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電影歸于電影,歷史歸于歷史,對于這個言說混亂的時代已變得艱難
據(jù)說在臺灣地區(qū)上映并引起轟動的影片《海角七號》,2009年春節(jié)前后會在大陸公映。近日來,臺灣與香港的媒體有了“海角七號”情結,在海基會與海協(xié)會高官會面時,作為一個話題提問并當做重要新聞播報。一部電影變換身份,成為有些政治味道的話題,激起記者們的職業(yè)敏感,原因十分明顯:片中的感情故事涉及臺灣的歷史,尤其是日本占領時的那段歷史,而這段歷史曾引發(fā)過中日兩國政治與外交的摩擦。電影里的隱喻,可能引發(fā)新一輪的政治反應。
《海角七號》的劇情并不復雜,一明一暗兩條線索彼此交織。明的是一個在恒春夏都沙灘酒店沙灘上舉辦大型演唱會的故事:演唱會原本邀請的是日本歌手,但恒春當?shù)厝藞猿钟勺约旱臉肥峙瘓觯虼舜噜]遞員阿嘉、老郵遞員茂伯、民警、小米酒推銷員等人拼湊成一支極不專業(yè)的樂隊,由日本小姐監(jiān)督。這個臨時樂隊相互之間發(fā)生不少糾葛,當彼此間的沖突白熱化時,一只寫有“海角七號”的郵包勾出了暗的線索——一段半世紀前日中戀人的故事。郵包寫著舊時的地址,里面有一份過期發(fā)黃的愛情。
記者關注這條暗的線索。作為隱喻,電影里反復出現(xiàn)一個搭船而去的日本男人,在臺灣光復之后,他仍對留在臺灣島上的中國戀人念念不忘;用沒有寄出的信箋與獨語傾訴情感,仿佛是代班郵遞員阿嘉與監(jiān)督搖滾樂隊的日本小姐之間前世姻緣的隱秘象征。記者的這番解讀,顯然把電影的出發(fā)點看走眼了,表面上邏輯通順但本質(zhì)上離譜。在我看來,這部織體復雜、人物眾多又充滿當代語境的作品,傳達的主題是“人與人溝通的失落”。不論是在歷史語境中(臺灣光復前后),還是在當代處境(商業(yè)文化侵蝕下的恒春)中,人與人難以溝通的宿命,既在那艘返回日本的船上,也在今天這支拼湊而成的搖滾樂隊里。電影中的每個人都難找到可傍依之人,受傷于世界,失落于世界。電影開始時主人公扔下的第一句話——“操你媽臺北”,做出的第一個動作——砸斷電貝司,是這部電影的調(diào)子。劇中那個既是教堂的琴童又是搖滾樂隊鍵盤手的小女孩說,“上帝把我趕出來了”,這句話可以被看成當代社會人的基本處境的潛臺詞。
電影里暗的線索,與其說是對政治的,不如說是對一個逝去的感情世界的隱喻與象征。那個戴禮帽、自言自語的人,穿著舊日的雅致服裝,癡迷的是舊時的浪漫與思念,與今天身穿牛仔褲、T恤衫的搖滾一代相比,情感古典而深沉。當他用一生的獨語支撐起情感世界時,當下的紅男綠女已經(jīng)不可能再有那個隱喻中情感世界的奢華與深沉了。醉酒的日本小姐與性情暴躁的阿嘉相擁時,那艘古舊輪船作為遠去的背景,完成的是半個世紀前沒有完成的告別。看似疊加在一起的昨天與今天,其實是場誤會,世界變了,二者之間只留下錯愕。
《海角七號》十分好看。放松,自然,人物的刻畫恰到好處,幽默而不失深沉的關照。但讓觀眾真正弄懂這部電影并為它叫好并非易事,在美國洛杉磯試映時,便遭到了冷遇。媒體的政治解讀與誤導也許加深了觀眾的困惑,“影響的焦慮”已經(jīng)預判在先。2008年的“金馬獎”,這部電影鎩羽而歸。
記得20世紀80年代,中國有部表現(xiàn)中日圍棋手的電影,名叫《一盤沒有下完的棋》(1982年在日本上映,1984年在美國上映,獲得過加拿大第七屆蒙特利爾電影節(jié)大獎)。這部概念化的電影表達的意思是:個人的感情與命運,應該超越國家、戰(zhàn)爭與歷史的局限。中日兩國當時最有名的男演員孫道臨、三國連太郎出演,黃宗英與沈丹萍也在里面飾有角色。影片上映時,正趕上兩國關系趨暖,各大媒體爭相報道,影評人評論多多,電影藝術與外交兩者的結合前所未有地緊密。
而今港臺記者對《海角七號》的解讀與用心,立意與《一盤沒有下完的棋》剛好相反。一盤沒有下完的棋,既是中日兩國之間歷史的棋、民族的棋,更是個人悲歡離合的棋;國家與民族之間的過往與今天,投射在個人活生生的棋盤上,讓人不勝感慨。但當這局棋僅僅由媒體在棋盤外熱炒、期待一場博弈時,電影變味了,其后的一切已與電影無關。記者鼻子嗅出的政治味,讓臺灣的歷史記憶與今天的角色定位陷入混亂,潘多拉之盒飛出火絨,記者們不希望它們簡簡單單地熄滅。而讓電影歸于電影,歷史歸于歷史,對于這個言說混亂的時代已變得艱難。歷史之災演變?yōu)槊襟w之災,它們總牽引偏離航道的船。■
賈曉偉:文藝評論家,現(xiàn)居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