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
一個寒冷的早晨,我去看我的
父親。在那個白色的房間,
他裹在床單里,就這樣
惟一一次,他對我說記住,他說
記住這些面孔
沒有什么可以留住他們。
是的。我牢記著。
事實上,父親什么也沒說過
他躺在那兒,床單蓋在臉上。他死了。
但一直以來他從沒有消失
始終在指揮著我:這里、那里。
以死者特有的那種聲調
要我從易逝的事物中尋找不朽的本質
——那惟一不死之物。
那么我覺醒了嗎?仿佛我并非來自子宮
而是誕生于你的死亡。
好吧,請聽我說,一切到此為止。
十四年來,我從沒捉摸到本質
而只有虛無,和虛無的不同形式。
阿拉比集市
一首詩有它的原因,它的結果
可能并非如你所愿
十多年前,父親揍了我一頓
作為抗議,我離家出走
跳上了一輛駛過的汽車。
也許你們一樣,挨過揍,然后等待
隨便去哪的某輛汽車將自己帶走
可一首詩能將我們帶到哪里?
它生產著觀念,變換著花招
它在享受過程的快感中取消了目的。
就這樣,我,一個莫名其妙的乘客
看著陽光下兩邊耀眼的樹木、村莊掠過
而一陣暈眩,年輕歲月的風景
在迅速退入記憶的后視鏡。
最后我們到了哪里?
一個后現代的阿拉比集市?
那么在一首詩中我應該敲碎它、拆散它
重新編織它,在里面加上反諷?
當我們不得不失望而回
事情的因果將被倒置:
我跳上了一輛汽車,離家出走
作為懲罰,父親揍了我,那是在十多年前。
論月亮
——致于堅
我未受邀,卻已入這中秋宴,月亮席
你伐木,上一道桂皮兔肉煲
你清燉,拒絕了佐料。
你的去意,使一只雨燕彷徨
它感到無處容身,它的南方落入了
你的青蒜,整個世界都是機械般寒冷。
啊,該死的觀念折磨著你
而你,邀飲的空杯,如同那指月的
手指,你的無知仍是有知。
廣州城內外,那么多的雨傘
無論晴雨,都已然在雨中,這種關系里
難道不含有真實的部分,并使我們
抵抗越來越多的產品說明書?
這正如千江月,李白月、杜甫月、東坡月
使貧血的月亮在今夜如此圓潤。
最后的庇護所
——給張道通
在那些糟糕的時候,我想切斷
和這個世界的任何紐帶
從這里退回,一個萊布尼茨式的單子
沒有實體,沒有窗口,也沒有任何人出入。
就像你,從一個酒吧輾轉到
另一個酒吧
流連于無可留戀之物,在碰杯后
飲盡殘破的泡沫,在調情中
運用無處可用的智力,直到黎明的光亮
穿透幽暗的森林,孤獨的野獸停止了
疲憊的悲鳴。
你發來短信:當夜色深沉到內心
你渴望,黎明快些死去
不要曙光,只要那黑色的永無安寧的沉寂。
那是凌晨三點,我在同樣的疲憊中
難以入眠,卻告訴你我已經睡下。
“我們中誰可安慰他人?”
是的,即便我們坐在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
說著,喝著,靜默著傾聽
兩種樂器組成的悲傷合奏曲,參差起伏
走高又漸低,宛如窗外交作的風雨
恍然中清醒過來,又開始厭倦自己還沒有死去。
嚴冬的暴力美學
當華爾街的金融風暴像重流感,席卷了
一個個國家,這疲倦的身體接受了
暴力美學的大眾教育。
經過提速,這一年的夏季
預先到達了寒冬,
一個個垮掉的公司,如同風雪中
還未來得及清理的枯枝敗葉。
在生活的菜單上,邀請仿佛節哀
還有被裁職員皺巴巴羞愧般的領帶
以及終于得閑的工裝
要求我們拒絕日常的花邊新聞
開胃酒和果盤,要求我們重新審視
被遺忘的嚴肅部分。
哦,廉價而樂觀的信念如同泡沫
一吹就輕易破碎
因為經濟永動機和財富幾何學,仍只提供了
對未來的傲慢與偏見
因為疾速的輕軌難以替代清規
而街邊,速朽的黃昏后,一枚磨損的月亮
給林立的巨幅樓盤廣告撒上了冷輝
小營街,一種風景
這緩慢的風景宜于遠觀,這狹街
這高墻,這風中的梧桐葉翻動著新時代的
舊年月,像一首我們迷戀過的老歌
動人但憂傷。
昨天這里是太平軍的營房
而今天仿佛擁有了老年的美德
在周邊高樓的俯視中。
你還沒有提前步入老年,所以也沒有
足夠的智慧
當你經過時,你仍像是在拒絕
一個時代的常識,你仍感到身上停止的童年
永不停息。
哦,一切皆流,一切皆流
所以我們都知道:懷戀往事,但絕不停下
知道適時發動內心的引擎
讓這緩慢的風景退回到頭頂的一片孤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