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到棲霞之前,并不知有這么個牙山,且一聽牙山的名字也有些泄氣。這看來更似村俗俚語的乳名,還能讓人存有什么非分的聯想?九九登高,倒是沾了節氣的光兒,趕上霜秋初上,白露司時,湊個熱鬧倒也無妨:呼啦啦一行三十來人向著陌生的牙山前進。
空氣就散漫了一層薄霧,雖說沒有影響行程,卻也因此減緩了車速。一路自是些晚秋的景象,秋行無跡,卻又急急匆匆,隨處可見。連綿的果園,彎翹的枝頭,成堆上垛的蘋果。如一堆果蟲兒,循著果味,我們不經意間鉆進爛熟蘋果的果肉里,卻收獲了意想不到的甜蜜,一片嘖嘖的贊嘆聲,分明夾雜著下咽口水的動靜,于是,含混的帶有含糖量的聲音也愈發變得粘滯。
車還在走,夾道堆積的果品越來越多,而“突突突”往來奔跑忙著運送蘋果的農用車甚至塞住了去路。陷入蘋果陣仗的人們不但不惱,還拉開窗子看起熱鬧——若不是趕上秋收時節,任是誰也動員不得這么多果農和車輛,排起長隊接受游人的檢閱。
和一路上熱鬧繁華相比,牙山山門內冷清了許多。偌大的停車場上只有我們一輛車,臨近的小路上,麻雀自在地撿拾它們的口糧,靜靜的秋山糾纏在薄霧里還沒有醒轉。
最盛的秋時已過,樹影飄黃,虬枝向天,而山的肌膚在秋雨的糾纏后一層層展露出來。山以形勝,水以勢奇。所以以“巖巖”之貌示人的泰山,在群山中成為了極致;以“湯湯”之勢邀人一觀的錢塘大潮,讓人見識了水的魄力。登山,當在盛秋之后,芳菲凈盡,秋嵐初上之時,看褪去萬千浮蔽鉛華卻又風采綽約的山的形容,強于看夏的滟綠,冬的清寒,春的淺薄。秋來看山,難見溪流,寒潭水下,亂石幽溪間,溪道里堆砌得滿是累累的石頭:那是出峪溪水凝固的波痕。
秋天的山真是有勁道。橫勾豎挑,筆力雄渾。若要留連于山間一兩片髡黃盈紅的葉片,或是采一串狀如瑪瑙的野果,還體味不出山的味道。行走于山間路上,猛一回頭,不經意間與對面的山峰撞個滿懷。這卻是與山的一次對視,視野里,磊落的山巖,突兀的峰巒,飄飛的黃葉,潮起的薄霧,在虛虛實實間為你演繹山的瑰偉奇絕,讓人慨嘆山間寥廓,胸有豪情。
霧走牙山,一如帷幕觀花,本來秋來登高,是為了望得更遠,但不管是山間回眺,還是崖頂撒眸,眼力所及,只是若隱若現的山村水壩,崖壁草花。隔著層薄霧,總覺不過癮,這或是許多游人的敗興之處。但這層薄薄的霧氣,竊以為恰恰給山間帶來了生氣。
登山,則情滿于山;涉水,則意溢于水。山水之樂,豈在山水?所以我的登山,不以前呼后應為樂,不以嵯峨山勢為喜,每有登山則慢條斯理,散慢悠閑。兩登泰山,卻都是花了一天時間登到山頂,人家上山看日出,我趕上了日落。日出盼的是希望,日落看的蒼涼。在日出日落的輪回里,我隨興而為,率性而為,哪管它日出月落?
我還是不喜歡高高在上的泰山。泰山,歷史賦予的已經太多,看日出的確不如品日落,因為歷史都已經被刻畫在每一塊山巖上。看日出,是應景;看日落,則是應時,隨意而行,才能尋到她的歷史。
牙山不是泰山,也不可能成為泰山。在歷史和地理的雙重定位下,在西望泰山,東顧崑崳山的宿命里,早已注定文化宗教都不會眷顧這塊土壤,文人的腳印踩踏出泰山的高傲,道士的經幡牽引出崑崳的勝境。倒是牙山,除了山下紅光耀躍的蘋果,能數落出來的就只有山間的草木。
慶幸牙山沒有成為泰山。登山者不憚于歷史文化的敬畏,在文化堆起的高度面前,他們手撕嘴咬,一分分地削弱泰山的尺寸。在近乎侵擾的拜謁者的腳下,名山們一天失去光輝,雖然他們的名頭下,或許又增添了一長串世俗的文字。
倒是牙山能守拙本分,因為沒有文化的層累,不必艷羨名山的風頭,也不必過多地開山鑿巖,自戕軀體。看看牙山上的小路,看看隨性而為的石階,就知道,清苦寂寞的歲月里,她獨享到的歡樂。其實,論起山巖石磯,她并不輸于泰山,論樹叢草木,她并不輸于崑崳,在人們早已認定的世俗面前,她成了牙山(做崖字或許好些),一個粗俗鄙陋,甚至連自己也討厭名字。不過粗俗也好,倒也免去了紛爭和煩惱,從此凈心吁氣,獨處一隅,冷眼看這世間的日月輪回。
霧一樣的牙山,不必承受過多的毀譽,不必接納過盛的香火。春來滿山杜鵑,輝映山谷;夏來雨后溪水,細聲呢喃;秋來紅葉飄飛,霧鎖重巒;冬來寒潭水盡,披堅執銳。從此,她的音容笑貌里,少了份喧囂,多了份從容和寧靜。
品味死亡
死生亦大矣!
逝去的總是最為悲壯,最可懷念的,更何況是鮮活的生命?死亡是一種最冷酷的剝奪,一擊之下,灰飛煙滅,只留下一段若可若否的歷史印痕。
我第一次對于死亡的認識,是二嬸娘的病逝,離現在總有二十幾年時間了。生時每天都在眼前,音容舉動,歷歷在目。忽然間人就歿了,只留下一床舊被和一籃尚未擇好的菜。初始時我是極不相信的,再就是迷惑。此后一走進二伯的家里,就有了空落落的感覺。還不更世事的我,有時跟大人問起二嬸娘,不覺又勾起他們的眼淚,唉聲嘆氣地談論起二嬸娘的好來!
八九歲的時候,有天夜里做夢,夢見所有親人都死去了,獨留下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田野徘徊游蕩,凄清而又無助,遂生出許多悲哀。醒來時已是深夜,窗外殘月西斜,樹影搖窗,四野闃靜。我披著被子坐起來,看床上的親人一呼一息地打著酣,游戲在他們甜甜的夢里。寂寂的寒夜,我回味起夢里的情景,感到萬分地無助,淚水簌簌地下來了:我害怕他們中的任何一個離開我,沒有了他們的我應該怎樣去生活呢——小小年紀的我竟然背負了這樣一個生老病死的課題,第一次從內心中深處產生出對于死亡的恐懼。
此后,我的心態就有了變化,害怕死亡,更害怕長大,常常一個人悶悶地存想:人為什么要長大呢?人一旦長大了,是不是就意味著距離死亡更近了?因為害怕長大,我每天狠命地掐捏人中、下巴,生怕那里有朝一日長出胡須來。很長一段時間里,一個人總是呆呆地窩在一個角落里,心猿意馬地想著生命的長度和脆弱,幻想著如何去逃避死亡。
人還是長大了!
眼見故鄉的老人一個接一個地辭世,屈指算來總有幾十人了,有時悶悶地想:這些死掉的人到底去了哪里,他們孤單嗎?在我的感受里,活著的人還可以繼續享受陽光,品味生活,就把他這一個逝去的人單獨隔膜起來,分離出來。難怪古人相信靈魂,把人死后的魂靈編排在另一個世界里:那個世界也是有車有馬有集市和村莊,與人世間一一對應起來,這是他們對死亡最無奈和妥協的幻想。比起還在做孩子的我來說他們要阿Q得多,也聰明得多了。人是社會中的人,是群體里的一個,是不能離群寡居的,人最耐不得的就是孤獨和寂寞,孤獨無異是另一種生命的剝奪。死亡對個人來說,恰恰就是這樣的一種剝奪。
在戰亂災荒年月里,人一批接一批地死去,只留下孀妻弱子,貧病交加,這時活著的人留守的悲哀和孤單是多么地強烈:死去的人看來是結著伴走遠了,活著的仿佛被鎖進另一層空間,忍受孤獨和喪失親人的痛苦煎熬。
兩年來,夜里常常做夢,夢里是二伯父一次次地死去。事實上二伯父早在九二年冬天就已經逝去了,他離世時我并不在家,我也奇怪為什么夢里總時要回放那個悲哀的影像。是讓我品味死對于生的滋味還是別的什么諱莫如深的寓義?我雖然還無法確知這滋味的全部,但已經開始了對生與死的思考。
兩千年前的孔子對死亡的品味是“未知生,焉知死?”,我的感受是,如果不能體味生的樂趣,死亡對于個體而言也就失去了意義。因此品味死亡,還要先揣摩生命的份量。
在不同人眼中,生命所能承受的份量總是不同,這就構成我們最豐富多彩的生活。上蒼給我們每個人同樣一個生活起點,于是不分晨昏地走向生命彼岸。這注定是一場艱苦的角逐,因為參賽者不知道終點在哪兒,不知道前面是否有深溝流水和叢生的荊棘,這一切都沒有人透露消息。
循環是自然界的最大品性,日出月落,春去秋來,這周而復始的循環總能給人以安慰:今天的太陽,明天還照樣會掛在天上;燕子去了,還有再來的時候。因為有了這樣的規律熟記在心中,我們就不用去擔心明天的太陽是否會失去光色;今年誤了農時,明年還可以趕早播種。這聽起來像是實驗,實驗中只要抓住一點兒規律,我們就能成為這個世界主宰。這看起來更像是自然科學里面的實驗,不管是牛頓定律還是熱力學方程,實驗者只要創造出相類的實驗條件和場所,實驗結果總會是相同的,對此幾乎沒有人擔心過,更沒有人去質疑。
但是生命可以嗎?生命是不可循環和逆轉的,一個人出生時,誰能知道他是大善抑或是大惡?恐怕也只有時間,所以人說蓋棺論定。皓首蒼髯的老叟,每每在夕陽西下時回望走過的路時,無奈地感嘆:當初為何要走出那樣的歧路呢?一聲嘆息掩蓋不了逝去的歲月,惟一能想明白的是,若說人生經歷是一次實驗的話,那么這樣的實驗也就只有這么一次,結果就意味著結束。
生命是對死亡的一個接續,而死亡則是生命的一個必然歸宿。
相對于生的歡愉,死亡無疑是抽象的。死亡的價值在于對親人朋友心靈深處的致命撞擊。它的意義和價值也是被親人朋友一再提升后,才有了一定高度。在后死者看來,死亡其實就是一個黑洞,無窮無盡,吸收生命卻不肯表明其真實形態。它既沒有大小,也沒有質量,沒有方位,更沒有光環和顏色。宇宙中的黑洞是星球的墳墓,而死亡是人生的黑洞,時間則是充當了其中的墓志銘。
從當事者的角度看來,生和死是人生最大的事件,是生命樂章的開始和休止,但當事者卻總是被隔膜起來。一個人呱呱墜地,獲得了生命,這是件多么欣幸的事啊,對他自己而言,他知道為自己的生命高興嗎?不諳世事的他只能傻楞楞地張望那一張張如花的笑靨,自己卻不知所措。面對生命,當事者僅獲得了一個看客的身份。
一個人將要撒手離去時,是不可能帶有悲哀的,倒是身邊的親人早已捶胸頓足,哭翻了天地。哭吧哭吧,悲則悲矣,死去的人作為整個事件的主體,可是他本人知道嗎?人的最大悲哀就在于:生與死這兩件跟自己最密切相關的人生大事,竟然沒有表白和品味的機會,只能等著別人來蓋棺論定了。痛哭制造了人死亡的氛圍和悲傷的濃度,死亡的人得到的又是什么呢?
曾經聽說過這樣一個故事,孫姓的先生去吊唁一個摯友,這里不能不說明一下,他的好友年紀尚輕,突然病得倒下,沒挨到一星期就撒手去了。悼念會歸來后,孫先生得了一場大病,心情極度消沉,甚至懷疑自己是否也得了什么不治之癥。家人勸說,醫生寬慰,總算是吃了一些藥,漸漸地好了起來。有人說他是被朋友的死嚇到了,最實際的情形是,那件事情讓他對于生死人生有了新的領悟。盡管這一品味的過程過于痛苦,但在生和死的一線之間,他還是敏感地嗅到了死亡的氣息。
人生幾何!死亡的滋味竟然不是自己品出來的,而是別人回味的結果。這可是生與死品味的最大收獲。
世上總有害怕神靈鬼怪的人,追究起來,還是他們對于死亡的恐懼!死亡是什么?是無影無形的黑洞。人們就把黑夜牽扯進來,于是死亡有了顏色;把對死亡的種種恐懼表述出來,于是死亡有了聲音;把死亡附加以不同形態,于是死亡就有了模樣。
也是出于對死亡的恐懼,人們開始相信神秘力量,就此產生了原始圖騰,也就有了宗教信仰。其實人心最妥協的愿望就是逃避死亡,出于這個顧慮,人們甚至干了許多賣友吮血的壞事,皇帝老子也不例外。歷代君王中,有多少尊崇神仙,信奉圖騰的人呢?可以說不可勝數。他們搞起大規模祭神事佛的事情來,不惜荒廢了朝政。結果一世世精誠,換來了一堆堆白骨。死亡在以時間作為武器淘汰生命,渾然不顧宗教信徒們最后一點哀憐的目光。
生命對個體來說,只能有一次,是彌足珍貴的,生命的短暫,死亡的永恒頑固地將每個人納入到它制訂的輪回之中,人們一方面清楚地知道這一規律,一方面又希望竭力突破它的束縛。所以秦始皇派出了求藥的童男童女,所以皇帝們用長生不老的丹藥一個個地將自己毒死。
在悲觀人的眼里,“日方中方晲,物方生方死”,生命就此失去了應有的人性光輝,淪為事物運動的一個周期或簡單復制,在一次次循環往復的掙扎中,完成一次生命的巡禮。
倘若每個人都能體味美國盲詩人海倫#8226;凱勒的那句名言就好了,她說,有的時候,要是人們把活著的某一天看作是生命的最后一天該多好啊!這就更能顯示出生命的價值。如果認為歲月還很漫長,我們的每一天就不會過得那樣有意義、有朝氣,我們對生活就不會總是充滿熱情。
正是抱著“來日方長”的念頭,人們才安于歡樂,忌諱死亡,不會品味死亡,才會心安理得地去揮豁本以不多的時間和生命,直到死亡猝然降臨。這樣的人生是悲哀的,這樣的人非但不是自己人生歷程的一個重要參與者,至少連一個思考者也算不上。
最近熱播的《百家講壇》里,錢文忠教授在說解“三字經”的段落里對“莊生夢蝶”有過一段這樣的表述:莊生夢蝶講的并不一定是夢,莊子只不過借夢和覺來比喻死和生,他的夢和醒過來在他這個故事里面都是一個比喻。莊子對人生的處境有深刻的體會,生和死是莊子對人生體會中最深刻的內容之一。生不是你選擇的,死也不是你想逃就逃得了的。莊子在這里要告訴我們的是生和死的確是有分別的,就像蝴蝶和莊子,夢和醒,它終究是有分別的一樣。
在筆者看來,以夢和醒對應生與死,這不該是莊子的本意。莊子想說的是,羽化與物化陰陽相對,夢中羽化,醒來物化。雖然生與死是不可逆轉的,但夢和醒是可以交替的,物化是客觀的實際,而羽化則是“道”的最高境界,是至高無上的精神升華,代表著人性的達觀。生與死只是一種宿命,但物化與羽化則代表著生生不息的循環。
莊生由夢蝶而聯想到羽化,由羽化而演進到“道”的自然循環,但是在面對生與死的取舍前,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莊子的達觀與從容?持有進化論的人說: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換舊人。悲觀灰暗的人說:長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灘上。其實死在沙灘上的前浪,至少也腳踏實地接觸到了沙灘,甚至用自己的手刻畫了沙灘的形狀。比起一起在海洋中簇擁不前,飄搖不定的海浪,總算在生命的盡頭找到了自己停靠的灘頭,與地面的親吻讓海浪在情人的擁抱中恬淡地死去,生命的厚重也隨著越來越多海浪的追逐而得到了認可。
有灘頭牽引的海浪成為有秩序的海洋;有社會責任引導的我們則必然是社會秩序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此一來,我們寧愿腳踏實地地走一程,讓生命在腳下紛飛的泥土中留駐,也把腳印留給后面的人解讀。
(張成良,在吉林電視臺等媒體工作9年,現從事新聞傳播研究工作。其新聞作品獲得中國新聞獎、中國廣播電視經濟新聞獎、抗擊非典優秀作品獎、吉林新聞獎及吉林廣播電視新聞獎等多項。在《新聞記者》、《新聞界》等刊物發表論文20余篇,被《中國社會科學文摘》等轉載。其散文游記在全國多家報紙發表,并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