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冕教授家的書迅猛地膨脹。當我來到他那顯得窒息的書房的時候,不由得笑了起來。向來號稱整齊的謝冕連過道里都堆著高及胸口的雜志,而他那書房則成了書堆的峽谷,我只能像海底的魚一樣側著身子進去。
就在前不久,我聽說,他宣布拒絕買書了。這究竟是幽默還是憤激,我沒有細想。
倒是想起來他在香港的報紙上的文章,說是他需要一個書齋。當時我正在香港。覺得很是奇怪。內地的教授固然比較貧寒,但是北京大學中文系的教授多多少少有一點例外。因為他們得天獨厚地可以輪流到日本或者澳門大學講學。只要出去一兩年,就有足夠錢買下一套比較像樣的房子。又聽說,有一次,北大中文系已經安排他去澳門大學當系主任了。可是人們說,謝冕覺得這么長的時間,離開內地的詩壇,是不負責任的。那時,正好他的弟子張頤武先生在我那里,我就對他說,這個人真是個書呆子。一邊叫著要一個書齋,一邊又不肯出訪。張頤武先生說:“為這個事,謝老師還認真考慮了兩天兩夜。”我說:“活該,誰讓他傻乎乎!”
這次要到北京參加一個博士論文的答辯會,順便就去謝冕家里去玩玩。看到他那越發變得狹小的書房,不由得嘲笑他的糊涂。既然要書房,就該去日本或者澳門一行。
他哈哈大笑,說:“謝冕真是太重要了,中國簡直一天都離不開他。”聽這口氣我才感到傳言有誤。便把張頤武先生如何說的,告訴了他。他更是大笑不已。說:這簡直是一個童話,絕妙的童話。”
在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不說,就是年青的副教授都已經有百分之七八十都出去日本、澳門等地,有的已經去了兩次。從來也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和他商量過出訪。謝冕夫人是我們當年的同學,她也笑著說,前幾天倒是有一個北大中文系的老師向系里領導打了個電話,說是除了他和謝冕以外大都出去當過教授了。我聽了不由得憤慨起來,謝冕卻哈哈大笑。對于這件誰也說不清的事,當中的陰差陽錯,他顯得相當超然。看他的神態,好像說的完全不是他的事,而是別人的事。
他似乎并不為空間的狹窄而過分煩惱,也許那些書們,都是他親密的朋友或者臣民,早已和他一樣樂天知命了。這使他引以為自豪,但是他最為自豪的倒并不是他相依為命的書,而是他養在三只籠子中的六只小鳥。他興致勃勃地告訴我,每一只小鳥都有一個“故事”。我知道他不管什么雞毛蒜皮的事,永遠都是興致勃勃,永遠著迷。完全不像個六十多歲的權威教授。我顧不上去聽他的“鳥故事”。那些被他當作珍禽的鳥們,雖然羽毛上有頗為可觀的花紋,我卻一眼看出來,不過是花鳥市場上,十塊錢就可以買到一只的虎皮鸚鵡。其叫聲以粗礪為特點,卻一個個不識相,聒噪不已。我故意掃他的興,說,這些雖然好看的鳥說起話來,老是像你一樣興奮,令我想起來閣下年青時那個雅號——鴨子。他就跑到鳥籠面前對著那些鳥們大聲呵斥那些虎皮鸚鵝:“你看看,客人都怪罪了,你們還吵個沒完!”說著把其中吵得最兇的一只輕輕地捉起來,撫弄一番。還一定要我也摸摸它的頭。我不好掃他的興,只好照他的吩咐敷衍一番。
他越發興奮地說起鳥的故事來:其中一只是個花花公子,硬是把一只路過的妙齡小鳥勾引了進來。他說了那只鳥的樣子和顏色,我只好裝著記住了的樣子。另一只鳥的傳奇是,有一點特異功能,能把門柵用嘴巴提起來。有一次就這么自由散漫地溜掉了。停在門前的樹上,他用籠子去引,它巋然不動。等到他靠近一點時,它就飛得更高。這時,黃昏降臨,謝冕的心都碎了,這只負心的鳥卻絕情地飛走了。謝冕知道,它這一飛,就意味著死亡。因為家養的鳥是沒有覓食的能力的。用不了多久,就會餓死。望著那消失的鳥影,謝冕體驗到了一場真正的生離死別。當夜風雨大作,為失去的鳥的憂傷之情,使得他和夫人一夜無話可說。第二天,夫人仍然不死心,說是出去看看,謝冕反正不抱希望。也就由她去了。
沒想到,不久以后,夫人驚喜地大叫而回。手中捧著的正是那只丟失的小冤家。原來夫人走出去以后不久就聽到一聲熟悉的鳥叫。循聲找尋了一番,在一株小樹底下,正是他們家丟失的那個冤家。
謝冕卻說,鳥的羽毛是不會淋濕的,是它調皮地在等待夫人去找它。
這可真是童話了。
謝冕又一次把鳥拿出來讓我撫摸的時候,顯然進入了童話的境界。現實世界的住房的狹窄,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什么是他的感覺,什么是童話的幻想早已分不清楚了。
我想起了己故的中國作家協會常務副主席鮑昌先生的一句話:“謝冕永遠是個兒童團長”。
但是,這只是他的一個方面,在另一個方面,他又懷著深深的憂思。他為新詩當前陷入對西方現代和后現代派的幼稚模仿而感到十分憂慮。他告訴我,他已經寫了一篇《新詩已經離我們遠去》表達他對于新詩失去了使命感而感到憂慮。這一段文字將在《詩刊》上發表出來。我說,我早有這種感覺了。我也為《星星》詩刊寫了意思差不多同樣的一段話。臨別時,我們緊緊地握手。
這時,我第一次非常明晰地感到,在他的心靈中跳動著兩根弦:一根彈奏著充滿了孩子氣的童話色彩的變奏,而另一根上奏響著的則是充滿了使命感的、成熟的學者的深思熟慮的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