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的確是個暖冬,一冬天沒有下過一場像樣子的雪,無雪的冬天便缺少了精彩,缺少了氣魄,缺少了情趣,也缺少了詩意,似乎不是真正的冬天。春節的鞭炮剛剛響過不久,轉眼間,那路邊的柳樹枝條兒,便悄無聲息地綻開了淡淡的鵝黃,偶爾枝頭傳來幾聲鳥兒歡快悅耳的歌韻,在撩撥著我那沉寂的心弦兒……
知道嗎?在我居住的樓房前,是一棟半新半舊的只有三層高的小樓,因為這座樓的結構有點特別,對著我家窗戶的側面,有幾根貼著碼賽克的廊柱,在廊柱頂端的角落,那個風吹不著,雨也淋不著的地方,棲息著幾對老麻雀夫妻。春種秋收,幾年光景下來,麻雀們竟然子孫滿堂,呼呼啦啦,嘰嘰喳喳地繁衍成一個群落了……
其實,這些比鄰而居的小麻雀,看似成天介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地飛翔,自由自在地歡唱,自由自在地忙碌,然而它們跟咱人類一樣,也有背運之時,甚至災難臨頭的時候。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二十世紀五十年代那個荒唐而又瘋狂的歲月,人們受到極左思想的毒害和影響,竟然把麻雀同老鼠、蟑螂、臭蟲等類劃了等號,名曰“四害”。于是,全民總動員,男女老少齊上陣,敲鑼打鼓,涌向田間地頭,奮起而誅殺之。一時間,鬧騰得烏煙瘴氣,麻雀們尸首遍野,幾乎被捕殺殆盡,至今回想起來,還讓人痛心疾首,不寒而凜……
閑暇反省自己,對麻雀對鳥類,我也曾經是一個欲望橫流的凡夫俗子,甚至是一個卑鄙邪惡的劊子手……我從小就喜歡玩彈弓,曾用彈弓打下過不少種類的鳥兒。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我在俺村初中讀書。我父親被派給俺村供銷社到鎮上或者縣城去推貨。那天,正趕上是禮拜天,我和父親每人推了一輛獨輪小推車到鎮里去推貨,往回走的時候,半路累了就停下車來歇息會兒。我隨身攜帶著那副自己制作的彈弓,得空就愛打雀兒。當時,是初夏季節,路邊的麥子開始黃梢了。在麥田邊上有一條放羊的小路,路邊有幾棵高大的鉆天楊樹。這時節,從樹上傳來了幾只誘人的馬唧尾鳥兒的叫聲。于是我彎腰撿了幾顆小石子,從布袋掏出心愛的彈弓,躡手躡腳地朝樹下走去。還沒等靠近,那幾只馬唧尾鳥兒,便拍打著翅膀,撒著歡兒,朝我的頭頂上飛過來了。說是遲,那是快,我舉起彈弓向飛鳥打去!嘿,也是芝麻掉到針眼里——巧了。只見那個飛在最前邊的馬唧尾鳥兒,竟然被我打中了,從半空里直直地掉在了不遠處的麥田里,等我來到近前查看,這只還算漂亮的鳥兒已經斃命,正從鳥嘴里慢慢滲出鮮紅鮮紅的血滴……后來,我高中畢業,也像一只剛剛出窩的小鳥,當兵來到了祖國鋼城鞍山。再后來,百萬裁軍,集體轉業鞍鋼,又從鞍鋼調回故鄉。那時,國家還沒有實行《槍支管理法》,我跟別人借了一支普通氣槍,然后到供銷社買了幾盒鉛彈,利用早晚時間,專門打麻雀兒,以及一些鳥類。毫不客氣地說,我的槍法極準。一度,我真的很瘋狂,仿佛一下子就變成了鳥兒們的克星,更像是個殺氣騰騰的魔鬼!有年正月,我到岳父家走親戚,用十發鉛彈,竟然打下了九只麻雀兒,幾乎是彈無虛發……這些可憐的小精靈兒,隨著那可怕的槍響,便成了我家餐桌上的一道野味佳肴……當然,射殺鳥兒,決不是我的專利,那時候受社會上吃喝之風的影響,人們挖空心思,大吃而特吃,什么天上飛的,樹上長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土里埋的,都統統上了宴席……
更讓我難忘和愧疚的是二十多年前那個夏天的早晨,當時我的全家住在離縣城十多華里的農村老家,愛人和孩子還沒有農轉非,還沒有進縣城,只有我自己在縣里上班,朝出夜歸,像一只孤獨而又徘徊的老鳥兒。知道嗎?我這個人從小就特別喜歡栽樹,曾把菜園的水流邊邊上,全部栽上了野生的梧桐樹苗兒。院子里也栽有幾棵高高挺挺的梧桐,就連那房前屋后亦綠樹成蔭了,品種有青楊樹、梧桐樹、榆錢樹和抗旱耐澇的刺槐樹。你可千萬不要小看這些綠樹,它們的好處多多,既美化了環境,凈化了空氣,花香飄溢,還可以為你擋風雨遮太陽,更是各種鳥兒的綠色天堂。瞧,鳥兒們在那里唱,在那里跳,在那里吵,在那里鬧,在那里幽會做愛,在那里生兒育女……哦,我曾為此而開心,而癡迷,而激動,而文思泉涌。并以此為素材,寫成了幾篇自己還算滿意的抒情散文,如《我家有棵梧桐樹》、《桐花紫盈盈》、《丑槐》、《鳥韻》、《那片白楊林》等文章,不僅在報刊上發表了,而且有的還在縣里得過獎呢。當然啦,除了領略各種美妙的仙樂般的鳥韻之外,你同樣還可以聽一聽那雨打桐葉沙沙作響而產生的古典幽雅的詩情畫意,以及你躺在溫熱的炕頭之上,一邊思緒飛揚地讀書,一邊欣賞郁郁蔥蔥濃蔭里的蟬歌天籟之音,時斷時續,高低起伏,如簧如訴,如空谷山泉,飛流瀑掛,錚錚流淌……
就在那天早晨,一只非常漂亮的蠟嘴鳥兒,竟然天使般地飛落在我家院子里那棵高大挺拔的梧桐樹梢兒上,對著初升的太陽,亮開了歌喉在怡然自得地鳴啼。我聞聽之后,卻一激靈從炕上爬起來,順手抄起那支冷冰冰的氣槍,熟練地壓上鉛彈和罪惡的欲望,悄悄來到了院子里,雙手舉起槍,然后透過梧桐樹濃密的枝葉,輕輕扣動扳機……
槍響鳥落,啼聲嘎然而止!
就這樣,一只鮮活而又靈動的鳥兒,軟軟地從樹梢兒上掉了下來,就像秋天一個熟透了的果子,落在了隔壁鄰居二嫂家的院里。待我興沖沖地推開二嫂街門,一步跨進院,二嫂剛好就站在院子里,我忙對二嫂說:“打下只鳥兒,就落在你家院里?!?當我找到了掉在東墻跟下那只死鳥兒,它的身子軟乎乎熱乎乎的,鳥的黃嘴似乎還痛苦地張了張,不知道是在祈禱,還是在詛咒。二嫂見狀,輕聲而哀怨地說:“就是剛才在樹上哨得很好聽的那只雀子么?咳,真是可惜了?!甭犃硕┑脑?,羞愧難當,我的心仿佛讓燒紅的烙鐵烙了一下,回想起來,至今還隱隱作痛……從那以后,改邪歸正,我再也沒有打過任何鳥兒。
我知道,在所有的野生鳥類之中,要說與我們人類相處最融洽和最密切的大致有三種:一種是喜歡將自己黑黑的碩大的窩巢筑在村頭老楊樹上的喜鵲;一種是再平凡不過的麻雀,喜歡用干青草或雞毛兒,將自己的窩巢筑在老屋的瓦壟里;再一種就是打扮時尚而奇特,有點像修女一般的燕子,喜歡將自己精致漂亮的窩巢筑在農家的屋檐下,更有那精明的,要不就干脆把窩筑在農戶的屋笆上,與人類共同生活在一個溫暖的屋子里……我發現,這幾年由于濫采濫伐,農村一些高大的樹木在逐年減少,甚至破壞和影響到了鳥兒的生存環境。于是聰明的喜鵲們只好舉家搬遷,遠離人類,遠離村莊,將自己的黑色窩巢筑在荒郊野外那些用來拉高壓電線的鐵塔或水泥電桿之上。我想,這實在是喜鵲們的無奈之舉和選擇吧?
有人說,寧吃飛禽一口,不吃走獸一頓,這種觀點是極其錯誤的。前些年,瘋狂的人們吃喝心理似乎有點變態,而有的飯店則趁火打劫,明碼標價專門收購野味。特別是到了秋天的晚上,年輕人們照著手電,提著氣槍,老愛到村頭或菜園的樹下,捕殺麻雀兒,往大酒店里送,發不義之財。一度,麻雀數量銳減,在農村街頭巷尾,很難覓到它們那靈巧而又熟悉的蹤影兒。
哦,現在好了,隨著人類社會文明的不斷進步和發展,先是我們國家頒布實施了《槍支管理法》。也就是說,私人絕對不準擁有氣槍、獵槍和其他槍支,如果持有或者私藏都是違法,都要受到刑事處罰。繼而,有關部門又把平平凡凡,隨處可見的小麻雀兒,列為國家三類野生動物加以保護。那些長期與人為鄰的麻雀,決不能像以往那樣,隨便濫捕濫殺,否則,也是違法犯罪呢。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我的家屬和孩子夢幻般地農轉非進了縣城。然而,在我居住的樓房周圍,卻沒有一棵像樣子的高樹,沒有像樣子的樹,就很難聽到那令人陶醉的鳥啼。久而久之,我的心兒便像是一潭靜寂的死水一般。突然有一天的早晨,我被窗外一陣陣婉轉嘹亮的鳥歌鳥韻所驚醒。剎那間,就像是一枚小小的石子,滑落進我的心潭,蕩漾起一圈又一圈溫馨美麗的漣漪……我斷想,那是一只久違了的鳴春大山雀兒,就住在與我家相鄰的一所小學的校園里,因為那里有一片茂密扶疏的花樹林……更有趣的是,此后連著幾個早晨,那只神奇而又快活的大山雀兒,都要如約而至,準時飛落在我窗外那條凌空飛架的高壓電線上,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般,輕歌慢語,在透過我閉塞的心靈進行溝通和交流……隨著鳥兒歡快嘹亮的歌韻,我竟然將鳥語翻譯成了這樣有趣的對話:“伙計,該起床了,你真懶?!薄翱纯纯?,再不起來,那太陽就要照著你的屁股嘍,羞羞羞。”“我的羽毛真漂亮,真漂亮,不信你就起來看一看,我是一個誠實的人,決不撒謊,決不撒謊……”“我的歌聲很美妙,我的歌聲也很動聽,星星聽得眨眼睛,眨眼睛……”“你是一個壞老頭,我不愿意跟你玩,去去去。”“對不起,咱們是鄰居,也可作個好朋友,每天早晨我都要來唱歌給你聽,給你聽。打擾你休息,請你不要怪,請你不要煩。”……
哇噻,簡直快要美死我啦!那感覺真好,當時我認為是這個世界上最最幸運的一個人,就連鳥兒都在向我真誠地祝福和對話,你說我能不高興而快樂嗎?只是后來,也不知道是鳥兒遷徙,還是別的什么緣故,那只神奇而又善解人意的大山雀兒,再也沒有飛落到我的窗外,一展美麗的歌喉。眼下,又到了春暖花開的季節,那些幸??鞓返穆槿競冮_始大呼小叫,嘰嘰喳喳,成群結隊地飛向空曠遼遠的原野。我癡癡地想,說不準那一天,我又可以驚喜地聽到大山雀兒那親切而又熟悉的輕歌慢語,令人陶醉的歌韻了。我在默默地祈禱,耐心地等待,那怕是在夜靜更深的夢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