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中國的經濟問題是在美國金融危機沖擊的背景下發生的,但從根本上來說:是一場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轉型、轉不過去而形成的傳統的生產過剩危機。原發于美國的金融危機只是引發了正在醞釀中的中國生產過剩危機。因此,美國的問題不一定是中國的問題。中國目前所面臨的問題更具有傳統的生產過剩危機的特點。這是我們分析中國在這次危機中一些重要問題的前提。
金融危機中中國面對的問題是什么
在面對目前這場金融危機的時候,我們必須有一個清醒的認識:盡管這場金融和經濟危機是由美國引起的,但美國的問題不一定是中國的問題,進一步說。即使中國的問題是由美國引起的,美國的問題也不一定是中國的問題。截至目前為止,美國的金融危機并沒有對中國的金融產生嚴重的影響,美國金融危機中的一些核心要素在中國幾乎都不存在。中國沒有美國那種大面積的房貸斷供,沒有明顯的信貸鏈條的斷裂,沒有銀行及其他金融機構的倒閉破產,整個金融系統在正常運轉。中國股市的大幅度下跌,從時間上看似乎是在美國次貸危機之后,但兩者實際上并沒有什么直接的關系,因為中國股市在2007年10月跌勢開始的時候,其時美國的次貸危機盡管已經發生,但其世界性的影響,尤其是對中國的實質性影響還沒有發生。
危機中“中國的經濟問題”反倒是表現在另外的方面。
目前“中國經濟問題”的出現,是兩個因素交織在一起的產物,換言之,是內因和外因這兩個因素共同起作用的產物。我說的這兩個因素,外部的當然是指世界金融危機,即金融危機導致世界經濟整體下滑,外部需求減少,外部訂單減少,出口困難。內部因素我具體指的是,中國正在發生一場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轉型的過程,而這個轉型遲遲轉不過去。現在就是這兩個因素交織在一起了。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轉型轉不過去,核心的問題是內需和市場的問題,而金融危機給中國出口造成的困難,恰恰是擊在我們的軟肋上。這就是金融危機背景下“中國經濟問題”的實質。也許更確切地說,是中國本來正在醞釀一場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轉型轉不過去而形成的傳統的生產過剩危機,恰在此時,由世界金融危機導致的經濟衰退阻斷了中國避免這場生產過剩危機的出口,從而引爆了中國的生產過剩危機。
明確以上問題的意義是:
第一,中國目前所面臨的問題更具有傳統的生產過剩危機的特點。應當看到、由美國次貸危機引發的這場經濟危機是一種嶄新的經濟危機,與歷史上曾多次發生過的傳統生產過剩危機是不一樣的。比如,在這場危機的原發地美國,危機發生前幾乎沒有任何生產過剩的跡象,相反倒是“消費過旺”。如果說這次危機中也存在生產過剩因素的話,這種過剩也是在世界經濟整體的意義上存在的,是在危機的非原發地存在的(如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而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美國的“寅吃卯糧”則使這種過剩維持了表面的平衡。就危機原發地美國本身而言,是在金融危機爆發,特別是金融危機轉化為經濟危機之后,由于信貸緊縮,人們對于未來的預期惡化,才出現了生產過剩的問題(美國大量耐用消費品的消費是建立在信用消費的基礎上),而且盡管如此,直到目前這個問題并沒有到達一種很嚴重的程度,并不是其經濟危機中的主要問題。而傳統的生產過剩危機則不一樣。傳統的生產過剩危機一開始就是發生在實體經濟的環節上,生產過剩是引發經濟危機的直接原因。對于生產過剩危機形成的原因,特別是對其“周期性發生”的原因,盡管人們提供了許多不同的解釋,但筆者則傾向于認為,生產過剩危機是耐用消費品時代轉型特有的現象。因為耐用消費品時代打破了生活必需品時代生產與消費之間的直撥陸,擴大了產能的彈性,從而也就強化了生產與消費之間不均衡的風險。中國在這次金融危機中所面臨的問題,與其說同今天的美國相近,不如說同歷史上生產過剩危機的情況更相近。
第二,原發于美國的金融危機只是引發了正在醞釀中的中國生產過剩危機。對于目前中國經濟所發生的問題,實際上既可以看作是世界性金融危機的一個組成部分,也可以看作是一從上個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開始,中國進入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轉型的過程。但正如此前在西方發達國家已經發生的過程那樣,這個轉型是相當艱難的。如果一個社會的生產已經全面轉向耐用消費品,而同時該社會還形不成全面消費耐用消費品的條件,生產過剩危機就有可能形成。上個世紀90年代中期開始出現的“內需不足,市場疲軟”現象,就是這種生產過剩危機的端倪。不過,冷戰結束后突然加速的全球化過程,特別是由于西方發達國家制造業外移過程對“中國制造”的需求,緩解了這個問題。有一種看法認為,如果沒有新全球化的影響,中國早在2005年就會進入傳統市場經濟式的生產過剩危機,新全球化使中國面臨的危機得以遲緩,但也在被推遲后以更大的程度出現。而這種危機的發生,可能會取決于許多可能的引爆因素。克拉斯穆爾·佩佐夫在2004年寫的《中國的大蕭條》一文中就指出,以下幾種情形可能會成為中國蕭條的觸發點:(1)一場世界范圍的貨幣、銀行或者衍生產品危機;(2)美國的一次衰退;(3)扼制通貨膨脹的措施;(4)中國失去貿易盈余;(5)一場石油供應危機。當然,這不是說中國目前的經濟問題與這場世界性的金融危機沒有關系。但這種關系更多的是‘種引爆的關系,或者說是擠壓金融泡沫和資產泡沫的過程演變為擠壓中國生產過剩的過程。這是我們分析這次危機中一些重要問題的前提。
第三,生產過剩危機將會是我們今后將不時面對的一個問題。改革開放30年中中國的經濟發展,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轉型期的非常規發展過程。但在30年后的今天,這種非常規發展過程將會逐步轉變為一種常規的發展過程。在常規陸發展中,有兩個問題是必須加以正視的。一、中國有可能將告別兩位數高增長時代,我們也許要習慣一位數的增長。當然,這種變化也許是在若干年之后。二、生產過剩危機將可能周期性發作。西方發達國家在兩次大戰之間用了差不多30年的時間才真正完成從生活必需品時代向耐用消費品時代的轉型,期間要解決消費信貸、城市化、中產階層發育、社會保障制度建立等一系列問題,為進人耐用消費品時代創造條件。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在這些問題解決之前周期性生產過剩危機的不時爆發將會是不可避免的。強調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因為直到目前為止,人們還有兩種誤解。一是以為這場金融危機只是一個插曲,插曲總會過去,一旦插曲過去一切又可以回復往常。二是以為就中國本身的發展來說,這次的危機是一個偶然性的事件,而且是由外部因素引起的。這兩種誤解將會導致我們對今天和將來的一些重大問題做出錯誤的判斷。
危機的波浪式推進:危機波與沖擊波
就這次金融危機本身來說,有一個鮮明的特點,即猶如海浪一樣,一波接著一波。而且,自2008年10月前后金融危機演變為經濟危機之后,金融層面的沖擊和實體經濟層面的沖擊可能會交替而來。不過,這里我們需要更加注意的是,在這場危機原發地美國形成的危機波與對世界經濟形成的沖擊波并非是一回事。而現在人們對于這兩者往往是混為一談,這可能會導致對一些問題的誤判。
作為原發地的美國,這場金融危機至少已經經歷了兩波,人們現在預測的是,第三波會不會到來,以及何時到來。第一波開始于2007年2月,即通常所說的次貸危機。到2008年9月美國政府接管“兩房”、第四大投行雷曼兄弟公司宣布破產、第三大投行美林公司被美國銀行收購。至此,次貸危機已經轉化為全面的金融危機。
第二波則始于2008年9月。美國次貸危機加深,金融危機開始向實體經濟轉移,經濟衰退的跡象出現。典型的標志性事件是,美國通過7000億救市計劃以應對經濟衰退,世界銀行行長佐利克宣布金融危機演變為經濟危機,美國三大汽車巨頭陷入困境,鋼鐵生產急劇下滑。
對于有可能到來的第三波沖擊,目前人們還有不同的看法;有人認為有,有人認為不會發生。但我們更應該關注的一個問題是,原發地美國本身金融危機的發作及其對美國經濟的影響,與對外部的沖擊所產生的影響,并不完全是一回事。而且,我們可以大體看到一個趨勢,越是到后來,這種差異就越大;越是到后來,受沖擊國家受影響的實際過程,就會愈加取決于其內部的因素。換言之,越是到危機的后期,各個國家所面對的問題就越是受內部邏輯的支配,就越是“自己的問題”。認識到這個問題的意義是可以使我們看到,在危機原發地美國要解決的問題,與受沖擊的國家所要解決的問題,是不完全一樣的。
我們可以看到,在金融危機第一波沖擊中受打擊最沉重的,往往是金融體系最脆弱的國家,特別是虛擬經濟比重比較大的國家,其中最典型的例子是冰島。冰島是個人口僅32萬、國土面積10.3萬平方公里的島國。冰島曾長期躋身“世界最幸福國家”之列,多次被聯合國評為“最宜居國家”,其國民的人均收入也在全球前列。但冰島也是全球內負債水平最高、虛擬經濟在國民經濟中所占比例最高的國家之一。截至2008年6月30日,冰島三大銀行的資產規模總計達到1280億美元,而其2007年的國內生產總值僅為193.7億美元,銀行業的資產總值高達該國GDP總值的8倍。同時,其外債超過1383億美元,以冰島32萬人口計算,這大致相當于每名冰島公民身負37萬美元的債務。在亞洲,首當其沖的則是被稱為“亞洲第一倒霉蛋”的韓國。從去年9月底開始,韓國金融市場出現嚴重恐慌情緒,股市和匯市一路暴跌。但總起來說,在這一波沖擊中,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國家受到的影響較為有限。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人認為中國甚或亞洲的經濟發展已經與歐美等國家脫鉤,在金融危機中可以置身事外。
但事實證明,當時幾乎整個世界都低估了這場金融危機的嚴重性和對整個世界經濟的威脅程度。當美國的金融危機演變為經濟危機的時候,其對外部的第二次沖擊也就開始了。這第二波沖擊主要是以影響實體經濟的方式展開的。美國的金融危機導致了美國、日本和歐洲相繼宣布進入經濟衰退過程,由于金融緊縮,經濟衰退,需求減少,進口大量縮減。在這一波中受打擊最大的,無疑是嚴重依賴對外出口的新興市場。也正是在這一波中,中國開始明顯感受到金融危機的壓力。盡管珠三角企業中小企業的倒閉潮發生的時間更早,但整體來說,珠三角和長三角經濟情況的惡化主要是發生在這個時期。但盡管如此,中國,包括其他一些新興市場國家,在這一波中受到的主要還是外部的“沖擊”。
但更值得關注的是第三波可能的沖擊。盡管目前對在美國是否會發生金融危機波還有不同的看法,但我的看法是,即使原發地美國本身不發生金融危機的第三波,或者由金融危機引起的經濟危機不會明顯惡化,其危機對外部的第三波沖擊也會發生。在這種情況下,第三波沖擊也可以看作是前兩波沖擊在其他國家內部的再次回響,或者是危機在受沖擊國家內部的發酵過程。在這一波沖擊中受打擊最大的,可能將會是內部經濟結構問題最大的國家。可以想象的是,在主要發達國家進入經濟衰退之后,全球貿易保護主義有可能興起,新興市場國家內部問題以全球化解決的空間縮小,內部經濟結構的問題將會進一步突出出來。如果說在第二波沖擊中中國就已經明確意識到不可能獨善其身的話,那么,在這一波的沖擊中,中國遇到的挑戰會更有實質性。事實是,在金融危機發生前,一些過度借貸、盲目擴張和投資的企業就已經存在嚴重的隱患,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一到來,這些企業就會陷入困境,甚至出現破產、倒閉。因此這一時期將是內部結構問題在金融危機沖擊下徹底顯露的時期。
尤其需要關注的是,在這一波沖擊發生的時候,也正是目前各國政府采取的緊急應對措施效果開始顯現的時候。這一次金融危機中一個明顯的特點,就是各國政府聯手對危機進行干預,主要國家政府都出臺了大手筆的救市措施。在短期內,這些措施對于防止危機的惡化,無疑會起到明顯作用的,如在一定程度上抑制經濟下滑等。但同時必須看到,這些措施中的許多政策是倉促出臺的,在緩一時之急后其某些消極效果會逐步暴露出來;一些措施只是使問題的爆發推后了,或減緩了,而不是解決了,過一段時間,問題還會暴露出來;更重要的是,無論是貨幣政策還是財政政策,都無法從根本上消解金融危機,特別是無法消解實體經濟危機。因此可以想見,在一些最初的應對措施潛力釋放完畢之后,造成這些危機的那些因素還會浮現出來。甚至目前的一些應對措施,也可能正在埋下未來的隱患。正因為如此,像克魯格曼這樣一些經濟學家在提醒,全球經濟可能陷入日本式的長期經洲氐迷期。在一些國家,急風暴雨式的金融危機可能演變為一種慢性病。
危機波與沖擊波的差異,會讓我們想到一個問題,這次危機最后會不會導致一個令人驚訝的結果,即作為原發地的美國在經濟上所受到的實質性損失并不大,甚至會成為最后的贏家,而處在危機邊緣的國家,反而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如果這樣的事情發生,不但對于相關國家的發展,而且對于整個世界格局都會產生巨大的影響。
危機中最重要的機遇,是轉變發展方式
在有關這場金融危機或經濟危機的討論中,人們經常說這樣一句話,即這場經濟危機對于中國來說既是挑戰也是機遇。但如何理解這個機遇?目前國際上大宗商品價格大幅度下降,趁機建立資源儲備是一個機會;世界上其他地方出現空白,我們填補進去是一個機會。但我認為,最大的機遇,就是在經濟危機的壓力之下,下決心進行社會變革,實現發展方式的轉變。
理解機遇的前提是理解挑戰。也許這場金融危機對我們的最大挑戰,是沖垮了我們過去的發展方式,是我們過去的發展方式在新的背景下無法持續下去了。而這里說的無法持續,不是指在金融危機這樣一種特定的背景下無法持續下去了,而是說,它標志著一種發展方式的終結。認識這一點是非常重要的。在面對這場危機的時候,如果我們只是將其作為一個突如其來的挑戰加以應對,而忽視進行相應的制度變革和結構的調整,不但會錯過轉變發展方式的大好機會,很可能會導致過去那種傳統發展方式的回歸。就此而言,可以說是短痛易止,長痛難消。
轉變發展方式的核心是轉到以內需為基礎的發展上來。解決內需問題在今天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30年代大蕭條時美國面臨的是內需的問題,我們今天面臨的也是內需的問題。而內需問題,正如前面的分析所表明的,是一個社會進入耐用消費品時代要解決的一個根本性問題。以加大投資力度為主調的經濟刺激措施可以在一時之內將GDP的增長速度拉動起來,可以將大量的產品生產出來,甚至通過其他的努力可以提高產品的質量、改善產品的性能,但假如東西賣不出去,一切都無從談起。但如果不能通過社會變革解決一個社會進入耐用消費品時代需要具備的基本社會條件,導致今天危機發生的一些深層的、根本曲的問題就無法解決。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今天不能只是一般地談社會變革、社會改造和社會進步,這種社會變革和社會進步應當圍繞內需問題來展開。內需是連接經濟與社會的重要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