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茅于軾
著名經濟學家,被譽為“經濟學界的魯迅”。1929年出生于南京,20世紀70年代中開始運輸經濟、數理經濟的研究。曾在北京經濟學院、中國礦業學院研究生部、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澳大利亞昆士蘭大學等院校教授經濟學,并以訪問學者的身份在美國哈佛大學從事經濟學研究。先后擔任亞洲開發銀行、非洲能源政策研究組、聯合國開發計劃署顧問。曾入選美國Marquis1993至1995年世界名人。著有《經濟學和它的數理基礎--擇優分配原理》、《生活中的經濟學》、《中國人的道德前景》、《微觀經濟學十講》等書。發表有數百篇有關經濟理論、經濟政策、能源、環境、道德等方面的論文和研究報告。
最近參加了一個旅游團出國旅游。看了許多景點和表演節目,聽了不同文化傳統的音樂,還有導游對當地風土人情和社會政治狀況的介紹。收獲極為豐富,非常滿意。最大的感受是通過和素不相識的19個人的五天相處,觀察到各人對人生的理解和追求,從而思考我們應該怎樣活著。
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不過幾十年,我們到底想要什么?為什么有的人活得瀟灑高興,有的人一輩子磕磕碰碰?是什么可能誤導了自己而不自覺?只有旁觀者清。雖然我已經活了快80歲,可是這次的經驗還是非常新鮮,非常難得。
旅游中的討價還價
當今世界是一個商業世界,是由市場主宰著人們的生產生活,旅游也不例外。人家組織旅游團為的是通過旅游服務賺取工資,養家活口。當然還可能有更遠大的理想或目的。但是每個人都要有收入,這是必不可少的。常言道:金錢不是萬能的,但是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就是這個意思。加入旅游團,支付團費,就是一筆買賣。既然是買賣,雙方利益就處于對立狀態。出國以前錢已經交了,價錢已經定了,不能再討價還價了,于是利益的對立就表現為旅程的安排,服務的數量和質量的計較。
我們每個人從小就受市場的影響,慢慢長大以后,懂得生活的艱難,越發在金錢上斤斤計較。對有些人來講,這種習慣變成了人生哲學。人活著就是為了賺錢,甚至于見利忘義,把自己交給了金錢,變成了金錢的奴隸。這時候人生的悲劇就啟幕了。當然,這樣走極端的人是少數,但是搖擺在錢的奴隸和錢的主人之間,把握不住自己的角色的人是為數不少的。
旅游的目的到底是為了花錢花得值,還是花錢找快樂?是在旅游中做錢的奴隸,還是做錢的主人?如果仔細觀察各人的行為可以發現各人對這個問題的答案是不同的。有少數幾個人,出來的目的就是為了使自己所花的錢物有所值,并且努力在每一個旅游環節上為自己爭取能夠多得一些,更值一些。是利益在驅使著他們,不是尋求快樂在引導著他們。旅游安排是一個很復雜的工作,有無窮的細節可以討價還價。參觀節目的長短、旅館的檔次、飯店的飲食,甚至于細到一碗菜里有幾片肉,都有可能成為討價還價的題目。于是觀光之旅變成了討價還價之旅。每當爭取到多得一點的時候,他們感覺欣欣然,認為實現了自己人生的目標。
旅途中充滿了討價還價的插曲,有時候還有尖銳的交鋒,這就改變了全團的氣氛,當然是煞風景的事。出來旅游就是花錢買快樂,如果一路都是爭吵,這樣的旅游還有什么意思。幸虧我們的導游是一位經驗豐富的年輕人,他見過的世面多了,什么樣難纏的游客都見過,也有辦法對付。他的方法有軟有硬。自己占理的地方寸步不讓,措辭強硬。對可以討論的地方,表現出充分的靈活性,比如對于節目的安排,旅館的檔次,早已在交納團費的時候約定了,現在是不能更改的。如果再有意見,可以向旅游公司去提。至于各個節目的順序,參觀時間的長短,增加一些可選擇的節目,都盡量滿足大家的要求。這樣就使得氣氛緩和下來。
但是導游的技巧改變不了別人的人生觀,那些已經把自己交給了金錢的人,每有機會就會不自覺地奔向自己的人生目標,盡量爭取更多的利益。有一次在就餐的時候,他們發難說菜既不好又太少。非要再增加一個菜不可。導游為了息事寧人就答應了,給三桌各多上一個菜。可是等菜炒上來時,大家已經吃飽了,沒有動多少就起身走了。這三盤菜純粹是浪費。我感覺很可惜,別的不說,何苦制造浪費呢。可是這幾位發難者卻另有自己的看法。他們以勝利者的姿態步出餐廳。他們的神態,在我的記憶中,只有第二次世界大戰成為勝利者的盟軍趾高氣昂地穿過凱旋門時可以相比。
旅游也需要修養
20多人的團體,要一致行動當然是困難的。每次集合總有先來后到的人,這一點也不奇怪。起先大家對這種現象早有思想準備,并不以為怪。但是后來發現晚來的人總是那幾位。早到的也總是那幾位。這就說明早晚不是偶然的,而有其必然性。這種必然性是和人的習慣,甚至于因此而形成的人生觀有關。
這就使人想起曹操的那句名言,是寧可天下人負我,還是我負天下人。經常遲到的那些人就是寧可讓自己對不起別人,也不讓自己吃虧。所以每次都是叫別人多等自己一會兒,而不讓自己去等別人。奉行這種哲學的人,一輩子下來的確可以多占許多便宜,但是以犧牲了別人的方便為代價的。而且從總體上看,損失是大于得益的。
十幾個人等一兩個人,顯然總體上得不償失。世界上用損人利己的方式行事的人總歸是有的。不同的社會這部分人所占的比例不同,要完全避免恐怕很難。
所幸我們這個團里這樣的人只是少數。設想如果占了多數,全團就會集合不起來。如果總是寧可我負天下人,我不愿意等任何人,總是爭取最后一個到達,大家都這樣的話,集合就越來越困難。用什么態度對待喜歡損人利己的人是一個十分困難的問題。
如果用針鋒相對的辦法,一報還一報,這個世界就很難安寧;如果用寬容的辦法,豈不是鼓勵這種行為,這樣的人越來越多,世界就更壞了。前一種方法稱之為以怨報怨,后一種方法稱之為以德報怨。兩種方法各有其道理,可是又截然相反。
這是長期困擾倫理學的一個基本問題。我們的孔子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了答案,就是“以直報怨”,意思是用符合道德的辦法來處理。我的理解是既不失原則,又有寬容。對這樣的人要有適當的懲罰,又有善意的批評和幫助。道理是很對的,但是真正實施起來,不是偏于過嚴,就是失之過寬。對這樣的游客一方面要多等幾分鐘,但也不必發怒,不過每次都應該提醒他,大家為你的遲到而等待,損失了大家的時間你是有責任的。做到以直報怨需要相當高的修養,是鍛煉人的一個機會。
我們這個旅游團在出發的時候,導游對大家說了一句話:“世界上沒有好玩的景點,只有好玩的人。”大多數人并不以為然,旅游就是看景點,怎么說關鍵在人,不在景點呢。等到旅游結束時再想起他的這句話,覺得的確有道理。其實想穿了,世界上的物都是死的,人才是活的。我們怎么感受這個世界,全在于我們怎樣看待這個世界,以及怎樣彼此對待。