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陜西楞娃》,這是一部由資深媒體人楊玉坤寫的80余萬字的長篇小說。
從1964年大學畢業走進陜西日報社大門起,他先后跑農林水口、科技口、文藝口。跑“農林水口”時,他發現了中國黃土地繼秦代鄭國、漢代白公之后劃時代的可歌可泣的治水英雄李儀祉,就邁起鐵腳板,上天入地、四里八鄉搜集主人公的素材;跑“科技口”時,他對李儀祉及其所生存的民俗文化生態,做了理性的發掘與歷史縱深的思考;跑“文藝口”時,他生出靈感——用藝術的手法,塑造李儀祉的文學形象、再現李儀祉賴以成長的地域、民族的獨特習俗文化聚落。如此這般,10萬字的《洛水三千》問世了。1995年,我在《報刊之友》第二三合期上發表了《三棲報人楊玉坤》的人物通訊,稱其是“作家、學者型的高級記者”。這位“保溫瓶式”的記者,對黃土地、對文學的執著追求始終熱情不減。退休,燃起了他創作長篇小說的藝術之火。我早就知道他以煉獄般的情懷投入創作,勸他年齡不饒人,放緩生活節奏,對他將小說取名《陜西楞娃》,表示不以為然。
作為第一個讀者,當我讀完了這部兩卷本大書時,不由對書中刻畫的英雄和風流典章人物拍案叫“好”。李儀祉、楊虎城、于右任、郭希仁、井勿幕、張季鸞、吳宓、劉古愚、包森、曹寅侯、趙壽山、胡景翼、魏野疇、閻甘園、張仲三、余鼎銘,還有虛構的江湖義士李狗旦、王義等,或文、或武、或文武兼備,骨髓里無不“模鑄”陜西特有的剛正耿直的楞娃稟賦。他們豪爽大義、生龍活虎、憂國憂民,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干出了一番報答黃土地母親的轟轟烈烈的大事業。張夢淑、謝葆真、紅娘子、李翥儀、明月(香草)、梅梅(蘭花固倫)、柳美娘、李半月、李琳、杏花、李莉萍、武麗英等巾幗女性,或文靜、或英武,個性各異,一行一動也都流露著剛烈勇毅的氣質。《陜西楞娃》用有血有肉的男女群雕告訴讀者,沒有英雄的黃土地是蒼白無力的,而英雄薈萃、豪杰輩出的黃土地才是閃光的金子,才是云蒸霞蔚的文化盛景。具有楞娃稟賦的陜人不一定都能干大事,但干大事的陜人,總是如曠世大才司馬遷和彪炳史冊的王鼎那樣,用認死理、一根筋、頭割了碗大個疤的人格魅力去赴湯蹈火、舍生取義。長篇小說《陜西楞娃》用數以百計而又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破譯黃土民俗文化的信息密碼。在現代中國小說史上,用如此之多的藝術形象揭示一個民族的、地域的人性秘史著實鮮見。看罷小說,掩卷而思,我釋懷了:“陜西楞娃”在看似貶損中蘊含著五千年黃土孕育的“民族精魂”。
《陜西楞娃》依托中國文學界罕有涉足的水文化的題材領域,高瞻遠矚,獨辟蹊徑地“采擷黃土高原渭水之濱一朵頂著珠冠瑩瑩的芬芳野花,虔誠地雙膝跪地,用心靈的手插在世界水文化母親的鬢上,啊,您是煉石補天的女媧,是《圣經》中的夏娃,您孕育了人類文明,您多么偉大!”(見作者獻詞)小說的題材范圍雖然廣袤無垠,而作者卻能匠心獨運,在結構上以水利泰斗李儀祉和愛國名將楊虎城的治水為主線,雙線交織,將劉鎮華、馮玉祥、楊虎城“主陜政”的三個歷史階段做縱向切換,每一階段又巧妙地采取點、散結合,縱橫交錯,時空挪移地組織矛盾糾葛,像一條大河,“匯百川而納細流”,汩汩淙淙,波瀾起伏,時見驚濤拍岸。作為整體,它似乎沒有長篇巨制慣常有的故事發生、發展、高潮、結局,而又雙線貫珠、脈絡分明,猶如滾滾黃河,九千九百九十九道灣,一道灣一處殊景,高潮迭起、奔騰入海。
李儀祉(文)與楊虎城(武)是陜西楞娃民俗群里拴在一根繩子(治水)的兩個螞蚱。兩個主人公的“土洋結合”式的婚戀,在小說里各自走向自己的反面:李儀祉與張夢淑的矛盾,揭示了一個留洋學生和一個農家婦女“先結婚后戀愛”,且忠貞不渝、白頭偕老的愛情秘史。李與張的包辦婚姻,婚后三個月同床而不同枕,雙手擁抱一無瑩的空間,在性愛空白中,悄無聲息地走完情感過度,進入“蜜月”;之后,又像王寶釧18年空守寒窯似的分居于兩地生活; 30多歲才相親相愛,舉案齊眉,生兒育女,丈夫雖多次遭遇洋女、靚妹的感情糾葛,但對“土老婆”的愛卻至死不移。楊虎城與謝葆真的矛盾,揭示了粗獷豪邁霸王似的時代英雄楊虎城和文思敏捷虞姬似的才女謝葆真的“英雄與美人”、“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的愛情秘史。作者以東方文化的視角,精心撰寫了兩對文化層次相差懸殊的愛情和家庭的組合,而又返樸歸真、拙中藏巧。李儀祉的學生吳清泉及其與李琳、原振聲及其與李莉萍的羅曼秘史,則反映了在東方人文習俗環境下知識分子真實感情的壓抑、無奈、釋放。吳李、原李的婚戀離經叛道而又人性回歸、溫情脈脈,猶如綠葉似的襯托著李張、楊謝的“紅花”(主線)。
新聞的真實在事實,連細節亦須真;文學的真實在細節,沒有虛構與想象則無小說。新聞職業往往使記者舞文弄墨時磨折了“想象的翅膀”,無法完成“半形象化”(通訊)向“完全形象化”(小說)的轉變。寫報告文學雖然也講“完全形象化”,但“報告”的時效與政治使命常使“完全形象化”大打折扣。楊玉坤并不是一位職業作家,他當記者跑“文藝口”的歷練與《洛水三千》的試筆,才悟出了小說“完全形象化”的真諦。《陜西楞娃》基本擺脫了通訊、報告文學的記者職業印痕,而且躍上了一個新的藝術境界——打破了中國古典小說重情節敘寫而輕心理描寫的傳統,將中國文學的國畫式的白描手法和西方文學的油畫式的再現生活細部、用意識流描繪人物心理活動有機地結合了起來。讀者由字里行間可以讀出作者對福樓拜、莫泊桑、哈代、歐文·華盛頓作品的欣賞與喜愛,如能像《紅樓夢》一樣反復品味《陜西楞娃》,也就可以解析其對文學即人學的理解。“振葉以尋根,觀瀾以索源”。這一部大書,不僅寫人的形體、動作,著墨處重在描繪人物心靈流動的軌跡、傳遞人物內心活動的隱秘。
明人李贄云:“圣人與凡人同。”楊玉坤賴以生存的平民生態養成的草根意識,使他提起筆來不由自主地化大為小,用小事情、小情節寫“大人物”,用草根心態解析、書寫黃土地上諸多“大人物”的“精、氣、神”。如對楊虎城,除了寫他叱咤風云大起大落的人生巨變外,也寫他訓斥部下“誰拔老百姓蘿卜驢日他媽” 的粗魯,他孝母情結的純真、擁妻疼子的細膩柔腸。寫李儀祉,除了寫他與德國蠻子決斗、三擋康有為盜經、在劉鎮華軍營中唱“老少歌”、同楊虎城拍桌子翻臉外,也寫他的“吃喝、拉撒”——在農村蘿卜地里“方便”的感受,坐三等火車憋尿的焦急,喜歡像村夫野老似的說方言土語,什么“洋飯將人的喉嚨眼吃細了,還是家鄉飯澇口”等。作者這種“察微末,傳神妙”,小中見大、微中伏著的筆法,同其將方言土語、諺語、俗語、煉語、古語、哲語、“洋”語有機地結合,呈現出一種五彩繽紛、搖曳多姿的藝術特色。它反映了作者俗中有雅,雅中有“洋”,雅俗共賞,中西合璧的美學追求。《陜西楞娃》“風攪雪”的語言運用,在當代中國長篇小說寶庫里別具一格,猶如一頂少數民族的花冠——方言土語洋溢著黃土地的風俗民情,古語像閃閃發光的明珠,“洋語“像鉆石、像插在帽上的羽翎,珠光寶氣,晶瑩奪目,耐人尋味,啟人心扉。
文學是寫人的生活氛圍的,無氛圍則人為木、馬為土、山為石、水趨腐,有氛圍則人活、馬活、山活、水活。《陜西楞娃》以“清明上河圖”式的素描筆法寫出了黃土地的原生態的風土人情和各色人物的一幅幅風俗畫。例如寫紅、白喜事,娘生娃滿月,作者讓各色人物登場,連叫花子,拴在樹樁上的驢、馬,門前蹲的貓、狗,也栩栩如生。民俗風情讓他寫活了,各色人等也活了、真了、魂靈歸竅了,連張喬生、趙飛燕、上官臣、孔祥榕、川島芳子、劉鎮華、徐子壽等反面人物,岳震山、王大牛等小人物,也都“還了陽”。
這部小說寫“史”,主要人物是真實的,但又用“演義”的方法組織矛盾糾葛,所刻畫大大小小幾百個人物,似“史”非史,步入了虛構的藝術殿堂。楊玉坤也是寡言少語的陜西楞娃。他做人為文都講實誠,毫無“仙心玄風”,沒有當今文壇風靡的浮華損枝、“膏腴害骨”的利欲熏心,耐得寂寞與冷清,經幾十年筆耕不輟,才完成了兩卷本的《陜西楞娃》。書剛出版,他就收集讀者和文藝評論家的真知灼見,動手修改,精益求精。
《陜西楞娃》的出版,是新世紀里陜西這個文學大省“于無聲處的驚雷”。當下關東、走西口鬧得熱火朝天時,《陜西楞娃》用秦腔凈角的恢宏嗓音劃破長空,給國人一聲民族祖源地的吶喊。我是記者出身,也愛文學。也許,一個記者閱讀另一個記者所創作的長篇小說,有著特殊的美學感覺,易于窺探文學的藝術人性魅力。一家之言,又非本行,難免不當,愿與萬家共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