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冬天異常陰冷,空氣糾結刺骨的寒意。我住在城市公寓的頂樓,19層樓下的人群宛如螻蟻。銘輝已經走了三個月,如果我再沉溺下去,我害怕自己某天從露臺飛身墜下,開成一朵慘烈的花。
公寓每月都要還銀行貸款,我在一家外企做小職員,還了房款已是捉襟見肘。我在城市晚報上刊登了一條合租信息,對象是女子。
梵許薇在一個陰雨綿綿的下午來看房,她的頭發濕濕的,黑呢外套沾著水珠,洗得發白的仟褲有些贓,仿佛很疲憊。
她沒有和我壓價,看到客廳有套超大音響,她只是說希望我不會播一些太喧囂的音樂。她是一個職業撰稿人,喜靜。我說先交兩個月的房租當押金,水電平攤,另外就是不要帶男子回來。她點頭。
那套音響是銘輝的心愛之物,他走時也沒有帶走,可見他是多么的厭惡我們之間的關系。他只是收拾了一個旅行袋,把他的衣服胡亂的塞進去。夏一伊,請你從此以后自己照顧自己。
翌日同樣陰雨綿綿,梵許薇帶著一個手拖旅行箱住了進來。
梵許薇很少與我碰面,雖然在一個屋檐下。我每天早出晚歸,累得形影莆索。多半時間她都呆在房間里,某時我躺在沙發上看韓劇,她走到露臺上點一支煙。她總穿著一件厚厚的棉袍,露出細白的小腿,套著一雙男人的棉拖鞋。身材瘦弱,面容堅定。
她很少話語??吹轿覟轫n劇里的愛情拿紙巾拼命抹眼淚的時候,她“啪”的點燃一支煙說,能哭泣始終是件好事情。說完走曰她的房間,輕輕把門帶上。
梵許薇的淡漠是都市流行病,我們的心都很難走近。宛如我和公司的同事相處,同事只是工作伙伴,不是朋友。
愛情才顯得可貴,卻也泛濫。銘輝因為認識七個月的女生,而放棄我們五年的感情。房款首期是他和我東拼西湊的,他追隨他的愛情而去,根本不介意。
梵許薇只是我還房貸的一個輔助工具。她是一個看上去有故事的女子,故事內容我也不想了解。不必。
春節臨近,我打電話給父母告訴他們公司的年假很短,今年不回去過年。其實,我是害怕面對父母的詢問,離家多年早就養成報喜不報憂的習慣。
超市里播放著歡天喜地的拜年童謠,一個人的新年也好敷衍。買一些零食和DVD打發休假的時光。
回到家摸鑰匙時看到門上貼著一張大大的倒寫著“?!弊?,才恍然想起,還有一個人如我孤單。
客廳的餐桌上放著一大篷水仙,蔥綠的葉子襯著沉甸甸的花苞,作勢欲放。梵許薇的房門開著,有輕微的聲響。她走出來對我說,有個朋友過來看望她。我瞥見門后一雙男人的皮鞋。
我嗯了一聲,把手中購物袋隨手放下,走進旁間。
不久聽見關門聲響,房間里很安靜。那一夜,梵許薇未回。我站在露臺看城市晚空,遠處有迫不及待的煙火,騰上天空,亮了一片,隨即熄滅。
梵許薇兩日后才回來,我正在廚房里煲湯。她在洗手間洗澡,洗了很久。出來時眼眶微紅。那日除夕。
我只是煲湯,年夜飯叫的外賣。喂,晚上沒約會就一起吃飯吧,我對她的房間喊。她在房間里吹頭發,我聽到她答了一句。
我確實有些不悅,對于她帶回那個男人。但是,轉念又想,她最終并沒有帶男人回來過夜。也就罷了。
吹干頭發的梵許薇拿了大半支黑牌出來說,還有大半支,喝完還有。也算過年了。我并不知道她有喝酒的習慣。
那一年城市禁了十幾年的炮仗煙花響得震天,我和我的房客吃了一頓寥落的年夜飯。那大半支黑牌梵許薇喝了大半,我的頭好沉,好想睡覺,眼皮都抬不起來。我卻是記得她的眼眶一直很紅,仿佛有淚光。
我夢到許多人在街上狂歡。我想追趕人群,腳確實好沉重,抬不起來。喂,喂。梵許薇搖醒我??炜?,起來。她驚恐的眼神,我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她丟了一張濕毛巾給我。我聞到了濃煙味。
我的睡意和頭痛不翼而飛,從窗臺漫進采的濃煙已經讓客廳像人造仙境,我嚇得臉上發白,雙腳沒有半點力氣。
梵許薇忙打開門,依稀已聽見了救火車的聲音。她一手捂住濕毛巾,一手拖著我跑向門外,她的腳上穿著那雙寬大的男式拖鞋。我來不及穿鞋,光著腳板跌跌撞撞,走火樓梯上不知誰家的酒瓶割傷了我的腳,血汩汩流淌,樓道也有濃煙翻滾。
她拼命的沖上樓梯,打開天臺的門后,飛快的背著我上了天臺。那雙寬大的男式拖鞋她脫下來給我穿上,我和她神色蒼白的跌坐在露臺上,十指緊扣。
那雙男式拖鞋上血跡斑斑,我去商場里買了一雙繡花棉拖鞋送給梵許薇。我說,大恩不言謝,可是還是要感謝你。她手上還有半支煙,她吸了一口輕描淡寫的說,你不怪我讓你喝醉已是好。
那場火災事故是17樓的住戶用電不當引起,還好及時發現,沒有釀成太大的事故。我和梵許薇經歷了一場虛驚的劫難,彼此漸漸熟絡。
我告訴她,當初找一個房客,除了減輕負擔,更是怕自己一個人時控制不住自己從露臺飛身跌下。
她說,夏一伊,你不會的。她望著我笑,我們都是貪生怕死之輩,不然那日也不會如此驚慌。
我不禁的問,那雙拖鞋的主人呢。
她凄涼一笑,他在家,陪家人。我為了他來到這個城市,以為不會心慌,在他的城市里。然……她咽下了余下的說話。
你的故事簡單,如果你愛他,若他回來,好好珍惜。愛情是兩個人的努力。但凡一方的強求都是獨角戲。梵許薇的面上泛起憂傷。她如此聰明,何嘗不明此中道理。我看過她發表在雜志上的愛情小說,寫得清泠又讓人心灰。情場跌宕的女子,或許都有顆絕望的,把愛情看得太過透徹,注定和快樂背道而馳。
我問她相信愛情么?她說,雖然把愛情寫得如此灰暗,可是我還是相信愛情,相信美好?;蛟S一個人遇見一生的愛情需要付出,需要時間。宛如花朵,果實,即便是一片葉子,都需要時間醞釀。
那雙拖鞋的男主人,再也沒有來過。只是有時梵許薇臉上輕微淡妝的出去,喝到臉頰緋紅回來。若是不回來,她會打電話給我。
春天來的時候,梵許薇日漸消瘦,很少外出。她長時間都在寫作。我早上去公司看見她的房間有燈光,晚上回來她的燈還是亮著。夜里我上洗手間她呆在客廳,電視開著,酒杯煙灰一片狼藉,卻不曾見她醉過哭過。
梵許薇,太累了學會放手吧。某晚我們在樓下一間小酒館喝酒,春寒還是凜冽,可是風中已有植物的清香。
或許吧,聽到她微弱的嘆息。感情的大致輪廓我們了解,我和她卻是很少去聊起感情的細節。這個城市從來不缺少傷情故事,在各自的時間里,我和我的房客梵許薇都是城市清冷的背景,兩手空空,拳打腳踢。世間如此喧囂,我們不過是渴望那人將自己珍藏。
愛情真的如她相信那么美好么,需要時間沉淀么。
夏天的時候銘輝回來了,一身風塵。很少出外的梵許薇說要出去走走,我知道她是故意回避。那段時日的心痛還歷歷在目我哪敢將自己的心再交出去。銘輝說與那女生的激情仿如愛情,讓他沉迷直轉清醒。他的激情宛如愛情,那我和他五年的愛情置于何地?
愛情里的裂痕是否可以忽略,在懺悔面前,我還是不敢掉以輕心。我送走銘輝。
那晚下了夏夜第一場雨,雷電轟鳴,梵許薇還未回來。打她的手機無人接聽。我有絲擔心。接近午夜,我去樓下那間小酒館碰碰運氣,不知道梵許薇是否在那里。
午夜的酒館寂寞人潮還未散去,酒館外梵許薇已喝到意興闌珊,小肩帶裸露著清瘦的蝴蝶骨,她的身邊有一個年輕的男生,男生一張荷爾蒙過量青春痘的臉,導致英俊眼眉也寫滿情欲。
那男生招了的士準備挽住梵許薇準備上車,我沖過去一把推開男生,扶住梵許薇。你干嘛,我冷眉冷眼。男生說送她回家。
謝謝,她家就在前面,不需要你送。我扶住她,男生訕訕返回酒館,尋找他的目標。
梵許薇靠著我的肩,迷糊的說,夏一伊你的男朋友呢?男人回心轉意好好的對待吧,我會找房子搬出去。
你不用搬出去,梵許薇,剛才好危險。為從不將我們放在心上的男人不值得。我扶著她走得跌跌撞撞,她將頭埋在我的懷里,在午夜兩點的街頭無聲哭泣。我撫著她聳動的雙肩,好單薄,似花朵在風中搖曳。
那是梵許薇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讓我看見她的哭泣。
秋天的時候我見到了那雙拖鞋的男主人。一個沉穩男子,歲月在他臉上雕刻滄桑。他來找梵許薇,提著一個旅行箱。不自覺的我就回想起銘輝當初也是提著一個旅行袋投奔他以為的愛情。原來很多愛情版本大同小異,只是角色換人。
那日梵許薇已經走了一個星期。
梵許薇去意已決,北方一問雜志社聘請她做編輯,她說,生命里我們總不能將全部的熱情投入一段感情里。我們傷心或是失望,但是日子還得過下去。
夏一伊,他日若還回來這個城市,我會尋你。
我沒有送她,她走的那天,梵許薇,我唯一的房客,我一直在這里。
我沒有將梵許薇的新電話號碼告訴那個男人,她想了斷是她的抉擇。如果他真的愛梵許薇,他一定能找得到她。愛一個人無論天涯海角都能找到,最怕就是不愛了,漸行漸遠。
很多年后,梵許薇每次出了新書,她都會給我寄來。那個提著旅行箱找尋她的男人,最終還是消失在人群里。宛如曾經愛過的人一樣,再無音信。梵許薇一直單身,一個單身的女子要擁有多少堅強和淡定才能撐開自己的天空。她有足夠的力量。雖然午夜的街頭她像孩子一樣哭泣,可是,她始終堅強。
我和銘輝后來又住在一起,如果想現世安穩,有些隱情該省略就省略。我不是梵許薇那樣的女子,不能將愛情的理想奉為終生信仰,只能沉淪在世俗的煙火里逐漸褪色。
無論是何種生活方式,都不可阻止我們幸福,或是阻止我們走在接近幸福的路上。
編輯:夕米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