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寫下這個題目時,心里猶豫了一下:這個題目是否太大?抑或太重?思忖片刻之后,我還是決定用這個題目。我想,那個為真理而戰、為捍衛哲學的真諦而九死一生的靈魂,無論我們怎樣書寫也未必能抵達他思想的天穹;而在他去世之后,一個親近他靈魂的人——這個人曾在他身邊做了10年秘書——近乎以身研墨、以憤填膺(請原諒,我這里不是錯用成語“義憤填膺”)、以喪妻抱病之處境、以15年的生命時光,矢志不渝地整理、研究、追尋、書寫那個以哲學之光照耀我們的人,這個人的內心和前者一樣,對真理和正義充滿著景仰。
我深感前者和后者都是中國的良心。
前者,中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家楊獻珍也;后者,以孱弱之軀作責任、正義之擔當的楊獻珍生前秘書蕭島泉也。
二
大約是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從初識的蕭島泉先生那里得到一本楊獻珍著的《我的哲學“罪案”》(以下簡稱《罪案》),是人民出版社于20世紀80年代初出版的。當時,中國改革開放、撥亂反正的思想解放運動,正以江海大潮之勢沖破“文革”的桎梏,在中華大地洶涌澎湃。我相信,那個年代的一些人,肯定聽到了《罪案》在滾滾而來的解放大潮中發出的震撼靈魂的聲響。
《罪案》一書是中國哲學之魂楊獻珍在長達十一年的牢獄、流放的災難中,數次向黨中央、毛澤東寫就的“關于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哲學申訴”,“關于‘合二而一’問題的申訴”,以及1973年在獄中寫的“致中央文革專案組的抗議”等材料完成的。楊獻珍用讓其寫檢討書、認罪書的紙筆,從70歲寫到了81歲,從1966年寫到了1977年。一個耄耋老人以苦難的身軀匍匐在地,卻以頂天立地的良心,寫出了一部生死交惡卻又發著哲學之光的大著。
如果說,我在得到書的20世紀90年代認真閱讀《罪案》,我會更早地了解到一個偉大的靈魂,然而,《罪案》一書竟不翼而飛,我在遺憾中悵惘了很久,因為我發現,很難產生真正意義的哲學家而產生了一個被世界公認的哲學家楊獻珍的哲學著作,在中國的書店很難找到,可以說幾乎沒有。
楊獻珍出生在湖北漢水之濱的安陽鎮,這個鎮曾被人們稱為“小漢口”,大漢口是“九省通衢”的大商埠,即現在的武漢市,可見安陽鎮曾經的繁華。安陽鎮離誕生了我生命的、做了五百年府城的鄖陽古城只有幾十華里,一直以來,我為自己與楊獻珍同鄉而驕傲著,但這種驕傲是模糊的,也是空洞的。因為我除了知道楊獻珍曾是中央黨校校長、一位哲學家、因其哲學觀點“合二而一”和毛澤東的“一分為二”發生對峙而備受磨難之外,其余一概不知。就其知道的這點也僅是概念化的,是從人云亦云中舶來的。
真正的驕傲是產生在2008年冬季。
2008年,北京的冬季孤獨而寒冷,我在這個冬季靜靜地閱讀著蕭島泉先生的兩本書:一本是《一代哲人楊獻珍》(以下簡稱《楊獻珍》),一本是《共和國三次哲學大論戰》(以下簡稱《大論戰》)。前者帶有傳記性,后者帶有強悍的實證性和雄辯性。蕭島泉先生是在楊獻珍走出牢獄之后的1982年開始為其擔任秘書的,他陪伴了他晚年的最后10年。1992年,96歲高壽的楊獻珍在安詳與清醒中辭世,蕭島泉為老人安頓了全部的后事。
幾乎是一生都在為高級領導人擔任秘書的蕭島泉,嚴格的職業訓練和道德自律,以及楊老剛直耿介、不屈不撓為真理和正義而戰的偉大人格,深深地感動著他。他曾不止一次地告訴我說:“楊老的一生驚天地,泣鬼神,若不把他的人生苦難和哲學貢獻寫出來,我會永遠不安的。”又說,“楊老非凡的一生和哲學思想若中國人不能了解,那將是馬克思主義哲學和中國良心的重大損失。”
于是,蕭島泉先生以15年的光陰,在遭際喪妻后巨大的孤獨與寂寞中,在腦中風和腿部血管阻塞壞死的巨大病痛中,在不斷經歷著人生的各種打擊和險情中,從1992年到2007年,從64歲到79歲,一個心懷高孤、筆耕不輟的老人,最終完成了關于一個哲學靈魂的寫作與出版。
蕭島泉也是我的同鄉,湖北鄖陽縣漢水邊大堰鄉人。
我為漢水真誠的兒子們驕傲著。
三
2008年冬季,無論是讀《楊獻珍》還是讀《大論戰》,閱讀的快感猶如窗外高闊的風,凜冽而莊嚴。我在蕭先生密集、真實而嚴謹的敘述中,感知著一個民族一路走來的艱辛和苦難,也同時感知著一個中國哲人心靈的悲愴和信仰的不可侵犯。
早在1953年,圍繞剛剛建立的新中國應該建立什么樣的經濟體制,楊獻珍就與“左”傾冒進主義展開了一場大論戰。楊獻珍著文堅持的是“綜合經濟基礎論”,對立面強辯的是“單一經濟基礎論”,即絕對的公有制。
楊獻珍認為過渡時期的經濟基礎,應由五種經濟成分組成,即國營經濟的社會主義所有制;合作社經濟的半社會主義所有制;私人資本主義所有制;個體農民所有制和國家資本主義所有制。
無論是著文立說還是在中央黨校的講壇,楊獻珍反復闡明他的觀點,他認為經濟基礎和上層建筑是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問題,這些問題若弄不清楚,在實際工作中要犯大錯誤。
1926年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楊獻珍,曾在國民黨北平草嵐子監獄蹲了五年牢(即“文革”中被定為“61人叛徒集團”主要成員之一),五年的牢獄生活,楊獻珍秘密翻譯了幾百萬字馬、恩著作,包括《反杜林論》、《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國家與革命》、《帝國主義》、《唯物主義和與經驗批判主義》、《共產黨宣言》以及《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等。他大量的翻譯工作并非世人所知,因當年的翻譯只是為獄中共產黨人秘密傳閱、學習,并未保存。浩瀚的閱讀、翻譯以及以后從事馬列學院教育工作的楊獻珍,對剛剛建立的新中國如何發展經濟有著清醒的認識,他十分清楚,“在人類進化歷程中,不論是封建主義社會抑或是資本主義社會,迄今為止,從未發現也未見過清一色的純而又純的單一的一種生產關系,一種經濟形態?!?/p>
針對“單一經濟基礎論”否定過渡時期資本經濟成分和小農經濟作用的奇談,楊獻珍不無譏諷地說:他們“每天也是要吃飯的。不知道他們每天吃飯的時候,是否檢查了他們所吃的糧食是社會主義的農場生產出來的,還是個體農民生產出來的。他們既然不承認個體農民經濟是過渡時期我們這種社會主義類型國家政權的經濟基礎,那么,他們還懂得一點邏輯的話,按照他們的‘邏輯’,他們就不應吃個體農民生產的糧食,因為社會主義的人而吃個體農民生產的糧食那豈不是有點太不體面嗎?豈不是有點喪失立場嗎?”
不幸的是這樣一個能夠真正運用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觀點、方法,探尋、研究中國建設道路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竟遭受了長達幾十年的政治批判。從1954年開始直至“文化大革命”,有些人把“綜合經濟基礎論”說成是“抹殺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誰戰勝誰的斗爭”,是“矛盾調和論”和“階級調和論”,是“反對社會主義道路”、“反對毛澤東思想”。1970年中央黨?!案锩笈薪M”更進一步為楊獻珍羅織罪名,說他是“反對無產階級專政的反動理論”,是“唯生產力論的變種”,是“主張社會主義經濟和資本主義經濟‘平衡發展’”,是“為資產階級服務”,等等。
如果是為了新中國的建設開展的正常經濟學術討論也罷,可悲的是在“單一經濟基礎論”制造的理論混亂中,于1958年在全國掀起了一場規模宏大的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的紅色風暴,一時間“趕英超美”(10年趕上英國,15年超過美國)、“一天等于二十年”、“跑步進入共產主義”等脫離實際的政治口號響遍共和國的上空。在此狂熱而濃烈的政治氣氛下,農村大刮“一平二調”的共產風,大搞取消農民自留地、自留果園、自留樹、家庭副業,消滅一切產生資本主義和私有經濟的活動。
更有甚者,一些所謂“左派”理論家甚至在媒體上發表宏論,提出為了加速共產主義因素在中國的迅速增長,現在就應消滅貨幣、商品,廢除按勞分配原則,實現全面供給制。
在強行剝奪農民生產資料和生活資料的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中,全國大辦食堂、大煉鋼鐵、大修水利、大放衛星、大超英美,其結果,中國“每人只剩下一雙筷子一個碗”。
為了捍衛馬克思主義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的精神,為了維護黨、國家、人民經過長期披荊斬棘、艱苦奮斗換來的勝利成果不受破壞,為了使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得到正確貫徹,楊獻珍根據自己實地考察得到的第一手材料以及各地在大躍進中向他匯報的各種問題,不惜承擔一切政治風險,毅然挺身而出。在中央黨校的講壇上,在接見各地黨校負責干部的談話中,在應社會團體之邀所作的各類演講中,對三面紅旗給國計民生所造成的災難,從理論的高度毫不留情地給予系統有力的剖析和深刻地批判。
楊獻珍尖銳地指出:《共產黨宣言》發表100多年了,中國共產黨成立快40年了,我們天天嘴上說共產主義,可是不少做了多年共產黨員的人,卻不懂得什么是共產主義?!肮伯a風”根本不是馬克思主義的共產主義,而是和馬克思的共產主義背道而馳的東西,馬克思把這種思潮叫做原始共產主義?!肮伯a風”實際上就是18世紀末期至19世紀初期,在歐洲一度流行過的原始共產主義思潮的中國形式,它的主要特點就是絕對平均主義地分配社會財富。
用原始共產主義來消滅私有制,不是歷史的進步而是倒退,倒退到尚未達到私有制的生產力水平的社會里去。在那里,沒有文明與文化,只有一群貧困的、沒有理想的人,他們和物質世界的關系用近似于動物對物質世界的狀態表現出來。我很懷疑有些熱衷刮“共產風”的人能否言行一致、真正去過他所說的“共產主義生活”,因為馬克思還說過,原始共產主義不過是掛著公有制幌子的“私有制的卑鄙的一個表現形式”。
1958年11月19日,在中央黨校講壇上,楊獻珍向學員公開講述了他撰寫的《關于規律的客觀性和主觀能動作用問題》。對大躍進、人民公社存在的種種弊端進行了嚴肅的分析批判?!拔覀儾荒馨芽赡墚斪霈F實,把將來必須努力達到的目標,當做今天的現實。否認或忽視個體農民經濟還是今天中國新民主主義的基礎,這樣的思想不僅不符合今天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而且還包含著很大的危險性,這就是如上所說的,這樣的思想表現在實際工作上,一定要發生主觀主義、盲目冒進的傾向。”據知,迄今為止,這是中國最早對大躍進運動提出質疑和批評的文章。
追求單一經濟而發動的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其后果不僅給剛剛誕生的共和國的經濟造成一場大災難,使其經濟陷于瀕臨崩潰的邊緣,而且破壞了剛剛開始執政的共產黨倡導的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
當一個偉大的聲音被淹埋了半個世紀、而今重新浮出水面之時,我們依然聽到了他披荊斬棘、踏血前行的空谷足音。
在中國的經濟發展經歷了漫長的曲折之后,在中國人民經歷了極度的貧困、饑餓之后,在鄧小平率領中國人民走過30年改革開放的道路之后,在以多種經濟形式共同發展、進而使一個13億人的人口大國最終躋身世界經濟大國的今天,我們閱讀或溫習到50多年前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家的思想、理論以及道德、人格,難道不感佩不已?
四
蕭島泉先生以縝密、嚴謹的書寫,告知了我們一個中國哲學靈魂在共和國初始階段遭際的第一次大論戰(以楊獻珍血淚敗北而告終)之后,接著便以更為犀利、嚴密的文字向我們揭開了楊獻珍命運中遭際的更加殘酷的兩次大圍剿。即 “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論戰和關于“‘合二而一’與‘一分為二’”的大論戰。這兩場論戰是20世紀中國哲學界三次大論戰中極其重要的兩次論戰。論戰之激烈,持續時間之長,實為中國乃至世界之罕見。
“哲學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時代精神的精華。任何真正的哲學都是人民自己的產物,是人民最精致、最珍貴的、看不見的精髓?!睘楹葱l人類這一偉大的精神產物所進行的任何探究、爭辯都應該具有人類學意義,然而,發生在中國20世紀六七十年代的大論戰卻布滿了政治陷阱。論戰的結果,孤軍作戰的楊獻珍陷入深淵,長達11年的政治監禁和流放歲月,演義了那個時代最深重的悲哀。
我不是哲學研究者,我只是很淺顯地知道“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是19世紀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黑格爾提出的,它曾成為德國的官方哲學,統治德國官方達數十年之久。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一書中,揭露了《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理論的實質。他說,崇尚這種理論思想的人“專尚空想空談,以為空想空談就是現實”。這種哲學在19世紀40年代不僅為馬克思、恩格斯所否定,早在19世紀30年代后期,已為費爾巴哈所否定。費爾巴哈正是由于批判了黑格爾的《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才走上唯物論的道路的。
發生在中國這場哲學論戰讓人有“顛倒黑白”的感覺。論戰的一方硬說這一哲學觀點是唯物主義的,是恩格斯肯定過的;楊獻珍說他們“對于19世紀德國哲學史一無所知,‘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在哲學史上一直是唯心主義命題,是臭名昭著的‘同一哲學’,恩格斯從來沒有肯定過?!?/p>
如果說,《思維與存在的同一性》論戰開始還是帶有學術討論的性質,那么為時不久就完全演變成尖銳復雜、粗暴慘烈的政治斗爭。
蕭島泉告訴了我們這次論爭演變的時代背景:這場論戰發生于我國正被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左”傾路線、“左”傾指導思想所左右,大躍進、人民公社化運動也正被甚囂塵上的主觀唯心主義和形而上學之風所操控的時期。更加上以陳伯達、康生為代表掌控的思想意識形態機構、新聞媒體的竭力鼓噪炒作,于是便使不同學術觀點之論爭導向了以純粹政治為目的,以擁護不擁護大躍進、人民公社、三面紅旗和反修防修來作為裁判是非曲直的準則。
楊獻珍很快遭到了圍攻和批判,“對毛澤東思想挑戰”、“反對三面紅旗”、“為右傾機會主義、現代修正主義提供理論武器”、“是資產階級在政治上向我們黨進攻的反映”,等等,“罪惡”的帽子鋪天蓋地。在“左”傾路線統治全黨、全國的政治氣候下,如此這般,必置楊獻珍于死地!
對此,楊獻珍無奈地寫道:“中國的巴扎羅夫們喧嚷他們承認思維和存在有同一性,其實,他們一直不懂得《思維和存在有同一性》是什么意思。他們只是把水攪渾,把問題搞混亂,把思想搞混亂。他們當中的人都自命為文豪,可是沒有一個人寫過一篇把問題講清楚的文章,就是說,沒有一個人把什么叫思維和存在的同一性這個問題講清楚。”
在一派混亂的惡戰中,中國從上到下、從城市到鄉村曠日持久地大搞唯心主義,浮夸風、共產風愈演愈烈,“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小麥畝產7320斤”,“水稻畝產13034斤”,“三天掃除文盲”,“苦戰半月,高中畢業”……糧食衛星、鋼鐵衛星、教育衛星一放再放,而廣大人民群眾一窮再窮。
面對嚴酷的形勢,楊獻珍痛苦不已,“鋼鐵、糧食都是硬東西,說假話辦不到。鋼是一噸一噸煉出來的,糧食是一顆一顆長出來的?!薄案阈味蠈W到了這種地步,不出大亂子,勢無天理?!币粋€正義的聲音在中央黨校講壇上、在中國大地不斷響起,“有些人是有心弄虛作假,為了保住頭上的烏紗帽,說謊話,放假衛星,欺騙黨和人民,還有什么黨性?這樣的人不克服說謊話的行為,就是念上一百本馬克思的書,也掌握不了辯證唯物主義。講辯證唯物主義要和黨性聯系起來。我們黨是靠唯物主義取得勝利的,什么時候搞唯心主義,什么時候就要碰釘子。個人搞唯心主義,個人就要倒霉,全黨搞唯心主義,黨就要垮臺,這是用人民和干部的鮮血換來的教訓。”
楊獻珍疼痛萬分:“我講這些話一定是要得罪人的,但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又不能不講話。要是覺得我說得過頭了,那就請同志們想想,對于某些至今還拿著唯心主義、形而上學當寶貝的同志,你除去向他們大喝一聲,還有什么辦法呢?”
然而,大喝一聲的結果,楊獻珍迎來的是“滅頂之災”。
接下來的“合二而一”和“一分為二”的第三次大論戰席卷全國,最終導致了把中國政治、經濟、文化、道德浩劫一空的“文化大革命”。
在向來對哲學似是而非的當代中國,尤其是在全國上下大學“毛著”的年代,也許我們對“一分為二”并不陌生。以此為“階級斗爭”理論涂炭著千百萬人的生命與命運。那么,何為“合二而一”?
“合二而一”是作為哲學家的楊獻珍,從古代思想家老子的《合有無謂之元》和明代方以智的《東西均》一書中對“合二而一”的闡釋中得到啟發,進而尋找到的表達哲學對立統一規律的一種方式。從1963年開始,楊獻珍在講課中就不斷闡發中國古代思想家的這一光輝思想。
楊獻珍說:什么叫對立統一規律?中國有句古話叫“合二而一”。在認識論里有“一分為二”這句話,同上句話是一個意思。“合二而一”是世界觀,“一分為二”是方法論。辯證法不應當只講斗爭性,不講同一性,不應當只講“一分為二”,不講“合二而一”,辯證法只提“一分為二”,不提“合二而一”,是只要斗爭性,不要同一性,只講斗爭,不講團結,是閹割了辯證法的全面性。學習辯證法就是要學會把兩個對立的思想聯系在一起的本事,就是說,要學會掌握對立統一規律來做工作,學會兩條腿走路。所謂對立統一,就是兩條腿走路。什么叫對立的統一,必須要把這句話的意思弄明白。
應該指出:楊獻珍之所以用心良苦地闡發“合二而一”思想的理論,其目的完全是出于對當時在思想上、實踐中唯心主義盛行、形而上學猖獗給國家和人民造成嚴重災難的憂心,指望通過自己在理論界的地位和影響、對馬克思主義唯物辯證法的弘揚、宣傳與堅持,能夠對大躍進以來熾熱的“五風”(共產風、浮夸風、瞎指揮風、強迫命令風、干部特殊風)和政治思想上的“斗爭哲學”糾正過來。為此,他以68歲高齡,時常廢寢忘食,不僅在中央黨校講授尊重唯物論、尊重辯證法,而且向中直機關、北京市委、天津市委、河北省委等全國各省市領導干部宣講。
不想,由此招致而來的是一場塌天大禍。
經過歷時一年半的批判斗爭,康生之流給楊獻珍羅織了“十大罪狀”,說他是資產階級在黨內的代言人,是個小赫魯曉夫;反對毛澤東“一分為二”的思想,制造反對社會主義的“理論”;攻擊社會主義建設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鼓吹資本主義復辟,大刮單干風,同彭德懷一道反黨;包庇安插惡霸、地主反革命分子,把高級黨校變成獨立王國,等等。然后將他調出中央黨校,分配到中國社科院哲學研究所當一個掛名的副所長,是年楊獻珍已是69歲高齡的老人。
1966年,“文化大革命”運動開始了,楊獻珍在劫難逃??瞪鹘o他定的罪名,除原來的十大罪狀外,又給他加上了“里通外國”和“叛徒”的兩大罪名。70歲的老人開始遭遇造反派的輪番批斗,家被查抄。時隔不久,康生即以中央文革領導小組的名義下令將楊獻珍予以逮捕,關押到北京的白廟監獄,關押八年之后,又押送到陜西潼關黃土高坡流放三年。直到1980年8月,中央為楊獻珍平反,恢復名譽。此時,84歲的老人已被摧殘得奄奄一息。
然而,不能摧殘的卻是一個哲人不屈的精神意志和永遠高昂而澄澈的靈魂。就是在這殘酷的被監禁的年月里,楊獻珍在牢獄里寫下了7萬字的《我的哲學“罪案”》。對中國幾十年來的“左”傾機會主義、對哲學上的三次圍剿式論戰、對中華大地上發生的嚴重政治和經濟災難,進行了頑強的申訴、鞭撻和批判……
楊獻珍平反后不久,來自鄂西北故鄉的一位年輕人,了解到楊獻珍在論戰中遭受的奇冤之后問他“是否后悔”,楊獻珍堅定地說:“我后悔什么?對此,我可以告訴你四個字:無怨無悔?!苯又终f:“西方有位偉大的哲人,他有句名言:我說了,我拯救了自己的靈魂!而我,也是這樣去做的?!?/p>
面對一個“外無慚于清義,內無疚于神明”的老人,我們該怎樣表達我們心中深刻而恒久的敬意?
五
令我感佩不已的是我在閱讀《楊獻珍》和《三次大論戰》中,不僅讀到了楊獻珍的受難和高貴的哲人靈魂,還讀到了他品格中的懺悔意識。
20世紀80年代,中國人似乎已開始進入反思和懺悔的時代。此時,已擔任了中央顧問委員會委員的楊獻珍,無論是在為自己平反的大會上,還是在中顧委的整風會議上,他撫摸的不是自己已傷痕累累的心靈和肉體,而是反復講述和追憶自己一生中給他人造成的創傷。他追憶到“三反”運動,追憶到“反右”運動,他甚至追憶到1944年在太行山北方局開展的“整風運動”中他對某人搞“逼供信”的事情,這一事件如一塊巨石幾十年地壓在他的心上。眼看到一個新時期的到來,一個科學民主的春天的到來,楊獻珍坐立不安。1984年的一天,他終于不顧89歲高齡,親自去這個同志的家賠禮道歉,為他40年前的錯誤懺悔、贖罪。他當著被害人的面反省了自己“忠誠的愚蠢,愚蠢的忠誠”。他的行動震撼著所有曾經“整人”或“被人整”的心靈。
面對楊獻珍驚世駭俗的舉動,他的秘書的蕭島泉想到中國幾十年來一直處在一個“人整人”的斗爭旋渦中,一些心靈的扭曲者和人格的塌陷者在“整人”中發跡,又在“被人整”中遭殃,但卻很難聽到和看到有誰給自己下“罪己詔”。而為此吃盡了苦頭的楊獻珍,卻總是在懺悔,總是在給自己下“罪己詔”,于是就問楊老:“你這樣做不怕有損你的形象,影響你的威信嗎?”
楊獻珍說:“不能說只有我能給自己下‘罪己詔’,只能說犯了‘左’的錯誤的人能夠認識錯誤、對自己進行懺悔的人很少。之所以如此,是因為懺悔是需要很大勇氣和自覺精神的。懺悔就是要把自己的靈魂展示給世人去看,沒有勇氣和自覺精神是做不到的。懺悔是一個人生命力向上的表現,也是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一個政黨是否具有生命力的表現。它是衡量一個人是否是憑著良知誠實地生活在這個世上的一個重要標志。有句格言說得好:‘自重者而人重,自愛者而人愛?!粋€不知自重自愛的人和民族是不會受人尊重和愛護的,也是沒有希望和前途的。人而無恥不知其可也。不知羞恥、缺乏恥辱感的人和民族是很難讓他們自省和懺悔的?,F在的問題是一些犯了極‘左’的錯誤的人在對待自己的過失和罪責時,大都不是直面事實,在事實面前低頭認錯、低頭認罪,而是采取回避、抵賴或如魯迅先生說的‘瞞和騙’的手法,借以達到掩蓋的目的,把一切都推給客觀,推給運動的發動者而拒絕自省、拒絕懺悔。如此下來,非但‘左’的東西不能克服和糾正,而且更重要的是戕害了整個社會的道德人心,其后果將不堪設想。”
我們從楊獻珍的言說中看到了一個哲人道德的完美和人格的望高。同時我們也感嘆一個清澈明凈的心靈,在那個“欲說還懼”的年代,居然一針見血地道出了我們今天全民道德滑坡、人的素質走低的根本原因。
六
20世紀90年代初,我反映故鄉鄂西北的長篇紀實作品《山蒼蒼,水茫?!吩诒本妒隆冯s志頭條位置發表,這是中國第一篇反映20年紀五六十年代中國水利移民問題的文學作品,在當時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作為同鄉的蕭島泉先生看到了這部作品,他從老家人那里打聽到了我,他約我來北京相敘。那是我第一次認識并拜晤蕭先生,而在此的前一年,楊獻珍已駕鶴西去,在蕭家,我依然感受著他和他妻子的黯然神傷。我看到了蕭先生購買的當期《十月》雜志,還有部分報刊的報道。聊天中,我才知道,《山》文中我引用的楊獻珍20年紀80年代一次又一次為水庫移民爭取項目寫給中央各部委的信件,原本都是蕭島泉代楊老抄寫好后呈送的。每一封信都是用毛筆豎寫在細膩的老式信紙上,信紙呈淡黃色,上有紅色隔線。捧著一頁頁飄著墨香的信箋,當年鄖陽地區副專員兼鄖縣縣委書記的李明貴對我說:這可是楊老救我們鄖陽百姓的實證??!
時間一晃過去了十多年。2005年暮夏,當我沿南水北調中線源頭走了100天之后,我回到了北京,我去看望蕭先生,這時才知他在7年前已失去了相伴一生的妻子,而且夫妻分手在天上地下:他乘坐的從美國飛回中國的飛機剛剛起飛,他的妻子便在美國小女兒那里辭世,一個月后,當他從大女兒那里知道此事后,悲慟欲絕,原本因腦中風而導致的身體麻木和偏癱,此刻更加陷入絕境。
悲慟寂寞之中,蕭先生撰寫楊獻珍的決心卻矢志不移。他告訴我:一開始,他的手顫抖得根本拿不住筆,但他堅持練習,常常一天寫不了一頁紙!我見到他時,我看見他依然需要扶住墻壁,拖著一條腿走路。但一個信念支撐著他:作為楊老復出后的最后一個10年的秘書,楊老已把自己思想的精華、對哲學深邃的思考以及一生的艱難困苦和心靈的秘語,一無所漏地展現給了自己,這是人類思想和精神的寶庫,倘若不能寫出,不能昭示天下,不僅自己死不瞑目,更對不起那個已經遠逝的偉大靈魂!
毋庸置疑的是:蕭先生朝圣般呵護和追求的是民族精神和人文精神的復歸。他懷著大憂大患完成了他的寫作,他用日漸孱弱的身軀擔當起了對民族苦難與前途的悲憫和關心。
正如我的同鄉、作家野莽在為蕭先生的詩集寫評論時說的那樣:“他對那位一生都在痛苦地追求真理,中國當代居然還能有幸產生的哲學家充滿的感情和敬意,不僅是一個鄉親的,更是一個中國人的?!?/p>
這是一種神圣的感召,也是一個頑強尋求生命意義的過程。當代作家、哲學家周國平先生說過:“一切簡單而偉大的精神都是相通的,在那條路的盡頭,它們殊途而同歸。說到底,人們只是用不同的名稱稱呼同一個光源罷了,受此光源照耀的人都走在同一條路上?!痹谔骄俊で?、撰寫楊獻珍精神與哲學價值的過程中,蕭島泉一直懷著一顆朝圣的心,走著一條神圣的精神之路。而最終,他也因此實現了自己精神與存在的價值。
也是在那一天,蕭先生知道我準備撰寫一部全方位、多角度反映中國水利和水利移民命運的長篇,他建議我采訪清華大學水利系教授王光謙先生,并立即進行了聯系。隨后,他不顧病體,執意陪同我去清華大學拜見了王光謙,我非常感動。我知道:他希望我把中國水資源、中國水壩問題寫好,把移民命運寫好。他希望我的書寫出后對得起歷史,對得起人民,更要對得起因國家調水而承受了幾十年犧牲和苦難的庫區人民。
書出版了。蕭先生打來電話要書:“小梅呀,寄我一本《大江北去》,我看到首發式報道了……”從先生總是謙和、總是平易的輕言細語中,我感受到一如當年發表《山蒼蒼,水茫?!纺菢?,先生傾注著關心和期待。此刻,我才又知道先生2008年年夏天因腿部血管阻塞,險些鋸掉了一條腿。我用掛號郵件給先生寄去了我的書。
不久,我也收到了先生快遞給我的《一代哲人楊獻珍》和《共和國三次哲學大論戰》,另有先生對故鄉懷一腔摯情寫下的《心系鄉梓 情寄母?!芬约啊秿u泉詩作選》。
現在,四部80余萬字的著作擺在我的案頭,時刻提醒我作精神的攀登。
想說明的是:我本無意復述蕭先生書中的內容,可我竟忍不住這樣做了。在我不經意的復述中,我安頓著自己的心靈;我還有個小小心愿,愿我的讀者在看到我這篇萬余字的簡述后,去讀那兩本40萬字的《楊獻珍》和《三次大論戰》,那是蕭先生以生命寫就的書,還是先生自己掏幾萬元才出版的好書——那里畢竟有兩個中國的良心真實地存在。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