗,掏一萬塊錢才罷手。
韓倩倩笑臉迎人,反正是公家錢,你不花,他李麻也要花,給了我那口子,他不找你麻煩就得了。
魏書記咧了咧嘴,你以為公家錢是唐僧肉,誰想吃占就吃占。如果讓人知道了我拿財政錢搞性交易,不笑掉大牙才怪,紀檢監察部門也不干。
韓倩倩倒是想得開,有權不用,過期作廢,去門市部開幾張單據一報完事,千萬別自掏腰包,就是你工資高,也別那么做。
魏子成坐起來,看著她姣好的面龐,涌出一股沖動,想說你若心疼我,就動員你男人把錢還給我。此話沒說出口,從嘴里迸出的話是這樣的:一萬塊錢買個教訓,夠深刻的了,我算看出來了,女人是禍水,沾不得的。
韓倩倩杏眼圓睜,臉色變得冷清了,魏書記,你這話說得就不地道了。我們女人怎么了,還不是你們男人的盤中菜?想想看,唐玄宗不強占兒媳,能演出安史之亂那出戲么?就說你魏大書記,要不是看上我有幾分姿色,能讓我來鄉里上班嗎?能張羅給我定合同嗎?而這一切,又為你打算,你是想牢牢把我拴在你身上,時刻為你服務。
魏子成將身子坐端正了,從此后咱們之間那點事一筆勾銷,做一對清清白白,沒有私心雜念的朋友,不是更好么?
韓倩倩倒抽口涼氣,臉上陰情不定,你的意思咱們的關系到此為止,井水不犯河水?
魏子成點點頭。
韓倩倩柳眉倒豎,虧你說得出口,難道我為你付出的青春就白了?休想!魏子成,我明白告訴你,天下沒有白吃的宴席,不定上合同,又想甩掉我,墻上掛門簾,門兒都沒有!到時我找你老婆鬧騰去,讓你們過不好,離婚!
魏子成渾身一哆嗦。女人發起瘋來,如洪水猛獸,簡直能把一座城堡摧毀。他后悔不該和韓倩倩來往,事到如今,豆腐掉進灰堆里,打又打不得捶又捶不得。
韓倩倩冷眼旁觀,見他處于被動局面,換了一副笑模樣,魏書記,昨晚發生的事就當沒發生,從今往后,你對我好,我仍一如既往對你好,只是我的事,你要為我多用點心,事成之后,小妹不會忘記的。
燒紅的鐵鍋,使其慢慢冷卻,不可一瓢冷水倒進去,炸裂。魏子成調整了作戰方略,小韓,咱倆的關系維持了也有兩年了吧。他見她點頭,繼續說,我對你怎么樣,你心里清楚。只是你不要讓你男人找我麻煩。你想,他明火執仗跟我干,我受得了嘛我!我好賴也是鄉黨委書記,有頭有臉的人。
韓倩倩委屈地說,他來,我一點信息都不知道,只曉得他這幾天輸得一塌糊涂,沒錢花了。萬萬沒想到他會想出這么個餿主意,以至于防不勝防。
魏子成低嘆一聲,像這種男人跟他過有什么奔頭,不如和他分手,再找個品行端正的。
韓倩倩眼底眉梢寫滿了憂怨,我跟他沒什么留戀的,可一旦離婚,孩子沒法分配。跟他,就他吃喝嫖賭抽,我不放心;跟我,你說我掙那幾個小錢,別說供書了,生活也成問題。所以,在你任期內,一定給我弄個合同,不為別的,多掙幾個錢,養家糊口。
魏子成理解韓倩倩的良苦用心,同情起了她。別看她外表華麗,有說有笑,其實內心也很苦悶,肩上的擔子也不輕吶。他說現在的合同不好定,一定要努力,爭取在下臺前,給她一個瓷飯碗。
她嫵媚地將臉貼過去,他沒接這一吻,而是將頭輕輕移開了。
十四
李麻閑庭信步,繞著花園賞花。
老劉從花叢中抬起一張黑臉,倒把李麻嚇了一跳,李鄉長,不忙了?
李麻鎮定了一下,下鄉剛回來。
說完,邁著四方步繞著花池子繼續走。沒想到老劉從萬紫千紅中走出來,追上他,李鄉長,我問點事。
啥事?
老劉像大姑娘忸怩起來,不好意思說,聽說從下月給每個臨時工加四百?
李鄉長一愣怔,聽誰說的?
老劉說白所長。
李麻點點頭。老劉帶有夸耀性地說還是你硬,敢跟書記叫板,前三任鄉長在魏書記面前屁也不敢放一個,結果還是被書記趕跑了。
李麻來了興趣,按說吳天良、黃勝、王凍詐詐乎乎的,怎么就斗不過魏子成?
老劉見鄉長一副不解狀,發表見解,看人,不要看平時說大話吹大牛,關鍵是看他在處理問題上果斷不果斷堅決不堅決。你在處理馮才家屬鬧事上發揮了才能,鄉干部說沒有你的出頭露面,魏書記恐怕要窩脖子了。
李麻想起前一陣子在處理馮才一事中表現的果敢與堅決,自豪地笑了,要不是我豁得一身剮,二萬塊錢就白白送人了,往后冒出個張才、趙才管不管給不給?
老劉吧嗒一下嘴,當官得掌握分寸,不能頭腦一熱就做決定,也不要怕事。我看魏書記是怕把事態擴大化了,才揉起了面團。
李麻快意地說,結果怎么樣?還是讓蔡書記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狠狠訓了一頓。我站在旁邊臉上像著了火似的,而他一個勁兒向書記賠笑。
老劉嘿嘿干笑兩聲,李麻看出,他是嘲笑魏子成色厲內荏,只會對鄉里人耍大樣裝老爺,在上級面前,比孫子還孫子。
贏得民心,就能站住腳跟,站住腳跟,就能大顯身手,人生的藍圖才能繪就。
李麻信心百倍地說,只要在我手下干活,都不會虧待。今年先漲四百,攆上韓倩倩,明年吃財政飯的只要調資,就給你們漲。臨時工也是人嘛,臨時工也要拉家拽口。
老劉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像剛出籠暄騰騰的大饅頭,屁滋滋說,我一定好好打掃衛生,不辜負李鄉長給加的工資。
李麻開心地笑了,這就對了。
老劉恍然想起什么,是不是我們沾了韓倩倩的光,魏書記才同意加薪的?
李麻將臉一沉,我聽說吳天良、黃勝、王凍也曾叫囂著給你們提高工資標準,只跟書記比劃了一下,就敗下陣來。
老劉觀顏察色,討好地說,還是你李鄉長行,敢和書記平起平坐,上幾任鄉長想都不敢想。
李麻糾正說,不是不敢想,而是不敢做不敢為,怕挨書記的大板子。
說完,哈哈大笑起來。
老劉見李鄉長開懷大笑,他也咧開腮幫子跟著笑起來。
十五
門前冷落車馬稀。
魏子成越來越覺得自己勢單力薄了。不僅政府口上的人向李麻傾斜,黨委口的人也倒向了鄉長。
他獨坐辦公室,成了孤家寡人的時候,不由想起自李麻上任以來相處的枝枝節節。
說句實話,李麻是有能力的,正因為有兩把牙刷子,才壓倒了他。顯而易見,自己的那點膿水照李麻差遠了__只會攬權,不會放權。不放權,副職就不滿,影響了工作不說,也導致鄉政府這臺機器不能正常運轉,以至與兄弟鄉鎮比起來,臥牛嶺不單單財政拮據,農民手里也沒多少票子。
他自責的同時,也恨李麻過于張狂。為了與他分權,把財政局長搬出來進行壓制。尤其在處理馮才一事上,更是出盡了風頭,全然不顧他的顏面和感受。奧運會結束后,在表彰先進的大會上,他大聲申明這是用處理馮才余下的一萬八千塊錢給大家發的獎金。此言一出,全場鼓起雷鳴般的掌聲,而他則垂下了頭。第六感覺告訴他,有些人在咬耳根,對他屈膝投降的做法大加韃伐。
人在不順時,喝口涼水都塞牙。最使他失去民心的是,他被韓倩倩的丈夫當場抓獲,訛詐了一萬元,盡管此錢是從家里拿出補給財政,但好說不好聽。老婆違背了家丑不可外揚的規則,去鄉里罵他個狗血噴頭,他像喪家之犬沒處躲沒處藏,最后逃到伙房的地下室熬了一夜。
至此,他的八面威風蕩然無存,只剩枯枝敗葉被秋風吹起落下,落下又吹起。清掃工老劉見著他都是昂首挺胸,插肩而過,很少向他打招呼。在沒有發生一系列變故的時候,老劉早就把脖子長頸鹿似的伸過來,熱烘烘的牙臭味直往他的鼻孔鉆。奇怪,他還沒有從書記位置上退下來,人們就另眼相看了,果真從第一把交椅上骨碌下來,恨他的人不把他踹一腳才怪呢。想到此,他全身一陣痙攣,兩手趕緊握住椅子的扶手,才好受了一些。
正在這時,黨委副書記萬良推門進來。
魏子成示意他坐在沙發上。
萬副書記見魏子成無精打采,好像得了懶黃病,關心地問,魏書記心情還不好?魏子成
長嘆一口氣,點點頭。萬良說,那些破爛事擱在你頭上算什么,我看狗屁不是。然后,他意味深長說,你是全鄉掌舵的人,失去航向,那就亂套了。魏子成敏感地問,是不是李麻一伙人又要唱什么鬼把戲了?萬良憂心忡忡看了一眼書記,李麻在閆文波的推波助瀾下,打出了農業產業化的牌子,叫嚷三年后把臥牛嶺建成全縣農業龍頭鄉鎮。魏子成一驚,我怎么一點風聲都沒聽到?萬良微微一笑,你這些日子深居簡出,不理朝政,當然不知道了。魏子成怒道,李麻、閆文波算什么東西,我魏子成當一天書記,他們就別想為所欲為。他站起“啪”地一拍桌子,將白瓷缸蓋子震落于地,蓋子轉了幾圈,粉骨碎身。萬良見魏子成眉毛倒豎,笑了笑說,氣大不養身,氣出病來,還得自個兒扛著。你是鄉黨委書記,決定權在你手里,你不同意搞,他們的動意就胎死腹中,成不了形。魏子成語調蒼涼地說,萬書記,在領導班子中,你我的關系不錯,有什么風吹草動,一定向我匯報。萬良顯然有些激動了,發自肺腑地說,魏書記對我的提挈沒齒不忘。記得王凍調走,你深夜領上我敲開了組織部長家的大門,向部長力陳我能力強,保證能勝任鄉長一職。說得呂部長直點頭……萬良還要往下說,魏子成掐斷他的話頭,深深嘆了一口氣,結果半路上殺出個李麻,走馬上任了。萬良也沉重地低嘆一聲,官場上風云變幻,說風就來雨,看呂部長的意思也八九不離十了,可他主不了縣委書記,蔡書記的一句話就能扭轉乾坤。魏子成無奈地說,官場上的事琢磨不透。我想閆文波和李麻沆瀣一氣,主要原因是我沒有推薦他而是你。萬良不住點頭,我聽馬路消息說,假如呂部長在蔡書記面前保舉閆文波,就能通過。魏子成皺一下眉頭,閆文波和蔡書記是什么關系?萬良茫然,答不出。
好一陣子,魏子成腦中一片空白。
十六
李麻坐在辦公桌前正在批閱文件,魏子成邁步進來。
他抬眼一看,見是魏書記,慌忙離座,迎了上來。
魏子成陰沉著臉看了他一眼,開門見山說,我聽說你要在全鄉搞農業產業化?
李麻點頭,不搞出點名堂,我們就對不住十九個村的老百姓。
魏子成火了,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個書記,事前也不向我打聲招呼,看我同意不同意?
李麻盡力賠出一副笑臉,關乎農民的錢袋子,我想你魏書記不可能不同意。
魏子成吹胡子瞪眼,嗬,你李鄉長越來越權力大了,竟然瞞天過海,從我頭上過,也不向我吱一聲。你可別忘了,在臥牛嶺,我是秤砣,你是秤桿。
李麻斜睨他一眼,見他眼珠子充血,知道他是興師問罪,輕易不肯善罷甘休的。心里思忖,倘若就此低頭認錯,好不容易在鄉干部面前掙來的面子又將失去,從此后又將受到他的擺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扯破臉皮和他掰扯掰扯,也讓他知道我李麻不是混飯吃的。
他鎮定了一下,說,我也想征求你的理解與支持,可你的主導思想是保守主義,只要在臥牛嶺地界上不出大事,管老百姓增收不增收,錢袋子鼓不鼓呢。
魏子成怒目而視,像要把李麻一口吞下肚子,簡直胡說八道,我是黨委書記,我有我的工作思路和規劃,用不著你指手畫腳訓導我,有能耐把我趕下臺,你來當,我一切聽你的。
李麻冷冷一笑,不是誰來當不當的問題,咱們作為臥牛嶺的父母官,就要多為農民謀福祉,讓當地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奧運期間,我邊檢查工作邊了解一下鄉村的生活,他們當中的一些人過得還很苦呵,主食差不多,副食千差萬別,有的人家一年也買不了幾斤肉,山藥蛋大包大攬。我看到一孤老頭山藥粥就咸菜棒兒,淚都下來了。什么時代了,農民的生活還很低下,我們在這兒任職,不覺得有愧于黨有愧于人民嗎?
魏子成大嘴一咧,你少給我上綱上線,搞這么大的動作,不向我匯報,還振振有詞,豈有此理!你要承認我是班長,就把形成的決議收回來,然后再一起定奪。
李麻一想,匯報材料都上報農業局及有關部門了,潑到地上的水怎能收回來,怪只怪自己沒把他放到眼里,恨只恨聽從閆文波的攛掇--通過書記,謀劃十有八九落空,還不如先斬后奏,當他知道,晚了,不依從不行了。誰料事情不像他說得那么簡單,魏子成找上門來,大動干戈。他腦門涔出些許汗珠,也想向魏子成道歉,也想向他承認錯誤,但另一個聲音阻止了他這樣做:千萬別屈服于他,如果低下頭顱,好不容易爭回來的權力豈不又要拱手相讓?他不愿意在魏子成的手下像一匹驢馬任意驅使,他要打出一片天空,讓鄉干部看看李麻不是吃素的,雖然身為副書記兼鄉長,對于書記那一套陳詞濫調敢于抵制,獨創一門新的工作思路。
李麻鎮定地說,你能把拉出的屎退回去嗎?我可沒那能耐再把材料從有關領導手里要回來。
魏子成氣急敗壞,你要分庭抗禮,我沒法和你共事了,我請求調走還不行么?
李麻不帶感情色彩說,隨便。
只聽門“咣當”一聲開了,又“咣”一聲關上了。
人大主席室與鄉長室僅一墻之隔,魏子成前腳走,閆文波后腳進來,他嬉皮笑臉向李麻伸出左手的大拇指,李鄉長,我佩服你,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把閆某供出來。
李麻一屁股坐在辦公椅上,我倒想把你招出來,想了又想,還是不招得好,要不然在今后的較量中,誰給我當參謀呀。
閆文波聽出了他的不滿之意,笑了笑,恭惟說,看來我沒有看錯人,投到你麾下,是我的榮幸。就拿王凍來說,我給他獻計獻策,他把我出賣了。在推薦鄉長候選人名單上,魏子成一筆把我勾銷了,換成了萬良。
李麻抬眼看了看他,詼諧地說,閆軍師,下一步,魏書記怎樣制裁我?
閆文波想了一下,說,黨政一把手尿不到一個夜壺,就沒法在一起供事了。很可能魏書記要告御狀,然后分道揚鑣。
李麻低頭細思一陣子,揚起頭,臉上不免有些慌張,你說蔡書記向楊還是向潘?
閆文波分析說,從感情上,蔡書記傾向于魏子成,畢竟魏書記在鄉鎮中是資格最老的“香酥雞”。但從工作上考慮,他又不滿魏子成的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工作作風。
李麻長舒一口氣,一顆心還是沒著沒落,你認為蔡書記出于哪種考慮?
閆文波長睫毛忽閃著,頎長的身材,儒雅大方,就差手里沒拿羽毛扇子了,否則真與神機妙算的諸葛孔明一般無二:蔡書記走馬上任以來,大刀闊斧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尤其改變了縣城的臟亂差,市容市貌有了很大改觀,投資巨款根治了潮青河,使護城河成了縣城一大靚點。由于環境改善了,外商投資紛至沓來,他又借助這一優勢,發展我縣的經濟……
李麻打斷了閆主席滔滔不絕于耳的演講,一顆心塵埃落定,你是說蔡書記從工作方面著想?
閆文波搖頭晃腦,很有可能。魏書記告狀,很大程度上你會因禍得福,升為書記。
李麻嚴肅地說,不要胡說。我才當半年鄉長,怎能提成書記?他忙搖頭,顯出不可思異狀。
閆文波給他鼓勁加油,蔡書記就愛大手筆,站在高處繪圖景。你和魏子成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我想你能無限風光在險峰,他不一定絕路逢生。
幾句話說得李麻心花怒放,臉上油光發亮,我若坐穩臥牛嶺的江山,一定大力發展經濟,以快補晚上臺階,與縣域經濟接軌,再也不讓縣領導嘲笑都是什么年代了,還老牛拉破車蹣跚在盤山道上。
閆文波說,不想當將軍的土兵不是好土兵。你坐了臥牛嶺第一把交椅,怎樣安頓你這個軍師?
李麻會心地一笑,我會保舉你當臥牛嶺的鄉長,配合我的工作。等經濟搞活了,功勞薄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二人手握手大笑起來。
十七
隔門有耳。
萬良手拿一張單據找李麻簽字。
當他走到鄉長辦公室門口,聽得里邊說話紅火,貼耳一聽,原來是閆文波與李麻商量謀權篡位之事。他不由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渾身發冷。心想,你李麻也太貪心了,魏子成還在任上,就思謀著把他趕下臺。你的鄉長的權力夠大的了,往屆鄉長扮演的都是漢獻帝的角色,只有你敢和魏書記真刀真槍地干,分得一杯羹在自己碗內,猶嫌不足,還要趕盡殺絕,來當臥牛嶺的頭面人物。罵完了李麻,他又罵閆文波,什么玩意兒,從某種意義上說,你的職位還沒有我的重要呢,鄉人大有職無權,大事作不了主,小事也不屑于摻和。我好歹主管黨務,某些方面也能展示一下能力。即而他又有所反思,是不是萬某人站錯了隊列,若跟在鄉長屁股后邊搖旗吶喊,以李麻的仗義,會給自己一個好果子吃。如今站在魏隊里,四面都是楚歌,反對的聲浪充盈雙耳,眼見魏子成不得人心,大勢已去,仍奮不顧身維護一個僵死的政權,有何意義?他真想推門進去,與李麻、閆文波滾到一口熱鍋里,又一想,萬萬不可,自己明明是魏子成的人,李麻怎能接收?再說,李麻已許了閆文波當鄉長,我摻和進去李麻怎樣安置?總不能一鄉出來兩個鄉長吧。他前思后想,不能投敵叛國,最好是把這個十萬火急的消息報告主子,看他怎樣應對。
當萬良把李麻、閆文波圖謀不軌的訊息繪聲繪色說給魏子成聽時,魏子成氣得一伸手將桌子上的文件、報紙劃拉到地上,大聲罵道,李麻、閆文波欺人太甚,不將你倆掃地出門,誓不為人!他命令萬良把兩個家伙押解進屋,他要親自審問定罪。萬良好似沒聽到他的將令,原地踏步,魏子成又一聲吼叫,他才小心翼翼說,小不忍則亂大謀,兩軍對壘,有失身份,影響也不好。何況二虎相爭必有一傷,弄不好,你們兩人都沒香餑餑吃。魏子成翻著白眼珠,呼出的熱氣直往萬良的臉上撲,難道就讓那兩個小子騎在我脖子上拉屎排尿嗎?萬良提醒他小聲點別讓外人聽見,然后壓低聲音,你和李鄉長到了劍拔弩張的地步,工作肯定不能在一起了,不是你調,就是他調。先下手為強,主動找一下組織部門,說明不能在一起的原因。魏子成氣得臉如白麻紙一張,面門上的疙瘩豆好像紫葡萄,看上去很嚇人,我他媽地頭蛇壓不住小龍,一世英名,讓這個小子毀了。說完,嗚嗚大哭起來。
萬良萬沒料到魏子成會發出如此的調子,都說魏書記強悍勇猛,竟然也有放聲悲歌的時候,看來強中更有強中手,以往的拔扈,是沒遇到克星啊!
他搖了搖頭,帶著一絲遺憾,走出書記室。
十八
半個月后,魏子成調往司法局任黨組書記。歡送宴會上,李麻主動上前跟他喝酒,魏子成火星子直冒,說話帶刺,我看你能把臥牛嶺搞成什么樣子,難道還要翻個底兒朝天不成?李麻不跟他計較,一臉微笑,說不如做,做不如身體力行,我相信明年和今年不一樣。魏子成說,我不死你不死,還有一看哩。說完,勉強與他碰了杯。一口酒下肚,直覺喉頭麻辣麻辣,趕忙就了口菜。
魏子成上調,李麻很快被任命為書記。他割除了魏書記在任時長在鄉政府這臺機器上的腫瘤,使這臺機器又靈活地轉動起來。鄉干部見三十五、六歲的李麻還真有兩把刷子,比他當鄉長時還擁護,他見穩定了軍心,土氣大增,又和剛提起來的閆文波鄉長謀劃農業產業化,得到縣委蔡書記的大力支持。
李麻帶領班子成員和有事業心的農民代表出外考察,結合本地實際,采用穴盤育苗、地膜覆蓋、滴水灌溉等先進技術種植大棚菜,一舉成功。
一年拉開序幕,兩年形成雛形,三年展示靚容。臥牛嶺再也不是以種老玉米為主,而是大棚林立,欣欣向榮,一副壯觀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