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80至90年代,我國的眾多傳媒曾經持續十幾年報道過各種人體特異功能的新聞,現在證實,所有這方面的報道全是假新聞。也是在這個時期,我國眾多(不是個別)傳媒竭力吹捧過數位轟動全國、包治百病的“神醫”,后來這些“神醫”全部被揭露是假的。本世紀初,“換頭術”的新聞一度被全國很多傳媒加以報道、轉載,現在證實是“愚人節新聞”。這些假新聞,都不需要經過調查就可以判定為假,因為它們違背基本的生活常識。耳朵能認字、意念能讓藥片穿過瓶子出來、一個醫生能治療所有的疾病(包括目前醫學界無法治療的很多絕癥)、一個人的腦袋能夠移植到另一個人身上(并且還是男人的腦袋移植到女人身上)而存活,這些通過生活常識就可以判斷為假的東西,竟然能夠在自己的傳媒上橫行很長時間,這是為什么?因為一些記者編輯喪失了理智,或者至少是完全不動腦子。可能長期的報道工作,形成了他們送來的材料就用、腦筋一動不動的慣性。
現在,特異功能之類的假新聞減少了(因為遭到了廣泛的批評),但在一些具體的報道中,同類的不動腦筋想一想的事例仍然頻頻發生。
例如什么叫“志愿者”,該是一看這個詞的表面意思就能明白的概念吧?自愿,是志愿者所以成為志愿者的前提。然而,2009年2月7日《北京日報》6版頭條刊登的一則消息,大標題引人注目:《全市學生都將注冊成為志愿者》。參加了新聞發布會,聽到新聞發言人說話,全是大白話,應該能聽明白,不會誤解,這是做記者的基本條件;也許稿子是別人送來的,即使來自上級,作為一個頭腦清醒的記者或編輯,怎么看著“全市學生都將注冊成為志愿者”這樣的把“志愿”變成“強制”的標題,就看不出它違背常識嗎? 2月8日《北京青年報》A4版也刊登了這條消息,內容和《北京日報》的報道完全相同,標題《全市學生都將注冊為志愿者》,去掉了“成”字,把志愿變成強制顯得很干脆。2月7日《法制晚報》的報道更為驚人,大標題是《北京學生全注冊志愿者》,此標題的時態從將來時變為完成時。作為傳媒一方,查看一下北京市教育部門文件的原文,或是打個電話問一句,就可以瞬間搞清楚問題,但是沒有一個人提出疑問,而是照登照轉,甚至進一步加碼(例如《法制晚報》)。
同是關于這條新聞的報道,《新京報》的標題是《178萬北京學生注冊可當志愿者》,《京華時報》的標題是《全市學生均可注冊志愿者》。再細看消息,《新京報》消息導語中寫道:“從今年開始,北京市每名學生都可以注冊成為志愿者”。《北京日報》消息的導語中寫道:“今年,……本市每名學生都將注冊成為志愿者”。很明顯,“可以注冊”和“都將注冊成為”的漢語含義是不同的。
通讀幾篇報道,都沒有說有關部門要強制學生注冊志愿者。《新京報》的報道還特別強調:“志愿服務要強調以學生‘自愿’為前提,對于不參加志愿服務的學生,學生合法權利不能受到影響。”“意見中還特別提到了一些要求,以防止利用志愿者,使志愿服務‘變味’的情況發生。其中包括,學校不能將強制性任務包裝成志愿服務,要將志愿服務與勤工儉學分清界限。”可見,并不存在強制注冊這個意向。但《北京日報》《北京青年報》《法制晚報》登報的標題用詞,制造了一種違反生活常識的結論。只要有一點常識,也不應該做出“全市學生全注冊志愿者”這樣的標題。
還有,新聞得交代事實的六個W。可是,各家報紙都只是說“市教育工委、市教委、團市委日前聯合制定意見”,這個“意見”關乎學生升學、綜合素質評價等問題,應該是一項很重要的政策。然而,消息來源含糊其詞,事實發生時間不明,文件名稱到底是什么,讀完消息也找不到。如此重要的政策,也沒有北京立法機構的批準程序。估計其中可能出了差錯,北京各報報道之后,至今毫無后續報道和任何社會反映,仿佛沒有這個事情一般。在傳媒的報道中,這種無厘頭的新聞很多,這次不過是被我們抓著了而已。
再如,沒有完全無污染的家具,這個知識應該是生活常識。因為家具組裝總得使用化學粘合劑、油漆涂料等,化學用品再高級,多少都有污染,差別只是程度不同。然而,2009年2月17日《北京晚報》5版報道新版《北京市家具買賣合同》發布的消息,標題是《家具有污染可無條件退貨》,2月18日《新京報》A07版頭條消息標題是《家具有污染無條件退貨》,只少了“可”字。這樣的標題一看就令人產生疑問,所有家具不可避免地多少都有污染,按照標題的邏輯,意味著所有的家具都得要求退貨,顯然不符合基本的生活常識。
查找新版的家具買賣合同,原來是合同新增了一項“家具污染責任”,規定對于經國家認可的家具監測機構監測,家具的有害物質限量不符合國家或北京市有關標準的強制性要求的,賦予消費者要求無條件退貨的權利。也就是說“污染超標”才可無條件退貨,并不是像《北京晚報》《新京報》標題里說的那樣,只要有污染就可以退貨。《北京青年報》關于這個事實的新聞標題是《家具“污染超標”可無條件退貨》(2月17日A05版),概括是準確的。
常識看似簡單,但卻是人們日常生活的基本判斷標準和依據。美國新聞學者邁爾文·門徹爾(Melvin Mencher)認為,新聞是從正常的時間流程中脫軌而出的信息,是某種預期的中斷。這里面預設了一個前提,即記者要對生活常態有所把握和判斷,不然如果不知道常態如何,又怎樣去判斷非常、發現非常呢?新聞是一個追逐“非常”的職業,但同時更是信仰“常識”的職業。新聞通過“常識”來裁量“非常”,新聞工作的結果讓讀者通過種種“非常”感知“常識”。
著名報人鄒韜奮,不只一次地談到記者應當具備的基本素質之一就是豐富的常識。《新民報》的趙超構曾用“常識家”來贊譽鄒韜奮。他感嘆說:“然而不幸,我們中國社會所最缺乏的,偏偏就是常識。常識在中國反成為最不平常的知識了,這是可悲的。”幾十年過去了,常識的問題依然存在。我們有些記者就是因為缺少對社會常態、生活常識的把握,才弄出了不少笑話。因此,作為“非常新聞”的發現者和記錄者,作為多元社會的溝通者,新聞記者要不斷地豐富自己、完善自己,多一些常識,多一些對社會常態的體認和判斷。
再有,就是記者和編輯要面對新聞思考,不是要求像學問家那樣思考,而是作為常人來思考,它能成立嗎?其存在是否具備合理性?這里引證一下毛澤東的老話:“腦筋這個機器的作用,是專門思想的。孟子說:‘心之官則思’。他對腦筋的作用下了正確的定義。凡事應該用腦筋好好想一想……要去掉我們黨內濃厚的盲目性,必須提倡思索,學會分析事物的方法,養成分析的習慣。這種習慣,在我們黨內是太不夠了。”(《毛澤東選集》第3卷第948-949頁,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腦筋連動都不動,才會出現不知道什么是“志愿”、不知道凡家具多少都有污染……記者或編輯的這種盲目成了習慣,確實要提醒一下了。
(陳力丹為中國人民大學新聞與社會發展研究中心教授,王冠為該校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