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鐵威(以下略稱張):近幾年,你畫了不少作品,出了畫冊。我一直都很留意你的畫,因為像你這樣的年齡段應該是出精品的時候了。我想問你,你是用什么樣的態度、什么樣的想法來進行創作的?
朱光榮(以下略稱朱):我也意識到四十歲以后應該是一個畫家成熟期的最好階段。我給自己定了一個計劃,四十歲到五十歲這段時間要奮發起來,把自己的個人風格定下來,因為這段時間不進取、不努力,可能到五六十歲會后悔。我比較注重在這個階段怎樣強化自身。我是從事中國人物畫的,人物畫歷代以來都以“成教化、

助人倫”為目的。我想在我的人物畫里面,總體來說,應該既體現引人向上、積極奮發、不斷進取的(入世)一面,又追求一種淡雅、閑逸、悠然(出世)之高古情懷。而現代人物畫里面則更多地表現當代人物的精神風貌,我想在我的畫里用不同于古代人物畫的構成方式去表現它。相對來說,線條是我的長處,我在美院國畫系讀書時線描人物也是自己得分的強項,我所師從的老師王孟奇、盧延光都是用線的高手,而且我也很喜歡陳老蓮、任伯年這些線條大師,通過不斷地臨摹和學習,我在他們身上學了不少用線構成的技巧。在人物畫里怎樣把線畫到極致,成為我的追求。我既師法古代名家名作,也注意向現代名家學習。像王子武的線描人物就非常精湛,他畫筆下的齊白石、曹雪芹的線條,確實是一個高峰,讓人很難逾越,真是望塵莫及,是我學習的榜樣。而在進行線描探索的同時,我也想在水墨方面有所突破。我的現代水墨人物畫的構成基本上是以營造渾厚的、沖擊力強的畫面為主導,著力表現現代人的精神狀態,體現中華民族深沉、渾厚、博大的精神。我盡全力在畫面里表達和追求這些目標,雖然還不完善,但我會繼續進行探索。定了方向,還得花幾年,甚至數十年,才能悟道,但我有這個追求。我不像美院、畫院的專業畫家有較多的時間專門從事繪畫創作,我還在政府部門任職,只能用業余時間來搞創作。但是,我覺得只要有追求,有目標,在這個尋覓的過程中,任何經歷都會成為我藝術人生中重要的創作源泉。
張:我覺得你的創作基本分為兩大類型,一種是現實主義創作,而相當一部分作品則是以表現古代文人

雅士為主,這種題材比較休閑、適意、抒情、輕松。這兩類作品你覺得哪一種更適合你表達個人的心性?因為美術創作有兩種,一種是主題創作,有很多非個人內心因素的影響;一種則純粹是表現自己心性的東西。兩種題材的畫,你更喜歡哪種?
朱,我研究了一下美術史,最近美術界也有討論,主題性創作重要還是不重要?國家也在提倡重大題材的選題創作。但是我看了一下藝術大師們的從藝經歷,包括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并不是每位都以主題性創作來立世的,但也成為了大師。因此,我以為有的人適合去搞主題性大創作,筆墨為主題服務有的人則適合借水墨去抒發自己的性靈,筆墨為心靈服務。我個人的藝術創作更著重后者,以表達人的心性為主,追求體現自己面貌、內涵、思想、氣質的繪畫語言。我的古代人物畫,反映的是內心的愿望,因為我的工作比較繁忙,身兼很多社會(協會)工作,要干很多雜事。但我在做了很多公益的、為人民服務的事情之后也體會到,跟這么多人打交道,從中得以觀察人的思想,學習到不少人的智慧,收益良多。我想怎樣把心得放進畫里去,讓更多的人產生共鳴,這就是我的作畫動機。我的畫面里表現的閑適、避世的主題,希望觀眾在生活中品味“退后一步、海闊天空”的人生哲理。人在生活當中有積極進取的一面,也有后退一步的需求,像弓一樣,有張有弛,這也是對我們心靈的一種調節、一種愛護。我的畫面畫得這么悠閑也正是自身內心的渴求,因為我的工作忙,才更想放松,更追求放松,放松以后才能靜悟到更多道理。
張:我看你的畫冊里有一幅照片,書房里面有很多書。我個人很留意青年畫家注不注意看書,因為書里有很多營養,也會決定畫家的思想,還有修養。我想了解你平時喜歡看什么書,書對你創作思想觀念的形成有什么幫助?
朱,我覺得看書是一種遺傳吧。我的父親是教授,他每個星期都要去書店看書、買書,我也秉承了他的

習慣,從小每個星期喜歡跑一趟書店。以前是買畫書,現在看書、買書的題材廣泛了很多。我的家里、畫室里、辦公室里都藏滿了不少各類書籍。
張:特別欣賞你有很多書,因為有些畫家畫室是沒有什么書的。
朱,我認為書真能給你很多營養,而且越是多看不同的書,你的收獲就越大。胸中藏有萬卷書,下筆必有書卷氣,這是毫無疑問的。我喜歡看的書一種是大家畫冊,有幾個大師的畫冊我是一見必買的,象八大山人、任伯年、倪瓚、浙江、陳老蓮,我覺得這幾個是我個人最理想的學習楷模。現代藝術家里面,王孟奇老師的畫冊是我很喜歡的,還有陳鈺銘、袁武,我覺得他們在人物畫領域里鉆研得很深,在他們畫冊里可以學到很多技巧。當然,也少不了畫山水的陳平與何加林。平時也有留意看他們的影碟,因為一直沒有機會看他們作畫,這是我最大的遺憾。在影碟里看到他們運筆運墨的方式,很受啟發。還有吳昌碩、齊白石、黃賓虹、潘天壽、李可染等老一輩大家的畫冊也不錯,常讀常有新感觸。
張:除了美術方面,在別的范疇,如文學及其它的書有沒有經常看?
朱:當然有,一種是藝術大師的畫語錄,我很喜愛,其中有很多智慧。另一種是古人的散談式的文章,像《幽夢影》等,我很喜歡,因為我畫古代人物畫必須要貼近古人的心境,貼近才能畫出他們的感覺。另外一些出色的散文、古典文學、哲學、美學、歷史、人物傳記、奇談雜論等,也是我的至愛。我在書店看到對我有用的書,就會毫不猶豫地買下來。近來我還開始了每天做筆記的工作,把當天看到、感受到的東西記錄下來,總結一下,反省一下,我覺得這對提高個人的綜合素養也是很有幫助的。
張:現在畫畫的人越來越多,年輕畫家也越來越多,而且條件和上一代人來比更為優越,必然是競爭越來越多。你有沒有想過在構圖、筆墨語言、表現方式方面有意與別人拉開距離,慢慢形成自己的風格?
朱:在我的現代人物畫里面,我以飽滿的構圖為主,運用焦點透視,采用線條和塊面相結合、積墨和潑墨并用的方式。當然,和別人不一樣還是我作畫的最大追求,逐步營造自己繪畫的個人面貌很重要。而我的古代人物畫,無論工筆寫意,則都愛采用放筆直取的方式,不起稿,形隨筆走,筆筆相生,多運用散點式構圖,追求傳統筆墨的新效用,講求意趣、心境。像最近創作的幾幅橫幅構圖的畫,各方面的專家、藏家反映還不錯,將傳統里面的一些精華,融入現代作品的創作之中,別有一番意味。其實傳統中有許多好東西,我們現代人放棄了,很可惜。但你如果意識到,把它學過來,為你所用,可能就會更大地激發自己創作水平的提高。在現代人物畫的創作上,我也注意到有很多年輕畫家都畫得非常好,像方瑞、陳朋等,有不錯的個人追求,我還是有考慮避開他們的長處,另辟蹊徑的。廣東畫壇營造深沉畫面的作品缺乏一些,我想在這方面做一些探索。
張:我覺得你的畫受北方的影響更大些,南方的影響少一些,跟你接觸北方畫家比較多,老師也是北派風格的有關嗎?
朱:最近方楚雄老師接受采訪時說嶺南畫派畫家的眼光不要只局限在嶺南地區。總結一下我們的前輩,像關山月、黎雄才、賴少其、楊之光,他們的創作營養其實是來自北方更多一些。像楊之光老師,如果不到北京認識徐悲鴻,其作品也不一定是今天的面貌。關山月老前輩也因為和很多北方畫家有交往,從傅抱石身上、從很多北方畫家身上受到了影響。我在關山月美術館看了他一幅畫,就很佩服關老先生,他和傅抱石合作《江山如此多嬌》后,創作了一幅作品,完全是傅抱石的風格。把自己的東西全部去掉,我覺得這是非常可敬的。將近50歲的人了,還可以把自己的東西拋棄,學習更優秀的東西,真不容易,到最后他成功地樹立起自己的獨特風格。畫家必須有這種敢于揚棄自己的過程,才能更進一步提高自己。因此,近兩年我受幾位中國藝術研究院的博士朋友推薦,參與了北京一些知名藝術媒體主辦的展覽和活動,和全國各地畫界朋友有了更多的交往。藝術交流上的南北交融,令眼界有了進一步的開拓,也意識到自己的不足,受益匪淺。
張:我覺得一個畫家的風格,個人的技法、修養,到了一定的時候,和畫家的心境很有關系,心境決定表達的東西。你現階段的心境是怎樣的,你喜歡畫休閑的、古代題材的作品,和你的心境有沒有內在的聯系?
朱:畫如其人吧。人家說我畫的人物很像我自己,是在畫自己,其實我是在畫自己的心聲罷了。
張:也有些畫家并不知道自己想畫的到底是什么!
朱:我覺得畫和文章一樣,必須表現你的明確追求,表達自己對人生觀的一種看法,體現自己的思想和智慧。因為畫畫是在平面上做文章,所以必須把你所思所想加起來,然后放進去!
張:濃縮了很多個人思想在里面!
朱:我和專業畫家不一樣,真羨慕他們天天都能畫畫。我畫畫的時間不多,所以不算勤快,只能追求作畫時個人心緒的表露,也有點學了王孟奇老師吧,我認為他是個散淡型的畫家。他認為平時看書、睡覺、看電視、畫畫、寫字等活動是相輔相成的,作畫也應有勞有逸,我很認同,也覺得無法把自己繃得太緊來創作。當然很勤快的畫家也有我很鐘愛的,像李伯安、盧延光、陳鈺銘都是公認非常勤快的畫家。將他們與劉二剛、王孟奇這種散淡平和的畫家相比,我覺得以我輩資質,取一個折中可能更好一點。一邊倒的做法確實也不大好,畫畫和思想也最怕一邊倒,人家說什么你就做什么,我認為這是人生之大忌。即使是老師說的話,我也會思考一下,到底他說的話是否符合自己的發展思路,每每要想清楚才去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優點和缺點,揚長避短很重要,必須對自己有很清醒的認識,自己要做的是什么,自己的人生如何發展,必須要有一個明確的方向。我30歲剛結婚的時候和夫人說過,我的藝術人生歷程應該是這樣的:30歲到40歲盡量什么都去畫,著重打好各方面基礎,在實踐中盡量吸收多一些營養,以廣學博取為主;40歲到50歲是確立個人風格的時候,在這10年里必須找到一種適合自己發展的道路;50歲到60歲是如何強化這種語言,使其做到更深化、更極致;60歲以后我要畫自己的感覺,希望復歸稚拙。像齊白石、黃賓虹在七十多歲間突然悟道出來,用幾十年的手上勞作和不斷充電來造就更大的成功,確實是我輩的學習典范。因此,我要求自己盡量把人生安排得緊湊些,分階段從生活中吸取營養,從書本上學習知識,然后根據自己的習性,逐步提煉出自己的藝術創作語言。
張:我覺得青年畫家雖然有一定的風格,然而從初步的風格到完善需要一定的時間才會成熟。某一階段的作品肯定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會有不同的看法,你會不會在意別人的看法?別人怎么評價你的作品?我個人就碰到一個房地產老板,他不喜歡收藏,但喜歡看你的畫,你筆下文人雅士的這種風格,別人是能夠感受得到的。但有些人不一定喜歡這種風格的畫,你自己是怎樣看的呢?
朱:其實平時我也很注意別人對我作品的看法,有人喜歡當然是很開心的事,但存在欣賞上的差異也是正常的,不能強求。林墉老師有一句話:“我很在意不畫畫的人怎么看我的畫。”我覺得很有道理。其實畫既然畫出來,就是給人品鑒,給人家評判的,逃不掉這個過程。有些人喜歡我的現代人物畫,覺得我的畫面比較渾厚、有技法和深度,覺得不是一兩天可以完成的,覺得我精神可嘉。但是大部分人好像更喜歡我的古代人物,可能因為我的畫在現在這么煩囂的都市里面,更像是一服清涼劑。其實我的古代人物畫創作有意識追求平淡天真、自然而然的境界,追求濃郁的書卷氣和雅致的面貌,其中也包含了不少人生感悟,我的作品也許讓觀眾得到了相同的心靈慰籍吧。現階段我的現代人物畫和古代人物畫是兩個方向,像用兩條腿走路,但是我亦期望,最終能融合成一股力量,形成一個再上高峰的、獨特的個人面貌。這還要經過不懈的努力。當我突然有一天悟道,那將是最佳的境界。怎樣把所思所想,用與別人不一樣的繪畫語言把作品展現給觀眾,讓觀眾在我的畫面前感受到真善美,洗滌心靈,去塵脫俗,領悟人世和出世的奧妙,從而把握人生、享受人生,那么,我的任務就完成了,我的藝術追求和人生學習的使命也就達到了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