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七十年代改革開放以來,我的新詩評論絕大部分都在這里了。翻閱之余,一則以喜,一則以憂。喜的是,畢竟生活證明了,青年時代所信奉的詩的信仰沒有被歷史證偽,當年為朦朧詩率真的抗爭,義無反顧的堅守,已經為歷史所確認;如今看來,其精神價值,不僅限于詩論,同時也不失為一代人對思想牢籠沖擊的一朵小小的音符,這種超越了純詩范疇的價值,也許是歷史最大的報償。但是,這不但不能使我沉迷于沾沾自喜之中,相反,我不能抑制自己的憂懼。
從少年時代就立志以詩為生命,到青年時代,更升華為以生命為詩。在“文革”浩劫中,我被困于絕望之中,除了讀詩能給我一點生命的精彩以外,我作為一個活人的一切感覺都麻木了。那時,我是世界上最貧窮的人,貧困得只剩下詩了;同時,我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當我打開詩,我就比任何凌辱我的左派在精神上都要富豪。1971年,整整七個月的時間,我失去了自由,包括沒有閱讀的自由,我惟一的精神天國,就是一本打掃廁所時偷偷得來的《西廂記》。我舍不得一下子讀完,決計以發給我寫交代的白紙,以仿宋體手抄,來從容滋潤、激活我的快要失去的生命的感覺。災難有多深重,對于詩情的渴望就有多深。我對于詩歌藝術的絕對的忠誠,正是在災難中孕育起來的。也許就是憑著這一點,時機一到,我就義無反顧,悍然為朦朧詩搖旗吶喊,沖鋒陷陣。回顧起來,當時那股傻氣,那股瘋勁,那種自信,真有一種不虛此生的甜蜜。但是,回顧近三十年的生命,就此后為朦朧詩辯護這么一點生動的亮色。從那以后,也就是后新潮詩出現以后,在新詩進入新的探索時期以后,我就感到了困惑。我對詩的忠誠,對詩的理解,不能達到高度的一致。如果堅持我對詩歌藝術的信仰,我就不能完全認同新一代的弄潮兒。如果要我從我所信奉的藝術觀念為這些后新潮詩作出闡釋,就不那么自信了。雖然謝冕兄反復說我“永遠自我感覺良好”,但是,從上世紀九十年代初開始,我第一次缺乏自信。甚至對已經發出的批評,雖然出于信仰,但是,卻缺乏論辯的激情。
對于一個從青年時代,就以身許詩的人來說,這是不是有點痛苦?
讀者不難發現,從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我面對新詩爭論基本上沉默了。
這不但因為我信奉歷史的實踐證明和證偽功能,而且還因為我懷疑從西方引進的一些理論。我年青的朋友正是在這些理念指導下,進行靈魂和語言的探險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我不能確定這些理念是把詩歌藝術推向深淵,還是擁向勝境。我選擇了在沉靜中觀察。憑自己的觀察和深思,不能不感到,那些號稱最為前衛的理論,并不一定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甚至當它們從歐洲出口到美國的時候,美國人也并不是沒有懷疑的。我的朋友劉亞猛教授在一篇文章中說起,被我國理論界奉為圭梟的美國理論家J. 希利斯#8226;米勒“對1960年代以來美國思想界從歐洲大陸的大規模理論引進進行了反思,得出了一系列發人深省的結論”:
例如,理論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超脫大度”(“impersonal and universal”),而是跟它萌發生長的那個語境所具有的“獨特時、地、文化和語言”盤根錯節、難解難分。又如,在將理論從其“原址”遷移到一個陌生語境時,人們不管費多大的勁總還是無法將它從固有的“語言和文化根基”完全剝離。“那些試圖吸收外異理論,使之在本土發揮新功用的人引進的其實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馬,或者是一種計算機病毒,反過來控制了機內原有的程序,使之服務于某些異己利益,產生破壞性效果”。①
從他那里,我長期的困惑得到理論上某種程度的說明。我們引進的那些西方理論,我們模仿的那些西方的詩風,是不是可能 “是一匹特洛伊木馬,或者是一種計算機病毒呢?”,是不是“反過來控制了機內原有的程序”, “產生破壞性效果”呢?喬納森卡勒說過,成為理論,其本身的準則就是反思。
在這樣反思的過程中,我回顧了自以為奉獻給詩的生命歷程,不禁有點悲哀。整整七十多年的歲月,對詩真正有把握,不過是上世紀八十年代那不到十年的時間,在七十年代以前,我為正統詩壇的假大空的權威所震攝,在九十年代以后,我又為新詩的眼花繚亂所迷惑。
人,甚至像我這樣一個并不太愚蠢的人,實在是很渺小的。
雖然渺小,但聊可自慰的是,畢竟這是一個追求詩歌藝術的人的藝術探險的記錄,還是個案文獻。其中許多觀念和細節,也許還有歷史文獻的價值。
正是因為這樣,在上世紀末,本世紀初,我的研究轉向了新詩歷史、詩學審美和新詩經典文本的解讀,寫出了《新詩的第一個十年》和《“再別康橋”解讀》等等,在這種領域中,我欣慰地感到,我又恢復了謝冕所說的“良好的自我感覺”。
①劉亞猛:《理論引進的修辭視角》,《外國語言文學》24.2 (2007): 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